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中
她轻轻揉着眉间褶皱,缓缓踱下干净的汉白玉阶梯。早朝结束时的太阳已经清晰地悬在东边的蓝天上,将整个皇城的晨间点亮。
很棒的早上。她这样想,不自觉地听着周围细碎的低响。
“这就是星家新的家主吗?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地位尊卑也不及青年狂气啊。”
“受益于先人见着了朝堂,怎可意气用事尽说些街角流言。”
“说到底终究是一介女流,把这朝中政事当成家长里短可要不得啊。”
都是些阴阳怪气的话,那跪在地上时不曾拿出的勇气化为一句句冷嘲热讽,哂笑平时装模作样以礼相待的人。
烦。和那个不知何时开始一意孤行固执己见的皇上一样,让人气血上涌,无法平静。
“皇上,臣恳请解封西方与北方的森林。”
“星大臣!”一旁躬身的官员低声喝道。
“…你可知西北面妖怪横行,一旦解封它们就会涌入皇城周边的野地。你是想让几年前的骚乱重演吗?”面前端坐着的人影说着,背后的龙椅精雕细琢。
“那本就是放逐妖怪引发的祸患!皇城可以封闭,为何连城外那么大片的树林也要闭门不让,您置扎根于此的妖怪于何地?您置集人间灵气的妖精于何地?”
“可笑,尽是些穷凶极恶的野兽哪有什么分别?这种奏折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了。”
她深吸口气,说道:“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太子究竟去了哪里?”
“星沙!”身旁人大声喝止,“你太放肆了!。”
“够了。”身着黄袍的人闭上双眼,不知是否在遮挡眼中的凶光,“染指禁忌还不满足,现在还要管朕的家事,再有下次严惩不贷!退朝。”
想着,她走完了长长的台阶,走出了宫门。不远处已经有了商贩,街上也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的行人。天空之下的影子被初见熙攘的人群踩踏着,阳光也似乎要比之前温暖了几分。
但似乎照不亮星家的困窘,和她飘浮不定无从依靠的志向。
还是外面好,不用管多多少少的烂摊子,不用想这么多艰难的事。一会儿还要去东街的早市买根油条,打碗豆浆,润润肚子和口干舌燥的嘴巴。
可惜去不了了。她停住脚步呆在原地,望着面前站在星府门外的身影。
“很久不见,星沙。”那人出声,带着微笑。鼻子顶住的镜框依旧安稳地置于眼前,将那双眼睛微微挡住了小小一半。
但她看的很清楚,相当清楚,也不可能看不清。
“…很久不见,星云。”
“只言三更锁门户,千灯不明玉盘阻;未见天子脚下人摩肩,无需除夕鸣爆竹。
百妖踽踽喋肉血,皇城林外独号哭:绕不开恢弘艾家府,躲不过君王百丈辉!”
叮!铛!锣鼓就是应该这个时候响起来,提醒安静许久的胡琴月琴咿呀出声,混着观众们并不吝啬的叫好,将旋律添进已经足够喧嚣的街道里。
街对面的光一举杯致意,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还喜欢听戏吗?”身旁人口齿不清的问着,顺着他的眼神向戏台望去。
“不算感兴趣,偶尔听听。”光一答道,“这皇城里真正雅俗共赏的东西也就是戏了吧,可以知道百姓想听什么,也能知道贵族让听什么。”
“…我以为你们常年住山里不怎么进城,看来还是会来逛逛的嘛。”
“还是要经常来这里买肉的,星云哥可养不来人和青菜以外的东西。”
“说起来星云哥去哪了?跨进城门就看不见他了。”
“他在你马上就要去的地方。”光一轻轻地将一枚铜钱摆在桌上,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身旁,却微微怔了一下。
“…那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是不是生气了?”
“怎么会,我把他的糖全买光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这根棍怎么在你手上?”
“拿不下啊。糖葫芦太多手太小,掉了怎么办?”
“有道理。”
“所以要不先坐下,等我加把劲把它们吃光先?”艾因抬头有些为地望着插在棉柱上的一根根晶莹的糖葫芦,靠在一旁的桌子上。
“不了,早朝已经过去蛮久了,星云哥的事应该办完了。”光一伸出手,向大街的末端指去,“你向那边走,再右转至尽头,拐进正对着南门的那条大路,找到整条街最中央的府邸,就是了。”
“…街最中央的府邸?”艾因对着街面比划了一下,不禁惊讶地说着,“你确定?”
“对。”
“星云哥,是星家的人?”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光一应道,语气与他扬起的嘴角一样有些难以信服,可他的眼神却微微顿住,像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不过我想…他会乐意你这么认为的。”
“你呢?不去吗?”
“有些事,正好帮你保管一下这根棍子。”他说着,又坐了下来,像之前一样面朝对面的戏台,单手托腮,“顺便看完这场戏,直到我满意为止。”
“不回来吗?”
“你每次都要这样问一遍,即使我来城里买个米,你也用各种方法找到我,来问我。”星云没有进门,只是站着;他的身边是他的家,是这世界上唯一令他失望的地方,“我的答案是不会变的。”
“现在也不行?”星沙问道,“我已经是星家家主了,只要你愿意,你的身份我能够作主。即使是光…”
“可以了星沙。”星云轻声说着,将她的言语堵在了喉咙之中,“错误是不会消失的,流下的血也不会。罪一直烙在星家的背脊上,而你仅仅只是能够摸到它。”
“…”星沙没有说话,但她懂。她一直都懂,所以想在朝堂上吆喝到一片膏药,却只看见一把把藏着的尖刀。
“星家的病治不好了。”星云望着面前的人,轻叹口气,“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更希望你能离开。”
“那样,当你回来的时候就没人看见了。”
“会有那么一天吗?这个星家值得我回来的日子。”
“你已经来了,并且站在了我面前。”星沙开口,如她在朝堂上一样铿锵,“我会让你安然地踏进星府的,总有一天。”
“…或许星家真的有点希望。”
“只要我还在。”她说着,黑发在早晨的暖风中微微飘扬,“所以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不能只是来看看?”
“挑好早朝结束的时间来看,不怕遇见‘老人’们吗?你只可能是来找我的,无关星家,只是单单我这么个人。”
“还是一样聪明啊,星沙。”星云微微转了转身体,视线向后方飘去,“嗯 …哦,来了。”
星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尾的拐角走出了一位身着淡黄衣裳的少女,皇城难见的棕黄头发醒目地飘着,让她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艾因?”星沙很疑惑,“她为什么会在皇城?艾家肯放她出来?”
星云没有回答,他仍在望向向这边走来的艾因,看着她越走越近。
“星沙,艾家是个什么样的家族?”他突然问道,背着身子令星沙看不清表情。
“什么意思?”
“答答看。”
星沙微微思索了一下,深吸口气:“神州势力最大的家族之一,有着对妖最深刻顶尖的研究,也是皇帝手下最庞大也最精锐的猎妖队。”
“确实。”星云点了点头,“那你的意见呢?”
“嗯?”
“就是这个意思,你的意见。”他接着说,语气倏忽显得咄咄逼人,“用你的见闻,你的知识,你的理解,你的立场,说出你对艾家最最真实的看法。”
“你自己的看法。”
星沙沉默了。她并没有被这样的话镇住,只是理解了面前人究竟想要听什么,以及自己究竟想要讲什么。
她最终开口,带着冷笑:“至少上一代,全是混蛋。”
“答的不错。”光一说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茶。
“那是,有什么奖励吗?糖葫芦就挺不错的。”不知何时,他的身边多出了一个后脑勺扎着丸子的男人,淡绿色的眼睛一样盯着对街戏台,伴着乐器的节奏微微晃动着脑袋,“不过你也喝的下去,这里的茶比我的好吗?”
“基本比不上,但有一点,”光一说着,手中茶杯嗒的一声落回桌面,“它很涩。”
“很涩?”
“涩的我能感受到碎土,枝干,还有茶叶上沾染的灰尘,那本该被人为拂去的,曾扎在泥土里的气息。”
“很真实。”
“的确。”他们交流着,安稳地坐在城墙包裹的闹市里,这里熙熙攘攘都是人,也只有人。面前的戏似乎演到了高潮,乐器的高低起伏愈加欢乐,周边观众的叫好声也不断欢腾,马上,铜锣又要敲响,又要敲出一份火热,又要敲出演员的高昂,他唱着,很大声:
“这一喝!喝出这千年魍魉魑魅齐丧胆!
这一战!战得是百年安平康定福岁到!
这一刺!刺出那十方大好河山归皇土!
这一胜!胜得是一人龙心虎胆技高超!
妖物惟凶惘,不曾解艾氏英豪一人可当灵冥奈何桥!”
铛!
“好!”人群顺势骚动,发出一阵阵叫好声。对街棚下的一人却忽然转头,对着坐在一旁的人说到:“你喊什么?”
“这演完了不喊吗?尊不尊重别人?”光一也侧头,理直气壮。
“也有道理。”那人偏回头,喊了一声,“好!”
“喊完了?”
“喊完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光一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让身边人微愣了一下。
“你多久没这么严肃了。”他叹口气,应道,“问吧。”
“那年屠尽月林中妖怪的艾家人,是谁?”
“准确来讲没有杀完,我救回了一只…也不知道我当时在那里干嘛。”
“所以是谁?”
“要不一起说,一看你就已经知道了。”
“你说。”
“好吧好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那天那个声影,以及那被月光照亮一瞬的面庞。
真奇怪,分明身子已经扭曲的完全是一个妖了,脸却依旧在正常,只是沾上了浓厚的血,那不断流淌的泪也无从冲刷。
“没错,就是艾家长女,也就是刚刚那位姑娘的亲生姐姐。”
“老板,来根糖葫芦。”
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喊打乱了光一的思绪,他松开眉头望向一旁:“八老板,叫你?”
“叫你。”八木应到。
光一无奈地回头,想那人解释解释身边这根插着糖葫芦的木棍。他的视线往上,缓缓抬升,越看越觉得有哪里不对。
“啊。”他呆滞出声,盯住了那张脸,以及那束缚住橙色头发的,雕刻着草莓的特殊发簪。面前人也注意到了他的愣神,水蓝的眼眸从糖葫芦上移开,对上了他飘忽的视线。
“…哎…光一?”

文字滞销,救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