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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生物芯片,把意识钉进别人的大脑(中)| 科幻小说

2023-11-01 01:41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今天继续带来中篇小说《鱼缸迷宫》连载:

近未来,人们制造出“造梦生物芯片”,植入脑死亡病人颅内,激活他们的肉体,于是产生了机械服从指令的合法奴工“介壳人”。女孩曾小鱼则是极少见的主动接受植入物的介壳人……


鱼缸迷宫(上)


唐新渊 | 小说作者,现居西安。相信语言和故事同样重要,在光怪陆离的创作光谱中追捕虚构真实的平衡点。代表作《菌丝鹿》《闪落女孩》。

 

鱼缸迷宫(中)

全文约94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

第二天。凌晨4点。居住区废墟。

不说话的男孩蜷在我腿边,像一团怕冷揣起爪子的小毛球。

我回忆着小时候母亲如何哄自己入睡,用同样的力道和节拍,一遍遍轻抚他毛茸茸的小脑壳。他头枕着我的大腿,渐入梦乡。好笑又气人的是,他即使睡着了,小肚子也还在咕噜叫。

我低下头,评估着男孩的睡眠深浅。

居住区废墟中传来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声。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大概是黑夜和独处让我产生了自己并不孤单的幻觉。

围绕这座小岛的历史和现状,阴谋论爱好者们有太多疯狂的理论。但我作为阿图姆秘密计划的亲身经历和幸存者,无法对那些看似疯狂的言论一笑置之。我只能说,原住民忍痛放弃世代居住的家园是有原因的。阿图姆接管后,不让自然人靠近这片水淹废墟也是有原因的。鸟粪岛上发生过极其邪恶的事,大部分已被重重掩埋,其余那些直到今天仍在地底发酵蔓延。

我摩挲着男孩的小毛头,思绪飘来飘去,很快自己也睡着了。

那是一场春光明媚的清醒梦,我梦回新山,回到了出生长大的老房子。爸爸妈妈,大姐二姐和小妹都回家了。

我们收养了一只刚断奶的小流浪猫,小猫的眼睛粘住了,流出黄色脓状分泌物。我把小猫抱起来,它好开心,拿小脑门顶我蹭我,舔我的下巴,对我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我因为听不到咕噜声醒了过来,惊觉黑暗中只剩下自己,男孩不见了。

漆黑开阔的水域中,响起震得人头皮发麻的哀号声。我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了一个将死未死的介壳人。

月光之下,男孩站在一滩涟漪如粼的血水中,咧开自己那张桃红小嘴,对着介壳人濒死惨白的脸,滴下一串晶莹剔透的口水。

恍惚中,我回忆起捡到男孩的那一幕:他偷穿死人的衣服,挺着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从满是介壳人尸骸的椰林中信步钻出;他再后来饿肚子的咕噜声,对食物的挑剔,那哀伤甚至绝望的姿态。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逃,还是该冲上去阻止。我后悔给这小怪物起名字,把他当人对待,但我没有选择余地。早从一开始起,就不存在什么选择。

“默儿!你快给我回来!”

我向着男孩和介壳人狂奔,喊出颠三倒四的警告。而男孩,第一次亮出了白森森的牙齿。他顺从肉食动物的本能,扑通一声跪在浅水中,溅得水沫四溅,隔着外衣大口撕咬起介壳人胸膛上的鲜肉来。

他的眼睛。在他低下头专心吃肉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眼球肿大且严重外突,像是诞生在“橙剂”阴影下的畸形儿童。难怪他说什么也不肯掀开刘海,让我好好看他的眼睛。

我拼命想把他从挣扎哭号的介壳人身上拉开,弄疼了他。他向我龇牙哈气,拿小脑壳一下子把我顶了个屁股蹲儿,紧接着再扭头连撕带咬撕下来一块血糊糊的肉,叼在嘴里撒腿就跑。

明月煌煌,血花喷溅,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两年前,西太平洋地区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超级台风,柔佛州瘫痪了一周之久。

我有没有和你们说过,长这么大,我只谈过一场恋爱,就是在那场持续一周的大暴雨之中?

我认识了一个文静神秘的男孩子,他叫罗辉,和我年龄相仿。

他们家刚从东马亚庇搬来新山,是我们家街对面的邻居。我和他被大雨所困,无所事事。他每天下午都会泅泳过来,给我们捎带一些他们家用不上的日常物资。

洪水退去后,我和罗辉第一次外出约会。

我们俩肩并肩、手牵手,像两个瞒着老师野外探险的小学生,沿着沉没在雨水中一周之久、长出青苔小草的柏油道路逃离城市,假装是一场私奔。在我们左侧,是雨后雾霭沉沉的丘陵,右侧是一连串东倒西歪的木头电线杆,向着道路尽头,可能也是半岛尽头延绵而去。

我们背靠着一根倾斜将倒的木头电线杆,在乱如蛛网的电线下拥抱和接吻,等待云开见月明。天就快黑了,冷极了。我允许他把滚烫的手指伸进我的上衣。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天星繁密。夜、月、星和黑幕本身构建出无穷大的神秘辽阔空间。我忘记了这个世界有多美,只要有勇气走出去,用心去感受和接纳。

“我爱你。”

“我也是。”

 

我完全想不到,回去后他就和我分手了。

理由是在近距离接触过我之后,他觉得不能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和朋友。因为我偶尔反应还是不够快,不够聪明,左手很丑陋,不像个正常人。最后他甚至说,贴近了闻,我身上有股淡淡的奶臭味,令他想吐。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几天之后,在任慈的牵线搭桥下,我来到阿图姆,起初只为寻求心理安慰。但随后发现,那里正在上演真正意义上的奇迹。我想要获得治愈,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从小到大压抑的欲望和需求统统爆发出来,压倒了其余一切。

我知道自己应该听从杨阳留下的那简短而有力的警告。以她极简主义高傲的性格,若非事态严峻,绝不会和我多说半句话。我应该趁自己还有机会时抽身而退。回绝任慈,远离阿图姆,丢下吃人的男孩,逃离介壳人尸横遍野的海中孤岛。

可问题在于我做不到。

父母对我从小过度保护,他们有他们的道理。罗辉是我长这么大,第一个亲密接触过的异性。

我太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了。掀开头发,露出头皮上的伤疤,大多数人就会对我敬而远之。更别提我的左手,是一只僵硬扭曲的鸡爪子。我一直活得小心谨慎,我很害怕,生怕给自己过高的期待。可是凭什么,我要活得这样卑微?眼前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怎么能不去拼命抓住?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和罗辉之间的那场七日恋情,连“吊桥效应”也谈不上。

一年后,笑和尚有一回喝高了,得意洋洋地说他施舍街头乞丐,随手甩出三张大钞,就买下了一个失业的龙套演员一周的演出时间。

“感谢大萧条!只要三张红票子,就能安排一场浪漫邂逅,换来一员大将!”他瘫在懒人椅里笑得扭来扭去。

“小鱼,你最应该好好感谢的人是我。你不知道,我老早以前就相中你了。半脑女孩,真他娘的稀罕。没有我找那小子从背后推你一把,帮你断了不该有的念想,你怎么肯来新加坡做手术,怎么能有今天的你?”

他摇晃着威士忌杯向我祝酒,我颤抖着用空气和他碰杯。

就是从那天起,我和我脑袋里的野兽决定要杀了他。

 

第二天。早上6点。矿区。

任慈向科学家小组通报了我第二天的行程。后者对我主动申请的天坑之行原则上同意,还利用职务之便,抽调了一名持枪外勤随我同行。名曰保护,实则当然是监管我。

营地里那帮足不出户的科学宅们,把天坑底部渗出的不明有机液体戏称为“克莱因蓝”。在法国艺术家伊夫·克莱因眼中,蓝色是宇宙最本质的颜色。我不是那帮科学宅的粉丝,不过他们起代号还算贴切。

最早登岛的科学家小组,不厌其烦地警告后来者,不可久视那片纯蓝色漩涡深渊。

乘坐直升机从高空俯瞰全岛的人都见识过,鸟粪岛拥有一颗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蓝色心脏,密密麻麻向外扩散开来的蓝白色网络可说是心脏的供血系统。像这种单一、纯粹、深邃、暴力,充满强烈自我主张,让人呼吸困难的纯蓝色地狱之湖,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科学家们比一般人掌握更多内情。他们暗示,构成“克莱因蓝”的神秘物质来自地球之外的天体,具体来源何处则缄口不言。他们发现,即便是身心健康、全副武装的自然人,也不能在天坑百米范围内停留过久。流连忘返者会迷失在那明净空旷的虚无之蓝中,精神错乱,乃至于自残和伤害身边的人。

在这之前,我没有往深了想,科学家小组为何痴迷于让一波波介壳人登上鸟粪岛送死。阿图姆配发给员工的操作手册上,那一条条过于详尽的步骤分解同样让人感到后背发凉。仿佛它们意在用这些真假参半的安慰剂分散你的注意力,以期掩盖一桩规模浩大的丑闻。

最初是谁,用什么东西玷污了这座岛?

 

我和那名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勤,向岛屿中部进发。他一路上不停地碎碎念,咒骂着一长串我对不上号的名字,东张西望,再不然就是用脚踢石子玩。我没指望这能是一场单人行,但身边有个全程聒噪的旅伴,着实也让人心烦。

他走不了多远,就要停下来半蹲着喘几分钟。那套防毒面具和连体防护衣显然不是为徒步穿越设计的,但他也不肯像我这样,只戴一次性口罩。他连把防毒面具摘下来,大口呼吸真正的空气都不敢。

我被迫停在路边,看他面具上呼出的白气,听他讲被害妄想的垃圾话。

他说自己是被小人迫害了,这才落得陪我去天坑的下场。而我则在悄悄计算着,趁他不备从他手中夺枪的成功率。看上去不难。只是,夺枪击毙他之后,我就得和营地里剩下的人开战了。我也只是想想,没打算真的要付诸行动。

我们站在路边,看着一辆辆低速载货车从我们面前稳稳地驶过,由面无表情的介壳人驾驶员操控方向盘驶向天坑。载货车后面堆放着各种颜色的袋子,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

“那些?那都是尸体袋。”外勤一手扶着步枪,头也不抬道。

“谁的尸体?”

“你管是谁的尸体,反正不是我们的。对,那就只可能是你们介壳人的。”

“岛上的介壳人?”

“死在岛上的,还有冻成冰棍从岛外运来的,都有。”

我提议要走得再远些,进入天坑的百米禁区。原以为外勤会大惊失色,死命拒绝,结果他反倒表情轻松起来。

“对,他们说过你会提要求。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你该怎么办?”

“看到那个检查站没,我在那等你半个钟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自己一个人回去。”

“回去向他们报告说我死了?”

“那不会,我可领教过,你们介壳人就像蟑螂,在越脏的地方生命力越顽强,一次两次不会有事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会认为我逃走了,而不是发生了意外。视情况,或许会派出搜捕队,或许干脆就放任我自生自灭。反正明天时间一到,海墙一炸,鸟粪岛就会沉入海底。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能甩掉尾巴。真出了事,指望这位老兄用枪来保护我,还不如我离他远点,保护好自己来得现实。

我孤身踏进天坑的百米禁区,近距离观察脚下那片“克莱因蓝”。

那些介壳人司机,他们把货车停在天坑边缘,沉默不语地抱起后面的一袋袋介壳人尸体,把尸袋从高空抛下去。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用同类的尸骸,喂饱潜藏在那蓝色不明液体之下的某种硕大无朋的存在。

好在无国籍黑客早年给我打过预防针,亲眼见证老朋友所说属实后,我感到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悲凉而不只是恐惧。

 

新曼谷市区北部,火车呼啸而过。

当地所谓的复古集市就建在铁道旁,以地摊为主,高架桥对面也有霓虹招牌忽闪的商铺、酒吧和经济型酒店。

一群初中女生穿着校服短裙,戴着虚拟现实眼镜,互相依偎着睡在路边香樟树的绿荫下。青草药膏和潮湿发霉的气味令我打了个冷战。

越来越多的人吃喝拉撒睡以外的时间,活在科技巨头主导的元宇宙里,只为逃避阴暗发霉的现实。一队步履蹒跚的介壳人建筑工从树旁经过,没有人去看他们。等那群初中生从梦中醒来后,或许会惊奇,自己四周何时出现了一长串笔直的白色石灰大脚印。

复古集市里,货品琳琅满目,基本都是些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的电子垃圾。

在这里,你能淘到几乎全世界所有无数字版权保护的老游戏和老软件的非法副本。在这里,没有明码标价一说,光有钱不管用。卖与不卖,全凭你有多懂行,有多能说会道,还得看老板对你的眼缘。

一如既往,我来到这里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雇主的指派。

无国籍黑客中有一支行动派,以行为高调偏激著称,名为“沙塔”,上周六晚释出的商业机密文件让联合能源公司股价暴跌,颜面扫地。可以想象,有多少大人物暴跳如雷,等着要看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赛博青少年,在本周内付出血的代价。

需要指出的是,我不是那些大人物手中的枪。那些人不会信任一把拥有自我意识的二手土枪。

也许是我自身的个人特质,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少男少女往往很容易就和我亲近。我的任务是融入环境,根据情报判断哪些人是沙塔成员,把他们标记出来。一个潜入者、渗透者、间谍。这才是我。表面友好,和目标打成一片,赢得信任后再背叛他们。最后的脏活湿活不由我来干,但这不等于我手上没有沾染鲜血。

有趣的是,在短暂的相处中,沙塔的黑客们表示我有潜力加入他们。他们慷慨承诺,等到时机成熟的那天,检查我脑袋里的植入物,想办法帮我把不请自来的“室友”驱逐出去。

他们喜欢对潜在新成员吹嘘自己的理念。他们把自身的存在,视为一股有益的平衡力量。用他们的话说,当发展中国家先天软弱的资本主义小政府治理失败后,总得有人站出来,阻止跨国巨头们取代国家机器攫取一切、垄断一切的图谋。就算他们失败了,也是虽败犹荣,起到了延缓牵制作用,为其他人赢得了时间。

“所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沙塔?一群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难民孩子?”

我听后只想摇头。

“我们是无法无天的流浪儿童,我们骄傲!”

他们拥抱着彼此大笑。

“你们做的那些事,惹恼的那些人,难道你们就不害怕?”

“怕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反问我,“维系平衡者,需聚沙成塔。我们的人遍天下。再说了,你看我们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还有你们自己的小命。”我沉默了。这是我说不出口的劝告。

 

一天晚上,沙塔在曼谷的活跃即将转入地下,我和他们在复古家具店里共聚散伙饭。菜肴颇具泰国街头特色,有一道菜是用海蜗牛做的。他们让我看现捞的活斑马蜗牛,每一只都有成年人手掌大小。壳很硬,得用铁锤敲碎,扯出壳里黑白条纹的肉来烹饪。

圆形餐桌上,那名挑染着红色马尾的酷姐姐和大家分享深网的最新消息。沙塔的一只匿名小鸟爆料称,南太平洋某座小岛上,正在发生骇人的惨剧。红发姐姐问我知不知道阿图姆,就那家臭名昭著的生物公司。我低头看着盘中冷掉的蜗牛切片,心中一凛。

“我早说过,是外星人干的!”

一名自称拉维的南美黑客小子跳了起来,其余人照惯例开始跟他激烈争论。

争到最后,黑客们环绕圆桌达成了令人战栗的共识。他们一致认同,南太平洋鸟粪岛上有一个天坑,正是那个天坑被阿图姆当作巨型培养皿。生物巨头用外星有机液体,在里面培育生化怪物。

“有可能就是从鲸鱼座UV星e搞来的外星细菌!”

红发姐姐猛拍大腿,如梦初醒道:“还记得十年前,欧美宇航局鼓吹人类可以利用一颗快速移动的恒星搭便车,实现星际旅行吗?当鲸鱼座UV星成为离地球最近的恒星后,它们发射了那么多探测器,对外宣称全都石沉大海,我就知道它们肯定是在撒谎。想想看那之后发生的事,全球气候异常,一波波灾难来袭。大家都猜测它们成功登陆了其中一颗海洋行星——鲸鱼座UV星e,并从那上面带回来了什么有生命的东西。

“看这个!它们把介壳人的尸体倒进天坑做实验,喂养人类和外星人杂交的生化怪物!”

当年我面对那番恒星阴谋论,和那张低分辨率的黑白谍照一笑了之。而现在,我笑不出来了。

 

愚忠的介壳人司机静默且坚定地搬运着僵冷的尸袋,宛若上古时填海的精卫,妄图用同类的尸骸喂饱深不可测的天坑。

我跟在介壳人司机后面,来到最边缘处,抵御着随之袭来的眩晕感,鼓起勇气,向下俯瞰。

在那片明净空旷的纯蓝色深渊中,我看到了尸体,成百上千的尸体。我头皮一阵阵发麻,耳畔嗡嗡作响,脚下不稳,差点跟着坠落下去。

围绕着令人窒息的纯蓝色湖泊,是一圈白骨森森的湖岸线。坑底堆满了赤裸的尸体,但没有一具是介壳人的。水中有一大团漩涡,迫不及待囫囵吞没了坠落的尸袋。岸边那堆裸尸,都有着令人熟悉的轮廓。每具尸体,从高处看上去都像极了那个不说话的男孩……

关于天坑的众多疯狂理论之中,沙塔的黑客们有可能最接近真相。

在那蓝色有机液体里,潜藏着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不管它是否来自鲸鱼座UV星e,在吞噬了这么多介壳人尸骸后,它显然在尝试借鉴人类的外壳给自己赋形。阿图姆派介壳人供应同时也作为源源不绝的耗材,帮助它从失败中不断学习,帮助它完善自己的作品,不断进化。

不同时期、不同形态、不同进程的男孩尸体遗落在森然可怖的蓝水边,像一幅徐徐展开、腐烂程度不一的生物进化图谱。

我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昨天捡到的那个男孩,他还穿着我昨晚带给他的那身难民儿童的衣服。他头部下方有一滩发黑的血迹,在累累白骨的衬托下异常鲜艳。

一个外表和他完全一致的男孩站在他面前,全身赤裸,手里举起一根胫骨,以一种原始的暴力猛砸他面部,一下再一下,直到砸扁。后者跪了下去,用双手捧起对方脑袋里的东西,饥渴地大口吞饮。

我尽自己所能拼命消化着这一幕。

这让我想起我们引以为傲的生存本能,这种刻入基因的利己主义永远都让我惊惧不已。

我想起咀嚼白色黏土,一脸幸福表情的示米亚。我想起只剩下一只脚,跌坐在血色浪花中,叫我妈妈的老介壳人。我想起阿图姆幽深曲折的绿洲迷宫,被家属卖掉,排队等待手术的植物人和脑死亡病人。我想起白教授、任慈和我自己。我们所谓的生存本能,最终总是以自我毁灭或毁灭他人的形式表现出来。

那个和死去的男孩一模一样的男孩在用完餐后,脱下死者的衣服换上,用比死者更自信稳健的动作从深渊中爬出来,来到我面前。

“我,默儿。”

他尝试开口说话,这下换我无言了。

“疼。他们,疼。我,听到。帮他们,解脱。”

面对男孩,我必须坚定自己的决心。

 

白教授和杨阳消失后,研发中心完全变了个样。

新任行政主管起用了一批新人,熟悉的面孔所剩无几。原先静谧沉稳的研究氛围荡然无存,整个中心都转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野蛮机器。

任慈成了新主管的座上宾。他带着礼物和小人得志的奸笑走来,一张张病人家属签字画押的遗体放弃协议,让他无论走到哪都颇受欢迎。

那段时间,我见过太多绝望的家庭,旁观过太多场为沉睡者举办的活人葬礼。被笑和尚诱骗来的人,不再像之前的我那样渴望奇迹发生。他们满心羞愧,只想着赶紧达成交易远远逃开,永远不再回头。

约定悄然间作废,已经走过的流程又得从头再来。我必须接受新的游戏规则,除非我不想变成一个正常女孩了。新主管派人重新对我进行评估,让我复述之前讲过无数遍的话,将我的耐心耗尽。

 

最后的那次谈话,新主管派来了一个自称是心理医生的中年男人。那人稳坐在原本属于白教授的办公桌后面,向前探身,双手手指交叠成金字塔形状,指甲剪得圆圆整整。

“跟我讲讲你的童年。那场大火。”没有寒暄,他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没什么可讲的,我不记得了。”

这不全然是实话。噩梦的碎片至今仍扎根在我的脑海里。我记得浓烟和热浪,房顶轰然倒塌。有人抱着我逃生,四肢轻飘飘的,呼吸困难,万物都在激烈的旋转中碰撞解体。

“你能记起的最早期的记忆是什么?”

“不知道,一言难尽。”

冲击,疼痛,口吐白沫。漆黑的电流和闪烁的红光如巨浪般席卷而来。我从未真正感到过清醒,每一次全身抽筋过后,身心的某处都变得更僵硬麻木。

心理医生草草翻阅着桌上的那摞文件,我猜是我的档案和病历。

“曾小鱼,在你满月时,家里发生了一起火灾。那天你父母外出,外婆抱着你从火中逃生。老人家撞伤了你的头部,致使你颅内出血,造成了癫痫后遗症。”

“既然文件上都写了,何必还要问我?”

“我需要听到你本人的回答。”他露出令人讨厌的“三米六齿”假笑,“在你4岁时,顽固性癫痫危及到了生命,你父母决定让你做大脑右半球切除手术。手术很顺利,他们完全切除了你萎缩的右脑。此后,癫痫再未复发?”

我耸耸肩,表示文件上写得没错。

“你算幸运的了,儿童大脑的可塑性很强,通常能够自发性适应脑损伤。剩下的左半球,承担了右脑的大部分功能。这里,你的主治医生写道,你的半个大脑一直在接受锻炼,但长期负重,致使你精力只有常人的一半。”

“只要我还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我的表现就和正常人差不多。”

我没说出口的是,这么做很累人,我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疲倦。一旦我累了,就跟不上了。

“你现在还怕火吗?”

“不,我知道当年那只是场意外。”

火焰和闪光,都是能引诱癫痫发作的不祥之兆。我对特定规模的火焰有着永久性恐惧,尤其害怕看到无边无际的火海,那让我顿悟到我们每个人注定一死的宿命。

“你恨你的外婆吗,因为她你变成现在这样?”

“我感激她救了我一命。”

“你怀疑过起火原因吗?考虑到你们家当时的经济情况,有那么多孩子要养。”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什么意思?你想暗示什么?”

“你的父母爱你吗?和你的姐姐妹妹相比,你觉得他们更爱谁?”

“每个人都爱我,我们一家人幸福和睦。”

妈妈躲起来哭泣,爸爸在一旁小声安慰。他们担心自己老了以后,我无法养活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二姐以前总喜欢追着大姐问,我是不是奶奶捡来的野孩子,和她们那么不一样。我在家的时候,小妹从不带朋友来家里,我是贯穿她整个童年时代的污点。他们以为我没听到,以为我早忘记了。大家对待我,要么满怀愧意,要么熟视无睹。

“你在新山宽柔中学上学,那是什么,一所特殊学校?”

“没人教我怎么修补汽车轮胎。那是所排名前列的华文独立中学,是正儿八经的好学校。”

“你在上学期,把一个高年级男生的手打骨折了,为此停学半月,为什么?”

心理医生知道原因,文件上都写了,他只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来。

“那家伙总是嘲笑我,追着我到处起哄,给我起外号,模仿我的左手。”

“因为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你脑残鱼?愚蠢鱼?”

我狠狠瞪着他,差一点失去自控。最终我说:“我不该动手,我向对方道过歉了,我很后悔。”

“不,”心理医生看着我的眼睛,“你后悔的是没有早点那样干。”

 

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通过审核的。

在最后,他们还是给我做了手术,给我的左脑植入了造梦生物芯片。醒来后,我轻松抬起了左臂,灵活舒展开五根原本形同鸡爪的手指,喜极而泣。

一切都很完美。长年笼罩在眼前的那层不真实的阴翳消散开,我从未感觉到自己像此刻这般清醒聪慧。我重归于诞生之初的状态了!白教授说得对,第二次生命!我终于又变回了一个正常完整的人。

一切都很完美,直到任慈拿着那张纸笑吟吟地找上我。

父亲因公司破产失业了,再也付不起疗养院的账单。他瞒着家里所有人,在遗体放弃协议上签了字。任慈说,他随时都可以去新山把我的植物人妈妈接过来,在这里把她改造成一名能完美服从命令的介壳人。但他不打算这么干,为了我。

“给我跪下。”他挥舞着那张纸,笑吟吟地看着我,等着我理解自己此刻的处境。

我愣了十秒钟,然后照做了。

“小鱼,你乖乖听我的话,替我做事,我就不把你妈妈变成介壳人。拉钩上吊,一言为定。”他用那张遗体放弃协议许诺道。

至少在那一刻,我看不到别的选项。

 

有时候,爱一些人,意味着你要扮演分配给你的角色。即使那不公平,你心底里清楚那样做是错的,会伤害到另一些无辜的人,并且不可能长久。

任慈控制我的方法简单有效。每当我无颜面对自己做过的坏事,每当我身心疲惫萌生退意时,他就会来到我耳畔低语:“妈妈很爱你,从小到大一直在保护你,现在轮到你了。你不想让妈妈变成介壳人吧?”

有时候他会先给我点甜头,胡萝卜加大棒交换着来。

“别担心疗养院的费用。你乖乖听话,替我办事,自会有钱源源不断打到你爸爸的账户上。你让爸爸骄傲,不是吗?在国际大公司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亲戚朋友都对你刮目相看。你不想让家里人,尤其是爸爸得知你变成了肮脏的介壳人小贱货吧?”

有时候他喝了太多酒,干脆就跟我摊牌。

“曾小鱼,你是我养的一条狗。你欠我钱,你就得给我干活还钱。没事别整天瞎琢磨,你哪儿也去不了,你这辈子都是我的。”

我早该明白,我们所谓的生存之道,不过是根据亲疏远近,伤害他者来保全自我。久而久之,也许你会习惯于此,内心不再有感觉。也许你会以为这样做才是唯一正确的选项,你会渴望占据优势,甚至于先下手为强。

 

该正视现实了,任慈命令我来这座岛,从来都是为了那个男孩。

当然,他不会直接告诉我要做什么,他从来不让我事先知道太多。他只是说,鸟粪岛上有东西是他想要的。按老规矩,不要多问,见到后自然就懂了。

我不清楚他和什么人,也许是和阿图姆的竞争对手达成了一笔交易,他需要提供至少一个完整的活体样本给对方。

我相信任慈买通了鸟粪岛上的关键人物,让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图姆围绕天坑及男孩的研究业已结束,很明显,从那培养池里会源源不断生产出新的男孩,多一个少一个没有人在乎。

任慈判断,只要事先准备好合适的运输工具,我们可以在最后那天,趁乱偷运出一个活的男孩。

他需要我发挥我的特长,作为朋友或者食物,诱引男孩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视情况可能还要在途中安抚男孩,让他听话守规矩。

我试过了,真的,我别无选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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