以前写的小说《白衣誓》连载(13-16章)
前情提要

第十三章 空山夕照
话说朱白衣驾着灵鹤,被力牧一路吹向彼岸,杨梦寰却失足落下深渊。朱白衣在狂飙之中腾挪不得,随风逐影,噙泪难言。半个时辰后,力牧声音又响彻天际:“此去碧落,便是彼岸世里人、界中魂,此岸诸般,尔勿挂怀,惟有杨梦寰矣……哈哈哈!”说罢万里彩云,仿佛广袖飘飘,浑天一舞,白衣便昏睡过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光秃的山崖上,似曾相识,细细思之,像是应州战役那片断崖?但四围景致,凋落成泥,此心如物,惨惨戚戚。白衣想喊梦寰,这两个字却喊不出口,她明知梦寰已下黄泉,若声声呼唤,却止余空谷回音,岂非心溃如堤?然而咽喉若堰,心曲东流,堵在那里久久,半晌,鲜血一涡,喷红了身旁芳草。
朱白衣何等心性,万念俱灰之中,仍强挺理智,心想此地险恶,宜速作男装。梦寰坠入深渊时,扯去了头巾,于是她襟上轻缕,卸下一片,扎在秀发上。刚要起身,忽感脚下剧疼,才知道跌下来扭伤了。白衣无奈,转身要寻灵鹤,灵鹤却蜷在那里,瑟瑟发抖。白衣暗惊,以手撑地,几步挪去,发现白鹤长喙,衔着一条青花死蛇,曲项流血不止。白衣便知,这毒蛇趁她不备偷袭,灵鹤死拼,却两败俱伤。白衣又看了看那蛇的花环,便想起在兰花苑读过的五毒秘谱,此蛇乃凡间奇毒,虽灵鹤玄玉,亦难克之。
朱白衣顾不得忘情针毒还未散尽,便在怀里找五色神蛛,要为玄玉驱毒。摸了几把没见,四下打量,才发现跌下来时,神蛛已荡出二尺远,尚在那石碓上攀爬。白衣怜惜地笑笑,伸手去拿,却被一个毛茸茸的巨影亘在中间。她意识到了什么,凝神运气,手作搏形,缓缓抬头,果然是一头老熊,站成“人”字,迎了她的冷眼,顿时举掌狂啸。白衣只听得崖下松涛,沙沙澎湃,却脚不能动,心里一沉,凶多吉少。说时迟那时快,这熊血盆垂涎,笨拙两步,踏到白衣身侧,猛地坐了下去!
常言道,山林三霸,老虎、野猪、狗熊,老虎一扑一掀一剪,野猪一冲一踩一拱,虽是绝杀,却都不比这狗熊三绝:一坐,一掌,一咬。坐如百山,掌如千闸,咬如万锯,曾让多少老虎野猪闻风丧胆。今番这一坐,朱白衣顿觉劈头黑幕,心下咕咚,只得闭目受死。
忽听得一声嚎叫,眼前乍亮,见那老熊已砸出七八尺远。白衣大惑,又听得一声暴喝:“爷爷在此,黑瞎子放马过来!”见一彪悍猎户,手无寸铁,只攥着两个砣儿,一步一步迈来。那老熊狂怒起来,嗷呜一吼,站成“大”字,奔那猎户扑去。猎户躲也不躲,站好马步桩,地对空就是一拳,老熊一声闷响,又砸出三尺远,猎户竟只退了两步。朱白衣不禁一赞:“好神力!”这猎户却充耳不闻,一声怒喝,向那老熊扑去。老熊刚刚爬起,被那猎户又扼在石堆上,铁掌乱舞,走石飞沙,却碰不到猎户。猎户拿出搏命的劲,一拳、两拳、三拳……拳若电光,声似雷霆,向那老熊头上一股脑砸去。老熊狂吼,渐渐变成了哀号,六七十拳下去后,七窍流血,竟成一摊死熊了!
猎户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又少了位英雄好汉。”便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着走来,扶起朱白衣,“这位公子受惊了,老熊已命丧我手,待会儿熊皮剥下,送给公子压惊御寒!”说罢也不看朱白衣,仰天哈哈大笑,手抚虬髯,甚是豪情。
朱白衣艰难站起,拱手道:“大侠手格熊罴,义薄云天,实在令朱白衣佩服至极!救命之恩,铭刻肺腑,愿来日相报!敢问大侠尊姓大名?”猎户收起笑容,寒光逼视,见朱白衣勉强迎住,便轻轻一笑,道:“公子称在下虬髯客便是,恩不必言!”“虬髯客?”朱白衣突然想起少时读唐人传奇《虬髯客传》,莫非就是此人?此地莫非是……还没想下去,脚下又是一疼,趔趄倒地,原来脚上扭伤,方才惊险,竟给忘了。
虬髯客见白衣有伤,话也不说,径直上前捏住朱白衣的脚踝。白衣骇异,赶忙抵抗,却被虬髯客连点三穴,动弹不得。白衣涨红了脸,被虬髯客把那罗袜一扯,衿角一掀,露出新月一双、白藕两段。朱白衣何曾被这样轻薄?转羞为怒,冷冷道:“请大侠自重。”虬髯客眼里闪过一丝促狭,把玩着白衣脚踝问道:“足底生香,公子是江左世家吧?”朱白衣眸光冽冽,心想这虬髯客洞察非凡,便顺着自己的公主身份,以太祖朱元璋出身答道:“濠州人士。”虬髯客点点头,寒眸一扫,似是冬风乂过、蒿草低伏,朱白衣竟也躲了眼去,又故作抬头,倔强地迎看。虬髯客微微一笑,五指如钳,掐住白衣足三里,顺势向脚踝一抹,又是一拔,朱白衣顿觉胫骨欲断,咬牙不做声,被虬髯客这样几个来回,突然收手。虬髯客呵呵笑道:“公子可起身试试。”咦,朱白衣觉得丝毫不疼了,立行自如。
“大侠妙手,方才多有误解,还请包涵。”朱白衣摇扇一礼,转阴为晴。“哈哈,朱公子客气!公子从何来,欲往何去?在下今也有闲,做了这熊皮,便和公子同路下山!”虬髯客大笑。白衣看暮色沉沉,便道:“天色已晚,也不敢劳烦大侠护送,请大侠告知何方人士,白衣他日,必登门造访。”“嘿,我虬髯客以天为被,以地为褥,哪里不是我家,哪里我又去不得?”虬髯客昂首答道。话虽粗狂,却又透着几分大气,朱白衣颇生好感,又想知晓当下是哪朝哪代,便试探着问:“大侠胸怀四海,敢问当今天下,谁主沉浮?”
虬髯客听得这话,却面色凝重,缓缓几步,踱至崖口,反手叉腰,望向那西山落日,半晌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隋失其鼎,天下同问之。可怜江山数易,百姓却流离失所,自骊山烽火、犬戎灭周以降,五百年乱,终由汉高祖拨乱反正,汉文帝海晏河清,汉武帝恢拓宇内,赢得万世潇洒!”说罢一唏嘘,“而自永嘉南渡、五胡乱华以来,又有四百载板荡支离,今番李代杨兴,却战乱未息,内有老弱沟壑,外有强虏压境,魏晋之变,竟无一日荡平!天无汉高,地无汉文,日月无汉武,我虬髯客欲奋六朝之余烈,当今天下,谁与吾随?”言及此,虬髯客铁臂展翼,指天长啸,声声迭起,涌向那夕下苍鹰,又荡回这脚下空谷,“当今天下,谁与吾随!当今天下,谁与吾随?!”
朱白衣知晓了:无疑,她身处的“碧落”,正是和杨梦寰千山永隔之地——隋末唐初。

第十四章 鲸鲵欃枪
“朱公子,”朱白衣沉思之中,不觉虬髯客已到身旁,未及回答,又听他道,“唐主李渊,太子建成,在我虬髯客看来,皆插标卖首尔。我所以隐忍,是听说李唐二公子,乃独步千古之英雄,可惜受朝中排挤,英雄无用武之地。”白衣听后,心下微微一震,好熟悉的名字,自小赵海萍教自己熟读史书,当下却想不起了,不知为何?忽地又想起力牧的话,“此岸诸般,尔勿挂怀”,莫非来了此地,刚知晓是唐朝初年,便记不得此地人事?还未细想,又听虬髯客说:“那李唐二公子,近日开了弘文馆,延揽天下奇才。我看朱公子英风过人,必有大才,以我之见,不如同去天策府一试。若那李二果真名不虚传,则社稷幸甚,若盛名难副,我等再谋出路。公子看如何?”朱白衣想不起究竟,觉得这样也好,便道:“愿与大侠择日同去,只是眼下,这白鹤中了蛇毒,须细细护理。”虬髯客一笑,立刻将那大白鹤扛在肩上,阔步下山。白衣见状,摇头笑了笑,也一同下山。
二人到一驿店,进了房,虬髯客道:“公子睡床便是,我梦里蛮横,就不和公子挤了。”说罢将那熊皮一摔,铺在地上呼呼睡去。朱白衣忍俊不禁,觉得此人有趣,就不唤醒。自个用了晚饭,便把五色神蛛取出来,给灵鹤玄玉吮毒。白衣也静心打坐,调理心脉。过了三个时辰,感到脸上绒绒,原是那灵鹤康复了,欢快地蹭着主人。白衣冁然,将那灵鹤搂入怀里,爱怜地抚摸着。忽听一个欠身,连着五个喷嚏,原来虬髯客醒了。“虬髯大侠,睡了三个时辰,饭还没吃呢。”朱白衣问道。“不吃啦,老子打熊之前,刚吞了一头野猪,现在肚子还胀得很。”虬髯客说完又是一嗝。朱白衣哂道:“大侠性情中人,腹中又有波澜,实乃英雄。该走了,去见见你说那英雄。”“好嘞!”虬髯客便去扛白鹤,白鹤见了扑腾起来,钻入五宵。“这小东西好得真快啊,哈哈哈!”虬髯客仰天望去,又是一阵开怀,便备了两匹马,和朱白衣骑向天策府去,一路上畅谈天文地理,互相倾慕不已。
隋唐初年,广修驿道运河,虽多未疏浚,但自吴王夫差起,历朝旧段,亦未中断,马也跑得飞快,很快到了天策府。可路上千里无鸡鸣,万径人踪灭,加之阴霾淫雨,二人颇感苍凉。“四海百揆,远道而来,杜如晦在此恭迎,二位请。”门前此人,干练简洁,将虬髯、白衣迎入。又见府门两侧,立着两个门神,左边一人,腰挎双锏,器宇恢弘,右边一人,手持单鞭,黑炭豪莽,同声道:“请递门帖。”虬髯客不紧不慢,怀里掏出两帖道:“虬髯客,朱白衣,感天策府求贤之诚,特来相会。双锏打出唐世界,单鞭撑起李乾坤,二位必是秦叔宝、尉迟敬德了。”那黑炭哈哈大笑:“不错,我便是尉迟敬德,他便是秦叔宝,虬髯客真是好眼力!”秦叔宝锏不离手,向二人微微拱手道:“秦王求贤若渴,祝二位飞黄腾达。”二人还礼,便步入花园石亭,看座斟茶,静候秦王。
“虬髯大侠,朱公子,二位久等了!”不待须臾,听得清爽一声,朱白衣回头看去,见细雨之中,一袭青衫,轩昂而来。近了再看,面如美玉,目若东旭,笑吟吟望了望自己,又沉稳地俯扫左右前方,眸光如贯白虹。朱白衣见了此人,不禁多看几眼,再看虬髯客,如此豪侠,却已怔在那里,轻声自语道:“罢了,罢了,中土已非我土……”那青衫公子长揖而坐,神气清扬,朗声道:“在下李世民,志与天下英雄共创太平。两位前来,世民荣幸,敢请虬髯大侠、朱公子切切教我。”边说,边给虬髯、白衣剥水果。“早闻秦王太原起兵,唐朝江山,大半由秦王打下。我虬髯客自谓韬略无双,从不奉迎何人,然观秦王用兵,水原败薛举,晋阳歼武周,虎牢擒两王,河北定黑闼,每每以一破十,神鬼难测。古今用兵,能与秦王一较长短者,我看只有姜尚、孙武、韩信几人吧。”说罢抚髯沉吟,细细打量秦王,也不过二十四五年纪。
秦王淡然道:“大侠过誉了。兵锋扰攘,就算十个姜尚、孙武、韩信,于百姓何益?何能济世安民?世民看来,些年杀伐,都称不上功德。唯有日后北伐突厥,重光西域,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才不枉大丈夫之举。”说到此,李世民一改雍容,眼传锐气,声如军令。虬髯客有些激动,举杯道:“秦王壮志凌云,可喜!虬髯客以茶代酒,敬秦王!”却被秦王轻轻按住,粲然道:“虬髯大侠,既来此地,便是世民的老师,离了此地,也是世民的兄弟。师生兄弟之间,就不要喊什么秦王了,叫我世民便好。世民以茶代酒,敬虬髯兄、朱兄!”说罢一饮。虬髯客大笑,道:“茶不尽兴,怎比杜康?大醉三百杯如何?”世民轻举右手,示道:“明日再与两位同醉,现有紧急军情。待世民进宫面见陛下,再与二兄回叙。”虬髯客大骇,瞧这李二郎气定神闲,丝毫看不出军情紧急,难道一切已在他掌控之中?更觉此人襟怀宏阔,自愧不如,忙问:“是何军情?”
“突厥大小两可汗,举国披坚执锐,入寇原州,铁蹄逼近长安。”世民寥寥几语,便说尽了军情的严峻,又道,“这样还罢了,但陛下决定迁都,避其锋芒,此举万万不可,我必须去扭转。这里我已吩咐好食宿,请二位兄长稍安勿躁,半日之后,世民再来聆教。”说罢起身拱手,青衫踏飒如流星,消失在雨中。朱白衣一直没吭声,她惊异于此人的风采、仪容、亢爽、谋略、心机、沉勇……不仅在她兰黛公主之时,朝野未见,就连虬髯客和他比起来,也是相形见绌,而昆仑派、天龙帮、幽灵迷宫芸芸,比起此人,更是尺雾障天、寸云点日了。朱白衣凝望着李世民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想起了杨梦寰。是啊,梦寰,你在哪里呢?
却说杨梦寰跌落黄泉,遇着一队辫子马褂,被枪击倒地,剃发易服。又见了前方剐刑,听得几句口号,正在琢磨,忽闻前面那兵厉声道:“此前明余孽,竟敢身着华夏衣冠,已犯下死罪,不如剁了!”“好,老子这几天受气,干脆把这厮砍了!”后面那兵也粗声叫道。于是双刀并举,正要砍下,听得一声“住手”,两兵抬头看去,忙丢了刀,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不知李中堂到此,恕小人罪!”
杨梦寰挣扎站起,见前方落轿,走出一位老者,前额光秃,豚尾脑后,白须过膝,蟒袍排扣,两只三角眼吊在额头皱纹下,像乱草里的蝮蛇,见了杨梦寰,这眼神又慈祥起来。“还不跪下,给中堂大人叩头!”前面那兵喝道,刀把子猛击梦寰腿窝。“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这就是李鸿章李中堂大人,赶快跪下……”后面那兵悄悄说道。杨梦寰被这一击,又单膝跪地,却上身直立,看着李鸿章。
“年轻人,起来吧。”李鸿章略一摆手,吩咐下人,“你们把这后生接到我书房去,好生招待,我一会儿回来。”说罢又上轿,颤巍巍打眼前过去。梦寰想不通,却见那两个兵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自己打耳光道:“爷,爷恕罪,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爷,不知爷是中堂大人的座上宾……小人有罪,奴才该死……”“好了!”杨梦寰感到恶心,就连刘瑾手下,也不是这般模样。他也不多看,便随招待的人,一路去了李鸿章府邸,倒要看看这李中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鸿章书房里,西角一座红木书橱,上面尽是《四书五经》《朱子语类》《曾文正公家书》,还有雍正《大义觉迷录》等。东角却是一堆新鲜玩意,五花八门,像那泰西进贡之物。北悬一把宝剑,鱼鞘斑驳,上刻慈禧字样。南面一张八仙桌,三弯腿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气派庄重,桌上却只有一本小册子,已翻得有些破烂,尚有折页,好像刚刚读过。梦寰走近一看,封皮上写着几个遒劲大字——《上李鸿章书》,落款“孙汶”,笔墨看去,这小册子已有五六年了,可这“汶”字的三点水,又像刚加上去的。
“后生,看什么呢?”听得爽朗长声,梦寰赶紧回头,见是李鸿章。梦寰俯首,拱手答道:“谢李中堂救命之恩!”李鸿章轻轻摆手,道:“红儿,给这后生看座。”一个姑娘搬了两把椅子进来。李鸿章示意梦寰坐下,自己坐在八仙桌旁,看了看那小册子,呵呵一笑:“这书,老夫已翻了好几年。”又道,“年轻人,你从哪里来,家住哪?为什么穿着前明的衣服?你不知要杀头吗?”说着声渐森严。
梦寰想了一会儿,答道:“杨梦寰刚从山里出来,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穿着这衣服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大明了。”“哈哈哈,大明已亡国二百多年了!”李鸿章抚须笑道,笑声中夹杂了一丝悲凉,又收起笑容,道,“难怪后生不知,是从桃源来的吧?唉,方今洋人欺我,国势日下,哪里还有什么净土啊?后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他们杀你吗?”梦寰摇头。“因为,你这前明衣冠,让我想起一些往事,不胜唏嘘。我便不忍杀你。若过去二十年,老夫血气方刚,你已像刚刚看到那样,被千刀万剐了。”李鸿章徐徐道。
梦寰正想问个究竟,便道:“敢问中堂大人,刚才那被剐的人是谁?”又想起洪门二字,心想莫非是李瑶红当日传下的洪门?不待李鸿章答,便接着问:“洪门、兴中会又是什么?”
“后生你也说了,那人便是洪门余孽,兴中会乱党的一份子。这洪门,鼓吹反清复明,兴中会和洪门一脉相承,五年前欲在广州发难,事泄未成,今年想卷土重来,更在香港吞并了三合会、哥老会,又叫兴汉会。”李鸿章如数家珍。
“兴中会,兴汉会,振兴我中华,复兴我大汉,这不很好吗?为何又是死罪呢?”杨梦寰不解问道。
“呵呵,后生,你刚出桃源,慢慢便知道了。总之这兴中会也好,兴汉会也罢,都是乱臣贼子,老夫身为朝廷柱石,当然要保我大清江山,与这些乱臣贼子势不两立。大清子民,对这乱臣贼子,也当人人得而诛之!”李鸿章说到此,理直气壮,“为首逆匪,你也看到了,便是这小册子的作者——孙汶。”
“孙汶?此人如何?”梦寰有些好奇。
“孙汶此人,人如其名,乃江洋大盗,淫秽残杀,以两广为据,时不时闹一些暗杀、斗殴。不过,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举国上下早将此逆匪,视为毒蛇猛兽。不过此人现已远渡重洋,匪迹遍及五洲,他日也只有剿灭,否则,终为我大清心腹之患。”李鸿章说到这,三角眼又闪出一阵蛇杏子般的寒光。
“那敢问中堂,方才被剐之人,喊的四句,是为何意?”梦寰问道。“哪四句?”李鸿章有些警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黄帝子孙万岁!共和革命万岁!”梦寰念及此,不禁也激动了,又道,“我遇到一队兵马,见我不由分说,就剃发易服,现在中堂也看到了,头上留了根辫子,身上成了件马褂。我说这是华夏衣冠,不可亵渎,那伙兵却说,甲申之后,已无华夏……这,究竟如何,请中堂大人明示!”梦寰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半晌,不见回应,梦寰抬头,却见李鸿章气的发抖:“妖言,这些都是妖言……”话音未尽,捶住胸口,一阵咳喘。梦寰忙道:“中堂大人恕罪,杨梦寰也许说错了话。”正要去扶,红儿跑了进来,喊道:“老爷,府外有一人求见,说是兴中会的陈少白。”“呵呵,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反清四寇之一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李鸿章镇定下来,扬手道,“请他进来,红儿,备座看茶。”又看了看梦寰道,“后生,也坐这里吧,见识一下逆匪的真面目。”
杨梦寰此刻心情,恰如这书房四壁,严峻却茫然。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想到此又不禁自言自语道:“若兰,你到底在哪里,你如果在,就好办了……若兰,你会在哪里出现呢?”

第十五章 雨季锋镝
却说朱白衣和虬髯客,坐在石亭等李世民,约半日,听得一声莽喝,转身看,是尉迟敬德。尉迟敬德手执钢鞭,大腹便便,走来也不客套,嚷道:“好了,好了!”朱白衣见他且喜且忧,忙问如何了。尉迟敬德钢鞭一扔,迈到亭外,袖子卷起,挥着那老树根似的胳膊道:“秦王说服陛下,不迁都了!”虬髯客听了站起来,要问究竟,尉迟敬德也不等插话,两只煤炭似的臂膀比划起来,模仿秦王上朝:“‘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以圣武龙兴,光宅中夏,精兵百万,所征无敌,奈何以胡寇扰边,遽迁都以避之,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乎?彼霍去病汉廷一将,犹志灭匈奴,况臣忝备籓维,愿假数年之期,请系颉利之颈,致之阙下!’秦王好生厉害!”
尉迟敬德受了感染,一边复述,一边两只胳膊抡得像推磨般,逗得朱白衣妍然一笑,又意识到了严重性,穆然问:“尉迟将军,陛下怎么说的?”“陛下称善,不迁都了!”尉迟敬德两眼一瞪,又面露难色,“只是太子问,‘昔樊哙欲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秦王之言得无似之?’,秦王答道,‘形势各异,用兵不同,樊哙小竖,何足道乎!不出十年,必定漠北,非敢虚言也!’”朱白衣听罢,便知势态严重,一是太子与秦王素有嫌隙,二是秦王要出兵突厥,决非易事。“此战可谓生死之战。”不觉间,虬髯客已站在身边,抚髯悠悠道。
三人默然,忽见两队侍卫八字排开,为首骑下飒露紫,马上戎衣三尺剑,玄甲披身,风尘裹来。朱白衣凝眉看去,正是李世民,却和半日前的青衫公子判若两人。虬髯客肃然向前,见斜刺里牵出两匹空马,忙问为何。李世民道:“虬髯兄,朱兄,可与世民一道出城退敌?”两人爽快答应,翻身上马,随李世民前去。
路上尉迟敬德嘀嘀咕咕想说什么,李世民笑道:“敬德有话要说吧?直说无妨,二位兄长是自己人。”尉迟敬德道:“秦王平日,延揽英雄豪杰,每每纳新,总怕他们上前线,格外爱惜。为何今日,结识朱兄虬髯兄还不到一天,就要他们上前线?难道秦王怕了那帮鸟人,生怕人手不够?不怕,有尉迟在,秦王一张弓,尉迟一只鞭,他有百万大军也不怕!”李世民呵呵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们都是老兄弟,我离开了,东宫也不敢轻易动你。他们不同,虬髯兄朱兄刚来,锋芒已露,我又在前线,朝中无人保护他们,东宫乘此下手,断我臂膀,岂非易如反掌?”尉迟听了这话,叹道:“秦王想得周全,我是万万没想到啊!”朱白衣方知,李世民是要保护他们,才带上前线,不禁点头叹服,又觉宫闱险恶,微微摇头。
一路连雨泥泞,车轴难行,士卒疲惫,兵甲潮湿不堪。到了五陇阪,暮色已深,李世民想扎营,忽见前方狼烟四起,遮映山川,旌旗火鼓,照明天地。尉迟敬德大叫:“不好,这鸟人来得这么快!”便举起钢鞭,要向前冲。李世民止住,道:“不可轻动,我自有安排。”勒马凝神,少顷,朱白衣道:“秦王勿忧,敌兵长驱直入,竟无斥侯来报,说明轻骑突袭。既是轻骑,想是没带多少粮草辎重,欲以势压人。只需让他们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可退敌。”李世民笑道:“正合我意。此番突厥来袭,看似倾举国之力,实则劫掠一番。他们的如意算盘,我要反着打。”言毕,突然拔剑喝道:“三军听令!”朱白衣、虬髯客、尉迟敬德闻之肃然,又听道,“尉迟敬德,虬髯客,你二人殿后,整军待发,等我号令。朱白衣,你与我带一百兵马,去突厥营帐。三军将士,个个拔剑在手,勒马原地长嘶,用大鼓奏《秦王破阵乐》,不得停止,不得有误!”
“只带一百人?”朱白衣吃惊,刚要问,又想李世民这么做定有道理,便随之前去。突厥营帐只有一里,二人身后只一百人,故作闲庭信步走去。朱白衣深知,不是那次应州大捷,而是面对漫山遍野的豺狼虎豹,自己纵有以一当十之力,若是硬拼,也不堪设想。走近了些,见那突厥兵一个个啊呜直叫,弯刀如雪,便想起史书上看到的,东极辽水、西接里海的大漠苍狼,果真名不虚传。朱白衣想不出李世民有什么办法退敌,加之冷雨绵绵,不禁有些哆晾,紧了紧缰绳,忽感手上一阵温暖,原来李世民那满是汗水的手心握住了自己,抬眼看去,见他一双棱眼望着自己微笑,眸光如铁,心下便也一安,报之微笑点头。
身后《秦王破阵乐》响彻云霄,似乎颉利、突利是听了这军乐受召而出,虽然高头大马,弯刀闪闪,却不敢直视过来。还未走近,又听得李世民怒斥道:“阿史那咄苾!我父皇与各路反王一样,和你无冤无仇,相反一力结好,当日起兵,你送我们马,我们送你玉帛,彼此相安在先。可你们出尔反尔,一再入我内地,侵我州县,掳我牛马,掠我子民!”两可汗听着,不由得收刀入鞘,正要答话,却被李世民劈头喝道,“阿史那咄苾,你给我听好了,我要与你单独对抗!如果你不敢,我就用我这一百人,和你的十万兵马对抗!”说到这,李世民打马上前,怒不可遏,二人领着一百人,已到了突厥营帐三丈处。
那小可汗突利有些按捺不住,策马上前,离李世民只有一丈,李世民突然收起剑,哈哈大笑,上前拥抱,大喊道:“我的兄弟,久违了!颉利可汗对你好吗?”突利可汗被搞得莫名其妙,只好跟着拥抱,又被李世民拉着马疆,向右行了十来丈,朱白衣也不解,见李世民回头给自己递眼色,便不动。李世民热情得像见了八辈子没见到的亲戚一样,弄得突利可汗手足无措,前方颉利可汗却暴跳如雷,叫道:“突利你给我回来!收兵,收兵!”突利便策马回去,李世民还一路拉扯,喊道:“我这万事俱备,只等你那边一声令下!兄弟啊,看你的了,哈哈哈!”
待李世民回马三军,突厥已尽数撤去。尉迟敬德大惊,忙问怎么回事。李世民笑而不语,左手拍了拍虬髯客肩膀,右手敲了几下尉迟敬德肚皮,又看着朱白衣,示意他说。朱白衣心领神会,笑道:“突厥拥兵数万,我们硬拼,肯定不行。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虚以实之,实以虚之。秦王作空城计,明摆着要突厥来攻,突厥见秦王这般,必然怀疑有埋伏。这是疑敌,此其一。”李世民笑道:“知我者朱兄也,还请详示。”白衣又娓娓道来:“一山难容二虎,那颉利、突利大小两可汗,貌合神离。秦王和突利套近乎,佯作私下交易,颉利必然生疑,怕突利背后插刀,不敢贸然进攻。加上大雨连绵,弧矢不利,又轻骑深入,便有了此地不可久留的念头。这是乱敌,此其二。”“哈哈,接下来,就该此其三,退敌啦!”虬髯客听到此,恍然大悟。尉迟敬德也开窍了,大笑嚷道:“那咱们也撤了吧!”
“不许动!动,他们就怀疑了!”李世民斩钉截铁吼道,咄磋间,又平缓道:“尉迟,三军弟兄们准备好,这样保持一宿,一直到明天。我估计,明天他们就派人来谈判了。天亮后,尉迟、虬髯,你们带大军后撤一里扎营,我和白衣还要守在这儿。”虬髯客道:“我们没问题,只是朱兄单薄,怕撑不起。”白衣正要表示,被尉迟敬德抢了先:“这算什么呀,我们打刘武周,追宋金刚的时候,三天不下马,两天没吃没睡,我看,朱兄也撑得住!”说罢嘿嘿一笑。朱白衣见状,低眉一笑,却感肩上一暖,抬眼见李世民卸下斗篷给自己披上了:“朱兄,他们几个都是熊一样的汉子,可你确实单薄,雨季寒冷,不要为我受了凉。”说罢微微一笑,清澈地看着朱白衣。白衣竟不好意思去迎,对这斗篷,却也没有拒绝。
三军如此这般,第二天正午,滂沱渐小,果见突利可汗带了一队人来谈判。李世民、朱白衣对视一笑,便将突利迎入。突利很好说话,三杯酒后,便同意继续盟约,唐室供给牛马玉帛,突厥不扰内地,同时分批归还掳掠的人口。突利谈得高兴,提出要和李世民歃血为盟,李世民呵呵一笑,两下焚香滴血,结为异姓兄弟。一炷香后,忽然一群突厥人杀入,刷刷几把银针,向二人撒去!
朱白衣早有戒备,瞬间抢到李世民前,白扇轻晃,针针落地。那突利可汗却防不胜防,被几针打在脚上,倒地叫苦。那群突厥人却不再打,径直逃出,尉迟、虬髯要追,李世民摆手道:“寡不敌众,穷寇莫追,由他们去吧。颉利可汗对我背后下毒手,倒也罢了,竟然连突利兄弟也不放过,卑鄙!突利兄弟,你回去后,可要万分小心呐!”说罢,竟脱掉突利鞋子,拔掉银针,俯下身去,去吮突利的脚伤。“兄弟使不得,秦王使不得!”突利有些慌。“不要动!”李世民威严道,又埋下头去,吮了三十多口,吐在地上,全是黑血,“这是毒针,明摆着要我们死。”吩咐拿出草药,亲手给突利敷上,又嘱咐道:“兄弟不宜久留,这就回去吧。你回去了,就在明处了,颉利不敢把你怎么样。今后凡事,小心为重,防他暗害。”把突利送出大营,道:“我与兄弟,肝胆相照,今后兄弟的部族,有了什么麻烦,别忘了有大唐撑腰!”说罢一笑,拍了拍马臀。突利又是愧怍,又是感激,拜了三拜,一骑离去,突厥大军便撤回草原了。
此战,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五陇阪退敌,以兰黛公主的学识,本已熟知,无奈飞到唐朝,应了力牧那“此岸诸般,尔勿挂怀”一语,平生所学,这一段竟生生地断裂了。眼下的朱白衣,只是钦慕地望着李世民。两骏并行,李世民坦然回视,却闻得一阵甜香,如芝如兰,醉人心脾。李世民大惑,如在梦里,细细地打量起朱白衣来,却见朱白衣脸上转冷,质问道:“秦王为何要自己人扮作突厥人,演这么一出戏?”
李世民骇异道:“朱兄何出此言?”朱白衣轻哼道:“看来秦王待我不诚。我自小精研江湖奇术,此类银针黑血,只是针上染料,并无半点毒。再说了,若真是颉利的人,为何银针只打脚上,从不致命?秦王想对那突利恩威并施,给突厥埋下一颗分化瓦解的棋子,此招绝妙。不过,让手下这么做,万一我不知情,贸然出手,他们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秦王心狠了点。”
朱白衣想李世民定然尴尬,却见李世民毫无愧色,朗声道:“朱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这些都是自己兄弟,但和三军将士有所不同。”“有何不同?”朱白衣有些恼。“这些兄弟,是我当年平定窦建德,答应缴械不杀的降卒。但回长安后,太子力主杀降,父皇一意孤行。我不得已,乞让他们戴罪立功,死在沙场上。为君赏罚之威,令出如山,这些兄弟不可赦免,但刑外有德,便充为死士用。朱兄也看到了,我说穷寇莫追,就是放他们各自逃生,并无一人死去。”
说到这里,朱白衣转恼为笑,幽幽望着前方,又微微蹙眉,喃喃自语道:“唉,如果他及得上你一半,我们怎会如此蹉跎……”“他?我们?”李世民不解。朱白衣见说错了话,赶忙收口,恰在这时,一束阳光钻过雨云,照在两人身上,似乎上天也为人间的希望,睁开了沉睡的眼睛。当然,朱白衣望着前方,想的谁,说的谁,李世民自是不会知晓了。
话说杨梦寰在李鸿章府邸,争辩良久,听得红儿报,兴中会陈少白求见李中堂。李鸿章刚刚请进,就听见朗朗词章,豪气迭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一身洋装,金丝眼镜,来者正是陈少白。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飞食肉,笑谈欲洒盈腔血……”李鸿章也受了感染,起身唱和。不料念到此,被陈少白、杨梦寰齐身打破:“中堂,此句不是‘壮志饥餐飞食肉,笑谈欲洒盈腔血’,而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说罢面面相觑。
“什么?”李鸿章一惊,“老夫虽然年过古稀,可这岳武穆的《满江红》,也念了七十来年,断不会错!壮志饥餐飞食肉,笑谈欲洒盈腔血,这两句断不会错!”说着颤抖地摆手。
“中堂大人,请恕晚辈直言,”杨梦寰一脸真诚,道,“不论是娘,还是若……从小教我,都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声声犹在昨日!”李鸿章颤颤回首,满脸狐疑,逼视着杨梦寰。

第十六章 南溟曜罡
李鸿章那三角眼射出蛇杏子般的阴冷,杨梦寰赶紧避开,李鸿章又转身道:“陈先生今天来,不会只和老夫谈诗词吧?”陈少白道:“当然,中堂大人为国事鞠躬尽瘁,大清国却如破壶漏舟,少白此来,想帮一帮中堂。”李鸿章威胁道:“陈先生以为,大清国船不坚、炮不利?”陈少白道:“洋人之强,不在船坚炮利,而在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李鸿章笑道:“陈先生果有此心?好,大清的经济、政治、伦理,老夫都想大刀阔斧一番,请先生赐教。”不料陈少白愤慨道:“大人可知?这大清国只有奴役的经济,没有博爱的民生!只有奴役的政治,没有平等的民权!只有奴役的伦理,没有自由的民族!”李鸿章一愣,道:“先生此言差矣,我皇皇大清,巍巍中华,怎会如此不堪?”陈少白却道:“中堂要说大清,就不要说中华,要言中华,就不要言大清!”李鸿章脸上变色,问:“此话怎讲?”
陈少白道:“敢问中堂大人,可是轩辕黄帝的子孙?”李鸿章语塞,不及回答,陈少白又道:“我祖轩辕黄帝,一统华山夏水。虽历经犬戎灭周、五胡乱华,但汉、唐复兴,炎黄子孙便以‘中华’自豪。后蒙元入寇,韩宋、明朝光复,因汉疆唐土、汉人唐人之名深入人心,仍遵汉唐旧制。然今日之汉官威仪安在?唐制衣冠何存?徒留汉人、唐人二名,辨中华鞑虏真假耳!华夏儿女皆为奴隶,又怎叫中华?”见李鸿章瞠目,陈少白顿了顿,接着道,“那清廷鞑虏,本在俄境逐水草而居,天逢大寒便离了通古斯,一路漂泊。我大明不忍,雪中送炭,将它一众养在辽东内外,又任其往返朝、俄之境,未加杀戮,恩庇多有。可那跨国杀掠之奴隶主,恩将仇报,掳汉掠蒙,私组八旗之军,易其军府之名为满洲,几代趁我内乱,蛇吞中华!恕我直言,中堂大人不做炎黄子孙,却认通古斯做祖宗,往轻了说是糊涂,其八旗非族群也,乃军团也,往重了说是认贼作父,不做汉种去做汉奸了!”
李鸿章脸红筋涨,强作镇定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老夫呕心沥血,师夷长技,大清百业兴旺,上海成了东方明珠,这不是阁下口中‘博爱的民生’,难道是所谓‘奴役的经济’?”陈少白大笑道:“中堂发展洋务,不错,可结果如何?七百万两海军费,给叶赫那拉盖园子;电机铁路大批引入,给贪污勒索打开了更多门路;到头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甲午一战全军覆没!为什么?政治上没有民权,中堂大人搞经济就搞不出民生,只会民不聊生!”
李鸿章双手微颤,摸起两个铁球,咕噜噜转着问:“那公车上书,康梁维新,不就是搞民权政治么?庶务公开,精兵简政……”还没说完,陈少白怒道:“戊戌变法,百日而止,到头来怎样?菜市口六颗人头,八国联军进北京,康有为也好,梁启超也罢,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什么?伦理上没有民族,政治上怎会有民权!”
李鸿章听到这,噼啪一响,铁球已掉了一个,定定神问道:“又该怎讲?”陈少白气冲霄汉,厉声道:“其民生,经济三光,其民权,政治三族,根子是一个:伦理三刀,灭我民族!”噼啪又一声,另一个铁球也落了,李鸿章尴尬不已,强作色道:“何为经济三光?”“杀光,禁光,抢光!”陈少白已怒不可遏,“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溅天街,蝼蚁聚食,更有千百无名之扬州嘉定,明末一亿五千万人,清初只剩五千万,这就是杀光!”言及此,少白哽咽又道,“西域蒙藏,划为禁地,辽东柳条,严禁出关,江南强迁,海岸荒禁,京城禁入,城城驻防!非但如此,明末火器何等发达,满清却坚持骑射,有议火器者杀无赦,凡此种种,难道不是禁光?”“抢光又怎讲?”李鸿章问。“八旗子弟,忙时跑马圈地,闲时提笼架鸟,这些不说了,近年签下一千多个条约,东割地,西赔款,‘宁与外贼不与家奴’‘保大清不保中国’,把我同胞膏血,送与洋人分赃,怎么不是抢光?”
李鸿章听罢,瘫然一坐,垂头道:“又何为政治三族?”“部族,蛮族,皇族!”陈少白激昂道,“明朝复社蓬勃,五人碑赫然在目,那鞑虏却卧碑伦堂,偶语弃世,各级督抚汉人,十无二三,凡二十人聚会皆斩,弄得我四万万同胞一盘散沙,好给它一个军团千秋统治、万代宰割!”“蛮族政治何解?”“唐律疏议,千载宝典,笞不过二百,流不过三千里,投不过四年,死不过绞斩,连坐亦无族诛。可清律之酷,甚于虎狼,异姓结拜者杀,喧哗罢市者杀,拥塞官府者杀,奏事不当者杀,连坐十六岁以上皆斩,母女妻妾为奴,子孙阉割发配,百万人流放宁古塔,明朝朱三太子七十余岁,也被千刀万剐,怎地不是蛮族政治?”听到朱三太子,杨梦寰心头一惊,又听少白道:“黄帝颛顼,民害其贵,唐虞揖让,汤武革命,汉得三公辅政,唐立三省制衡,明末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更称君主为大害,甲申后四年,英国便有了共和!可清廷私设军机处、南书房,秘折入焉,秘旨出焉,州县之上,行省网罗,乾纲独断,奴才喳喳!怎么不是皇族政治?”
李鸿章有气无力,喘道:“好,好,你说根子是‘伦理三刀’,又怎讲来?”陈少白叱道:“民族者,衣冠也,民族者,语言也,民族者,历史也!我华夏衣冠一脉万年,交领右衽,广袖博钩,却被层层剥去,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不想被杀,就留这条猪尾巴!杀够万人,就赏一件黄马褂!这便是剃刀伦理,灭我衣冠!”边说边指,唬得李鸿章摸了摸脑后的辫子,又紧了紧身上的马褂。陈少白又道:“康乾百年号称盛世,却是县县饥荒,更兼三百多起文字大狱。一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活人丧命,死人戮尸;一本私著《明史》,作者、刊者、阅者、传者,列列斩首、杖毙、车裂、凌迟。芸芸众生,能悲不能谩,寥寥英雄,敢怒不敢言。汉语何辜?受此惨毒?直弄成东亚病夫,便是砍刀伦理,灭我语言!”李鸿章听着痉挛,刚端上桌的笔墨也散了一地,忽见陈少白步似霹雳,将西角书橱《大义觉迷录》取下,狠狠翻道:“你们雍正说了,‘朕非中国之人,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欲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我中华巨典,被你们毁了七十万卷有余,烧不掉的,凡带有“明”“华”字样,尽皆涂改。李鸿章李大人,你方才吟诵岳武穆《满江红》,那‘壮志饥餐飞食肉,笑谈欲洒盈腔血’,便是鞑虏心虚,将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篡改而成,这就是改刀伦理,灭我历史!”
杨梦寰听到这,再也按捺不住,拔地而起,将北墙上的宝剑倏地抽出,直指李鸿章:“中堂大人对我杨梦寰有救命之恩,容我以后再报。但若兰教我……”说到此顿了一顿,改口道,“‘不以私而忘公,不以人而忘国’,我今天方知,那洪门烈士的四句口号是什么意思!”陈少白道:“杨兄弟深明大义,佩服!李大人,孙先生嘱我问大人上中下三策。”李鸿章脸色已是刷白,忙问:“哪三策?”陈少白道:“上策,你我联手革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中策,八国联军在北,大人提兵勤王,为满清火中取栗!下策……”“忍辱负重,北上议和,保我大清皇太后一干人等性命,是吧?”李鸿章苦笑道。“不错,但念在同为炎黄子孙,流的是一脉血,还望李大人回头是岸!来吧,把这奴隶的标志,猪尾巴给斩断吧!”听陈少白如此说,杨梦寰便把剑递了过去。
李鸿章呆呆地盯着宝剑,手不住地得瑟,却挥不下去。半晌,却忽然镇定,喊道:“宫保何在?”一人虎背熊腰,环眼如火,正步踏来,行个军礼道:“卑职袁世凯,谨奉中堂大人命!”“宫保与我拿下此人,让孙文亲自来谈,孙文不来,便将陈少白碎尸万段!”李鸿章三角眼又一次闪出了蛇杏子的光焰。“是!”袁世凯持剑在手,向陈少白肋骨冲刺过去,“我倒看看孙文躲在何处!”
杨梦寰已拿定主意,出手制服袁世凯,挟持李鸿章,保护陈少白离开,却见李鸿章一摆手,袁世凯剑锋同时停住,而陈少白却是扪心呐喊:“孙先生在这!孙先生有千千万万的化身,都藏在革命者的心里!孙先生有四万万颗火种,那就是炎黄子孙四万万颗快要觉醒的心!”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李鸿章老气横秋,长叹一声,又摆摆手,“罢了,罢了,一剑刺过去,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大清保不住了,我这裱糊匠,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他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看杨梦寰,又转向袁世凯道,“宫保啊,放他们走,路上不得阻拦!”“是!”袁世凯一个立正,面无表情。
“等等,”李鸿章把那本《上李鸿章书》递给杨梦寰,“杨少侠啊,这‘孙汶’的‘汶’字,并非老夫有意涂改,实乃我大清皇太后有旨,故朝野上下,只好将孙文写作‘孙汶’,以示其乃淫乱残杀、目不识丁的江洋大盗。其实老夫看来,孙文决非草莽,而是雄才大略之人,甚至,远非雄才大略四字可以形容。这书,我知道他五年前拿来试探虚实,我用不上了,你还给他吧。”说罢,阖目不语。杨梦寰拱手一躬,与陈少白偕去,振衣上船。
“前辈此去何方?”梦寰问。“呵呵,不要喊前辈,我长你几岁,少白兄便是。”少白笑答,“此去上海,半载有余,你也好开阔眼界。我奉孙先生意,去联络长江一带自立军,促成两派联盟。路上我再细细给你讲来。”“少白兄,孙先生此人如何?”梦寰满怀好奇。“杨兄弟,知道尼采这个人么?”少白却不回答,反而这样一问,梦寰只好摇头。“尼采,是德意志一个大伟人,此大伟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同时面对至深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不再自我逃避。’”梦寰听得似懂非懂,顿涌起一股豪情,拔剑斩断了脑后的辫子,心想道:“莫说同胞们留了两百多年,这猪尾巴我留了一会儿,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剪掉了多好!”将那辫子顺势往海里一个弧抛,却见眼前海天一碧,明明夜色,何来清辉?不禁翘首星空,只见曜逝罡飞之际,北辰熠熠,烛秉其间。
杨梦寰只觉心中一片旷达,远看群山,山形依旧,他不知为何想起了亲生父亲周宫主。浮想联翩,往事历历眼前,不觉伸手往襟里一探,那块白色头巾已沾满了露珠。白巾的主人,你会怎样出现呢?
五陇阪外,朱白衣正和李世民、虬髯客三马齐驱。走着走着,李世民却道:“二位先行,世民去后面看看。”虬髯客不解,朱白衣笑道:“他是去慰劳最累的士卒了,我了解。”虬髯客点头长叹,勒马道:“朱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虬髯客该告辞了。”“虬髯兄,你这是……”朱白衣讶异。“呵呵,我自负经天纬地,欲救黎民于倒悬,复兴汉高、汉文、汉武之伟业。但如今,中土已非我土,我要去异域施展了。”虬髯客有些悲凉。“为何?天下方定,正是虬髯兄大展宏图的时候,难道非计较谁做君、谁做臣不可?李世民得兄臂膀,同创齐桓、管仲霸业,兄一身经纬,何愁不能?”朱白衣安慰道。
“哈哈哈,朱兄此言差矣,我虬髯客只认天地祖宗,什么皇帝老儿,什么绫罗宝座,我看不上眼!”虬髯客又恢复了豪迈,“但我虬髯客只做得创业之人,做不得守成之人,天生不羁,那侯门深似海,我倒无法施展了,帮得李世民,也只有添乱。何况,”虬髯客目光如炬,“我自谓汉高、汉文、汉武后继无人,便要担当,但今日不同。”“不同在哪?”朱白衣心中有数,口上却问道。“大浪淘沙,古今多少豪杰!李二此人,身兼创业、守成、攘夷三长,非但如汉高、汉文、汉武尚难媲美,而且我可料定:轩辕黄帝之后,皇帝王霸,无一人望其项背。”虬髯客说罢又是纵声长笑,笑过道,“只是那梅花香自苦寒来,李二尚缺时势。我有意助之,渭水便桥南岸,早已埋下了大宗金银绸缎、宝货泉贝,危急时,小妹可与李二郎取之。” 朱白衣听得小妹二字,先是一惊,脸上涩然绯红,难以答话,却听虬髯客跃马长啸:“际会如期,虎啸风生,痛快,痛快,此去千山为侣,永无再见,小妹保重了,哈哈哈哈!”言讫,头也不回,风驰电掣,逝在远方。朱白衣星目微热,如蚌含潮,向远方拱手道:“吾兄,一路珍重。”两滴珍珠,悄然滚落笑唇。
不觉间,李世民打马前来,闻得虬髯客走了,心里一阵空落落,脸上却平静如常道:“朱兄,世民有一事相托。”白衣道:“秦王但讲无妨。”心中已猜了七八分。李世民欲言又止,自语道:“我这一步步,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如履薄冰。虬髯兄称我兵略,胜过姜尚、孙武、韩信,却不知我一路过来,一路走去,恰似绝壁之间,蹑然钢索,徒身走向峰顶。一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甚至身败名裂。”李世民说到这,坦然望着朱白衣,似乎眼前的“兄弟”,令他毫无戒心。
“只怕现在已不是钢索,而是绞索。”朱白衣郑重道。李世民沉默一会儿,道:“朱兄高见。历来储君,传长不传贤,我不是想和大哥争,只是现在大哥、元吉,加上朝中一干旧臣,步步紧逼,我也不敢自剪羽翼。唉,但愿父皇不要以为我是居功自傲了。”朱白衣笑道:“非但不能自剪羽翼,还要羽翼丰满才是。虽说树大招风,弓打出头鸟,但树大根深,鸟远身捷,却也摧不倒、打不中。”李世民激赏一笑,道:“朱兄此话,入我肺腑。实不相瞒,我与朱兄若同路凯旋,必然遭忌,也连累朱兄成了东宫的眼中钉。我看,朱兄暂时不要在秦王府,我想安排死士,带我一封荐函,陪朱兄暂去李靖府上,立马动身。朱兄愿否?”
“李靖?”这名字好熟悉,白衣未及细想,世民又道:“李靖随我平王世充,又南定萧铣、冉肇,安抚岭南,东灭辅公祏,父皇称他为当代白起、卫青,可我看来,虽姜尚、孙武韬略,犹未过之。”“秦王直接说,自己不如李靖好了。”朱白衣打趣道。李世民呵呵道:“若我不如李靖,李靖就更是大唐栋梁了,我不能缺了他。朱兄明白了么?”朱白衣点头,又问:“我去做说客,秦王可备好三骏珠宝,五车美人了?”李世民哈哈大笑:“朱兄难得开这种玩笑,李靖这人,唯有一样宝贝可以得之,便是一个‘诚’字。内里任职,早扫考宝等细节,我已载入函中,朱兄放心去便是。我的死士,会及时和你联络,你现在就去吧。”见朱白衣不走,忙问,“莫非朱兄嫌我没给你个凯旋式?不急,来日方长!或是朱兄舍不得世民须臾?”
这话一出口,李世民自己都觉得怪怪的,朱白衣却被他说中了,赶紧几句寒暄岔开,猛然问:“秦王遣我去,只是暗结李靖?恐怕还要看着他不乱动吧?”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又瞬间化作一江春水,道:“朱兄一点糊涂都不装,待我至诚,世民真是幸运。朱兄就不怕世民学那曹操,把兄当杨修么?”白衣道:“秦王不是魏王,白衣自然也不会做那‘一人一口酥’。”说罢,两人相觑咍然。见暮色已深,便辞别了。
李世民回到秦王府,交了兵符。自此,上半日忙时处理天策府大小事务,闲时在弘文馆与十八学士探讨治国大略,下半日率亲兵练阵法、习骑射,晚上单日阅史,双日走访,这样日复一日,过了半载。一日,长孙无忌前来,要说耳语,李世民道:“都是自家兄弟,直说,放开说!”长孙无忌便把东宫宴请一事,细细道来。
“太子一定有诈,秦王,去不得!”房玄龄道。“是啊,太子心怀鬼胎,去了有麻烦!”长孙无忌也附和道。“可是,太子说要和秦王以酒为介,冰释前嫌,秦王不去,就失了主动。”杜如晦果断地说。
“克明说得对。”李世民赞同杜如晦,“我这趟非去不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整理衣冠,带了一个侍卫,驾马去东宫。房玄龄有些不放心,便和长孙、如晦远距离尾随其后。
东宫廊腰,美人盈野,冠盖如云,李世民却无心于此,腹里盘算着下一步的可能,酒到唇边,只是假碰几下,和对座太子、齐王寒暄几番。忽然,听得一声“请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暨灵州道行军总管李靖侍下红拂女入”,只见花丛之中,一枝独妍,万紫千红间,似是白兰一朵,摇曳生姿。“红拂女?”李世民乍看有些面熟,盯紧了看,竟看呆了。此女白衣飘然,轻云蔽月,袂飞柔舞,流风回雪。远而望之,含辞未吐,迫而察之,灼若芙蓉。“朱兄?”李世民恍惚间正要开口,那女子背后倏地扬起一抹黑柄红色拂尘,袅袅游过头顶,柄对口指,世民意会,于是缄口。
这时,太子亲自送来一个银壶,给世民斟满一樽,说声大哥先敬。世民无奈,杯举唇边,却见那红拂女舞作三个连环,拂尘黑柄,三指酒樽,拂尘红缨,头顶三旋,白衣舒展,初看行云流水,复看雌鹤翩飞。李世民何等聪颖之人,再看看酒樽,顿然领悟了,这套连环舞是给自己传递三个字:“鹤顶红”。
(17-20章后续)

连载一下从前写的小说,一共三卷36章,结合了武侠、穿越、言情、谍战、哲学、安内攘外等元素,相信十几年一路走来的老朋友很多看过。但很多新朋友没看过。有些地方今天再看有很大改变,但还是原汁原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