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杀

       叶冲不紧不慢地赘在一个喝醉酒的日本士兵身后。——井上三郎，日本宪兵队的一个小队长，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大约20天之前侮辱了一个中国姑娘，那姑娘不堪受辱，自尽身亡，——正是沈翠儿口中的邻居姐姐。

      天已经黑透，叶冲目送他步履蹒跚地进了宪兵队的大门，转身离开。

       转进自家街口，远远地就看见暖色的灯光从窗棂里透出来，小庄已经回来了？叶冲的心情不禁愉悦了几分。推开门，一阵香味随着温润的水汽迎面而来。

       “小庄，你炖汤了？”叶冲兴冲冲问道。

       庄：“今天回来得早，炖了些腌笃鲜。”

       冲：“特地给我炖的？”

      小庄：“想得美，是我自己想吃。”

      “切，还说不是，你自己吃的话只放排骨，根本不会放五花肉。”叶冲洗手盛汤，一口下去赞不绝口，“嗯~~，好吃。那什么，那首诗怎么说来着？说桃花的，桃之夭夭什么的？”

       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喝个汤怎么还想起来诗经了？”——而且，《桃夭》跟腌笃鲜有什么关系？

       叶冲嘴里嚼着一块春笋，口齿有些不清地说：“就是觉得，这诗特别适合拿来形容你。”

       小庄无语：“弟弟啊，咱好好读书行不行？这诗是形容新娘子长得漂亮又贤惠的，形容我不合适。”

       叶冲脸上露出一抹坏笑，“漂亮，又贤惠，多合适啊。”

       小庄假笑了一下：“行，明天开始我就不贤惠了，你想吃什么自己做吧。”

       “别啊哥，我错了！”叶冲立刻认怂。

       小庄无奈又宠溺地白了他一眼，起身上楼，“自己慢慢吃，吃完洗碗，然后来书房找我。”走到一半还不忘提醒他：“时间不早了，少吃点儿，吃多了又做梦拆家。”

      哪有拆家那么严重？叶冲内心呓语，不过想想上次被自己在睡梦中踹飞的台灯，还是少吃一点吧。

 

       叶冲收拾妥当，轻轻推开书房门走进去，小庄面前放着一叠财务报表，正低头写着什么，台灯的光柔和地打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映出了一大片阴影。

       叶冲随手拿起一份报表翻了翻，只看见一大堆数字和他分开看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的专业术语，“看不懂。”——又放了回去。

       “要让你一眼就看懂了，我那早稻田大学经济管理专业的文凭岂不是成了笑话？”小庄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过你要有兴趣，我可以教你，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学会之后呢？是不是就得给你做免费劳工了？我才不上当呢。”叶冲笑得像只狡猾地狐狸。

       小庄瞥了他一眼，嫌弃地说道：“帮不上忙就靠点边儿，挡我光了。”

       叶冲乖乖退到一边儿，等了大约10几分钟，小庄收起那些报表，问道：“你跟了那井上三郎也不少日子了，有什么发现？”

       叶冲详细答道：“他生活轨迹很规律，大部分时间呆在宪兵队，每周一和周四下午轮休的时候会出来喝酒，每次都喝到差不多酩酊大醉，一直到宪兵队要求的最晚归队时间才回。他6次里有5次去了松阪居酒屋，据说是喜欢那里的芋头烧酒；还有一次去了菊美居酒屋，那次除了喝酒还找了姑娘。”

       “他脾气暴躁，酒品更是不好，所以没什么人愿意跟他一起喝酒，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还打听到——”叶冲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特别喜欢10几岁的小姑娘，沈翠儿的姐姐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害者，——简直就是个变态！”

       不同于叶冲义愤填膺，小庄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独来独往，这倒是个有利条件；不过行动路线单一，要怎么制造机会呢？”

        “我有个想法，”叶冲铺开一张地图，用铅笔圈出了日本宪兵队和松阪居酒屋，“他从居酒屋回宪兵队，在这个位置上有一条岔路，右边是很平坦的水泥路；左边这条挨着苏州河，又窄又烂，这几天连日降雨，泥泞不堪，白天都没人走，更别说晚上。在这条路上，一不小心滑倒掉进苏州河是有可能的。问题是，怎么让井上三郎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而去走小路呢？”

       “你连地形都考察好了？厉害。”小庄称赞道，然后继续说道：“你不是说他喜欢小姑娘，酒后最容易冲动，如果这时候看见个合胃口的……”

       “那倒的确可以把他引过去，可问题又来了……”叶冲上下打量了小庄一番，然后嫌弃地撇了撇嘴。

       小庄一头雾水地眨巴了几下那双大眼睛，这时听见叶冲幽幽地开口：“你说你没事儿长这么高干嘛？要一直1米6多好，问题迎刃而解。”

       小庄眼睛瞪得更大了，“说小姑娘呢，你往我身上扯什么啊？你怎么不一直1米6啊，你1米6的话套个裙子效果也差不多。”

       冲：“那怎么可能啊？”

       庄：“怎么不可能？你又不丑。”

       冲：“…… ……”

       庄：“…… ……”

      （两人互瞪30秒。）

       冲：“哎，别闹了，说正事，上哪儿找合适小姑娘去啊？”

       庄：“不是有现成的吗？”

       “你说沈小翠？”叶冲惊讶，“不行，她完全没受过训练，太危险了。”

       “她只要跑就行了，需要什么训练？再说这是她要报仇，不参与一下多没成就感？”小庄说道。

       叶冲依然不敢苟同：“不行，既然咱们是想帮她，就不能让她有危险。”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小庄不甚在意地解释道，“我观察过那姑娘，跑得快着呢，一个醉鬼要追上她没那么容易。再说还有咱俩呢，还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那……”叶冲犹豫了一下，说道，“你问问她，她要是不愿意，就别勉强。”

       “这个自然。”小庄应道，接着他又说，“她要是不同意，我就买条裙子……”

       冲：“你穿？”

       小庄：“给你穿。”

       “林小庄，”叶冲又气又无奈，“你幼稚不幼稚啊？”

       小庄不语，只对着他灿然一笑。

       叶冲翻了个白眼，决定不搭理他，继续问道：“就算小翠愿意做饵，把井上三郎引过去，咱们又怎么保证他一定会失足落水并且一定会溺亡呢？”

      “这些事我安排，你就放心吧。”小庄一改之前嬉笑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沉稳可靠，“你跑了这么多日子，也累了，早点休息。下个周四——”小庄拿起笔在日历上画了个圈，唇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呵，正好是清明节，咱们送他上路。”

       叶冲看着他“啧啧”摇了摇头，“这么美的一张脸，说着这么狠的话，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温和谦恭的林小庄吗？”

      “温和谦恭？”小庄笑了笑说，“那得看是对人还是对鬼。”

 

       松阪居酒屋，昏黄的灯光，嘈杂的环境，带着些脏污的玻璃上映着室内那群魔乱舞一般的景象。林小庄穿了一身半旧的夹克衫，唇上贴了两撇小胡子，脸色涂黄，头发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再一副黑框眼镜，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他的眉眼，看起来就与一个普普通通的颓废大叔无异。他这副打扮，一眼看过去，就连叶冲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家里进了贼，差点就拳脚相向。

       此刻他摇摇晃晃地游走于一群酒鬼之中，还一副醉态地胡乱跟人搭话。他跌跌撞撞地靠近到井上三郎身边，看似不经意地撞在他身上。井上三郎扭过身子用很难听的话骂他，他点头哈腰地不停道歉，同时却一抬手，指尖滑落一撮白色粉末，准确无误地落入井上三郎的酒壶里。

       待井上三郎骂够了，小庄悄无声息地从居酒屋里退了出来，隐没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你给他下的什么药？”叶冲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小庄的所作所为他都尽收眼底。

       “就是一点催化剂，让他醉得更厉害一点，另外……再稍微激发一点禽兽之欲。”小庄解释道，同时他把额前碍事的头发捋到后面，摘下眼镜露出了他那双极具辨识度的眼睛。

       叶冲皱了皱眉，继续追问道：“你哪儿弄来的？尸检的话会不会被查出来？”

       小庄冷哼了一声，说：“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小队长，只要表面没有明显的他杀痕迹，谁会给他做尸检？一个炮灰罢了。”

       叶冲赞同地点点头，“不过你要引开他注意力给他下药，就不能换个方式吗？他脾气那么差，要是动手揍你怎么办？”

       小庄寻思了一下，恍然大悟一般：“是哈，那我好像只能任他揍，还手就暴露了。”

       “就是，多危险。”叶冲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小庄却笑了笑说道：“不过我还是可以趁乱逃走的，别担心。”

      冲：“切，谁担心了？我就是不想节外生枝。”

      小庄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真的？不担心？”

       叶冲心中窘迫，他抬腕看了眼时间，说道：“时间差不多了，走了，去看看沈小翠准备好了没。”说完便先一步走了。

      小庄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跟了上去。

 

       井上三郎掐着时间从居酒屋出来，感觉今天的酒好像格外上头。他看着眼前的岔路口，明明应该是两条路，今天怎么变成了三条，他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儿。这时候他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正要破口大骂，却发现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身材苗条，扎着两条马尾辫，模样……看不分明，但反正是他喜欢的类型。

       沈翠儿鼓足勇气抬起眼看向井上三郎，只见一张猥琐的脸，还有那赤裸裸地充满了兽欲的眼神，让她毛骨悚然。她浑身发抖，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她的恐惧似乎更激发了那禽兽的欲望，竟向她伸出了手……她转身就跑。

       恐惧与恨意交织着，恐惧催促着她尽快逃离这个恶魔，恨意却让她冷静，她不能跑太快，她要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得让那害人的恶魔觉得再有几步就能抓到自己，她要把他引到他该去的地方。她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回头看，路边差不多一人高的杂草也时不时摇曳几下，沈翠儿知道那是叶冲和林小庄，这让她心里安定了很多。

       叶冲和小庄借着杂草和树荫的掩映，比沈翠儿稍早了一点到达指定的地点。泥泞不堪的小路在这里更加狭窄，路基被雨水冲跨了一段，冲出了一个湿滑陡峭的斜坡直通河道。

      叶冲几乎已经可以听见沈翠儿他们的脚步声了，这时小庄突然递过来一个沙包，“这个游戏你最擅长，交给你了。”小庄笑着说道。

       叶冲将沙包拿在手里抛了两下，立刻会过了意。孩子玩的沙包，打在身上不会有伤痕，但是可以让人重心不稳进而摔倒。

       仅仅一分钟，沈翠儿和井上三郎就到了。沈翠儿停了下来，一步步后退着，井上三郎步步紧逼，一边猥琐大笑一边用日语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就在他朝沈翠儿扑过去的同时，一个沙包疾飞而来，打得他一个踉跄，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是第二个、第三个，他终于朝着那被大雨冲出的斜坡一头栽了下去，在“哗啦”一阵水声之后，世界安静了下来……

       沈翠儿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空气，好久才缓过神，腿一软直接坐在了泥地里，她浑身颤抖，不住地喘息着。

       叶冲想走出去查看一下情况，顺便安慰一下看起来像是吓傻了的沈翠儿，却被小庄拦住，“再等一下。”

       虽然觉得沈翠儿有点可怜，但叶冲依然听从了小庄的意见，他知道小庄是在等最后的结果。几分钟后，河堤下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两个青壮汉子从下面爬了上来，其中一人身上还搭着一条床单。小庄脸上露出个大局已定的轻松笑容，跟叶冲一起走了出去。

       叶冲知道这两人是小庄雇来的，是码头上的船工，水性好得很。他们提前潜伏在水里，当井上三郎落水后就用床单把他拖到水底，井上三郎即便还有力气挣扎也挣脱不了，只能被溺死。

       那两个汉子见了小庄，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老大”，然后掩不住兴奋地说道：“那小鬼子当真是醉得不清，一下水连动都不会动了，我们兄弟俩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拉水底下去了，保证死得透透的了。”

       “麻烦你们了，谢谢！”小庄一边道谢，一边拿出一叠钞票递给他们，同时嘱咐道：“找个隐蔽的地方离开，当心别被人看到，还有一定管住自己的嘴，今天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透露出去。”

       那兄弟俩开开心心接过钱分了，一边应道：“这个您放心，我们兄弟俩也要命的。下次再有这样的好差事，您一定还要找我们啊！”

      小庄既不应，也不拒绝，只是笑了笑。

       叶冲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说道：“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啊，这种事居然还想再来。”

       小庄笑笑说道：“也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又有老婆孩子要养，这种既能赚钱又能杀敌的事当然愿意做。”

       叶冲还想说什么，这时候突然从他们下方传来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他……他死了是么？”

       “是，他死了，你姐姐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小庄低头对沈翠儿说道，“你做得很好，非常好。”

      沈翠儿呆呆地看着他们，嘴角微抬，似是想笑，可是眼泪却先奔涌而出。随即，大哭起来。

       “哎……你怎么还哭上了，”叶冲有些无奈，又觉得她怪可怜的，于是劝道：“别哭了，大仇得报，应该开心才对啊。”

      “开心啊，我开心……”沈翠儿一边抽泣着一边说，“可是……可是我阿姐她……她回不来了啊！”

      叶冲沉默了，有那么一瞬间他鼻子倏地酸了一下，眼底有些湿润。

      小庄蹲下去，平视着沈翠儿，语气有些冷淡地说道：“你差不多哭一会儿得了，你哭得再大声，你姐姐也回不来，万一再引来什么人，咱们仨就一起完蛋了。这种世道，你能活着，就尽量活着吧。”

       沈翠儿像是有点怕他，当真就不敢再放声大哭，她努力压抑着自己，低声地呜咽着，渐渐地，也平静了下来。

       小庄见她不再哭了，下意识地想拉她起来，可是看到沈翠儿那一身泥污，伸出去的手生生顿在半空，然后默默地又收了回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叶冲鄙视地瞟了他一眼，主动将沈翠儿扶了起来。

       叶冲看了看自己满手的泥，然后直接在了小庄的外套上蹭了个干净，引得小庄“哇哇”大叫，“你搞什么啊！”

      冲：“说好要同甘共苦的，不能就脏我一个。”

      “你……”小庄手指着叶冲，气到说不出话。

       沈翠儿这时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抬手抹了抹脸上未干的泪水，同时说道：“你们感情真好。”

       叶冲和小庄扭头，看她把那张原本还干净的脸抹成了一张大花脸，皆无语。沈翠儿还一脸天真不明所以地回看他们。

       半晌，叶冲说道：“我先回家了。小庄，你送送沈姑娘，太晚了，路上不安全。”

      小庄：“我自己？一起呗。”

       叶冲：“不要，弄了一身泥，我要回家洗澡去。”说完他也不等小庄回应，径自走了。

       “那你小心点儿，尽量走大路。”小庄看着他的背影叮嘱道。

       冲：“知道了，你也是。”

       小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有点不情愿地对沈翠儿说道：“走吧，送你回去。”

       “那……那麻烦您了。”沈翠儿怯生生地说道，然而她走了几步，却发现小庄并没有跟过来，于是她停下，疑问地看着他。

       “走你的，”小庄懒懒地说道，“我会在后面跟着，这大晚上的，要是被熟人看见你跟一个陌生男子走在一起，你会被人非议的。”

       “这样啊……谢谢您。”沈翠儿有些感动，这位先生虽然有点凶，但真的是个好人呢。

       “不用谢，快走吧，我也想早点回去呢。”小庄催促道，“还有，以后茶馆我也不会常去了。你这年纪，家里也快给你找婆家了吧，你在外面唱曲赚钱，本就容易被诟病，要是再传出来你被个日本男人纠缠……本来长得就不怎么样，回头更没人要了。”

       小翠心里积累起来的感动一下子碎得稀里哗啦，她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结果摸了一手泥，想到自己这又脏又邋遢的样子，小翠委屈得又快哭了。

       小庄看着她那低头耷拉脑的样子，不由得有点好笑，“行啦，别委屈巴巴的了，回去洗洗干净，也还能看。”

       他这算是安慰我？小翠抬眼偷偷瞥了小庄一眼，心里狐疑道，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

       “别看了，快走吧，时候不早了。”小庄催促道。

       小翠转身向前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林先生，您和您弟弟，其实都是中国人吧？”她突然问道。

       小庄一愣，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翠很认真地说道：“你们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名字也是中国人，你们还帮我、帮我报仇、杀日本人，你们……是不是就像戏文里说的那样，身在曹营心在汉？”

      小庄彻底呆住，随后他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这小丫头，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乱懂。他看看小翠，小丫头目光灼灼、一脸期待，于是他也没否定，笑了笑，然后告诫她：“那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嗯，我懂！”小翠欣喜地点点头。

       少女的眼神明亮又纯净，充满了喜悦，——这样的眼神，大概最是能够慰藉人心吧，小庄心道，他突然想起来儿时的叶冲，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家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