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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摊上淘到一只可以改变世界的蛹(上) | 科幻小说

2021-08-06 19:30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这篇故事中,智慧生物的旅程有着宏大而高尚的目的。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 陈楸帆 | 科幻作家,编剧,翻译,传茂文化创始人。美国科幻作家协会(SFWA)成员,世界华人科幻作家协会(CSFA)会长,Xprize基金会科幻顾问委员会(SFAC)成员。曾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代表作包括《荒潮》《未来病史》《人生算法》等。



谙蛹

全文约2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上半部分约87880字。


“安仔,这是什么!”

蓝亦清那充满倦意的声音在门廊里回荡着,今天公司的事真够磨人的,油滑的官员们来回踢着皮球,就是不肯承认他们把预估数值的小数点放错了一位。安仔没有回答。

“安仔——”他加大了嗓门,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下一个十三四岁的长发少年,瘦弱而苍白,套着宽大的T恤。安仔似乎并不打算离开楼梯,斜靠在扶手上,眼神漠然地盯着满脸怒容的父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随便进我的书房,不要乱动我的东西……”蓝亦清挥舞着手里蜂蛹似的金属颗粒。“……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它干吗会在我的电脑桌上!”

啪。一张薄薄的折页甩落在他的脚边。楼梯上又响起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二楼传来“咣”一下重重的关门声。

蓝亦清呆望着楼梯,脸上的怒色凝住,然后渐渐平复,化为一副十分苍老的神情。他缓缓地低下腰,拾起那张纸,匆匆扫过一眼。

键盘清洁工。

又是什么纳米技术的新鲜玩意儿,他边读边转身往书房走去。

放入键盘可自动清洁灰尘、食物残渣及其他细小污物,无毒无害,无需供能。

蓝亦清怔了怔,心头一阵愧疚,一股酸楚的感觉涌上他的喉咙,自从妻子去世之后,父子俩就再也没有好好地聊过天,说过笑,甚至连同桌吃饭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哪个更重要?工作,还是儿子?蓝亦清心里清楚答案,可他只是身不由己。

他长叹了口气,把那颗金属蛹丢进了键盘的缝隙中,它在暗处滴溜溜地转了几下,便悄无声息了。

 


蓝正安喜欢画画,但不喜欢说话。

他盼望这个暑假已经很久了,终于可以离开闷蛋学校,离开那群闷蛋老师和同学,真是眼不见为净,就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终于可以开始他的大计划了,安仔欢欣雀跃。他要把这个学期以来涂鸦在数学、文学、物理、地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课本边边角角上的草图,全都重新搬进电脑,修改、上色、渲染效果,然后贴到他自己的画廊,也就是他的个人网站上。

这可是件大工程啊。安仔每天连门都不出,就是埋头苦干着呢,当然,这事可不能被老爸知道,不然又要开始打雷了。

这会儿,他一边咬着海苔面包,一边玩着键盘,调整着扫描的数据。一不留神,几粒面包碎屑又掉进了键盘的缝隙里,如果是平时,有点洁癖(却又喜欢在电脑前吃东西)的安仔肯定要把键盘来个底朝天,不把碎屑弄出来誓不罢休,可这回,他只是笑笑便由它去了。

三天前,他偶然在网上的杂货摊发现了这个小玩意,据住在西南山区的卖主说“很灵”,但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派什么用处,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因为便宜,所以安仔买了几个。他后悔的是,自己不识趣地在老爸的桌上放了一个。

蓝正安突发奇想,他想看看这颗金属豌豆到底是怎么清除那些垃圾的,于是他拿出尚未开封的一颗,放到桌面上,再撒上几粒面包碎屑。

那颗流淌着紫红色金属光泽的“蛹”,表面随意又精致地布着几道螺纹,划出几幅略带凹凸的曲面,煞是好看。只是现在它一动不动,看不出特别之处。安仔挠了挠头,又拿出他的Wacom[0]画板,把蛹和面包屑都扫到画板上。

依旧没有动静。

安仔失望地叹了口气,回到屏幕前继续鼓捣去了。他没有注意到,那颗金属的蛹开始颤抖、融化,像一滩果冻般伸展着,吞没了面包屑,又漫过了画板光滑的平面。

 


蓝亦清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戴上那副有螺纹的近视镜,可屏幕上出现的还是一样的字符。这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不管他是用MSN聊天,还是用Outlook发邮件,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符号突然从字里行间蹦出来。

而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他确信不是自己的手误,现在也排除了眼花的可能。那到底是什么呢?莫非中了病毒?木马程序?

蓝亦清开始琢磨起这些乱码,渐渐地,他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开始似乎是在试探着键盘的各个按键,不同的符码轮流出现,相互不重复。接着,是多个按键之间组合应用的形式,奇怪的是,像电源开关、窗口切换、后退等一类特殊功能键却没有被触及。他注意到,在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符码中,偶尔会出现一两个成型的字词,比如中文的“的”,英文的“the”之类常用字,看似手误,其实却不然。

怎么会有这么低能的木马?他摇摇头,推测不出黑客背后的用意。

忽然一闪念间,亦清想起了一个人,她肯定会对这个感兴趣,而且,他俩也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把重要数据备份后,他启动了杀毒程序,然后拿起电话。

他所想到的人是米兰,大学里的学妹,符号学专业,毕业后去了一家科研机构,从事与国防有关的通讯加密研究。尽管蓝亦清知道,米兰从在学校里开始就一直暗恋着自己,可双方从未捅破过这层纸,一直到彼此成家,丧偶的丧偶,离婚的离婚。俩人若有似无地联系着,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那份情感就仿佛从未破壳的蛹,完整地保存在彼此内心的深处。

电话那头的米兰爽快地答应了,说是正好探望一下安仔。喜欢孩子的她因为工作的缘故一直没有生育,而离婚之后也一直单身,所以每次探望安仔,总是要买上一堆东西,就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地疼爱着。

查毒结果:0个受感染文件,0个被隔离文件。

蓝亦清看着屏幕上跳现的结果,扬了扬眉毛。不知为何,他突然特别期待米兰的来访。安仔应该也是吧,他自我解嘲地想道。

 


米兰的来访为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吹进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就连蓝亦清也感觉自己似乎回复了久违的活力。

米兰五官长得一般,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味,看起来比实际要年轻许多,大概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特别爱笑,笑起来两个甜甜的酒窝,分外可爱,打一进门起,笑声就没断过,粉色羽毛般飘洒了一屋子。

她先跑上了安仔的房间,大袋小袋地往地上一丢,就抱着小男孩亲了起来。尽管安仔也很喜欢米兰阿姨,但毕竟也是半个大小伙子了,脸涨得一片通红,不住地躲着。

“哟!几天没见,会摆臭架子了蓝正安!”米兰嗔怪道。

“没……没……”安仔窘迫地躲着她的目光。

“那就让我好好瞧瞧,看看变丑了还是长帅了哈哈……哎?这是你画的?”米兰指着屏幕问。

安仔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想关闭已经来不及了。

“很不错嘛……”米兰端详着这幅画,吸引她的倒不是画的内容,而是那些奇特的色调和笔触,带着一种金属的光泽和质感,在细微的暗处铺排着复杂的纹理,看似杂乱无章,但又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和秩序,让人看完竟有种刺痛的快感。“……是你自己画的?”

“……可千万别告诉我爸。”

米兰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来,拍拍安仔的脑袋。

下到蓝亦清的书房,米兰又换了一副表情,显得静谧而端庄,她对蓝亦清始终保持着一种兄长式的敬重与欣赏。听他介绍完大概的情况,米兰坐到电脑前随便打了几个字。

“确定没有中毒或者被黑了?”她问道,蓝亦清摇了摇头。

“很有意思,让我想起了手头正在进行的活儿。”米兰继续敲打着键盘。“这像是某种密码,但是我看不出哪种模式,不可能是RSA[①],也不像是AES[②],倒像是最原始的凯撒置换法[③]。”

“哦?你在搞这个?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坐在办公室吹着空调看看文件。”蓝打趣道。

米兰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吐出两个字。“机密。”

“我猜,对像我这样的,还犯不着用密码这么高级吧。”

“我也想这么说,用这么笨的办法传情书?我宁可找信鸽。”

两人对视了片刻,大笑起来,米兰突然停住,故作严肃地看着蓝亦清。

“也许……你该换个键盘了……”

 


安仔的大计划取消了。他有了新的计划。

先前在课堂上的涂鸦已经被抛到一旁,蓝正安创作的欲望如荷尔蒙般每天涨潮,新鲜的念头像链状火山般爆发不息,甚至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这种非比寻常的感觉,有如迷狂的酒鬼,无法自拔。

另一件不寻常的事是,他竟无法控制手中的这块Wacom画板。尽管他细致地检查过所有设置数据,但莫名其妙地,压感笔下绘出的线条、色彩或者效果,却都并非原本所应该呈现的样子。更加不可思议地是,实际形成的图像,恰恰符合安仔脑海中所预想的画面,尽管他从未如此清晰而准确地将它转化为光学实像。

一些东西正在起作用。甚至,它的力量超越了安仔的想象。

晚饭时,蓝亦清发现安仔有点心不在焉,他似乎急切地想把碗里的饭菜扒完,眼神呆呆地盯着餐桌,丝毫不关心嘴里嚼的究竟是糖醋鱼还是红烧豆腐。

“好好吃饭!别慌里慌张的!”蓝亦清敲了敲桌子。

安仔回过神来,充满敌意地朝父亲瞪了一眼,把碗筷一丢,起身要走。

“你上哪去?”

“吃完了!”

“坐下!吃没吃相,坐没坐相,你这些天都在干吗?”

“没干吗。看书。”

“看什么书了。”蓝亦清脸色和缓了些。

“漫画!”说完,安仔又噔噔噔跑回楼上,把门一锁,留下餐桌旁吹胡子瞪眼的蓝亦清。

安仔丝毫不关心父亲的感受,在他看来,父亲除了关心那些医疗设备的型号、价格、销售渠道和公司股票价格之外,其余都是可有可无的,包括自己。想到这里,他控制不住地一阵心酸,如果妈妈还在的话……他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把思路集中到屏幕上来。

这幅画太诡异了,他简直无法相信是出自自己的笔下,浓重的大反差色块,枝干般蔓延的纹理,以及细处天书般密密麻麻的未明符号,像风景,像生物,像污渍,又什么都不像。安仔看着这幅画,莫名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那位蛰伏在画板里的魔鬼突然苏醒,如此急迫地渴望表达自己,甚至不惜吞噬“主人”的意志。

他突然想起了这一切怪事的源头。

 


“你是说,都是这玩意搞的鬼?”米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被拆散的键盘。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到,安仔给了我这东西后,才出现怪事的。”蓝亦清抿了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说。“所以马上来找你。”

米兰拿起键盘细细端详,被撬得乱七八糟的按键下,是一个个裸露的金属触片,在本应该是黑色硬塑的地方,却隐隐泛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虹彩,那种光泽,只有金属才能发出。

“这是什么?”

“我猜,是那颗该死的键盘清洁工融化成的薄膜。”蓝亦清皱皱眉头,额心聚起几根细纹。

“噢?”米兰挑了挑眉毛,试着用笔去划那层膜。“看起来是十分精致的工艺……似乎已经和塑料结合得相当致密了……”

“我早跟那小子说过,不要胡乱相信网上小贩的鬼话!”亦清怒气冲冲地敲着勺子。

“先别这么武断。你知道吗?”米兰放下了键盘,温柔地直视着蓝的双眼。“安仔怕你。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多跟他说说话,这对他很重要,或许对你也是……”

蓝亦清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默默地搅动着咖啡。

“我不认为这玩意能导致那些乱码,没有通讯装置,这种厚度甚至不可能形成电路。”

“晶格纳米线?”蓝亦清停止了搅拌。

“没那么快,大哥,况且在你的文档里插几个乱码又能派什么用场呢?”米兰笑了笑,还是那么好看。“我会把这玩意带回研究所,不过你别抱太大指望。”

“那我……”蓝亦清窘迫地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

“休个假,好好陪陪安仔。”米兰夹着那个烂键盘,起身。“你会发现,你的儿子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啪。一个键盘摔在汤力的桌上,他抬头,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女人。

“先分析一下那层镀膜的成分,再帮我把键盘装好。”米兰说。

“喔?24k金的?”汤力撇了撇嘴,来回摆弄着键盘。

“有人说这个键盘自己能打字,而且分不清究竟是来自机器还是人。”

“嗬嗬。恭喜你终于拿到了洛伯纳奖[④],晚上庆祝一下?”满脸横肉的汤力装出一副谄媚的笑脸。

“少贫。今天告诉我结果。”

回到座位上,米兰陷入了沉思,似乎汤力的调侃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图灵测试[⑤]?不,这最多像台吐着纸带的图灵机[⑥]。况且这也太过荒谬了,一层微不足道的膜赐予电脑键盘与人类同等的智力?倒不如说蓝亦清精神分裂更容易让人信服。

可某种东西一直困扰着米兰,在她眼前闪烁晃动着,那仿佛又是天才图灵富洞察力的发现,在远离平衡态的化学振荡,如潮水涨落般绘出一幅自组织的美妙图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拍打着她此时不甚清晰的神志。

“嘿,米兰!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汤力不客气地打断她的沉思。

“什么什么?”米兰有点迷糊。

“那个键盘!我的机器分析不出那层膜的成分!从来没见过这种晶格结构,而且……怎么说,它好像在……蜕变。”汤力有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桌子,那只叫“晃晃”的花猫正试探着去挠那个键盘。

米兰惶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料却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键盘上啪地弹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金属膜,闪着紫红的光泽,朝晃晃的头部扑去,猫嘶叫一声,本能地弓背一退,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那张膜扑了个空,在半空中猛地一卷缩,霎时回复成蛹的形状,滴溜溜地在地上弹滚着。

“晃晃!”脸色煞白的汤力此时最关心的却是爱猫。

米兰木然站着,貌似最不可能发生的结果此时却生生摆在面前,像是闷头一棍,打得人透不过气来。但是米兰很快便强迫自己恢复了理智,因为她记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那幅在她脑海反复闪现的图像,并非是在教科书上看见的BZ反应[⑦]图案。

那是安仔的画。

 


蓝亦清装好了新的键盘,试了试,没有出现乱码。虽然这证明不了什么,但他仍隐隐觉得这一切跟那个奇怪的蛹脱不开关系,而更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新键盘没有原来那个好使了。

先是打字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错别字多了,而且词不达意,蓝亦清懊恼地发现,原本应该十分顺畅的句子打出来如此别扭,而在自己的思路中竟然也有乱码闪现。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仿佛某个不请自来的推销员,生硬地敲开你的门,闯进了卧室,还公然在你的日记上做着批注,而你却只能袖手旁观。

他停了下来,凝神看着那个黑色的键盘,开始有点恍惚。恍惚中他想起米兰的话,他仍然坚持认为,一切都是由于那个蛹造成的,那么,安仔的电脑……

蓝亦清一个激灵,为什么自己就一直没有想到安仔,为什么只知道责怪,却不曾关心,难道真像米兰说的那样,自己是个专制而不称职的父亲。他面带沮丧地站起身来,缓缓步上二楼,是该正视自己的问题,跟安仔好好谈谈了。

“安仔,我想跟你聊聊。”蓝亦清敲了敲门,问道。

“忙着呢,改天吧。”门里传出安仔不耐烦的声音。

“安仔,是很重要的事情。”蓝亦清深深吸了口气,按住自己的脾气。

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是一脸不情愿的安仔。

“我能进去吗?”安仔面无表情地给蓝亦清让出路来。

该从哪里开始呢?蓝亦清竟然紧张起来,在数百人的会议上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他,竟然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坐立不安。他瞥见了身后的电脑。

“安仔,嗯,上次你给我的那个小玩意……很好用,谢谢你。”

“不客气,我还以为你早扔了呢。”依旧是冷冷的口吻。

“哪能呢,你也用了吧。”

“嗯。”安仔开始警觉起来。

“嗯……电脑有没有……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蓝亦清小心地措着词。

“没有啊,一切都很正常。怎么了?”

“你就没有发现……”楼下的手机响了起来,蓝亦清停住了,安仔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看着爸爸。手机还在响。

“我接完电话上来。”蓝亦清有点狼狈地下楼了。

安仔听着渐远的脚步声,从抽屉里摸出了Wacom画板,刚才怕被老爸发现,就把线拔了,藏了起来,可现在他心虚了,不知道老爸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安仔抱着画板,焦急地寻找着能藏东西的旮旯,他丝毫没有察觉画板表面细微的变化。

蓝亦清一看号码,是米兰。

“喂。怎么了?”

“亦清!千万别让安仔接近电脑!”米兰的声音颤抖着。

“怎么回事?别着急,好好说清楚。”

“快去!别让他接近电脑,特别是键盘,那个键盘……”

从安仔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蓝亦清听见了物体重重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手机从他掌心不受控制地滑落到地上,啪地碎成几块。

 


洁白的特护病房里,蓝正安静静躺着,面色苍白,紧闭的眼睑下,眼球不停地快速颤动着。旁边坐着的蓝亦清彻夜未眠,他埋着头,眼中布满血丝,但却不敢合上片刻,因为只要一闭上双眼,那噩梦般的一幕便会不断重演。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瘫倒在地上,那片闪着紫光的膜吸紧他的面门,然后缓缓地渗入眼窝。而他只能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门开了,是护士,还有米兰。米兰脸色也不好,昨晚没怎么睡,一直在与各方面联系着相关事宜。

“怎么样了?”

“那东西已经滑到眼球后部,紧贴在视网膜上,暂时没有继续渗透的迹象。”蓝亦清疲倦不堪地抬起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医生说安仔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似乎一直在做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一点打电话……”米兰歉疚地自责道。

“不。这全是我的责任……我根本不配……不配当一个父亲。”蓝亦清的声音竟然哽咽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病房里一片死般的静谧。

“上面十分重视,已经成立了调查小组,马上会采取行动,兵分两路,一组到源发地进行勘查,另一组会对这些,嗯,我们现在把它叫作‘元蛹’,进行研究,我会负责解码部分。”

蓝亦清没有说话,片刻,他站了起来。

“我也去。”他的语气十分决绝。

“可是……你得照顾安仔啊……”米兰不解地望着这个男人。

“呆在这里,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我的臭脾气,说不定还会阻碍安仔的恢复治疗……我要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总比什么都不干强吧。”

米兰没有反驳,她似乎隐约间触摸到蓝亦清的内心,激起某种熟悉而又久违的感情,这种感情如此倔强而深沉,以至于让她瞬间回到了懵懂的青葱岁月。

“我会帮你联系的,安仔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他。”

米兰看见蓝亦清的眼中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只是霎那,那光便像流星般消逝在深陷的眼窝中。

 


安仔睡着了,但他又醒着,以某种被称为梦的方式。

他紧闭着双眼,但却看见了一切。那些糅合着想象与现实的影像,如万花筒中不断翻转的图案,相互交织、碰撞、融合、振荡,新的影像推动着旧有的,如岩浆,如清泉,如一团不断分蘖的物质,向外喷涌,滑落,又循环往复到最初的起点,但内容却已经全然不同。

他清楚地知晓,这些图像来自不同的个体,因为当他看见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每幅图像背后都隐含着不同的情感,这些情感是如此鲜活而强烈,如果人类情感可以还原等同为一系列复杂的神经元冲动与化学反应的话,那么,移植到安仔脑海中的,便正是不同个体彼时彼处的真实情感。

这只是蓝正安新发现中的一小部分。

不同的图像背后的思维模式也是完全不同的,对事物的分类、对敌意的反应、时空概念、逻辑推理的范式甚至信仰的强弱,均是千差万别,而安仔却能跳脱于这些模式之上,冷静地观察相互之间的关系。更为有趣的是,他发现了粘着于事物之上的体验,超越了概念对现实的固化,它柔软而多变,如同裹着不同酱料的面条,滋味万千。

他看到了三百二十八朵云,有的悲伤,有的神秘,有的带着铁锈的甜涩,有的却关联到一个暮春早晨的离别。但它们都被笼统地称之为“云”,所有的云都被囚禁到这小小的词语的牢笼,它们失去了色彩和光泽,成为一团黯淡的由凝结核和水蒸气组成的集合体。

安仔庆幸自己的那朵云逃脱了。

接着,他看见了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自己。他知道,米兰阿姨来了,因为他感到了漩涡般的忧伤、无助和疲倦,还有一份藏得很深的情感,他不知道那应该叫作什么。爱?也许吧。

“他一直在做梦?”米兰看着安仔,问身边的医生。

“似乎是,他的大脑活动一直处于相当高的水平,如果不是做梦或者处理视觉信息的话,那就无法解释了。”

“在做什么样的梦呢?”米兰像是在问医生,又像喃喃自语。

“PET[⑧]和fMRI[⑨]显示,额叶、边缘皮质、杏仁核和海马都很活跃。”

“这能说明什么?”

“什么也说明不了,额叶与视觉处理相关,边缘皮质和杏仁核与情感反应相关,所以他的心率和肾上腺素很不稳定,海马负责学习记忆和空间定位。”

米兰哦了一声,她心乱如麻,密码破译工作进展缓慢,安仔仍在昏迷,不知道蓝亦清那边是否有所突破。

“对了,还有这么一种说法,这几个部位组成一个功能系统,类似于灵长类的镜像神经元,帮助我们理解他人的情感和意图,也就是同理心。”医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

理解他人。米兰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思绪开始飞散。

 

十一

蓝亦清从来没有想到,竟会在官方的调查组里碰见同事,研发部的冷冬。无论如何这算不上好事,尽管他使劲向蓝亦清表示慰问和体恤。

目前一切进展顺利,至少官员们是这么告诉他的。他们找到了贩卖‘元蛹’的人,在盗卖文物和商业欺诈双重罪名的压迫下,客户信息轻而易举就到手了,扩散范围比先前想象的要小很多,剩下的便是回收组的工作了。

如果有国外买家怎么办?蓝亦清记得自己有一次冒傻气地问。

我们有翻译。那个人眨了眨眼,俏皮地回答。

事实证明,蓝亦清原先的担心是对的,挖掘现场已经筑起了几层小楼。卖主供认的地点是一处耕地转建筑用地,打桩时工人从地里挖出水牛大小的实心金属块,阳光一照便解体成成千上百个小蛹,卖主是附近的住家,喜欢搜集古玩,便包了下来,后来鬼使神差发现蛹能吃掉键盘里的污物,便做起了买卖。

他们查阅了当地的文献资料,八百多年前确实有铁牛入地的记载,有堪與方士测算为凶兆,于是路人皆走避,更无人挖采。

“嘿,哥们儿,你觉得那玩意会是外星人吗?”冷冬故作亲昵地拍拍蓝亦清的肩膀,端了杯咖啡坐到他旁边。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蓝亦清扭头四周望了望,没有其他组员在场。“好了,别卖关子了,你到底在这干吗?”

“咔咔。你的鼻子还真灵。”冷冬干笑了两声。“我们现在可是政府的合作伙伴。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来调查那玩意吗?不不不,官僚们永远是妄想狂,他们一是为了确定这玩意不是敌国的间谍工具,二是避免它流落到闲杂人等的手里,三才是那玩意本身。”

“公司干吗要协助政府进行研究?”蓝亦清不解。

“唉,像你这么精明的头脑,怎么会看不到这背后白花花的银子呢?”冷冬猛地灌了一口咖啡。“我们在类神经芯片的研发上已经落后了,今后十年将是争夺市场的关键时期,不领跑就得回家,必须建立突破性的优势。”

“你是说……那层膜?”

“没错!我们发现那玩意远远比硅基完美,无须解决硅生长锥所带来的连线问题,神奇的自组织能力,近似人脑神经突触的联络能力……尽管我们还没完全摸清它的原理,但是,忘了晶体管吧,还有那些笨拙的布线方式,这是一个属于我们的奇迹!”

“的确很激动人心。”蓝亦清冷冷地回应道。“不过,我不认为你们能掌握它,那是某种超越我们理解力的东西。”

“OK,向你的神秘主义致敬!”冷冬讨了个没趣,酸溜溜地端着咖啡杯走开了。

蓝亦清绝非随口说出这番话,那些幻觉仍不时隐现在他的脑海里,更何况,安仔现在仍在病房里,没有丝毫苏醒的痕迹。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如被地狱之火烧灼般,剧烈地疼痛起来。

(未完待续)


注释:

[0]Wacom,世界著名数位板品牌。

[①]公开密钥算法(public-key algorithm,也叫非对称算法)的一种,1978年由Rivest、Shamir和Adleman发明,因此被称为RSA。RSA算法建立在对整数进行分解的数学难题之上。

[②]AES(高级加密标准Advanced Encryption Standard),由NIST(美国国家标准和技术协会)颁布的密匙加密标准。

[③]凯撒法(Caesar)是最为原始的加密方法之一,以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为例,以循环的方式将字母置换成其后面第n个,当n=3时相当于将A改成D、B改成E、C改成F……以此类推。

[④]洛伯纳奖(Loebner Prize)设立于1991年,角逐规定,第一个通过一个无限制图灵测验的程序将获得10万美金。

[⑤]图灵测试(Turing Test),由英国数学家阿兰·图灵(Alan Turning)提出的一个关于机器人的著名判断原则。此原则说:如果一个人使用任意一串问题去询问两个他不能看见的对象:一个是正常思维的人;一个是机器,如果经过若干询问以后他不能得出实质的区别,则他就可以认为该机器业已具备了人的“智慧”(AI)。

[⑥]图灵机(Turing Machine),1936年由阿兰·图灵提出了一种抽象的计算模型,他认为这样的一台机器就能模拟人类所能进行的任何计算过程。

[⑦]BZ反应,又名化学振荡反应。20世纪50年代初,由俄国化学家别洛索夫(Be-lousov, B.P.)首次提供了一个实在的自组织化学反应,打破了当时由热力学第二定律推出“任何化学反应只能走向退化的平衡态,在两种颜色之间的化学振荡是不可能”的论断,后由扎鲍廷斯基(Zhabotinskii, A.M.)对试验进行完善并最终获得承认。

[⑧]PET,正电子断层发射扫描。

[⑨]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

[⑩]ENIGMA是在二战期间由德国人使用的转轮加密装置,由一个键盘和一系列转轮组成,通过转轮的移动和接线板的置换来完成加密及解密,在二战前期德军的胜利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最终被波兰人破解。

[⑪]一般认为,超过1024位的强素数无法用暴力破解法进行因子分解。

[⑫]爱丽丝(Alice)和鲍伯(Bob),密码学中用来指代使用密文通信的双方。

[⑬]罗素(Bertrand A.W. Russell 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作家。他从集合论中的康托悖论出发,提出了罗素悖论,即定义集合S(罗素集)是所有不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所构成的一个集合。根据集合的概念,如果S属于S,那么S属于那些不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便推出S不属于S;又如果S不属于S,那么S反而属于那些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便推出S属于S。这两个相互矛盾的命题构成了悖论。罗素悖论的通俗化描述便是著名的“塞维尔村理发师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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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影《2001:漫游太空》(1968)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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