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摊上淘到一只可以改变世界的蛹(下) | 科幻小说


这篇故事中,智慧生物的旅程有着宏大而高尚的目的。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 陈楸帆 | 科幻作家,编剧,翻译,传茂文化创始人。美国科幻作家协会(SFWA)成员,世界华人科幻作家协会(CSFA)会长,Xprize基金会科幻顾问委员会(SFAC)成员。曾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代表作包括《荒潮》《未来病史》《人生算法》等。
(接上文)
十二
“该死!你就不能把那玩意关上吗?”米兰一把摘下防护头盔,朝房间另一端的汤力吼道。
胖子汤力满脸不情愿地关掉音响,做了个鬼脸。
米兰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糟透了,缺乏睡眠,披头散发,还有沮丧、焦躁和易怒的表情,轮番出现在没化妆的脸上,她甚至不敢照镜子。而这一切全拜了那见了鬼的密码所赐。
密码的破译工作丝毫没有进展。尽管她最初猜测那是原始的凯撒置换法,但是概率统计根本不起作用,她被迫放弃了这个乐观的想法。会是维吉尼亚式的多表替换吗?抑或是类似经典的转轮机ENIGMA[⑩],那样的话她所面对的将是上亿亿次的计算量,更何况对于密钥仍是一无所知,根本无从入手。
米兰也尝试过将那些乱码转换为二进制或十六进制进行分析,但没有任何一种目前通用的算法与之相匹配,这并非像盗版软件般,可以通过反汇编,或者穷举注册码来进行暴力破解。她开始考虑数学问题,如果是像RSA那样的大整数因子分解,又或者是DSA式的离散对数或者椭圆曲线离散对数算法的话,那她只有举手投降了。即使发动所有百万亿次级的大家伙都未必能在规定时间内分解一个超过1024位的强素数[⑪]。
米兰不得不承认,她卡死在这里了。
“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头盔狠狠砸到地上,泪水噙满了双眼。
周围的人都诧异地望着她,不一会,诧异化为同情,又化为怜惜,她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也难怪会做出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
“那个……”汤力怯怯地指了指她,又挠挠头,他不知道自己的幽默感此时是否合适。“……他们没告诉你吗?”
“说!”米兰带着怒气喊道。
“……那玩意儿似乎来自火星,或者外太空什么的……”
如同黑暗中呼啦敞开了一扇大门,米兰眼前豁然一亮。非人,是的,这密码本来就并非遵循人类的逻辑,硬要用人类的思路去解答,只能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淤塞已久的心头仿佛一下爽朗通透了。
“那么,天才的汤胖子,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米兰微笑着,如同往常般温柔而光彩照人。
十三
随着调查日益接近尾声,蓝亦清愈加明显地感觉到,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在队伍中蔓延着,而其中表现最为明显的便是冷冬。他似乎在不停地跟不同的官员谈话,又或者频密地接听电话,神色慌张而严肃,一改平日嘻哈的作风。
蓝亦清不想去打听,更不会问冷冬,但只言片语之间,却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事情正在起变化。“元蛹”的消息终于还是外泄了,几个竞争国已经先后采取行动,暗地派出间谍机构进行活动,不惜代价,只为抢先获取样本;另一方面,背地形成战略同盟,计划在间谍行动失败之时,将问题摆上台面,通过国际舆论的压力来迫使我国政府共享“元蛹”及相关资料,毕竟以全人类的名义的确足够冠冕堂皇。
政府现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以当今的科研实力差距,交出“元蛹”无疑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甚至可能影响到今后国际竞争格局的变动。但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阻止“元蛹”落入对方之手又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疯了,全疯了!这群低能的无脑儿!”冷冬骂骂咧咧地又坐到他的身旁,只不过,这回手里端的是一杯啤酒。
蓝亦清扬了扬眉毛,表示期待着他的继续发言。
“他们居然要把所有的元蛹都销毁掉!那我们怎么办?”冷冬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但又别扭地把声音压低。“前期我们可是投入了上千万的公关费用!全打水漂了?”
“我记得,我们可是政府的合作伙伴。”蓝亦清掩饰不住满脸的讽刺。
“研究进度太慢了,在我们搞出个子丑寅卯之前,估计他们早就申请专利了。政府等不及了。”冷冬打了个嗝,满嘴酒气。
“难道他们能说销毁就销毁?连个说法都不给?”
“别逗了,哥们儿,莫非你还不知道?”冷冬眼神有点迷离地盯着蓝亦清,嘴角抽动几下。“嘿嘿……你的儿子,安仔,就是他们最后的筹码啊……”
蓝亦清打了个冷战,后背升起的寒意刺得他头脑分外清醒。是的,事情很明显,无论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延缓交出元蛹,还是以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罪名全面销毁元蛹,他的儿子蓝正安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颗棋子。当然,这个假设的必要前提是,他依然昏迷不醒。
蓝亦清丢下微醺的冷冬,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酒吧,冷汗布满了他的额头。他必须马上回到安仔的身边,一刻也不能多耽搁,因为此时的他,已经谁也无法相信了。
十四
“如果我是你,”沉默了许久的汤力终于抬起头,严肃地望着米兰。“我会瞧瞧爱丽丝和鲍伯[⑫]之间是怎么说悄悄话的。”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米兰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噗嗤笑出声来。
“见鬼,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米兰懊丧地拍拍自己的脑袋。
汤力是对的。米兰之前只是在单独的电脑上钻研密码的规律,却从没有观察过两台被侵入的电脑之间是如何对话的。如果按照这种新的思路,先分别记录两台电脑的密文,再让它们联机对话,便能发现双方彼此呼应的句式变化,从而找到破解关键词汇的突破口。
这是一门陌生的语言,而不是密码。
各就各位,米兰像个将军般下令,胜利的曙光燃亮了她的热情。繁琐的测试环节按惯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一些奇怪的感觉不时打断她的思路,如同胶片的跳帧般,闪现着迥异的色调与质地。
结果出来了。
“汤力,你看看这个。”米兰话音里带着无奈与迷惘。
联机对话之后,两台电脑的密文形式都有所改变,它们似乎吸收了彼此的一部分,最后竟然固定为一组相同的密文,就像两位对唱的歌手,尽管原先的音色、节奏、旋律都不尽相同,但最后却彼此穿插磨合,以合唱结束了演出。
“某种共振效应?”胖子挠了挠头。“莫非真是无解……”
汤力的话使米兰想起了之前他们一直在攻克的课题,量子密码。由激光束传递单一的光子,光偏振的方向代表一连串量子比特的0和1,组成了密钥,对信息加密或解密,任何试图窃听密钥的行为,都将在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的制约下,扰动光子流的性质,从而被发觉。因此,除了背叛这种历史悠久的人类行为,量子密码几乎是无法破解的。
但这却不是汤力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真的觉得,”汤力作出一副“我很认真”的表情。“真的真的觉得,这可能不是我们所想要的东西。”
“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我们会一直把这些鬼画符当成密文?”胖子开始絮叨。“愚蠢的人类沙文主义!蠢到家了。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这些玩意不属于这颗星球,它们凭什么按咱们的规矩办事?
米兰沉默了。
“就因为它们会打字?噢,那可真聪明,都快赶得上写莎士比亚的猴子了。也许,它们只是误打误撞,也许,这只是它们的排泄物,也许,它们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儿……”
“够了,汤力。”米兰挥挥手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够了。让我安静会儿。”
她不得不承认,汤力说得有理,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是包含着某种意义的语言,这从头到尾只是一厢情愿。但这真的毫无意义吗?米兰隐隐感到自己忽略了某些至关紧要的细节,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
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双眉粲然一舒,脸上绽开了花般的笑靥。
安仔醒了。
十五
蓝亦清没有想到,回来见儿子的第一面,竟然是在病房的电视机前。
电视并没有开,安仔直勾勾地盯着灰暗的屏幕,反射着自己木然的面容,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背后靠近他,站住了。一只厚实有力的手拂过男孩的头发,滑落到他的肩膀,动作是那么轻缓柔和,似乎生怕惊飞了停歇在荷叶上的蜻蜓。
“他会一直这样吗?”蓝亦清没有回头,问身旁的医生。
“数据表明,他的一切生理状况都十分正常,但似乎某个梦境,引发了情绪的剧烈波动,造成了暂时的认知和交流障碍。”
“暂时?希望咱俩的‘暂时’是同一个时间概念。”蓝亦清显然对这番空话十分不屑,扭头看着熄灭的屏幕。他俯下身子,脸贴着安仔的耳畔,他想知道,安仔到底看到了什么。
逐行显像管。
1024×768个点距为0.25mm的荧光点。
安仔发现,这些纵横排列的点阵能够妥帖地管理他的梦境,或者说,他在睡眠状态中接收到的信息片段。他将梦境一一映射到荧光点上,然后按照不同的模式反复点亮、熄灭,寻求其间的规律,成千上万各异的影像与情感次第燃起,或水平,或垂直,或以毫无章法的路线描绘出怪异的形状。在极快的刷新频率下,超黑矩阵屏幕所特有的碳粉颗粒,在荧光点之间扮演起路由器的作用,相邻光点的梦境借由碳晶体的各个表面进行折射,彼此游移、置换、重叠,又形成另一套更加复杂而高效的路径。
经过整理归类的梦境又重新回到安仔的头脑中,灰黑的屏幕上最后只剩下一个片段,这个片段从细微的一个荧光点开始自我复制,如多米诺骨牌般迅速占据了其他的光点,最后填满了整个屏幕,成为一幅整体的图像。那片段中的主角轮廓如此熟悉,但其中蕴涵的感情却陌生而复杂,蓝正安不得不稍稍集中起精神。
轮廓逐渐清晰,凝结成一张沧桑而疲倦的面孔,那是神情黯然的蓝亦清。
那是一团纠结着诸多微妙情感的集合体,交织翻腾,奔涌不息。一些或模糊或鲜活的影像碎片,被裹挟于情感的洪流中,若隐若现。安仔看到了母亲那年轻而柔美的脸庞,在愧疚与悔恨的浪花中,被抬得高高的,像太阳般炽烈而明亮,让人无法直视。一股夹杂着疼痛的暗流穿越时间的重重记忆,与懊丧和愤怒汇聚在一起,卷起无数黑夜里的低泣,狂暴地旋转着。那漩涡的中心,却是安仔自己。
襁褓中的婴孩,咿呀学语,第一次叫爸爸,哭泣,教室里的背影,母亲病床边的沉默,争吵,敌对,冷漠,冷漠,冷漠……电光火石的一瞬,安仔透过父亲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如河流漫淌,一种强烈而深沉的情感如河床的基石,塑造着、指引着河的形状与流向,而这是他以前从未体会到的。
蓝正安第一次感到,在自己与父亲之间,存在着如此强韧却又无形的纽带,将彼此的命运牢牢联结在一起。这便是血缘之情吗?
他又看到了第四个人。一股初春的气息在父亲的思绪中弥漫开来,如枝头的晨露,清澈、甜美、生机勃勃,他感慨于人类情感的丰富细腻,同时又察觉这份渴望中的犹疑与压抑,他开始明白了。
“安仔怎么样了?”米兰的身影反射在屏幕中,急切地问蓝亦清。
亦清直起身子,眼眶潮红,颓然无语。米兰抚着安仔的肩膀,指尖滑过他的头发、前额、鼻尖,又无力地垂下,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没有泛起丝毫的波光。
“刚刚接到紧急通知……”米兰迟疑着,不知道蓝亦清会有什么反应。“……所有的元蛹将集中销毁,研究宣告失败。”
蓝亦清出奇地平静,政府终于棋走险着,他们将为这最后的选择付出代价。
“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吗?”他现在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的,只有儿子。
“那些密码很可能只是毫无意义的涂鸦,我们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它们会选择电脑作为寄主,又为什么会转移到人体上。”
寄主。米兰脱口而出的这个词深深触动了蓝亦清,他开始回忆事情发生的始末,键盘,画板,阳光下分解的铁块,寄生。
“你说过,我给你的那个键盘里的元蛹,也差点侵入了一只猫的躯体,”蓝亦清沉吟道,似乎抓住了一些关键的细节。“当时的键盘是脱离主机的吗?”
米兰仔细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可以作出一个有力的推论,”蓝亦清胸有成竹地说。“能量。它们是为了获取能量,所以接入了键盘和画板的电路中,又因为电源被切断,因此转而寄居到生物体上,汲取生物能。它们还真是胃口好,不挑食。”
“等等!”他脸色陡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们准备怎么销毁元蛹?”
“……集束激光。”米兰同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慌乱地掏出手机。
听筒中一遍遍传来的,是无法接通的冰冷提示。
十六
事情发生得如此迅疾,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尽管之前他自认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肩上的杠与星可以作证。
他看着那堆垃圾在集束激光的照耀下青烟滚滚,不多会便化为气体,但始料不及的是,那些细小的元蛹以令人恐惧的速度融合分裂成一座金属怪物,从废墟中膨胀开来。那怪物开始只是水牛般大小,但只是刹那,便生长成数十层的高楼,再后来,便发现自己刚迈开的脚步已经被吞没了。
现在他所苦恼的是,不知道应该如何界定自己面对的状况。
透过紫红色的半透明物质,他能看见天空,地面和城市,都被笼上一层金属般的质感,折射出重重叠叠的复杂纹理,如同水流般紊动不止。他能看见其他人,他的长官和战友们,还有其他的陌生人,悬浮于这团巨大的物质中,如陷于蛛网上的小虫,无助地伸展着肢体。但令他心生疑惑的是,他同时看见了自己,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可那的的确确是他。
他在前进着。这台巨大而怪异的公共汽车正在穿越城市,但并没有造成破坏,每当接触到建筑物的瞬间,它便会颤动,然后顺畅地渗透那些由钢筋、水泥和混凝土浇灌而成的躯壳。不时会有躲避不及的人群加入他们的队伍,那些惊恐无措的路人,从底部卷入,沿着仿佛预先规划好的路线,打着旋子,被抛掷到某个角落,然后像被钉子固定住般,动弹不得,只剩下五官不停地扭曲着。
这真是一场滑稽的噩梦啊,他想道。
可这梦又未免过于诡异了。每增加一个被吞噬的人,便会增加一个看见自己的视角,不仅如此,他突然意识到,脑海中一直回响的,并非只是自己思考的声音,而是由许多把声音交织而成的合音,其中夹杂着各种不和谐的喧哗与骚动,颇为热闹。
这可不太对劲,他,或者他们想道。还有更不对劲的,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事实上,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名字,一百五十八个名字,还在不断增加中,习惯告诉他,这其中应该只有一个名字对应着自己,可他却无法分辨。
好吧,那就我们吧。他有点懊恼地想到,回头报告应该怎么署名,那可需要附上厚厚一本签名簿。
但很快,他就把签名簿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一支集团化军队出现在他面前,装甲坦克一字排开形成封锁线,炮兵与狙击手占据各个有利位置翘首以待,天空中传来战斗机的轰鸣声,大地战栗。
他知道,它们都不是对手,而且,他突然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前进的方向,在这段旅途中,将无人能够阻止我们前进的步伐。
他已经开始习惯于使用“我们”了。
十七
蓝亦清和米兰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中发生的一切。那座硕大无朋的元蛹如同一颗金属果冻,所有的炮火在接触到它的瞬间,都被那种奇异的颤动吞没,然后从另一侧吐出,背后的城区被炸得一片狼藉,而蛹本身却毫发无伤。
它似乎对面前的这堆现代化武器视若无睹,依旧悠哉游哉地朝前蠕动,士兵们纷纷丢兵弃甲,开始溃逃,而来不及爬出控制舱的坦克兵们,则被吸出了舱门,成为众多乘客中的一员,仿佛果冻中的鲜果粒,在阳光中抖动着别样的光泽。
蓝亦清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他不愿相信,但理智强迫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巨蛹的确是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而来,很明显,它的目标是安仔。
米兰同样感受到这种恐慌,她看着蓝亦清,眼神中充满不安。
“我去。”淡然二字,却似有千钧重量,震得两人一片愕然,因为,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还一脸木然的蓝正安。
蓝亦清和米兰又惊又喜,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安仔,同时也拥抱着彼此。
“米兰阿姨,爸。”安仔的眼神恢复了灵动,晶莹透亮,似乎饱含着一片温暖的阳光。“它们找的是我,我去。”
“不行!你这是去送命!”蓝亦清怒喝了一声,身体却瘫软了下来。“别去,安仔,就听爸爸这一回,好吗?”
“爸。你还记得吧,妈以前常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那个犹太人的故事。如果每个人都为了保全自己,默不作声,到最后,就会连发出一丝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蓝亦清沉默着,在此时的安仔面前,他竟没有一丁点反驳的力量。他知道,儿子是对的,元蛹将会沿着这个方向,横扫数十个大小城市,途经之处,将会增加不计其数的牺牲者。安仔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深明大义让他自豪,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儿子?他的眼眶湿润了,额角的青筋不住地跳动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猛烈地袭击着他的神经,蓦然间仿佛又回到妻子病逝时的绝望境地。
“米兰阿姨,它们是一个整体,而且,每颗单独的蛹,既是部分又是全体。就好像分型图案,每个细处放大之后,又是一幅与原来极相似的图案。”安仔指指自己的脑袋。“所以我知道,只要得到我脑子里的这一块,它就完整了。”
米兰琢磨着安仔的意思,恍然大悟。如此说来,那些乱码就像填字游戏,每个元蛹都如同一张只填了小部分的字谜表格,彼此对话之后,便将各自的字母填入对方的空格,以确认各自的身份和位置,最后,便是一张完美无缺的复杂单词表。
“如果我,我是说如果……”安仔没有说出那个词,但米兰却已心领神会。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小男孩,看来却比自己还要成熟睿智许多,活像是被亡魂附体的通灵者,未免让人心寒。但此时,她只是用力地将安仔拥入怀里,抚摸着他柔细的长发。
这是我的孩子,米兰突然强烈地感到这一点,是的,从他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她便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这一角色,把他当作亲生儿子般对待,可如今,她却要失去他。米兰双肩微颤,把安仔拥得更加紧实。
安仔突然诡秘地眨眨眼,像是看穿了什么,他凑近米兰的耳畔,轻声说了句。
“……我爸就拜托你了。”
米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十八
这便是元蛹的内部?
蓝正安看着身后涟漪般泛开的紫色波纹,颇为惊讶,因为他仍然看得见父亲与米兰站在日光下,苍白紧张。在他们之间似乎只隔着一层有色玻璃,除此之外,无论呼吸、气温或者触感,都与外界没有太大的差异。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轻轻托起,仿佛沿着某条隐性的轨道,紧接着一系列复杂的旋转和爬升,安仔悬到了离地数十米的空中,但却没有丝毫颠簸与摇晃。他好奇而略带惶恐地看着散布于整个空间的数百具人体,恍如儿时摇篮上空悬坠的玩具木偶,在紫色日光中缓缓旋转,有的紧闭双眼身体却不停颤动,有的双目怒睁却如木桩般僵硬,但毫无例外的,他们都如同提线傀儡般扭曲出怪异的姿势。
劈啪。整个元蛹霎那间暗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光明,正在安仔疑心自己眼花之时,它又以极快地速度闪动了几下,仿佛划过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但当四周陷入漆黑的瞬间,那些人体却次第亮了起来,仿佛他们是显像管上的一个个荧光点,在电流经过的数微秒间绽放出耀眼的白光。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连人类也不再发光。
蓝正安知道,对话开始了。
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光亮,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最后竟汇聚成浩瀚无垠的星空。星空开始移动,安仔惊恐地看着极大尺度的星云迎面扑来,乳白色的旋臂舒展着穿透他的身体,恒河沙般细碎的恒星不停地撞击着脸庞,光芒炽烈,温度冰冷,接着又是漫无止境的虚空与缥缈,另一座星系从深紫色的背景闪现,放大,轰然而至,周而复始。
欢迎回来。
安仔似乎听见一把声音从脑中响起,但他很快醒悟到,这不过是人类大脑所习惯的信息处理方式,将某种意义转化为可感知的形式加以重现,他并没有真的听到声音,但元蛹的确在跟自己对话。或许这眼前的一切,也是它们为了匹配人类视觉而生成的信息?
我并不属于你们。他回答。
安仔脚下疾速地卷起一片光的漩涡,交叠在不断前行的星空上,漩涡中影像纷乱而模糊,仿佛是许多片断拼贴而成,慢慢地,安仔看出了端倪。这是元蛹原来的世界,一个高度发展的文明社会,为了使整个种族形成一个圆融和谐的智慧共同体,元蛹被发明了出来,它被设计成能够联结不同个体之间的情感与意识,愿望美好而高尚,但结局却并非如此光明。
他看到了阴谋、背叛、血腥与屠杀,图像在混乱的爆炸与坍塌中隐没。背景中,一颗超新星爆发了,血红色的光臂照亮了数万光年的星空,并将持续亿万年之久,对于许多文明而言,那便是永恒。
我们一直在寻找。
背景蓦然收缩了尺度,深深潜入星系之内,不计其数的恒星、行星、陨石带快速地掠过安仔的身体,偶尔短暂的停歇,便会有光的漩涡喷涌而出。他明白了,元蛹带着那深植于记忆中的使命,在这亿万年的旅途中,寻找能够实现融合的智慧生物,但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无数的世界在它们身后倾颓,文明化为废墟,智慧凋零,生命湮灭,而它们自身的智慧却在萌发、滋长、升华。
画面上出现了一颗淡蓝色的行星,放大,定格,缓缓旋转。地球。元蛹在大气层中解体,化为数千颗独立的蛹,如流星般坠入世界的各个角落,宛如一场盛大的烟花。
人类并未发展到自觉运用元蛹的文明阶段,他们如同天真的小孩,手捧着这天赐的礼物,满心欢喜地佩在胸前,或者秘藏于花纹繁复的珠宝盒中。只有极少数元蛹发挥了作用,但它们的主人并没有足够的智慧和理性去驾驭这种能力,于是,他们被送上了宗教法庭的绞刑架或者火刑台,他们成为名震一方的巫医或者通灵者,他们神智崩溃被放逐于荒原或自绝于文明,但无论怎样,这与元蛹的使命毫无关联。
经过数千年的辗转流离,元蛹依靠对极少数寄主施加潜在的影响,终于重新聚集在一起。这一过程与人类历史的进程息息相关,其中有征战四方的一代枭雄,也有富可敌国的行贾商人,更有智冠人杰的智者谋士,他们的占有欲和收藏癖成为了元蛹实现目的的最佳工具。但当它们融为一体,企图再上征途时,却发现由于地球能源的过低利用率,导致蓄能不足,在逃离大气层之时,遭遇电磁风暴,重新坠入地底,陷入漫长的休眠。
又是数百年过去,沧海桑田,世界成了今天的模样,但似乎除了技术的发展和能源的高度消耗,人类还是那个天真而虚荣的小孩,他始终没有长大。
安仔看着这令人目眩的千年蒙太奇,一种莫名的悲哀无法遏止地蔓延开来,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它们。
我们要走了。
是的。非走不可。安仔突然深切地体会到元蛹的用心良苦,如果不尽快离开地球,人类必然像它们以往所造访的文明一般,由于自身的贪婪和欲望,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或许,现在整个世界已经悬挂在剃刀的边缘,只要某个方向上稍稍加力,便会干脆爽利地撕裂成两半。
背景又恢复成深紫色的星空,如此静谧而宽广,似乎它的存在便是一切。
我们需要你。
为什么。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寄生在他脑中的元蛹,主管记忆和空间定位,与人类大脑中的海马功能类似,但海马还有一种它们所不具备的功能——学习。它们希望能够借助人类大脑的学习功能来完善自身,希望有一天能实现它们的使命。
让我想一想。
安仔惊讶于自己竟然会考虑这一决定,难道是脑中的元蛹在施加影响?他想到了父亲和米兰阿姨,想到了自己钟爱的画画,想起了现实生活的无数碎片和场景,也想到了前面无尽的旅程和未知的世界。
他想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十九
“请马上撤离危险区域!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请马上撤离……”
蓝亦清和米兰惶惑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寻去,是一辆正环绕着元蛹行驶的轻型装甲车,它的车载广播系统正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莫非……”米兰紧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她心头。“……他们到底想干吗?”
“这群狗娘养的,我不会让他们动安仔半根手指头!”蓝亦清攥紧了拳头。
装甲车十分不情愿地在他们俩面前一个急停,驾驶室摇下玻璃,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用蛮横的口气喝叱道:“你们俩聋了啊!三十秒内还不滚出我的视线,一切后果自负!”
米兰拽住想要发作的蓝亦清,不卑不亢地还击:“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呢?难道在你眼里,一枚国防二等功勋章还不如一条野狗?”
那名军人一看来者不善,口气略为收敛:“我也是奉命行事,半小时内将展开第二轮攻势,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还是赶紧撤离吧。”
“你们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吗!”蓝亦清再也忍不住了,怒目圆睁。“我儿子还在那里面,几百条人命难道就这么贱!”
“我只是奉命行事。”军人闭了嘴,脸色铁青。
“你们的指挥官是谁?”米兰捋了捋头发,脑海中努力搜索着可以利用的关系资源。
那人说出一个名字,米兰眉头微挑,她居然认识这个人,事实上,那个人在发迹之前也与米兰属于同一系统,两人曾在数次会议上打过交道,彼此印象都不坏。
“你帮我接通他的电话,就说是五所的米兰找他。”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权力。”军人摇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米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蓝亦清讶异地注视下,她掏出了手机。数通电话下来,动用了不少曲折的关系之后,她终于接通了指挥官的案头电话。
简单表明身份和意图之后,指挥官直截了当地告知米兰现实情况的严峻性。事情远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复杂。国际社会对我国政府私自动用武力表示强烈不满,同时怀疑我国是否有能力妥当解决危机。敌对国已经提交动议,倘若时机成熟,将结盟强行介入此事,这将成为他们干涉我国内政的一个有力借口。无论最后是驻兵还是其他手段,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将是无法预料的,高层已经下达了死命令,一定要在期限内解决问题,不惜任何代价。
不惜任何代价。米兰的心一下子像掉进冰窟般,刺骨的冷。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再延迟几个小时。”米兰失神地望着蓝亦清,焦急地问,许久,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
“你以为我愿意在自己的国土,对自己的人民动用这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但如果不这样做,恐怕我们的代价会更加惨重。”指挥官的声线微微颤抖,他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其实,我一直十分欣赏你那过人的直觉,这也正是我离开科研岗位,转投战场的原因,我并不具备那种天赋。所以,请你的直觉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米兰沉吟了稍顷,用缓慢却又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会议上讨论哥德尔定理吗?你说要理解哥德尔定理,必须先理解罗素悖论[⑬],因为它是形式逻辑体系出现矛盾的源头。元蛹就是这个世界的罗素悖论。”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吧,”指挥官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我答应你,攻击推迟半个小时,这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
米兰还没来得及表示感谢,突听得装甲车里的军人一声惊呼,蓝亦清扑通瘫软在地,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安仔的名字。她顺着他空洞的视线望去,元蛹已经不再透明,它浑身闪耀着金属的紫色光泽,缓慢而坚决地收缩着躯体。
“对不起,恐怕我的承诺要作废了……”
手机鸣着苍白的忙音,随着米兰的手臂无力地垂向地面。
二十
元蛹那庞大的身躯如退潮般缓缓收缩,镜面般的外壳不断变幻着色彩与纹理,如星云,如卷云,如湍流,如回路,神秘莫测。它的外形也在不断地改变,如同一团放大了无数倍的阿米巴变形虫,触手、伪足、附鳍、根瘤……各种怪异的器官轮流着浮出体表,又潜没消失,仿佛在重演一场亿万年的进化史。
蓝亦清和米兰绝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们认为这是消化,而非进化。直到在元蛹退却的地面上出现了第一具人体。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他们开始缓慢地蠕动肢体,发出低沉的呻吟声。他们还活着。
两人又惊又喜地检查着不断增加的幸存者,但是,没有安仔。被吐出来的人群已经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躺成一片,如同某件大型行为艺术作品,他们衣着完好,神情恍惚,无法言语。
“安仔——”蓝亦清和米兰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却只得到一片模糊的呢喃。
有些幸存者开始站起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站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面朝着元蛹的方向,围成一个半径巨大的圆圈,圆心是持续收缩的金属怪物。他们仍在呢喃着,以同样的节奏,同样的音调呢喃着。
蓝亦清和米兰分头沿着圆圈的两个方向搜索,他们疯狂地穿越那些植物般的人群,努力从一张张肃穆而苍白的面孔中辨认出安仔。他们碰头了,一无所获。
忽然,所有的呢喃声同时消失了,世界陷入了噩梦般的静谧中。蓝亦清和米兰相互搀扶着,惊恐地朝圆心的方向看去。元蛹的收缩停止了,它凝固成一座精致而伟岸的雕塑,从它的形状上,找不到类似生物或者任何现实事物的特征,它只是一个巨大而抽象的符号,冷冷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映照着周围的一切。
它开始上升了,平滑、匀速地上升着,没有丝毫重力作用的痕迹。
米兰突然一声尖叫,蓝亦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形,瘫在元蛹升起处的中心。他们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奔了过去,是安仔。在遮天蔽日的元蛹下,蓝亦清紧紧地把儿子拥在怀里,米兰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爸……”安仔低低地叫了一声,但双眼仍然紧闭着。
“安仔!安仔!爸爸在这里!”蓝亦清眼眶潮红,温柔地抚摸着安仔的头发,他希望儿子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仅此而已。
“爸……”安仔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迷惘地看着四周。“……米兰阿姨,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米兰轻轻地说。
“它们……它们要带我走,我答应了。可……可我还在这里……”
米兰破涕而笑。是的,罗素悖论,她早该想到的。你既属于你,你又不属于你,这便是元蛹的逻辑。
“一切都过去了……”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元蛹越升越高。人们站着,仰望着那个紫色的亮点渐渐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中,阳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庞,表情微妙而复杂,仿佛内心的某一部分也随着这不速之客消逝无踪,至于那部分是什么,每个人都在寻觅着自己的答案。也许,他们要用一辈子去寻觅这个答案,也许,答案并不存在。
蓝亦清和米兰手牵着手,远望天际,某种温暖的力量将他们紧紧相连,在这一瞬间,他们感到了永恒。而对于安仔来说,这一瞬间的感受已经被注入一件美丽的事物,在他即将踏上的漫漫人生中,这段经历将永难忘怀。
天边有朵云。
2005-9-13

[0]Wacom,世界著名数位板品牌。
[①]公开密钥算法(public-key algorithm,也叫非对称算法)的一种,1978年由Rivest、Shamir和Adleman发明,因此被称为RSA。RSA算法建立在对整数进行分解的数学难题之上。
[②]AES(高级加密标准Advanced Encryption Standard),由NIST(美国国家标准和技术协会)颁布的密匙加密标准。
[③]凯撒法(Caesar)是最为原始的加密方法之一,以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为例,以循环的方式将字母置换成其后面第n个,当n=3时相当于将A改成D、B改成E、C改成F……以此类推。
[④]洛伯纳奖(Loebner Prize)设立于1991年,角逐规定,第一个通过一个无限制图灵测验的程序将获得10万美金。
[⑤]图灵测试(Turing Test),由英国数学家阿兰·图灵(Alan Turning)提出的一个关于机器人的著名判断原则。此原则说:如果一个人使用任意一串问题去询问两个他不能看见的对象:一个是正常思维的人;一个是机器,如果经过若干询问以后他不能得出实质的区别,则他就可以认为该机器业已具备了人的“智慧”(AI)。
[⑥]图灵机(Turing Machine),1936年由阿兰·图灵提出了一种抽象的计算模型,他认为这样的一台机器就能模拟人类所能进行的任何计算过程。
[⑦]BZ反应,又名化学振荡反应。20世纪50年代初,由俄国化学家别洛索夫(Be-lousov, B.P.)首次提供了一个实在的自组织化学反应,打破了当时由热力学第二定律推出“任何化学反应只能走向退化的平衡态,在两种颜色之间的化学振荡是不可能”的论断,后由扎鲍廷斯基(Zhabotinskii, A.M.)对试验进行完善并最终获得承认。
[⑧]PET,正电子断层发射扫描。
[⑨]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
[⑩]ENIGMA是在二战期间由德国人使用的转轮加密装置,由一个键盘和一系列转轮组成,通过转轮的移动和接线板的置换来完成加密及解密,在二战前期德军的胜利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最终被波兰人破解。
[⑪]一般认为,超过1024位的强素数无法用暴力破解法进行因子分解。
[⑫]爱丽丝(Alice)和鲍伯(Bob),密码学中用来指代使用密文通信的双方。
[⑬]罗素(Bertrand A.W. Russell 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作家。他从集合论中的康托悖论出发,提出了罗素悖论,即定义集合S(罗素集)是所有不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所构成的一个集合。根据集合的概念,如果S属于S,那么S属于那些不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便推出S不属于S;又如果S不属于S,那么S反而属于那些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便推出S属于S。这两个相互矛盾的命题构成了悖论。罗素悖论的通俗化描述便是著名的“塞维尔村理发师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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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影《2001:漫游太空》(1968)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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