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与僧(六十五)
【无心X萧瑟】妖与僧
81.旅程归途
蓝天碧海,海面沧浪滚滚,一艘黑色凤首的军船扬帆而行,从魍魉城返回天外天。
忽然,海里一个巨大的飞蛾状黑影浮出水面,从船边游窜而过,掀起一层滔天巨浪,使船身剧烈摇荡,浪头扑打在船上,灌了半船海水。
船上一团海兵奔来跑去,手忙脚乱,有的忙着打开排水管道,将甲板上的海水排泄入海,有的拉着船帆调整航向,有的忙于收拾散落一地的杂物。
船尾二楼小船舱里,唐莲在摇荡中磕碰在壁板上,额头起了个大包,而睡梦中的雷无桀从吊床上摔了下来,恰巧撞在唐莲身上,混乱中,两人搅成一坨。
「怎么了?发生何事?」雷无桀慌慌张张地爬坐而起。
「没什么,刚才有只海怪路过,海浪余波冲到船上了。」船身摇荡不已,萧瑟紧紧地抓着壁板上的扶手,一脸淡定。这片海域偶尔会有海怪从深海浮上来活动,离船太近就会发生这种情况,在船上几个月,也不是第一次遇上了,他见怪不怪。
「这船荡来荡去好好玩。」雷无桀紧靠在唐莲身上,没心没肺地把他当靠垫使,享受一下悬空一下贴地的刺激感。
「你滚开!别占我便宜!」唐莲刚被雷无桀撞了一身疼,恼火地一脚踹去,将他踹到一边。
一个黑木盒从雷无桀衣兜里漏了出来,船身一抛,木盒滑到了另一边,撞在壁板上啪地开了盖,盒子里的龙心花掉了出来。此花红茎中的汁液最为珍贵,若折损渗出就坏了。
「龙心花……」雷无桀骤然一惊,急忙朝落地的龙心花伸手抓去,却见花已落入萧瑟手中。
「你就不能谨慎些?若弄坏这花我杀了你!」萧瑟含愠瞪视雷无桀斥责道。
「这不没事吗?」雷无桀歉然挠了挠头。
「话说,你怎如此重视龙心花?这花是雷无桀给他心上人治病的,对你也没什么用处,怎感觉你比雷无桀还紧张它?」唐莲疑惑道。
「是啊,你若想要,尽管拿去好了。取这花时,你出力最多,我们不会介意让给你。」雷无桀一脸诚意地说。
「不介意。」唐莲附和道。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萧瑟认识雷无桀的心上人叶若依,而且是青梅竹马,他也希望叶若依安康。
「我不要!」萧瑟把手里的花丢给雷无桀,不解释。
波澜激荡了片刻,渐渐恢复平静,船又如常平稳前进。
萧瑟踏出小船舱,来到船尾甲板上,面朝海天,倚栏听风,衣袂飘扬。在他腰间,一枚印刻着符咒的银哨在日光下闪了一闪。他一抬首,望见一只苍黑的大鹰在半空盘桓。
认出那是姬若风的信鹰,他不紧不慢地抓起银哨,轻轻吹出一声脆响。苍鹰应声俯冲而下,降临在他身边。鹰爪上扣着一枚雕花银环,环上系着一个小信筒,里面装的是他被封为永安王的消息。
一眼阅毕,萧瑟面无表情,不疾不徐地将手中字条撕得粉碎,撒入海风之中,让纸屑一片片随风散去。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亚麻色的字条,字条上用独特的密文书写着「夜鸦未死」的简讯,卷成条状细卷,塞入了苍鹰的信筒之中,放它展翅高飞远去。
一个月前。
魍魉城葬骨峦外,手握狼牙棒的守卫围堵了路口,挡住了萧瑟一行人的去向。
为首之人是鼻子上戴着金环的中年武士,他手中拿着一杆乌黑锃亮的长矛,矛尖指向冬霰说:「施古杀人取心炼蛊,罪恶滔天,你们不能放走他!」
「老头,你怎不早说你是施古?」冬霰回头冷冷地瞟向身后的秃顶老头。
「你们想要龙心花,就护送我离开。」施古掏出龙心花,握在手中当保命符,「否则我就催毁……」他话未说完,手里的龙心花猝不及防地被人夺了去,回头一看,竟落到了萧瑟手中。
萧瑟站在施古身后,眼疾手快地夺取了龙心花。现场一百多双眼睛,谁也没看清他究竟如何办到。
变戏法吗?!雷无桀、唐莲看得目瞪口呆。
眨眼间,冬霰的剑已抵在施古脖子上,凛寒的剑锋将他颈间一滴冷汗凝成了白霜。
在场的百名守卫大眼望小眼,一时间没了动作,不明所以。
「借用此人片刻,稍后交还你们处置。」冬霰对守卫说。
金环首领令众守卫放下长矛,退至一边。
「你们不守信用!抢劫老人!」施古气急败坏。
「老头,这龙心花我们替你保管。」萧瑟将花塞到雷无桀手里,微笑着对施古说,「我答应带你离开,却没承诺为你拼杀。所以,你自己先搞定他们,然后再跟我们出海。」
还能这样?!狡诈的狐狸!雷无桀、唐莲心下默默同情受了忽悠的施古。
望向前方一百多名精壮的长矛武士,施古一脸绝望。他修为早已被废,老病之躯无力与之相搏。
「老头,你会不会解化绵蛊?」萧瑟又与施古谈条件。
一瞬间,施古看到了生机,眯成缝的双眼忽地一睁,一脸骄傲地说,「我当然会!蛊学是我强项!」
「你真会?」雷无桀质疑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欣喜。
「绝无虚言!」施古布满血丝的眼眸直诚地盯向雷无桀,说,「你们带我离开魍魉城,我保证如实相告!」
「魍魉城的人不同意,我们可带不走你。」冬霰不想为这事与魍魉城结仇。
唐莲和雷无桀打算硬抢,而萧瑟心下已编好了一套说辞来应付,却听施古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只要你们愿意帮忙。」
他能用一种秘蛊令自己进入假死状态,但在半日内必须为他解蛊,否则他将永远醒不来。
假死之法对于萧瑟等人有益无损,他们欣然同意。带活生生的施古离开不易,但若只是尸体,魍魉城的人也没意见。
于是,那日施古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场自杀大戏。事后,萧瑟他们顺利将他的尸体带出了魍魉城。
夕阳正往海里坠落。茫茫大海上,金波粼粼,镀了金色夕晖的黑凤船平稳航行。
船尾的小船舱里,冬霰倚立在门边,而萧瑟、雷无桀、唐莲与施古围坐于茶桌旁交谈。
「化绵蛊源于西楚,中蛊之初毫无症状,日渐使人体弱畏寒,数月之内侵蚀隐脉,一旦动武,隐脉则会永久断损。」施古仔细端详着萧瑟说,「小子,隐脉损毁了吧?」
「是。」萧瑟直问,「此蛊如何解?」
「想解化绵蛊,需要母蛊、蛊主之血、饲养母蛊所用的药材,缺一不可。」施古答道。说起蛊毒,他格外专注,倒不像个恶犯,而像个严谨的老先生。
「什么药材?」唐莲问。
「这要问蛊主才知。」施古白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好比你养一条小狗,你每天给它喂什么食物,我哪会知道啊?」他接着说,「所需之物备齐之后,首先将药材熬成汤药让中蛊者服下,然后在身上开一道血口,令蛊主之血与中蛊者之血相融,将母蛊接种到中蛊者的身上,待母蛊将子蛊全部吞噬,便可让母蛊回到蛊主身上,化绵蛊也就解了。」
「也就是说只能找蛊主解?」听了一堆废话,雷无桀感觉受了欺骗。
「不错。若蛊主不愿意,那就解不了。」施古说得十分肯定。
「那你还说你会解?」雷无桀怒道。
「我说知道解蛊之法,没说我能解啊!」施古委屈地辩驳。
「蛊主已死,也就别无它法了?」唐莲又问。
「若蛊主已死,他也不可能活着。」施古眯起一双浊红的眼,观察萧瑟的气色。
「此话何意?」萧瑟心下一怔,满目惊异。他一直以为给他下蛊的夜鸦已经死去。
「化绵蛊的母蛊寄生在蛊主身上,需以蛊主精血饲养才能存活,蛊主若死,母蛊必亡,而母蛊若亡,一个时辰内,子蛊会疯狂吞噬你的肌骨,将你的躯体化作一滩血水。」
「什么?」雷无桀听得背脊发寒。
「怎么可能?」萧瑟难以置信,他曾亲眼看到夜鸦坠入食人鱼的巢穴之中,躯体被分食殆尽。
「哼!」见他们半信半疑的模样,施古不悦,「我堂堂大蛊师,还会骗你们这些毛头小子?」
「可有办法抑制蛊毒?」萧瑟克制着内心怨愤,故作镇静地问。
「若你隐脉未损伤,倒是能用炎蛊和冰蛊抑制化绵蛊之毒。可如今你隐脉断损,此法无用。炎蛊与冰蛊入体,你必死无疑。」施古顿了顿,摸着胡须,说,「不过,倒是可以用益寿蛊,让你多活几年。见你我有缘,只收你九千九百九十两。」他虽捡回一命,但身无分文,很难生存,便趁此机谋财。
「益寿蛊?九千九百九十两?怎么听着像江湖骗子卖的面粉药?」雷无桀口直心快。他说的面粉药,即以面粉充当神药,卖高价的假药。
萧瑟脸一沉,默然不语。
「什么面粉药!」施古拍案而起,激动得唾沫横飞,「益寿蛊是我独门秘蛊!我曾用这种蛊续了魍魉城主三年性命呢!救命的药,收这价不算贵吧?」
「九千九百九十两?」萧瑟以审视的眼神盯着施古,问,「你卖给魍魉城主也是这价?」
「那倒不是。」施古缓缓坐下,说,「我患有眼疾,视力衰退严重,失明之际,城主夫人颜云画来求我医治他丈夫,我让她用自己双眼来换益寿蛊,她竟然同意了。我便取了她的角膜,换到我双目上。这件事魍魉城的人知道,不信你们可以去查证。」
「益寿蛊听来不似寻常之物,想必不易炼制。给了城主,你还有剩?」萧瑟疑道。
「益寿蛊当然不易炼制。」施古傲然道,「我用了整整五十年,只成功培育出三只。一只给了城主汪椋,另两只我自己留着。我受囚于葬骨峦一年,就是靠此蛊生存至今。」
「好,我买。」萧瑟掏出一块状如圆月白玉,放在桌上说,「这是价值上万两的月琬玉。」
此玉一看便知并非凡品,施古摸了又摸,随即将益寿蛊交给萧瑟说:「成交!」
拿到益寿蛊后,萧瑟聊起另一事:「听说你连杀数十人,取心炼蛊,炼的可是这益寿蛊?」
若是如此,这蛊还能要?
雷无桀和唐莲微微一怔,凝神盯向施古。
「不是。」施古捋了捋胡须,一脸肃然,「世间所有生灵都有寿命,寿尽时,灵魂也将进入轮回,记忆不复存在。而在古老的传说中,有一种蛊,名为灵智蛊,可将人的记忆植入另一副躯体之中,从而实现永生不死之愿。」他嘴角微扬,目光飘向了未来,「若能炼得此蛊,便能超越生死,跳出轮回。」
「你杀那么多人,是为了炼制灵智蛊?」雷无桀心下愤然。
「不错。」施古点头说。
「成了吗?」萧瑟沉声问。
「差一步就成了。」施古摇头叹息。
「只差一步?一日未成,永远不知是差一步还是差亿步。」萧瑟悯笑道,「你若死了,此生学问皆成虚无,投胎再世也要重新修习,那真是可惜。」
听萧瑟此言,施古忽然有种遇到知己的感觉,笑道:「可不是么!」
那日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施古。
归途漫漫,一个月后,还是一样天空,一样的碧波蓝海。
雷无桀提着一壶酒从船舱走来,望见萧瑟独自一人倚着栏杆发呆,于是来找他搭话,「欸!刚才有人捕杀了一条大鱼,鱼腹中有一只珍珠贝,打开贝壳发现里面有一颗这么大的珍珠,金黄金黄的,颜色可好看了。」他握了握拳给萧瑟说明珍珠的尺寸,问,「你不去看看?」
然而他眼中的稀奇之物,全然勾不起萧瑟的兴趣。萧瑟斜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那算什么?我见过最大的珍珠,有你一个头那么大。」
雷无桀付之一笑,心道:你吹牛吧?哪会有那么大的珍珠?
过道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唐莲端了一大盘生鱼片走了过来。
他将鱼片放在栏杆前的木台上,对萧瑟说:「再过几日,这船就能在天外天琳琅湾登陆。靠岸之后,我和雷无桀走陆路回北离。今后你打算留在魔域,还是跟我们回去?」
没等萧瑟回答,雷无桀凑近他身旁,提议道:「要不,你跟我们回雪月城?我们三城主医术高明,也许他会有办法医治好你。」
对于能否医治好,萧瑟早已看淡,不作多想。但是,传闻雪月城四季如春,景色绝美,他还没亲身去过,倒是早想去见识一番,于是随口答道:「好。你欠我的银子还没还,我跟你去取。」
雷无桀笑逐颜开,拍手道:「行!就这么定了!」
看他一副喜不胜收的模样,萧瑟心下纳闷:跟你讨债,你怎还开心得像个傻子?
紧接着,雷无桀望向唐莲说:「师兄!萧瑟同意与我们回去,回程食宿费不必担心了!」
此时萧瑟恍然大悟,恼道:「你们邀我同行,就为了让我给你们付旅费?」
唐莲颔首笑说:「实不相瞒,我们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只能指望你了。」
萧瑟心下默默打了打算盘,想着正好可以趁机敲诈一笔,故而答应道:「可以!但是,到了雪月城之后,你们须连本带利还我!」
他倚栏远眺,眼前晴空万里,一只白色的海鸥掠影而过,贴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飞翔,飞着飞着忽然一头扎入海中,衔起一条甩尾挣扎的鱼,随即蹿上青天,飞向沧海尽头。
82.以梳为礼
清晨,船在琳琅湾靠岸。
这是一个冷清的海湾。潮起潮落,许多鱼虾螺贝被冲到沙滩上。虽然物产还算丰饶,却因附近海面风大浪大,普通船只鲜少接近,来客稀少,只是偶尔会有大商船来此收购海产。今日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岸边,码头上水手来来往往,将大货箱搬运上船;灰白的沙滩上,零零散散的赶海人在捡海螺;涯边石丘处,钓客收起钓竿,提着满桶的鱼虾归家。
萧瑟一行人下了船,负责接送他们的马车出了点小故障,正在修理,于是他们便在此等候。
柔和的晨风带来一股淡淡的炭香味,嗅觉灵敏的雷无桀立即来了精神,闭起眼睛对着空气嗅了又嗅,「我闻到烤鱼的味道!好香!」他举目望去,指向前方渔镇说,「在那边街市!我们过去看看!」他转身说了一声,兴冲冲地循着香味跑过去。
「等等我!」唐莲怕他贪玩跑太远,赶紧跟了过去。
而萧瑟止步不前。他穿着水蓝的披风,戴着厚实的帽罩掩藏容貌,冬日里倒是暖和,可现已盛夏,天气炎热,他走了一段路就闷出一头汗,此刻他实在热得慌,只好将帽罩摘下来吹风透气。
沿着雷无桀和唐莲的前进的方向望去,他瞧那街市又脏又乱,遍地鸡毛鱼鳞血迹,苍蝇飞来飞去,顿时兴趣乏然,不屑地嘀咕道,「那种小街市有什么可看的?」他不打算跟去,环视四周,见涯边有座小石丘,便信步行去,一跃而起,跳到石丘顶端,在一块光滑的大石板前撩起衣摆,落座乘凉。
同行的冬霰却想去买些海产带回家,于是试着邀道,「难得来一趟,去渔镇逛一逛吧。海边街市有许多物美价廉的海产,我想带些干虾回去。你见多识广,来帮个眼可好?」他奉命贴身保护萧瑟,不能走得太远。
「我又不住这海边,海产我不懂。」萧瑟委笑拒绝道,「你早去早回,我在这等。」今日没有炽热的阳光,早晨海风柔柔吹拂,舒爽宜人,他一坐下就懒得动了。
此时,迎面走来两个魔族壮汉,一高一矮。他们头裹红巾,身着蓝衣,胸前印有大大的「靳」字。
一看此标识便知他们是靳家商船的水手,冬霰灰蓝色的眼眸顿然寒光凛凛,警觉地盯向来人。
靳家是魔域船王,商船遍布整个海域,他们除了经营普通货运,还是十分有名的妖贩,旗下猎妖者众多。两名水手刚往船上搬完货,在海滩上歇息,碰巧望见萧瑟,觉其貌极佳,想着若送到城里定能卖个好价,便过来询问。
「这位大侠,你这只小妖品相不错,三百两卖不?」矮子客气地向冬霰问价。他们见冬霰腰间佩剑,便以大侠称呼。
「三百两?」萧瑟一听这话就生气,没等冬霰开口,他冷笑一声,怒视来人,讥讽道,「卖了你一条命都不够买我一根头发!」
此言一出,矮子怒上眉梢,而高子则显得有些兴奋,「哟哟哟!是只欠管教的小妖啊!脾气可真坏!五溪镇僖大爷最喜欢这种了!」他们面向冬霰,再次出价,「三千两如何?」
眼见萧瑟目露凶光,一副想杀人的模样,冬霰忙对二人说:「他有主了,多少钱都不卖。」
难得物色到品相极好的小妖,矮子不肯轻易放弃,与高子相觑一眼,再问冬霰,「敢问这是谁家小妖?」
这一带是靳家的地盘,抢只小妖不在话下。他们心下打定主意硬抢,不过,在动手之前,还是例行一问。
「魔王家的。」冬霰掀开白披风,亮出腰间金灿灿的火云大鹏令牌。
火云大鹏是天外天魔王的纹章,魔域无人不识。金色的火云大鹏令,则是魔王亲卫才有资格佩戴的令牌。
两名靳家水手登时目瞪口呆,只觉难以置信,魔王的人会来这种穷乡僻壤?
他们目光移向萧瑟,又是一番端详,像在鉴别一件宝物的真伪。
「看什么看?」萧瑟一个凶狠的眼神瞪过去,冷峻地说,「再看我挖了你们双眼!」
他话音一落,就见一道寒芒乍闪而过。
随即,两名靳家水手忽觉眉毛处一阵冰寒刺骨,相视时才知二人的浓眉皆被剃得光秃。他们顿时惊慌地退了几步,不知所措地望向出剑的冬霰。
锵地一声,冬霰收剑入鞘,冷声威胁道:「还不滚?再看他一眼,你们眼睛就没了。」
二名水手二话没说,捂着眉毛,落荒而逃。
他们跑远之后,冬霰对余愠未消的萧瑟说:「靳家猎妖者众多,各种手段花样繁杂,令人防不胜防,你孤身一妖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走吧,一起去逛街。」
被扰了闲坐纳凉的兴致,萧瑟无奈地将帽罩戴上,起身跳下石丘抱怨道:「我讨厌你们魔域!恶心至极!」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你说过很多遍了。」冬霰苦笑,软声说,「别生气了,咱们逛街去,一会你看上什么,我给你买。」
「哄小孩呢?」萧瑟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一脸冷傲地说,「我看上的东西你买不起!」
小孩可比你好哄多了,冬霰默叹一声,说:「没事,你尽管买。我若买不起,可以让主君替你付账。」
萧瑟也不再与他较劲,迈步朝渔镇街市走去。
街上大部分商贩都在卖海鲜和肉,他们现宰现卖,地面湿哒哒的,布满污泥血水,整条街空气又腥又臭。
二人快步走到街尾,看见几个卖干货的档口,冬霰在其中一家挑选干虾,而萧瑟被旁边一个冷清的小摊吸引。
这小摊档夹在两个干货摊之间,摊位很小,只有三尺宽,摊上摆放的物品却不少,几个箩筐里分别装着木筷、木碗、木盒、木簪、木梳。乍一看,平平无奇。再细看,一双木梳赫然抓住了萧瑟的目光。
在一堆朴实无华的木梳里,这双梳子出类拔萃,无论材质工艺皆属一流,两把梳子嵌合成圆,拆开是两把弧形梳,暗红的梳柄各雕刻一龙,雕功细致精美,龙头神态逼真,龙鳞清晰分明,光泽灵动,梳齿也打磨得十分圆润,触感极佳。
摊主是个老羊妖,白色的胡子长及腰腹。他坐在一旁,一手拿着一根木簪,一手拿着刻刀,正埋头雕刻花纹,见萧瑟拿起木梳仔细端详,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给萧瑟竖起大拇指,咧嘴笑道:「小哥好眼力!这是留香桃木梳,质地坚韧不易折断,送给心上人最合适了!」
一丝黠笑在萧瑟唇角掠过,他低眉垂眸,若有所思,随即对老羊妖问道:「怎么卖?」
「九文钱。」老羊妖说得有点心虚。这里的居民并不富裕,一把梳子卖两文钱也都嫌贵,但看萧瑟的衣着打扮像是海外来的有钱人,他故意报高了价。
「九文钱?」萧瑟满目讶然。这等上佳的工艺品,若放在天启城的绮珍阁,卖九百两也有人买,在这竟只要九文钱?
瞧着他诧异的表情,老羊妖以为他嫌贵,主动降价道:「那五文吧,不能再低了。我雕了一辈子木头,这双梳子是我最花心思,也最满意的作品。换点酒菜钱不过分吧?」
六十多年前,羊妖看上村里一个很爱梳头发的姑娘,想送她最好的梳子当定情信物,可惜他家境贫寒,买不起那些价格昂贵的梳子,只能自己动手,后来,他省了两年酒钱,跟一名船匠换了一小块留香桃木,花了数月磨制这双木梳。然而,时不待人,在梳子完工之日,那姑娘已嫁为人妇。自那以后,他便将这双龙梳收入箱底珍藏多年,近日收拾旧物才翻了出来,想着自己现已七老八十了,留着也没用,于是就拿出来贱卖。
「这双梳子我要了。」看这老人家衣服破旧不堪,浑身上下打满补丁,双手粗糙,结满老茧,萧瑟想着他生活并不富足,不想占他便宜,格外大方地给他扔了一两银,说,「不必找零了,给我挑一合适的盒子装起来。」
白花花的银子接到手中,老羊妖又惊又喜,一连道了数十声谢,接着,从框里选了个好看的小锦盒装起木梳,恭恭敬敬地递给萧瑟。
冬霰从隔壁过来,恰巧瞄见盒里的梳子,不由笑了几声。
萧瑟疑问道:「你笑什么?」
冬霰直言:「主君不留头发,应该不需要此物。」
就是看他不留头发才觉有趣!萧瑟心下默笑,又倪向冬霰,挑眉驳道:「情趣你懂不懂?」
你这算什么情趣,明明是恶趣!冬霰暗自鄙夷,摇头说:「不懂。」
萧瑟嘲讽道:「你们魔族人只知道打打杀杀,强取豪夺,当然不懂。反正也没人给你送,你不必懂。」
听了萧瑟一番贬损之言,冬霰被戳到了痛处,沉下脸不悦道,「我才不稀罕!」
冬霰无妻,但有一名妖族小妾。他十分喜爱他家小妾,却不懂得如何讨她欢心,小妾老嫌他不识情趣,对他越来越冷淡。此刻他不由默默反省自己。
他们边走边聊,路过街口转角时,正瞧见一群妖族小童正在屋檐下玩过家家,其中一只红衣童妖头上戴着鲜花和贝壳编织的头冠,扮演新娘。另一只蓝衣童妖腰间插着一朵大红花,扮演新郎。「新郎」手里拿着一把断齿的旧木梳替「新娘」梳发,而其他几只童妖则围着他们边拍手边说唱:
一梳梳到头,金银堆满楼。
二梳梳到尾,比翼作双飞。
三梳梳到头,无病无愁惆。
四梳梳到尾,相依又相偎。
五梳梳到头,和睦不争斗。
六梳梳到尾,举案亦齐眉。
七梳梳到头,白首永为俦。
八梳梳到尾,富贵享家肥。
九梳梳到头,多福也多寿。
十梳梳到尾,合家共和美。
这是一首古老的童谣,叫「十梳谣」,民间婚嫁之日,一对新人会对唱此谣以祈愿婚后幸福美满。
响亮的童谣声声入耳,萧瑟驻足听了几句,总觉得越听越难过,不由加快了步伐,不忍听取。愿望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辛酸。刚买的一双梳子忽然不想送出去了。
而冬霰觉得这歌谣有意思,拉着萧瑟停下来围观孩童玩耍。
「你们妖族人成亲要送梳子?」冬霰听完童谣,似乎领略到了送梳子的意义。
「没这种说法。」见他一脸认真,萧瑟补充道,「和你们魔族人送项链差不多意思。」
魔族人送项链,意为拴住对方,但梳子是怎么个拴法?冬霰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不太理解,可他还是默默折回刚才老羊妖的摊位,给他家小妾买了一把梳子。
逛了一趟出来,发现雷无桀和唐莲已经吃饱喝足,坐在路边的石阶前纳凉,坐了一会,接送他们的马车修好,四人便乘车离开渔镇。
黄昏,马车进入一座小镇。
这座小镇名为银竹镇,位于天外天与齐榷城交界的多玉山下,商客络绎不绝。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区,在深巷里的一所僻静的宅院后边停下。萧瑟与雷无桀、唐莲、冬霰下车进入宅院,便看见打扮成仆从的无心在院里等候。
花圃前,无心穿着一身粗皱的青黑麻衣,头束黑头巾,穿着十分简朴,却掩不住一身轩昂气派。
「怎么每次见你都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你是变装狂魔吗?」雷无桀满目欢喜地笑着说。上一次见他时,他乔装成大胡子牧民,这一次是风格截然不同的小家仆。
无心不想泄露行踪,刻意打扮得低调,被这么一说,他不禁理了理自己一身衣物,一脸坦荡地抬眸问:「奇怪吗?你们不觉得我穿什么都好看?」
「嘿!下次你换套女装出来给我们跳个舞看看?」雷无桀玩笑道。
「那不行!万一迷住了哪个痴心人,令人魂牵梦绕,相思断魂,可就是罪过了。」无心双手合十,一脸端庄,目光蓦然一转,视线移到萧瑟身上,随即嘴角绽开一抹微笑,笑得暧昧不明。
「你想多了,万一挑一的白痴瞎子才会迷上你!」萧瑟眼角一挑,出言讥讽。
「好端端的,你怎骂起自己了?」无心笑眼弯弯地调戏。
萧瑟被占了便宜,赧然瞪向他,欲骂却止。
雷无桀、唐莲忍俊不禁,冬霰不敢笑,憋着退到一旁。
此时,一名老仆走过来,领他们住入客房。
天色晦暝,万籁渐静。
烛光燃亮的客房里,萧瑟刚脱下披风,就见无心从门外进来。
「坐吧,有事与你相谈。」萧瑟拉开一张椅子邀请道。
「你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明日再聊吧。今晚只想与你谈风月,其余一概不谈。」无心夺过他手里的披风,随手扔到门边的楠木衣架上,问,「数月不见,有没想我?」
「没想。」萧瑟脱口而出。
「不许骗我!」无心双手环住萧瑟的腰,脉脉注视着他的眼睛,似怒非怒地说,「惹我不高兴,小心我治你欺君之罪。」
而萧瑟不惧威胁,含笑道,「你这魔王当得越来越像模像样了。」他语气略显冷淡,分辨不出情绪。
无心一时琢磨不透,疑问道:「你这话是夸我还是损我?」
萧瑟反讽说:「我哪敢损你啊,大魔王。你一句欺君,我就玩完了。」
他欲挣开无心,手一甩,装在袖袋里小锦盒滑了出来,啪地落在莲花纹地毯上。他俯身欲拾,却被无心抢先一步夺去。
圆形的小锦盒涂了朱漆,盒边描了墨色福字纹,看起来很喜庆,无心笑问:「这是什么?给我买礼物了?」
萧瑟本已决定不送了,不料这小玩意竟自作主张跑了出来,此时既已到了无心手里,他也不好说什么了。
无心不急打开,又问:「你给我买了什么?火霞珠?」
火霞珠是一种稀有珍珠,颜色橘红相间,色泽如同火焰霞光,价格十分昂贵。
萧瑟神色微变,摇头示否。
无心又猜:「月琬玉?」
月琬玉是一种圆润透光,形如满月的美玉,价格比火霞珠还贵。萧瑟捏了捏拳,又再摇头示否。
无心以为萧瑟眼光挑剔,送礼会挑最贵的送,再猜道:「紫霜晶?」
紫霜晶是霜花状的蓝紫色的宝石,价格相当于两块月琬玉。
见他越猜越贵,萧瑟心生不满,冷哼道:「让你失望了,我可没钱给你买名贵珠宝!」
无心不猜了,打开锦盒一看,出乎意料:「梳子?」
一双梳子握在掌间,仔细把玩了一遍,他忽然笑得合不拢嘴,笑了一会才看着萧瑟,问:「你是不是想给我梳头?」
萧瑟摇头说:「给你买梳子是逗你玩的,别无他意,看你一顿傻笑就够了。」
无心不信,微笑道:「若是逗我玩,你单买一个就好,这成双成对的,算是买一赠一呢,还是捆绑销售呢?」
萧瑟默默回想了一下,当时买这梳子确实只是一时兴致,并没有考虑太多,「不过是觉得好看罢了。」他淡淡地说。
沉默片刻,无心抚摸着梳板上的龙雕,凝眸道:「民间习俗里,送梳子意为私定终身是吧?」
萧瑟不否认,只说:「你是王族,民间习俗与你何干?」
「今天我不做魔王,只想做你夫君。」无心笑着,将其中一把梳子递到萧瑟手里,问,「帮我梳头好不?」说着,他扯下头巾,眼睛闪出红亮的光,一瞬间,他额间红印和头顶的朱点消失,化作一脸网纹血丝,红绸般的长发自锃亮的光头倾泻而下。
他突然化出罗刹之形,令萧瑟顿觉一阵心悸,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放置在桌沿上的小锦盒被撞跌在莲花地毯上。
「你还嫌弃我魔形?」无心走到萧瑟跟前,握起他的手。
魔族人的魔形狰狞可怖,对妖族和其他种族具有无形的震慑力。
萧瑟虽与无心相熟,但见到他的魔形时,仍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之感。
「我明明知道是你,可每次看到你的魔形,又觉得你很陌生,不是我熟悉的叶安世。」萧瑟本能地低眉垂眸,不敢与罗刹无心对视。
「你的感觉没有错。魔形的我确实和平时不一样。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只恶魔,我们魔族可以将恶魔外化成形。」无心轻叹一声,说,「以前听老和尚说过,人有七情六欲,平日里受束于礼法伦常,不会过分显露。而我们现出魔形时,会忘掉一切道德教化,肆无忌惮地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与欲释放出来。不分善恶,不辨是非,残暴不仁,贪得无厌,自私至极,为满足心中执念,可以不顾后果。」
「你若毫无道德,自私贪婪,像个怪物一般,我会感到恶心、厌嫌,甚至想杀了你。」萧瑟下意识地抗拒罗刹无心,就像在抗拒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放心,我已学会控制自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伤害你了。」无心轻轻地环住萧瑟,将其搂入怀中安抚道。
尽管他说得信誓旦旦,可萧瑟一时间仍是难以适应他罗刹之形,拘谨地往后缩了一缩,拒绝他的拥抱。
「怎么了?你再躲开我可要生气了!」见他挣扎逃离,无心加大了力道将他扣紧,情不自禁地握起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手背。用魔眼看萧瑟之时,越看越觉他秀色可餐,想仔细品尝一番,将他里里外外都尝透。
「我就是嫌弃你魔形。你再这样,我就不搭理你了。」萧瑟郑重地说,「我只认识人形叶安世,别用你这货不对板的模样逼我买账。」他不讨厌魔形无心,只是难以克制与生俱来的畏惧感,心惊胆寒,却仍故作镇静。
「什么货不对板?魔形也是我!」无心大度地原谅他无礼冒犯,「现在不熟悉没关系,今后我天天化罗刹之形,让你慢慢习惯。」说着,又在萧瑟耳上亲了一亲。
「我不想看你到魔形!捆绑销售可还行?你解除魔形再来跟我说话!」萧瑟抬袖擦了擦被亲过的耳朵,强硬地驳斥。
「明明是买一赠一!」无心狎笑道,「人形叶安世和魔形叶安世都是你的。」他拿起梳子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丝毫没有解除魔形之意。
「我不要劣质赠品。」萧瑟背过身不看他。
「你说这种话太伤我心。」无心真有点生气了,转念又忍了下来,拉着萧瑟到塌边坐下,温声说,「好啦,别闹了,快给我梳头发,梳完我就收起魔形。」
萧瑟也不推辞,顺从地握起梳子,给他梳了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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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