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鹜》序:与作者对话——落霞中孤单的鱼和鸟。
火焰在铜质烛台上旋转弹跳。我身着繁复的深紫星空礼服在书排高大的书架间穿行忙碌,原本可以触到地板的发梢,因为走路形成的风而离了地,我的头发是自上而下由纯白到至黑的渐变,卷卷的宛如层层海浪。楼梯的木板也因为不停地被踩踏发出吱吱的叫喊,像是一位被压迫了数年的老人发出的不满的抱怨。
“失礼了。”若水从门口进来,轻车熟路地找到衣帽架后,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挂上去。他经我的邀请而来(或者说是我侵入了他的梦境)。
我站在2楼,听见他敲门,慌忙捋了一把头发,抬头一看:16点整。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刚好。受他朋友的影响,若水这个人总是过分的准时。
再一低头,目光穿过书架的缝隙,瞥见他进来,还难得穿上了那件洗到褪色的黑红风衣,浓密的胡子也刮了,有些过长的头发也打理了一下,看起来整个人清爽了不少,令我眼前一亮:“怎么了今天?穿得挺正式的。”
“因为,你说,今天很重要。”他的语速很慢,声音沙哑而低沉。而接下来这句话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今天,穿的,也很好看。”
“哈,有吗?”我则如得到糖果的小孩子一般得意的一笑。一没注意,手中叠成一摞的书摇摇晃晃就“啪!”地一声倒了。
啊,丢死人了。
“需要我,帮忙吗?”他说。
我们两个为了迎接观众做了很多准备,并且都很紧张,这还是我第1次将完整的“壶中之天”展示给人看。
而这里,就是“壶中之天”。并不单指我们所身处的这个塔,还包括整个世界。
“哦?哦哦,当然好呀。”我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还有很多要准备的事情,顾不上和他多客气,后来想想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毕竟他是客人。
看着他一步步走了上来,每登上一级楼梯,我心中的愧疚就多一分。刚才离了远了没看出来,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的脸色不对。他解释说:“最近,有点感冒,大部分是因为紧张。”
但我知道,感冒是真的,紧张是真的,程度是假的。病我治不了,但是安慰还是可以的:“别紧张,就像平常那样就可以了呀,就算有读者再也没事的,读者也不会吃了你,顶多把我‘吃’掉。”顺带着吐了个舌头。其实真正的我并不是如此开朗,只是觉得这样做大家的不愉快可能会少些。那时候的我已经有被观众吃掉的觉悟了。
之后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也不会吃掉你的。”这句话显然没有上句底气足。
他很显然猜到了一些事情。
愧疚的我有意无意的给他安排了一些较为轻松的活计后,放心的去干自己的事情。等一切结束,我邀请他来到刚刚摆好的沙发上休息——沙发的造型是两只雏鸟团子,刚好到若水的膝盖,一黄一白,煞是可爱,用来当坐垫正合适,就是和周围欧式典雅的风格太过冲突,但是我一点也不在意:“这可是我多年珍藏!”
我得意地介绍着,拍拍两只团子,请他到白色沙发上就坐,自己则在黄色团子上坐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我一下子从团子上弹起来,说:“啊,我去给你沏茶!”然后转身提起裙子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在小声自责自己怎么会忘了沏茶这件事。
“不变一壶吗?”他不想太麻烦我,但他也确实很喜欢喝茶,想一品“神茶”的滋味,于是就提议用我“神”的特权变一壶。在某些方面,他依然觉得我是万能的神。可我心里知道,我其实只是一个手握不该有的神的权柄、肩负不该有的神的责任的作者。我只要一和他谈到这样的问题,对他展露的笑容,顷刻间就会以脑海里闪过的那些安排好的生离死别而染上冰凉的愁绪。我实在太害怕,他会因我自己的死而被彻底遗弃、会因我自己写作上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而无法被人喜爱;我害怕,害怕自己在作品未完成之前死去、害怕没有因获奖而和他们共同分享喜悦的机会——
但我最害怕的,是写若水的死。
而我也知道我别无选择。
美好,只因终将逝去方才现出“弥足珍贵”的感觉。不是说我不写若水就不会死。没看见死亡就真的代表不会死亡吗?这仅仅是小孩子般的天真罢了。
其实我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希冀他们能长久的活下去。若水也好,“壶中之天”的大家也罢,他们永不会理解我。所以写作,注定是我一人的战斗。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就像猛灌了一大杯超苦的中药,如果若水看见了一定会瞎操心。他特别像我的叔叔。所以我故意一步一跳地向茶壶走去,向茶室走去,装作忽然见到了忽然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回眸一笑,但那不是真正的笑容,真正的笑容,无法用任何手段伪装。因为一举一动旁人都会看在眼里。
我笑着回避了他的提议:“抱歉啦,一会儿就好。”进入茶室。手脚麻利地将一切准备准备完毕,小皮鞋“噔,噔,噔”地踩在2楼的木地板上,极富有节奏感。
我顺了一下乱掉的发梢,壶被稳稳地放在精致的小茶桌上。一切工作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我向他表演新学的茶道,动作尽可能地做标准。他就坐在对面,笑着不说话。一缕轻雾从壶嘴上升——悠悠地、飘飘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被干渴的空气吞噬——空气中弥漫着恬淡安逸的茶香。
虽然我们事先约定过聊一些有关我的事情,说一些创作背景呀、创作意义呀之类的。但若水并不着急切入正题,反倒是和我谈起了日常生活:“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行。一个人。”我提起茶壶给他斟了杯茶,说话的声音如那杯中的流水,不急不缓的。
“不会孤单吗?”
“还可以,就那样。有你们就行了。”手腕轻抬,水流一截断:干净利落,滴水未洒。这个动作我练了上百次。
壶被重新放到了桌子上,空气中的那种闲适渐渐变成了苦闷烦躁。
“你呢?你过得如何?”我的情况他知道也没用,只会徒添忧愁,不如问下他的,虽然他的情况我心知肚明(和我相比没什么两样),但他好不容易能有这么一个倾听对象,我觉得还是让他发泄一下比较好——他已经有10天没和人说过一句话了。
“还行。就那样吧。”他说出口的这句话竟然和我刚才说的相差无几。真是的,我给他机会了他都不要,他经历的那些——“明明不是用一句话就能概括的。”我生气地说,以此来发泄我的不满,“你那件大衣那么薄,明显不是深秋穿的衣服!”——而我也知道那是他目前能买到的、最好的衣服。
听了我这话,他微微一笑,眼睛里闪着属于时光的忧愁,拇指摩梭着杯壁,将茶杯的温热轻握在掌心,说:“男人是不能将自己的痛苦挂在嘴边的。”
那一瞬,我认为自己看到了落日。这抹笑,亦如天边最后的余晖般平静而热烈。
人在悲伤的时候,尤其喜欢盯着落日。
他的笑容,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于是我决定为他做点什么。
因为家里没有类似的衣服,所以只能另辟蹊径再做一件。终于在他生日的前一晚……
那晚凌晨1点。天上寒星点点,孤月高悬。若水一个人穿着从便利店借来的衣服(他平常去工作舍不得穿那件红风衣,不过穿了也没什么用)硬撑着走回家,明明都已经快到“N17”疫情高发期了,却还不懂得保护自己,连个口罩也没有。对他来说这个点回去已经是常态了。家里也没什么人,一直都是他一个人住。
因为今天就是大年初一,除夕刚过,所以即使是凌晨,也依然人潮涌动,三五成群,熙熙攘攘。“N17”作为非致死疾病还未引发大面积恐慌,甚至生活在这座小城里的人从未听说过“N17”。
而今天,也是若水的生日。
身后的那些人群是多么的幸福:他们相互陪伴着笑着闹着……那样的时光若水能否再次遇到还未可知;经常路过的那家服装店里的橱窗总是摆着一件当季店里的招牌设计,冬季的招牌设计是一件大衣。若水看上了那件衣服的保暖性,关键是那件大衣上还有两个能装很多东西的大兜子。若水看了看它的价格——“太贵了。”
视线从那件大衣上离开后,若水裹紧身上的衣服回了家。什么幸福呀,欢笑呀,吵闹呀,温暖呀,统统被他关在门外,只剩一片黑暗与清寂。一种生活的无奈与凄苦,悄悄地从眼眶溢出,并跨过下睫毛的屏障成为冰凉的小溪默默地流淌于孤苦的黑暗。这一双黑色的眼眸中,满是忧郁的渴望。
今天是他的生日。
恍惚间,他看到桌子上叠着一件大衣,虽然和他经常看的那件不太一样,但是很厚实、很温暖。它的颜色宛如落霞,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触感,给他一种虚幻的真实。
“肯定又是幻觉吧,”他无奈的一笑,像是识破了一个孩子的恶作剧,“算了……那我来打破它吧,只要我看到这封信……”
大衣里夹着一个硫酸纸烫金信封。若水擦干眼泪,打开灯一看,是我留给他的:
致ima:
生日快乐!(顺便为我之前捉弄你的行为道歉。)
Yimi
度光
2019年12月02日
(另:大衣穿上!给你的生日礼物。)
若水摩挲着这件衣服和信,心中有股难言的滋味儿,像是将醋、糖、茶、酱、盐全都拌在一块儿,酸甜苦辣咸尽数搅和在了一起,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那许那句也许是感谢的话语印在了信纸上,成了不可磨灭的幸福:
“原来不是梦。”
是的,这不是梦。我不是神,你也不是角色。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人,实实在在的人。与演我们的是谁,谁为我们配音无关。我会把你当人看。
希望你能见证一切的开始与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