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骼匠成尊
觅君山上春秋往复,又是一日。 那个男人还在这儿,也不知停留了多久。 此时临近破晓,暮色将褪未褪。 男人手里握着只酒樽,在溪边的凉亭里坐了整夜。 那杯子瞧不出是用什么打造,寻常人看来色泽白玉一般,质地却又如同骸骨,实不似凡物。 他拿在手里缓缓摩挲,轻柔怜爱。 石桌上还放着一坛未开封的酒,看起来才将将挖出,坛身上还湿润的泥土也并没擦拭。 从亭前再往上的山腰,有座寺庙。随了山名叫做觅君庙。 而山间寺门已破败不堪,显然许久未经修葺。荒草丛生比之苔痕遍布的亭边不遑多让。 只是从前令人作呕的腐味散去了,仿佛那时血腥气冲天的遍地尸骸未曾存在。 “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 一架车马停在觅君庙前,一位苍颜白发的老夫人扶着丫头从车里下来,望着寺门叹惋。 “我幼时同父亲来此,见那位大师慈眉善目,又怀着慈悲心行善举,想是位功德无量之人。这才不远万里也要再来求我儿安好,哪知竟会如此?” “夫人莫怪,昨日小人便道与您二位听了,如今这庙虽残存,却早无人烟。夫人执意要看这一眼,也是无用。” 昨日他便将这情形说了: 几十余年前,这山下城中一户富商喜得麟儿,却是自出世就哭闹不止,不肯进食不能安睡。 家里人急得团团转,四处求医未果,最后慌乱间找了路过的一位老僧来瞧。 那老僧便是后来的觅君庙住持。 他当日一眼就断言说这孩子命数不详,活不过几日,便是勉强撑下来,也只会顽疾缠身生不如死。 富商一家慌了神,忙向大师求解,言道愿倾尽家财,只求幼子无恙。 大师于是说愿将此子带回庙中看顾,只是愈往后愈艰难,怎么也难熬过弱冠之龄。但哪怕是折了自己的寿数,也望可佑其多活些时日。 人人都称道大师慈悲为怀,心似活佛。富商一家更是感恩戴德,补路修山,重葺寺门,往庙里添了数不尽的香火。 二十年过去了,那小公子安然长大,只是病弱些,并不如此前所言般凶险。 是以人们愈发觉得大师佛法了的,庙里更是香火鼎盛。 直到小公子二十四岁。 一日小公子下山归家,正遇上一位颇负盛名的云游郎中。那郎中探过小公子的脉,竟说他这病弱是自小常常服用令人体虚之药物所致,并非生而有之。 此言一出,整个城里都沸了锅。 这些年来觅君庙香火之旺家家均有所出,若这大师是撒下弥天大谎的骗子,岂不是人人都上了这大当? 霎时间流言四起,往日德高望重的住持而今遭人唾骂闭寺不出,觅君庙再无人问津。 小公子这时心灰意冷,却仍挣出强留他在家接受郎中调养的父母管制,想向教养他长大的师父去讨一份缘由。谁知推开紧闭的庙门闯进去,眼前景象令他目眦欲裂心肝俱焚。 寺中众人聚在大殿门前,个个兴奋至极,竟是在——分食一具尸身! 那尸骨已然破碎不堪,只隐约可见人身鱼尾,面容尽是血污,长发纠结,衣衫难辨。 不难想见,在小公子遇上郎中时,他们也许正捉了她来,也许商量着如何剖开她的身体。 古籍所载,那长着人身却生着鱼尾的鲛人,声如孩啼,凶恶非常,鳞可入药,有延年益寿之效,食其血肉可长生不死。 小公子在寺中读过的典籍,住持自然不会没看过。 如今庙里众人早失了心智。 说来没有世俗之想的佛家子弟此刻俱都发疯似的红了眼。 他们毫不理会满身的血污,毫不在意破了何戒,只念着眼前是令自己长生不死坐化飞升的灵丹妙药。 他们浑然不觉自己生生夺去眼前的一条性命。 小公子惊愕之下悲愤交加,提剑亲手将住持与那一众师兄弟结果在当场。 后来小公子不知去了哪里,传言说他抱着一具用布包裹的尸骨下了山,再无音讯。 传言如此论,真相无人知晓。 约莫百余年前,她来到了这儿。 她是海妖。 可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条溪流,全不知道海是什么样子。 印象里模糊听见母亲的呼喊似乎远在天边。 她被丢掉了? 她不是很明白。 她就这么长大。 这里的鱼都远远躲开她,她饿了的时候很凶,会抓他们来吃。 她上不了岸,所幸水里地方也不小,她游得累了也游不到头。 第一次看见那个人,是在她吃饱了追着一条漂亮的小鱼玩儿的时候。 她太靠近水面了,尾巴甚至甩出了水花。 于是她就听见岸边一声惊呼。 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叫人看见了会怎么样,听见喊声就探了头瞧去。 只见一个尾巴从半身处裂开的生物跌坐在地,于是睁大眼睛游过去想一探究竟。 那人从原先奇到“好大一尾鱼!”,看清“这鱼竟还长着人身?”,这才慌乱意识到她在向自己游来,忙不迭爬起来想走。 跑出几步回头去望,就见她在水边盯着自己并不能上岸的样子,又犹豫着收回脚步,细细看她。 他惊奇的发现,这是——古籍所述的——鲛人? 此后他日日来瞧她,见她看似无害,也壮着胆子渐渐靠近。 她有七八岁女孩的身子和一条泛着银白光华的修长鱼尾,面容精巧稚嫩,有些瘦小。 小公子站在水边同她讲话,她看上去能听懂些,并不回答,却是扬起笑容。 她也试着上过岸,可离了水怎么都难受的紧。 年少未有心,就任时光流逝。 他从垂髫之年长到了及冠。身形还是清瘦,但总也习了些武艺,不似幼时多病。 小鲛人倒似无甚变化,只是脸圆了些。 这日风和,小公子来得早,天还未亮。 女孩形容娇弱,裹着他湿透的外袍。 这是小公子想出的能让她上岸来玩的法子。 二人坐在离水并不远的岸边,她兴奋地伸手去摸从未碰到过的花朵。 小公子局促的整理中衣,抬起的手肘就挨到女孩儿身子,他赶忙收回,不敢再动作。 女孩并不通言语,也能轻易感受到小公子的情绪。此时展颜一笑,湿发上的水光被乍现的晨曦照耀,带着些水汽,小公子片刻间晃了眼。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小公子这日与她言说要归家一日,明日晚些才能来看她。 第二日小鲛人不知忘了还是如何,仍旧早早等在岸边。 不多时,一个穿着僧袍的身影试探着走来,模样有些胆怯。走到距她几步之外便停下望着她。 她待人走近才瞧出不对,蓦然缩回水里。 就听岸上那人断续道:“我是,木昆的师兄。他如今,受了伤,不能来看你,让我带你,去寺里找他。” 她闻言缓缓探出头。那人就将手中抱着的僧袍抛了过来,她认出那确是小公子的袍子,便压下不安跃上了岸。 她裹着袍子前行的艰难,许久才挪了方寸,又在地上挤压干了袍子里的水分,不由有些脱力。 那人又道:“我可以,帮你。” 不远处又来了几名僧人,纷纷走到她身旁却不动作。 她正不明就里,忽然她身后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渔网,劈头蒙在她身上。 她哪里知道她日日与木昆相见,庙里众人早知晓她存在,只是未曾干预权当不知。 前日住持整理寺内藏书,翻到古卷猛然想起,便遣了人来细看。一看之下大喜过望,筹谋几日,又劝了小公子归家,这才来捉她。 住持年事已高,如此美事他求之不得,年富力强的师兄弟们也不遑多让。有年纪轻的先还不敢上前,可见师父师兄如此欢欣,只道这哪是鱼腥,分明是上苍降下的仙丹鸿福,是要渡他们成仙呢!不由也入了其中。 这满寺几十余人,无不手染鲜血。 小公子抱着她下山,遍寻奇人异士,也无力回天。 只是有人瞧出这哪里是鲛人?分明是只误入溪流的海妖,她在不适的环境下难以生长,是以形容瘦弱,百余年也不曾长大。 小公子凄然笑到:寺里众人不知生食海妖,如饮剧毒,令人肠穿肚烂,苦不堪言,生生疼痛至死。这由古书中只言片语而生的恶意贪欲,取了多少性命。 后来小公子拔山涉水不远万里,将小海妖带回了海里。 他望着她缓缓沉下,默然立了半晌,直到航船远去。 小公子取了她一截鱼骨,打磨成酒樽,想回溪边去寻他们一同埋下的那坛酒,也算与她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