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讪
這是座小雕像。不太值錢,在剛放到桌上的那个時候,認真算起來,少說有二十年的零頭。祖父單位好,每年隨便拿家的贈品無不得到屋里所有人的贊嘆。所以當有一年,祖父再見不到的第一年,祖母每當阿部要洗衣服缺洗衣粉了,一抬手從廚間釘墻的擱板幫他拿下白猫牌的總說:這是你姥爺最后一點紀念了喲……眼里噙淚,阿部也真的笑出來說,以后去市場不還是。。。有的是,么?他當然覺出不能假裝掩飾的傷,因此這句普通的話慢慢在延長時間。后来他注意這個從上世紀喜鵲圖上直接摳下來的鵲模子,還是從以后住連續的租屋里的事。兩只胖但靈活的淡翅喜鵲,嫩姜汁里一滾即踽高枝,落右邊的尾子淌水使不来勁,一塊濕布搭著,跟蜷縮老實的長膀子梢硬離得遠,阿部以為這是只活的。左方的鵲天生喜低,但不甘心,怕高鵲望得它想看看不得的影,即便半個頭都窝了扁胸,不顧后窜的酸度,一只眼的瞳仁勾紧嘴上掛了不銹鋼籃的它。它無所謂高興忿怨,面色平和,刁這個過了個世紀的不知何用的把桿。阿部某天從搬家箱的塵埃中找到個小玩意,篩豆似的拇指筐,反復捏着,拎住孤伶伶的兩頭拱高的繩手,窗外透進的夕陽令它懷舊,光線穿過眼孔,轉過轉來,不知道是個什么好東西,心里不舍,妥貼地輕鑲高鵲的嘴。兩鵲之間有節木樁,是斷的,用來插筆,但他不,他用幾年的頭頂嬰兒的綠鉛筆,一管隨時務必摁筆帽怕擔誤下水的原子黑筆,一个灌了渾豆沙顏色以前透明的簽字筆,眼下除嬰兒需得時刻“照顧“躺在底座的泥地上,其他兩只相互不照面不結盟,宛如旗子,搡在看似要塌的底座边半截烏色筆插,插托是盛開了一半的荷花。
阿部在三支現在鲜用的筆后,借助高鵲的凸肚,矮鵲的尖喙,之間的張力,夾張記錄某些怕記憶欺騙他的事。最多的是一個日本人名,他斜著寫,每字空格一厘米,然后在兩端注上,他,看。這串人名的左下是三首詩,都是可懷但難及的事。阿部喜歡花,但再沒有盛開在自家的花。他在前個租屋小區摘晚櫻,臘梅,阿拉伯婆婆丁,后者的過程,旁邊陸續走過好多他羨慕的路人,他認真看過一兩回他們的背影,輕盈,不久就是傷悲。然后來到了這個租屋,他摘前一樓跟下的紅梅。母親曾某年對盆倆人親自提回擺在小圓桌面上的梅笑得紅臉,那時正值花期,不多,零星一個,母親在壁上燈下,一次次貼臉嗅聞,阿部的头跟她后,她慈愛地望,像梅。
阿部望單枝曲冗的梅,它倒開,他不介意也不埋怨,迥于以前。他沒有期望沒有慰藉地偷看梅,梅是她后身。他支高體子,探到梅正,俯身猛嗅,細賞梅,這梅不如昔,紋理粗大,瓣子細碎,瞧花芯,也像呆臉,只舊香依如。幾星梅骨朵點在那年的梅桿子邊,花過后有無大片圓圓的墨綠葉子,飽和舒展后會否招蟲蠅啃噬,都沒得另一個人和他一塊喟嘆。
開始他想用相機記錄,手不愿動,心也沉寂,阿部看枯葉梅與鵲的景致,用點字權當記錄啊,也就相當,可能將被稱之為最終不值一提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