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男子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在今天的晚上,我依然会再次遇上他。——题记
是哪天晚风里遇上他的呢?
风在这个季节是不常有,但一到晚间将近八点钟的时刻,那面山前窗后,必定会有一个我自己熟悉的身影。窗里也就是窗的后边吧,一扇模糊了几年的络沙的窗子,我人始终是在后边的。
这面窗往前不过三年,是会有两个看上去差不许多的影子。他们的眼窗外,是对面山跟石围上踽踽而过的月色下的白猫;是暮秋承了一袭凉露的风中的红枫;是小童车子上坡时悄然作响的罄般的铃。过了一年以后,猫生了一窝的小猫,雨后湿泣泣的石块脊上喂哺。遥遥在望的五角小枫,甫一伸手似乎摸得到叶的齿缘。板车上的立着的小童㗒㗒呀呀地晓得了同妈妈拌嘴。
于是,留在那一年里的仙色,泠意的风,人生的钟都失了。
上天的意旨,万物的生长。汩汩然然,不疾不徐。
窗子里于是落剩下我,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我每天还是在有风的时候,去一下那里。想放一放凭吊的心,夜幕下一格暗一格的青山没有额外的坡界,我的目光无奈中茫目攀升。循老路般,曳飘在半腰的纸祭明晃晃地映了轮廓。每每淌过心,总在深底处再一次问自己,这又是哪一家可怜的人呢?三支纸捻的花伞,白日的曝晒不躲,雨天里静静地,不闪。寥落的纸碎响,抵灭了伞身的五彩斑爛,眼里虽是照了耀目的红、绿、金,却也往冷冷的心头作了梵音。三面伫立正襟的像人的伞前,看不到一块青灰色的石碑。
那年窗里人曾经慨叹过的荒凉的碑,年复一年,碧茸茸的野草枯蔓遮了荫的影子,啸在草丛之中的哀伤,都去了哪里了呢?
并不是刻意避开,我日日眺望眼前高山,视线尽可能地向山巅。于是偶然地,淡蓝天穹划过一架架低低轰鸣的飞机。我曾数过,某天山上不远的地方,间隔不久相错了五架。这当然仅仅是在我离开之前的事。望着机头机尾闪闪红黄灯光的信号,什么也没想。
机子里的人知道下面有个他么。
于是,这一个人,就在这样一个没有飞机过去的一天,静悄悄地走了过来。
先是眼眶的余光有个融融的黑点子,因为高度也便没有低处的顾忌。眼珠子顺势滑了下去,他是一身黑衣的。时值五月,一种夜间漾了清香的草间,他就安安然然地走上了铺满地砖的山道。似乎是没有鞋的,听不到一丁点重的韵脚,但是他的鞋子却那般的大,夜的笼罩,蒙蒙泛着萤光。你又不得不暗生讶异,他是怎样做到鞋与地的着点可以消得到哑音的地步。细细的条子,长长的摆动很小的臂,所有袒露在外的肌肤,白皙柔静。他始终低下头,并没留意脚底时刻碍得的碎草,也未闪躲高可过人的野树,不知不觉间被他娴静地过去了。
我并没在意他的第一次。
在第二天相同的时间,我发现他途经西山跟那处冒栏而生的纻叶后,给位女士绊住了脚。她的周边奔跳不停两只小犬。我挪回随了半路僵酸的目光,在眼睛之中的深蓝天幕,翻想着他的一家。
但是还将有第三次的相遇。
他依旧从山的东面寂寞地走来,这次他外加了件行衣,两肩是浅灰,胸际直至腰间皆作了浓黑。下身的裤子却是老的那条,窄窄的,紧身的。那双贯在月白鞋子里的脚步还是那样轻,那么寂。
他发现了我。
我没有立刻抽身。迎着等了许多天的晚风,惬意地吹着,看向深山。等他快要到了窗下,我不用注视便向后退,他发觉了,在往常根本不会驻足的一棵山树旁停下了。
我透过窗曾经与这棵正对的树不知对视过了几回。
他朝向比他高的茂盛枝叶,似乎多了几个字,细揉了一个两个叶片后,离开了。
我在这一短暂里,往大窗下面的细条附窗瞧过,他是比寻常多映了几面侧颜。由此,感觉到了他是很白的一个人。
一个男子。
他继续走,他的背影逐渐变小,变得更黑,我理解了那一晚上他跟她是不相识的。
他没在了一堆辨不清枝叶的苍莽中。我追着藤落间隙忽隐忽现的暗影,张了张近那边山体的楼宇。
我终于明白,他是住在那里的。每晚的自东而西,并不是一条线而来。而是来回折返,由此楼出,经过一路的下坡草地,到了东尽,拐回,闻着细草香,眼里可望不可望的景致,披开蒺藜,绕进丛纻,回到那一爿楼里。
一路没有灯。
没有声音。
没有远方的可等的人。
没有身边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