谵妄delirium
萨尔坎洛精神病院,自我上个月不断的陷入呓语与梦话状态后,我被送到了这里。 在梦里,我以怪异不清的语调赞颂着无名之物,我看不清祂的全貌,我只知道祂是白色透明的生物,仿佛没有躯体,只有灵魂在我的梦境中飘荡,我总是想要努力的看清祂,最后只是陷入更为狂乱的地步。 那是一个阴雨天,我蹲在泥泞湿滑的街道拐角处,手上被冰冷的环状金属固定在一起,生锈的铁链随着我的移动发出沉痛的哀鸣。空气的灰烬塞满了我的胸腔,随行的人员嫌恶的推挤着我,我像是没有人格的牲畜一样,被关进满是栅栏的车厢,如待宰的牛羊,被运输往屠宰场。 我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被带离我曾栖居的旧笼子,那里埋葬着我躯体的遗骸,我一切噩梦的根源,我的狂乱臆想和精神重压的根本来源。 远处的囚牢被乌云逐渐吞噬,在我游离的目光中老化褪色,我发现自己的嘴角正在以不正常的角度上扬着,以我目前所能进行的一切事物表达着狂喜与解脱。 我以为我耗费无数精力的忍耐,蜷缩在角落里反复咀嚼无力感的付出,能为我挽回些什么,至少能够使我在灰暗压抑的生活中苟延残喘。但显然,我错了,并且从未错得如此彻底。 上个月已经是我所能坚持的最后限度,我在山崖上的最后一次起跳,未能帮助我走出悲剧的尽头,而是跌落进暗无天日而无法感知深度的渊流。他们恶意的嘲弄着我的无知与天真,我跌入纯白色的梦境不得解脱。 身为渺小者的我被送进了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前,我的目光在这灰白色的墙体上雕刻。那些被口罩遮去丑恶面庞的人们,将我拖离建筑的表层,灰白高墙打造的诱人饰面如旧油漆般由外而内逐片脱落。 他们拉开涂鸦着我的名字,的房门,将我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推攘进房间。巨型探照灯刺痛了我早已习惯于黑暗的角膜,我能够感受到,卡在喉咙里的,纯白房间的窒息感正在缓慢地溃烂,他们卷曲着嘴唇用最刻薄的声音低念出我所深恶痛绝的姓氏,像将残渣剩羹倒进牲口棚般,将装有药片的药盒甩在我的床上。 这些邪恶的白色小药片似乎承担了世间的所有罪恶,成为了痛苦,不堪,与愤怒压缩后的集合。斗争精神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被搁置了,我咬合僵硬的牙齿碾碎了轻薄的糖衣,用舌头将这碎片的地狱顶进后牙槽。在他们所能触及到的监视空隙,将这粉碎的药片连同支零破碎的希望一同冲进厕所。 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只是坐在床上,坐在这一片没有实感的纯白之中,无处躲藏,无事可想,将呆滞的目光投掷在地面上,随着地砖拼接的缝隙中唯一一点黑色延展。 我似乎又陷入了梦境,那只白色生物在我的身边,用祂庞大的身体的一部分将我困在祂的躯体附近,细长的尖鸣声不断的刺激这我脆弱不堪的耳膜。 我仿佛又回到了万丈深渊的顶峰处,凌冽的寒风侵入我的身体里,被寒冷冲击这的骨骼不断发出悲怆的哀鸣,但是腰间围绕着一圈的白色物体,有一点点给我传送着温暖。 祂在呼唤我,我如此的肯定。我想知道祂是谁,为何要一次一次闯入我的梦境,我不停的呼唤祂,找寻祂。 我在梦境中的歇斯底里在现实中不过是一串没有任何意义且令人毛骨悚然的奇异字句。怪异的单音节字不断从我的嘴中跳出,像是破败的风箱发出的零碎的音调,又像是垂暮老人最后的呓语。 我被涌进来看护人员摁在床板上,我不停的挣扎,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声,我大声地喊“我就要找到了,就要找到了!”我像是恶兽一般和他们搏斗,双眼变得猩红,排斥一切妄图靠近我的人。 我不知道我与他们的搏斗是如何结束的,当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我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凝视着地板拼接处的黑色阴影。 不知始于何时,那条黑色直线末端与墙壁的衔接点徒然变宽,以一道沟壑的身份清晰可见,作为突兀的存在感触动了我的心脏。我伸出手指缓慢地向前方试探,我甚至允许自己对此抱有童稚般的幻想,似乎寄居在大脑中光怪陆离的愿景能够打败乏味的真相。 事实上,这只是一块松动的地砖,而讽刺的是,现在的我居然没有东西可以用地砖来遮掩。我甚至说不清楚每天揭开那块石砖的意义所在,也许是不甘屈服的卑微期待,头脑开始把我的臆想投影进眼眶。 松动石砖下那片潮湿的黑色土地,在几天之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凹陷,其内部空间在能够容纳几个人后突然停止生长。 我沉迷于这具象化的渴望,沉溺于假装自己拥有这纯白房间中的庇护所,深陷于假设自己的指尖能够沾染地狱之外的土壤。 纵使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逼真,和出乎意料地符合我的期望,我仍然清楚地告诫自己,它们的本质只是我在绝境中的疯狂。 我再次在迷乱的精神状态下陷入梦境,这是我的22次梦见祂,祂的躯体比之前更加凝实和清晰,祂总是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却永远不愿让我触碰到祂。在我忍受幼年囚牢的阴暗生活中,只有梦境中的白色能让我有喘息的余地,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与软弱。 我想要找到祂,不单单是想要揭开梦境中的迷雾,我想抓住在我梦境里的祂,锁住祂,我再也不会因为难以忍受的距离感而疯狂的想要摧毁一切。 我已经分不清我身处梦境还是现实,承载着我疯狂思绪的砖块突然散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光亮,一团白色野兽德虚影在砖块的上空中浮现。我的头脑像是突然挣脱了理智的束缚,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之后的行动。 因为在我逐渐模糊的记忆中,除去揭开白色砖块的动作外,秉承对这唯一深色区域的敬重,我从未靠近过地砖下面的深色土地。或许偶尔残留在指缝,散落在被单的深色浮土令人困惑,但我的记忆不可能被篡改而出错。 我早已放弃了在灾难般的现实中寻求庇护,我对幻境如此堕落和放任,以至于当我从地砖下的狭小空间中发现我的父母时,我并不感到惊讶,似乎是多年的磨难损伤了我的神经,那一刻,我肆无忌惮,剑拔弩张,我完成了我多年来的愿望,像是完成了本世纪最伟大的壮举。我将自己身上唯一的尖锐物品,一支铅笔,插进他们的胸膛。 血液从他们的身下流出,一点一点铺满了我所在的地区,我放声大笑着,像是解脱又像是自嘲,我放任自己与两具尸体躺在一起,任由四处流散的血液浸透我的后背,我在满是血腥味的地下空间中享受了久违的安眠。 当我的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我想,我又梦到祂了,这是第23次。可我还是看不见祂的样貌,但我与祂不再有了距离,我躺在巨大的不可名状的白色生物的悲伤,晦暗的瞳孔环顾着奇异的空间。 这里的建筑背离了欧几里得的平面几何原理,它的样式甚至不像任何人类已知的建筑模式,建筑之上的精美的浮雕也透露出难以言喻的怪异感。让我发自内心的对这些造物产生了厌恶与惊惧,我移开了视线不再关注着这群怪异的建筑,转而将视线投向天空。 天空中没有我认知中的苍蓝色天穹与白色云雾,只有深不见底的黑色,我开始怀疑我是如何在没有光亮的天空下看清这些怪异的建筑。我再次看向那片建筑群,我看见了建筑外墙奇异的纹路正散发着温润的光亮。 我意识到我已经接触到了不属于我原本世界的文明,不同于我身处的压抑沉闷的世界,这是高维生物的世界,我反而在这里获得了宁静与安慰。 我躺在祂的身上陷入了更深的梦境,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我不想再分辨了,因为我已经找到祂了。 我厌倦了对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付有责任,那一刻,我只想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嚣张。因为毋庸置疑,当幻境消失的那一刻,那只铅笔很可能只是被镶嵌进铺满海绵的墙上。 接下来的一周里,没有任何药物被送往。送到我手中的只是一份宣布我已治愈的诊断证明。我不相信自己得到了上帝的眷顾,因为沮丧与失望膨胀着填充了我命途多舛的过往中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也许,也许他们是真的,因为当我最后一次看向房间的地砖时,一切裂纹与缝隙烧蚀殆尽,甚至那只铅笔,作为荒谬臆想中的产物,也在铁铮铮的现实中化作虚影。 我似乎再也没有梦见过那只不可名状的生物,祂仿佛只是我病症带来的臆想产物,长久的睡眠不足让我的精神衰弱,我已经不想去追究原因,我只是茫然的想着我这最后的自由。 我拿回了我的黑色外套,小心翼翼地伸展开衣角,用指尖抚平衣料上的折痕,在起伏的褶皱间摸索,将它披到身上,作为存活的荣耀。这些有棱角的黑色衣料像盔甲一般,包裹起我的敏感与脆弱,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自尊与骄傲。我甚至不在乎它提供给我的安全感是否是虚假的,我只是需要力量,来帮助我站立,仅此而已。 恍若隔世的感觉抹杀了参差不齐的表情,使我的脸部陷入空白,走廊细密不绝的雨声为人们闲杂的碎语提供了空荡寂寥的背景音,细长锋利的雨丝像针线一样,将那些不成片段的音尾缝合在一起。 "又有人出院了。" "没什么可羡慕的,只是她失踪的父母无法为她提供医疗费罢了。" "失踪……吗?"我逐渐苏醒的感官为这简短的话语而颤抖,我的双腿将我的身体向后拉扯,我的眼睛吞噬着每一个标点的闪烁,黑暗的欲望在肠胃中嘶嘶作响,我甚至渴望杀死那个女孩,只为让这样相似的命运降临在我的身上。 但我清楚,我将不得不亲手将自己关进笼子,只是为了我所厌恶的物种所提供的经济支持,和暂时不必被舆论的浪头当头一棒。我将不得不走进寂静的街道,穿过泥泞的小巷,绕过树木火后干枯的枝干,踏上衍板突出的楼梯,转动那把古老而又丑陋的钥匙,等待从屋中伸出来的肥手抓住我的衣领,将他那恶心的小牲口塞进橱柜。 我为锁齿与锁舌相拥的那一刻做足了准备。我的重心向后倾倒,解开了安全距离之后的桎梏,我的左手略微抬起,使编程性的反射足以依靠,我拿起钥匙的右手将刀片贴伏在手掌,只是为了用足够多的划伤在对方的脸上复刻自己受伤的模样。我总是在计划一切,为着在被撕毁,被践踏的时间里多一秒的苟活倾出所有。 然而,所有的不安被围绕着的嘲笑所凝结,因为此刻的出乎意料。 迎接我的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疯狂生命体的杂乱走动,失去理智的咆哮,与尖锐而歇斯底里的喊叫。 门框上的积尘,是时间流逝中被闲置的缩影。萨尔坎洛精神病院门口的流言蜚语闪电般击中了我,喜悦,忐忑,焦躁……巨量的复杂情感被混合在一起,冲击我的身体,使每一个细胞相互簇拥和皱缩,难以言述,超越表达。 我颤抖着躺在床上,感受着肌肉痉挛带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是第一次接受到这个世界的信号,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个体,在物质世界的微妙。 我沉睡了两天两夜,作为裹挟着对全新世界畏缩的心脏的安抚与补偿。大脑对数天里过载信息的处理注定了梦境不会对我仁慈。梦中的我,被蝶蛹包裹着,固定在角落,以旁观者的姿态目睹着自己的身体揭开精神病院的地砖,用双手挖取泥土,并将父母引入。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扭曲而荒谬的真实感的构架所撑起,坚固得令人绝望。 意识的重新找回了它的归属,我挪动着脚步,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走向客厅,视线被餐桌上出现的字条所吸引。 是他们?但他们的基因中似乎无可救药地缺乏委婉的表述,他们的意识忘却了耐心的终于,野兽般的咆哮是他们一贯的行为准则,也是这里,最早使我对人性的失望产生厌恶。 沉重的猜测使我我目光持续在纸条上聚焦,无法逃离,我伸出手指拉着这审判书的折角。属于野兽利爪的划痕所形成的字母刺痛了我的眼角。 "石砖已经封好了,暂时帮你在到这里”。 祂依旧在这里,这是我的第24次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