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80·时光如火
文《许此世间：成人之美》
许为想了一路。
这种情况下他要是放弃，丽娘肯定会捶他！
于是他沉默良久，跟着身边两个人，最后一次重复从学校回家的流程。
一路上的风景他都没有在意，就连车费涨价的事也没有让他抬头看一眼。
直到进了米花镇。
这座小镇背靠连绵起伏的山头，其他三面则是散田、散户和树林，偌大的镇子中间穿插了一条奔腾的母亲河，看上去既安静又具有活力。
而许为只感觉到，他身边的场景不知不觉就在安静和嘈杂里换了几茬，现在又喧扰了起来。
他和许成如果走路回家，每次都要穿过米花镇上七拐八拐的几条大路，预计半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后方的山头。
在他们路过的街道两旁，有安静的门户或店铺，也有热闹的小摊和叫卖声。
而许为穿过他们的热闹，神游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不知今夕是何年。
反正他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于是他身边两个人都欢快地做起了手工。
“不对，你拿细叶脉从这里穿过去。”
“哪里啊？”
“塞到翅膀旁边的缝隙里，再向后拉，就快做完了。”
许成灵活翻动着几根细叶片，一只草编蜻蜓很快就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栩栩如生。
李同乡偏头看看他，又低头皱眉捣鼓自己的叶子，一钻、一扯、一拉。
“做好了做好了！”
李同乡兴奋地举着蜻蜓向他们展示。
“我做得也不赖嘛！”
许成看着他笑了笑，把自己的草蜻蜓递给许为。
他们刚才在学校时，已经听张主任说了替补的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
而许为盯着那只振翅欲飞的蜻蜓，却想到了一句诗：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风牛马不相及，却莫名很衬他。
许为心情又沉了沉，但还是接过蜻蜓问：“你怎么不做蚂蚱啦？”
“什么蚂蚱？”许成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僵住。
许为十分自然地盯着他正欲开口：就是你小时候跟人学做的玩具，结果做完后把自己吓到的蚂蚱呀。
但看见大哥渐渐抬起来的手，估计他再开口就会被捂住嘴了，于是把揭底的话咽了咽，变成了一句。
“没什么。”
李同乡玩够了蜻蜓，抬头看见前面的一条岔路口，不由得叹气。
“老子饿了。”
许成仰头看了看天。
“快下午两点了，没事，你也快到家了。”
李同乡家住镇边的散户，只需穿过半个镇子，就得转走其他路了。
他们两家不在一个方向，当时在公社参加劳动，分到一起的小伙伴也有很多，但能够玩在一起，再同时上同一个初中的却是寥寥无几。
“哪里快到家了？转路之后我还要走好久，要是还有零花钱......算了，不提也罢。”
李同乡又叹气。
小说里助人助到身无分文的大侠照样洒脱。
可他们每年的红包，是一年一次的零花钱，时隔半年想起来还是肉疼，只能安慰自己再等半年就好了。
许成想起来问他：“欸？那你有看到妙花同学的排名吗？”
“......大概在市50吧，大学那边没看到。”李同乡漫不经心地回忆。
他最后一学期课业繁忙，过年那会升起的玩心也早就淡了，咋一听到这个名字，想到的第一画面是那天山坡上越走越快的一个身影，其次才去回忆排名，不过他确实没太注意。
如果真是市50，那大学那边也难说，毕竟全市初升专名额加一起也没有50个。
许成有点遗憾：“我听说，蜻蜓代表意想不到的好运和自由。”
李同乡有点惊讶：“那你不早说，我再也不捉蜻蜓了。”
说完他就在离岔路口几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来，拉住许为，郑重地把蜻蜓交给了他。
“为哥，初升专要读三年，尤其以后你去了省里的学校，可能就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次了。兄弟不才，就送你一只草蜻蜓吧！”
“哪有那么夸张。”许为有点无奈，还是伸手接过了他的蜻蜓。
李同乡急切道：“有的呀，去年我哥过年的时候都没回家，跟老师跑什么实习项目。”
许成“哦”了一声，表示秒懂了他的意思。
因为从许为打小被长辈青睐到大的经历来看，万一老师有事需要帮忙，他大概就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许为却一脸淡然：“省级学校里可都是尖子生。”
何况他还是个替补。
李同乡却一本正经、不置可否：“相信我，不会有人跟你一样，一开口就能吓到人的。”
许成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被其他两人看了一眼后，又尝试给自己挽尊。
“一鸣惊人！这叫一鸣惊人！”
许为听着他们的“夸奖”默了一秒。
“无以为报。”许为拿着两只蜻蜓，看着他们恶趣味道，“要不就送你们两本题集......”
“回见了兄弟们！”
李同乡没等他说完，跳起来转身就跑，转身时还不忘抓住快要跳飞的草帽。
许成却一反之前的常态，甚至有点期待的看着许为：“你给我吧，我可以先代他收下。”
许为安静地看了一眼许成。
他又不是真的想写，而且自从去年夏天，许成知道他给了错误答案后，就再也没跟他讨论过学习，他还以为他从此以后就清静了。
也罢，许为垂眼向大哥点头，他就借高中教材来看一看，再随便写一写吧。
“欸？许成许为，你们今天出成绩啦？”
大概是他们在一个地方站久了，引起了路边一个小店老板的注意。
“是啊，幸老板！”
许成开朗地回应小店门口的青年人，但见他一脸期待的笑容中又带着犹豫，忍不住又关切地问他。
“怎么了？幸哥？”
自打去年有了工商局，许多曾经的小摊营业人，都开始了光明正大的店铺营业。
而米花镇盛产各种农作物，其中以大米糯米为最，幸老板就在这边做各种收售生意，许成又经常帮丽娘跑腿，找他买卖东西，一来二去也算是互相熟悉。
所以幸老板此时既高兴又遗憾地看着他们道：“没事儿，你们肯定都考上市一中了，许为说不定还考上省大了。”
许成笑了笑，径直走上前对幸老板低声道：“没事的幸哥，我们有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我能有什么事啊......”
幸老板打了个哈哈，但看着许成认真的表情，他略作思考还是开了口。
“我最近想找个会计学徒，小本买卖嘛，请个高级会计还是吃紧了......”
幸老板转念一想：“欸，你们有认识什么聪明靠谱、想工作的同学吗？”
“应该有。”
许成想了想，但他不太确定。
“我现在去问一问，你等我一下。”
许成瞥了一眼幸老板身后，柜台上摆着的营业执照，转身就对许为招了招手。
而许为看了一眼幸老板心想，他是终于发现自己算不清帐了，还是被新出的税法给唬住了？应该两者都有吧。
幸老板则两眼发光地看着他们嘱咐：“好，不用跑，我不着急。”
但他没想到，他本着诚实守信的原则，一不小心就从下午等到了黄昏。
几个小时后，他都快在门口等睡着了，才等到一个能看到可爱、但看不到聪明、却被人再三保证靠谱的“嗡嗡学徒”。
靠不靠谱不知道。
幸老板皱着脸想，但会计也是要沟通的呀，何况他还想教人看店买卖什么的，之后这边他就好放手......这半天蹦不出一个字的，怎么买卖？
“明天来试试吧。”幸老板最终叹气。
他多年来也算锻炼了一点识人经验，起码从表面上看，他觉得这是个诚实的女孩。
至于能不能干，教一教就知道了。
公历1月29，小年南。
当严寒再次来临，幸老板正在“幸来小铺”的店铺外指挥人搬货。
“欸，小心一点。”
“好，辛苦了。”
幸老板喊着喊着，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差不多到5点了。
于是他又对着店里的财务专属窗口喊了一声。
“妙师傅，下班啦！”
刚来时他叫她“妙学徒”，但妙花跟他的老友刘会计师学了一个月后，他就直接喊“师傅”了。
“我本来打算教她三个月的，谁知道她一个月就学完了！”
彼时刘会计坐在一家火锅店里，打着满足的饱嗝，感慨地评价妙花。
“聪明又努力，好像着急转正，是不是我们的学徒没工资啊？”
幸老板当时正在喝水，闻言被噎了一下。
他带人公费出差学习，包吃饭住宿，还要啥自行车？
不过老刘向来没啥眼力见，跟他计较只会英年早逝。
于是幸老板擦了擦嘴，直接问他：“你确定她可以独自上手了？”
“确定啊。”
刘会计自信地打包票。
“她做事可严谨了，甚至把我们上半年的账本都做了分析整合，这个月还打算出一份‘本月财务同比分析’和一份‘下月财务收支预测’。”
幸老板默了一秒：“那是什么？”
刘会计也愣了一下，想了想道：“听说是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未来？”
幸老板眸光一闪，又按了按额头：“那你们现在说话怎么样？”
“还行。”
刘会计回忆了一下。
“跟刚来的时候，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相比......现在她已经不用说话了，你直接看她账本和报告，有什么问题她会给你写一份要点说明。”
幸老板闭了闭眼，开始设想假如不说话就能做生意的可能性......为零。
后来他不在这边时，就在店门口挂个木牌：暂时外出，有事可在店内留言。
零售不用理会这块木牌，那是针对整售整买的客户提醒，而妙花只要记录好三件事：姓名、地址、所来何事。
结尾时说一句：我们老板大概在几号回来，欢迎到时再聚！
所幸这些进行得还算顺利，不过也可能是才几个月的时间不长，幸老板也担心她不习惯，没有经常离开的缘故。
此后，时光如火似风，季节从秋至冬。
妙花默默朝手心里哈气，提着一小篮她赶早在菜市里买好的糯米糍粑和一些菜料，走去小镇前面的药铺。
虽然到了小年，但这一天于她而言，不过又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照常上下班。
唯一不同的是，往日的冬天傍晚总会来得早一些，到五六点时天色就该暗沉下来了。
但今天的太阳还明晃晃的，没舍得完全落下，光线尚且充足。
妙花边走边陷入沉思。
她现在也能做家里的经济支柱了，可她还是经常睡不着。
明天就是一月的最后一天，她会照常给幸老板几份报告。
但她或许也该给自己一份年终总结和来年规划报告安安心，免得舅舅和舅妈劝她复读的时候，她又会稳不住心神。
不知不觉她就到了药铺前，默默地指了几样她常买的膏药。
“小姑娘，药拿好了。”老板熟练地把药递给她。
“谢谢。”妙花接过药小声应答。
而药铺老板看到她篮子里的显露出来的几个西红柿，和被风吹得微红的脸，忍不住顺口夸赞。
“这柿子新鲜好看啊，跟人一样。”
妙花闻言左右一看，果然在身边看到了一个靓丽的小姑娘。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向老板点了点头，然后低头转身，接着边走边放空思维。
或许复读也不错，上次她的排名也只差一点点，只要接着努努力，考上以后她的工作就能在家人眼里稳定一些，或许也能让她安稳一些。
可是她刚把之前读书的欠债还完，真的复读她又要准备充足的学费，跟新一轮的大神去竞争，那她又要等多久才能做家里的经济支撑呢？
妙花轻叹一声，随即又想到市一中是封闭式管理，平时都不见放学的。
但这会儿都快过年了，他们也该放假了吧？
空旷的街道吞没了她的叹息，转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们来猜一猜！你猜许为今年会回来吗？”
李同乡背着市一中统一发放的大书包，跳脱地走在大路中间，同时礼貌又兴奋地想跟许成打赌。
许成也背着同款书包，听到他的话后直接笑着反问。
“你要不先猜一猜，升哥今年会不会回来？”
“哈哈！你猜我想不想要他回来！”
“我猜你这次期末可能又很难说。”
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妙花一下僵在原地，思维瞬间飞到了大气层。
许成目前在她身后，只要她回头，他们就是第四次见面。
然后她在心里咔咔一顿算，终于确定了她和许成的见面是有一种奇怪的规律性。
几乎是标准的半年左右一次。
或许他们也曾在学校里偶遇过，但她除了几个和善的老师，几乎从不抬头看人，她也不清楚许成对她的印象。
所以在妙花看来，他们真正的接触就是从79年的夏天开始。
然后是80年的春节第一天、80年的八月开榜日，再到现在81年的一月末。不过现在还没过年，姑且也能算是阴历的80年末。
这么算起来，那他们下一次见面......
“呦！妙会计？”
李同乡惊讶地发现了前面路边的身影，随即自信地打了声招呼。
“好巧啊！”
虽然幸老板他只跟许成见过几次面，不算太熟。
不过妙花工作的事情他可是原原本本听说过了，此时也很有兴趣了解！
但妙花听到他的声音后，顿了一下脚步，想起了某些被支配的情绪。
彼一念天堂，此一念地狱。
大气层的心瞬间进了马里亚纳海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