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
月宫上，终究还是冷。
我一边摸着身旁大树的伤口一边想。伤口在抚摸下一点一点变小，最后不见了。我旋即又是一斧头砍上去，然后躺坐下来眺望人间。
“你还真是悠闲，”我寻声瞥了一眼，一个女人提着篮子，带着一群兔子走了过来。“有时候看你这么轻松惬意，真怀疑到底是你受罚还是我受罚。”女人把篮子放在我脚边，也靠着大树坐下了。
“我这儿怎么着也得算是消极怠工，让人发现了可难免要说道一番的，你这种完全的自由身可体会不了我的难处。”我把目光从人间收了回来，揉了揉眼睛。“你以前可宝贝她的很，走哪都要抱着，这么现在跟杨戬学着当狗溜了？”好几只兔子跳到我身上折腾起来，我抱起来一只，还挺可爱的。
“过去就她一只，当然到哪都得精贵着，那时候跟你又不怎么熟，好歹算是个伴儿，”女人拎起一只兔子耳朵，放在腿上，左摇右晃的折腾她，“结果百十年前下界一次，大着肚子回来了，我那时候竟然也没发现——兔子这类，你也知道，没有近亲结婚的说法——现如今整个广寒宫遍地是兔子，论辈分她都到曾奶奶辈儿了，我还精贵她做什么？刚才你提到杨戬，上半晌他来我还送了他一打兔子呢。”
“哈哈哈，”我忍俊不禁，把手里的兔子扔在地上，“你现在的话可比过去多了不少，看样子性子开朗了不少……等等，杨戬来月宫了？他来做什么？”
“说是时至中秋，过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女人不再靠着树，身子直坐了起来，“我在这月宫住了何止百年，还用得着他来问什么‘过得好不好’？我若过得好这月宫里就不会只这一棵桂树了。”
“哼，这小子只知道问你过得如何，也不知道来看看我过得如何。”“人家现在可是司法天神，专管的就是你这类受罚的神仙，你怎么还敢这小子这小子的称呼他。”“司法天神无非就是个职务，论从仙的辈分，你我都比他高的多，二郎神为仙仁义，性子又忠厚的很，哪会因为我这么个称呼就来找我的麻烦，再者说……”我顿了顿，闻到一股复杂的香气，“再者说，杨戬哪次来我这不是带上李靖他们几个来喝酒的……”说着，我站起来，从树洞里掏出一坛子桂花酒。
“嗯？九天的佳酿，不是向来都由瑶池那边管着吗？你这里是怎么有的？”女人接过坛子闻了闻，“不像是天宫的酒啊。”
“我自己酿的，算作个人爱好，这也不是九天的佳酿，硬算，得是人间的酒。”
“哦，我想起来了，人间的桂树和桂花酒的做法，都是你私自传下去的吧？”
“对，不过现如今尘世喝这酒的人也寥寥无几了。
“杨戬他们来就喝的这个？闻起来没有琼浆玉酿好喝啊。”
“他们有时也自己带酒来，不过确实大多数时候喝的是我这里的酒，虽说确实没有琼浆玉酿好喝，但是口感清淡，也还算舒爽。你要尝尝吗？”我伸手摘了两片桂树叶子，翻转几下，幻化出两个杯子来。
女人拿起坛子自斟了一杯，昂首喝了，笑道：“口感确实清新醇和，可当佳酿，”说完突然抬起头来话锋一转，“神仙喝人间的酒，是不会醉的，杨戬他们来你这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无非就是谈为人，谈为仙，谈当年的抱负理想，谈当下的天上人间。”
“还谈什么？”
“谈怎么追你。”
“什么？”女人神色微窘，手里的杯子又化作了树叶。
“你少摆这种一无所知的姿态，整个南天门，哪个看不出杨戬对你有意思，无非是碍于你名义上还有个丈夫，没法下手罢了。”
“吴刚！你怎么总喜欢信口胡诌？你也说了，你我比杨戬哪吒他们大了不知几辈，我又是有妇之夫，二郎神怎么会有这种无稽之举？”女人神色略有些激动，但是脸上却挂着无奈。
“嫦娥，你当初为什么上月宫？”我没理会她的诘问，抬首道。
“嗯？”女人楞了一下，“天下谁不知道是因为逢蒙来抢药……”“你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让逢蒙吃不了仙药。成仙之后，西王母统领众女仙，你又贵为太阴星君，你也有一万种方法帮羿再讨一副药来，哪需要玉兔跟蛤蟆帮你捣药？羿最后死在逢蒙手里，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要付一些责任吗？”我没理会她的脸色，接着说，“月圆之夜你可与羿重逢，怎么自打羿被封了宗布神，你就再没跟他来往过？”“羿统领万鬼，根本没……”“哼，自打地府设了十殿阎王，万鬼之首自然成了供奉闲职，想去哪里还不是随你们的意，怎么不见羿来月宫，也不见你常去地府转转？这硕大一个月宫，常客竟成了杨戬？”“你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
“你早就不爱羿了，别骗自己了，自打羿娶了宓妃，你对他就再没了感情是吧？”
“哈，”女人惨笑一声，“吴刚，你何必看这么透呢？你打死炎帝的孙子的时候，难道不知道他的身份？你心里就还真的爱着缘吗？”
我没回答，举起坛子喝了口桂花酒，身旁的桂树伤口又愈合了，我抬手挥了一斧，又坐下了，“杨戬也算当下仙界青年才干，现在政策又宽了，不太在乎什么人本位神本位的出身，要不然你就办个手续跟了二郎神吧，未尝不是个好归宿啊。”
“我不喜欢杨戬，就算我不爱羿了，我也不喜欢杨戬。”
“怪不得人家难得来慰问一次，临走你倒送了人家一打兔子，没见过这么敷衍的……九天之上的仙女们哪一个不是美的骇人听闻，如此受英雄豪杰青睐的还就真只你嫦娥一人——羿如此，天蓬如此，杨戬如此，甚至玉皇也如此……”
“可不敢再胡诌了，别到时候炎帝的罪还没清，玉帝的罚又来了……”女人轻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酒，“不过真论起这几个人来——羿是我丈夫，我太了解他了，所以这么些年下来爱的也就淡了，杨戬人确实是好人，但太严肃，又不善言辞，每次见他都心惊肉跳的很……这么想来，现如今我反倒最喜欢天蓬。”
“现在可不能叫人家天蓬了……他那时候把仙界看得太透了，骨子里又是孤傲的性子，没忍得住，罚他下界竟也乐在其中。现在想想，要是真让他再忍个千把年，你们说不定就真成了。”
“成不了，他若真是个能忍几千年的性子，我也就不会喜欢他了。”女人说着，打开了篮子。
“篮子里装的什么？”我不禁有些疑惑，桂花酒没有那么复杂的香气，是这篮子里传出来的。
“中秋了，难得烤了些月饼，带来点给你尝尝。”
“呦！那真是受宠若惊的很，杨二郎都没吃上的月饼让我吃上了。”我喜笑颜开，大口喝了一口桂花酒，“什么馅儿的？”
“月宫里能有什么材料？兔肉馅儿的。”
“啊？”我月饼刚放到嘴边又放下了，低头看了一眼腿上的兔子，神色有些尴尬，“为什么要次兔兔？兔兔辣么可爱！”
“噗，”女人掩嘴笑了，“耍你的，百花的馅儿，甜的。”
我咬了一口，芳香四溢：“好吃。”
“哼，当然。”女人轻笑，“羿做的要更好吃。”
桂树的伤口又愈合了，我嘴里含着月饼，抡了一斧子：“我猜也是。”
“中秋节了。”
“对，中秋节了。”
“我一直搞不懂，炎帝的气早就消了，你若真有心，不消一个时辰这桂树就能砍倒，为什么还要这么折腾？”
“少废话，”我看了她一眼，“再给我拿块月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