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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 | 圆与缘(上)

2022-08-22 23:32 作者:Misakey-  | 我要投稿

文 | Misakey

 

1

 

与他相识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夏夜。

他从便利店推门出来,停在我身边。他似乎和我一样,忘记带雨伞,又不愿意再花钱从便利店购买。

黑漆漆的天空中不断有银针般的雨水往下落,似乎也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照这个情况,我估计只能淋着雨回家,我开始懊恼刚才为什么急着洗澡,现在只能自认倒霉。

他突然向我靠近,低声细语说了句,“嘿,借个火”。

我感到有些意外,如此充满磁性又悦耳的声音下却是一副邋遢又颓废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好几天都没有打理过自己,蓬松微卷的头发沾满了白色的灰尘和污垢,眼睛里的红血丝像一条条蜷缩在一起的寄生虫,嘴唇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胡茬,像一片被荒废的土地里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杂草。

我收回目光,向后退了一步。

“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他看了看我,伸出手指着我手里的打火机,问道:“那你手里的是什么?”

我低头看了眼手里紧握的打火机,莫名有种尴尬涌上胸口,只好将其递给他,并极力解释道:“我是买来点蜡烛的。”

老旧小区的设施很差,经常停水断电,加班回来饿了想吃碗泡面,刚准备烧水就听见“啪”的一声。顷刻间,黑暗蒙蔽我的双眼,我感觉自己被孤独包裹着,偶尔回想起父母在我耳边说过的那句“不听劝就算了,走了你就别回来了。”

我自然是不敢向他们诉苦,我连好朋友都没有敢告诉,还要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过得很不错的样子。你看,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可笑,像一场浮夸的舞台剧,明知道剧情的走向,却还是宁死不屈。

他在我旁边抽起烟,浓烟随风飘到我面前,我下意识蹲下躲开,他哼笑了几一声,伸手在我头顶上空挥了挥,白色的烟雾飘进细雨中,和雨水一起落在地面。

雨终于停了,只剩屋檐边还滴着水,我伸出手确认了一下,拎起袋子准备走。他喊了我一声,我“咻”地停住,回过头看着他。

他伸手将刚才的打火机递给我,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不要了?”

我尴尬地皱皱眉,迅速接过打火机仓皇而逃。

我一路快跑,中途确认过几次身后没人才敢慢慢放慢脚步,独居生活难免谨慎小心,面对像这样不明来历又长相邋遢的男人,更是要小心为上,尽管对方的声音悦耳动人。

到家后我不禁原地打了个寒战,进屋锁好门后,还一再用猫眼确认门口是否有人。

 

2

 

两周前,恋爱三年的男友沈宴跟我提出了分手。

我第一反应是开玩笑,我问他是不是在玩大冒险游戏,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没有”。

地铁关上门,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周围只剩下那些急匆匆跑来却没能赶上地铁的乘客。我闭上眼,想起他在我耳边所说的那些话。

“向安,你知道的,我是不可能跟你结婚的,所以,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我想过了,我们也可以不结婚。”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试图挽回,但我知道这对他没有用。

沈宴在电话那头发出一阵冷笑,语气开始嘲讽起来:“向安,好歹我们也有过快乐的日子,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绝,听我一句劝,人活在世界上,不能把自己看得太贱。”

三年感情的收尾,就像面前这辆等不及开走的地铁,短短几十秒,人们拥挤着进站和出站,演绎着人生里无法预判的停留。

我坐在地铁里那冰凉的候车椅上,眼看着最后一班地铁从我眼前不带一丝停顿地驶过去,我刚想起身又坐了下去,也不知道是脚麻了,还是根本就没想着坐上这般列车。

地铁播报着最后一班列车的消息,我看着尾灯从闪烁到消失,和这段荒谬又可笑的爱情一样,通向看不到尽头的黑色暗道。

破碎的感情从来都不是没有征兆的,从我选择跟沈宴一起离开家的那一刻,我就该知道,这会是我的结局。

沈宴是个体贴温柔的男人,至少曾经是。在一起时他对我极好,我从他身上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包容和爱,但唯独一点,他告诉我他不会结婚,他不愿意将神圣的爱情捆绑在枯燥无味的婚姻里。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走,和他一起体验世间美好,感受风花雪月般的浪漫。

我把这段感情当成一次赌注,投入他那变幻莫测的拥抱中。

一年前我就知道他出轨了,对方是一个艺术家,在被我发现后,他跪在地上哭着恳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被他软磨硬泡下,还是答应了,我知道我不可理喻,但我认为他会为了我而变好。

后来他告诉我事业不顺利,为了节省开支就把原先市中心的两居室换成了现在这里的房子,生活条件突然骤降,我十分不适宜,尽管这里距离我上班的地方更近了。

搬来以后,他开始借由工作很忙要加班不回来陪我吃饭,后来他说为了赶进度需要住在工作室,我们每天晚上都会打视频电话,也因此消除了对他的猜忌。

再然后,他便不再过来我这里,我们从视频聊天变成语音聊天,最后只剩下简短的聊天文字,女人是敏感的生物,总能在危机来临前预判危机,我预感这段关系即将走向破裂。

当他提出“分手”二字的时候,我内心并无太大的波澜,大概他早就给我打了预防针,让我习惯该如何一个人生活。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大哭了一场,后知后觉的情绪击垮了我的身体,我病了三天,我每天都会梦到他,身体虚弱到无法起身的时刻,都会想起他陪在身边的日子。

可我的自尊心告诉我自己,我不能再找他,我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他跟我说,婚姻是不可靠的,我们应该在爱情里浪漫至死。

可没人告诉我,爱情也同样不可靠。

 

3

 

老小区一般都是一梯四户,而我住的这栋在最角落,是一梯两户。住在我对面的哪一户也是一个独居女孩,年纪比我小,她个性开朗热情,活力充沛,有一种我理解不来的自来熟,她的眼睛里像是住着阳光,看人的眼神都是闪闪发亮,楼道里的一些长辈都很喜欢她,逢人就喊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或者像我这种的,也会叫上一声“姐姐”。

我很想告诉她“你其实很吵”,我也并不想认识她,我天生不太爱与人社交,谈恋爱以后一心扑在男朋友身上,也就是别人俗称的恋爱脑。但我知道,我享受的并不是恋爱,而是那个人给我带来的承诺和激情。

当她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关于她的喜怒哀乐,告诉我她甜蜜的爱情和恼人的工作,我都在好奇为什么一个人的分享欲可以这么旺盛。

我后来想了想,或许是整栋楼里只有我和她年纪相仿,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想找一个不会给她任何反馈的人倾诉。

今年过年回来,我们又在楼道里遇见,我刚下班回家,她正好出门,擦肩而过的点头问好后,她突然拉着我说“姐姐,我今年可能要结婚了,到时候写好请帖,你可一定要来。”

我听愣了,觉得应该给些回应,于是扯了扯嘴角点点头,说有时间一定去。

我不善于伪装,那张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笑的脸但凡是个聪明人都能看得出,可她偏偏像如释重负一般,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我面前。

说来讽刺,我对婚姻并没有任何期待,单薄的一纸证明在人性面前依然扛不住考验,所以有时候我不太理解人们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我在她明媚的笑容里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光景,或许对有些人而言,婚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承诺或是责任不再是捆绑的束缚,而是另一种令人安心的幸福感。

我在心里真心的祝福她能永远幸福快乐。

 

盛夏过了一半,吹来的风偶尔夹杂着一丝凉意,我这才想起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邻居女孩的身影,我猜测,她可能已经结婚了。

人常常会把自己弄得很矛盾,我不想去参加她的婚礼,但又因为她没有再邀请我而感到失落。

那天加班到深夜,抵达楼层时我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的门,发现门口竟然多了一双男士运动鞋,鞋子外圈有些污垢,鞋舌还有划痕,明显穿过很久。

我好奇地盯着那双鞋看了很久,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的人。

“大晚上的,一双鞋都值得你看那么认真?”

我被狠狠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又捂着嘴,整个人贴在家门口的防盗门上。

我看着对方踩着最后一个台阶,漫不经心的样子,从我面前面不改色地走过,拿出口袋里的钥匙伸向钥匙孔。

虽然我没有见义勇为的勇气,但我还是本能地问了一句:“你……你住这里吗?”

我其实想问的是,你怎么会有我邻居的钥匙。

他转动钥匙孔,轻轻拉开一道门缝,转过半张脸说道:“你觉得我现在是在入室盗窃吗?”

人和人之间的磁场有时候很微妙,初遇有多尴尬,现在也依旧摆脱不开那份尴尬。

我承认我是气得涨红了脸,我明明不关心对门女孩的任何事,却又因为一个陌生男人的开门举动而感到担忧。

“没有,我就好奇,因为住我对面的是个女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换人了。”

我开始解释,以防对方觉得我是在没事找事。

对方转过身,目光盯着我,眼神犀利让人生畏。

我注意到,他个子很高,还是一头凌乱的卷发和满嘴带刺的胡茬,穿着随意简单,脚上踩着一双妥协,手里提着一袋宵夜和几瓶啤酒。

我秉着“不关我事”的态度转过身,开始掏钥匙准备开门,我的手还因为刚才的惊吓而瑟瑟发抖。这个时候,我发现地上的影子突然动起来,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在向我靠近。

我条件反射转过身,背过手挡住身后的防盗门,满脸惊悚的表情看着他,我尽量压住自己的呼吸声,不想让自己看上去那么害怕和慌张。

我从他额前的发丝之间找到他的眼睛,相比于上一次,他的眼睛里没有那么多红血丝,但眼神依然看上去黯淡无光,如一潭死水。

我几乎把我接下来可能会遭遇的悲惨结果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而对方却捡起我脚边掉落的钥匙挂件,递到我面前说道:“她搬走了,以后是我住这儿。”

 

4

 

也许是因为有了对比,我才懂得原来的邻居有多么好。

女孩的健谈活泼,让我感到安心和踏实。而男人脸上的失意和颓废,时常会让独居的我感到害怕。

我不想把人想得太坏,可他的存在就像我生活里的定时炸弹,我总害怕会突然爆炸。

周末清晨,我换好衣服准备去晨跑,路过小区门外的早餐摊,我看到对门的男人坐在一旁的临时摊位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吃早餐。

他难得有这么聚精会神的时候,借此机会,我想试探一下,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空位上,冲身后的老板娘喊道:“阿姨,麻烦来一碗牛肉面,放点辣椒。”

我的出现显然把他吓了一跳,手机都差点没拿稳,但很快他放下手机开始扒拉碗里的食物。

他这幅模样让我感到好奇,但直接询问似乎也不太礼貌,我故意套近乎,说道:“这家牛肉面开了好多年了,你第一次吃吗?是不是挺好吃的。”

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

“对面马路还有一家早餐店,他们家的泡饭也不错,你下次也可以试试。”我继续说道。

他吃完碗里的面,抽了几张纸巾抹抹嘴,扫了我一眼,大概也猜到我是出来晨跑,终于开口说话。

“我还没见过有人晨跑前先吃早餐的。”

能开口便是胜利,我回答他,“那你现在见到了。”

此时,老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走过来,我闻了闻面的香气,脸上呈现出一副满足的表情。紧接着,我夹了一片牛肉和一大口面一同送进嘴里,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吃相。

“你一个女孩子吃东西,怎么一点也不文雅?”他语气听起来很嫌弃。

我猛喝一大口汤,发出“哈”的满足声,开口道:“都来这种地方吃饭了,还要什么文雅?”

我借机取笑他说:“倒是你这身模样,是不是有点太随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搞什么街头艺术创作,你是本来就这样吗?”

他听完脸色骤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啪”地往桌子上一拍,大喊着“老板娘结账!”

短暂的接触,我发现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知道,人都有秘密,我尊重所有人的秘密,包括这个男人。

第二天下午,我从超市购物完回到家,看到他的门口徘徊着一个快递员。

我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隔着门都能听到快递员不断的敲门声,我想应该是对方不在家,于是我打开门主动说:“小哥,他可能不在,你这敲门声容易吵到楼上楼下,这样,你要不然先给我吧,我和他认识,等他回来我就拿给他。”

快递员半信半疑,但心想自己的车里还有一堆快递,于是说道:“我也是没办法,我还有很多快递要送,如果您可以帮忙的话,那最好不过了。”

“没事,你给我吧。”

我看了一眼快递盒上收件人的名字——金先生。

他姓金,这倒是个比较常见的名字。我并不知道这个金先生平时的生活作息是怎样的,也猜不透他具体的生活,我吃完晚饭,才跑去敲他的门。

这次门很快被打开,他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和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浑身上下全是汗,脸上也是一片通红,我心想应该是刚做完运动。

“那个……今天下午你有个快递到了,快递员联系不上人我就帮你收了。”为了以防误会,我又是迅速解释了一番。

“谁让你随便拿别人的快递?”

我本以为他会感谢我,没想到却是一通责备。

“我没有啊……”

紧接着,他推开防盗门,我也后退了一步,他迈步走出来夺过我手里的快递盒,冷冷说道:“你这个人还挺爱多管闲事。以后不需要你帮我做这种事。”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我是好心帮你……”

他狠狠白了我一眼,甚至没等我说完,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冷漠无情的举动让我不知所措,仿佛我就是那恶鬼丧尸,是法西斯发来的冰冷炮火,那声无情的关门声,也在寂静而破旧的楼道里,传来阵阵凄凉的回响。

 

5

 

失恋后的日子,我没有一蹶不振。只是偶尔看到屋子里有关他的东西,难免会有些触景生情。我承认自己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坦然,可那又能怎么样,我能告诉谁,父母、朋友,还是对面那个奇怪的男人。

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选择了孤独,选择了自我挣扎,选择了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宣泄喜怒哀乐。我最喜欢的时刻,是洗完澡后一丝不挂地站在客厅,看着周围堆满的杂物和电视里无声的节目,静静地冥想发呆。

前男友在与我分手后的15天又交了一个女朋友,对方看上去比我年轻,也比我更懂得打扮自己,我放大照片里的人,竟觉得那个人眉目之间与自己有些相像。

晚上,我听见防盗门被敲打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从猫眼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我拉开门,准备好的笑容在下一秒被对方的言语给憋了回去。

“我过来拿点东西。”他说。

“你的东西我都丢了,这里没有你的东西。”我说。

“什么?”他大怒,“你丢人家东西都不经过别人的同意的吗?”

我嘲讽地笑了,问他,“你跟我提分手的时候,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是吗?”

“你开门,我进去看看!”

我来开门,他二话不说走了进来,眼神如机枪一样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他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搜索了一圈屋子才肯罢休。

“既然如此,那你赔钱吧。”

我听了忍不住直皱眉,下一秒没忍住还笑出声。

“沈宴啊沈宴,亏你说得出口?你那些礼物哪一件不是我买给你的,我处理自己花钱买的东西,还得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你都说了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你丢了我的东西,那你就得赔钱。”沈宴插着口袋,语气趾高气扬,继续说:“我看你现在也没多少钱,这样,我要得也不多,五万就好了。”

这下我终于明白,沈宴今天并不是来要回以前的东西,而是变着法子想找我要钱。

之前的日子里,他总是有很多理由找我要钱,比如送礼、创业投资、父母生病,就连我们一起的旅行都是由我垫付。而现在他的社交圈里,是他给现女友买名牌包包,首饰项链,出入高档餐厅的照片,反观而留给我的,只有这间毫无价值的破房子,还是租的。

我之所以没有立即搬走,是因为考虑到通勤时间,最近事情很多,我也没有时间找房子,没想到却成了他一次次得寸进尺的机会。

“我没有钱,你就算是把我卖了,我也没有钱。”

“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每次都跟我说没钱,到最后哪次给不出来。”

沈宴的这句话一下子暴露了这些年他对我那虚伪的感情,也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无法再用理智的心态与他沟通。

“沈宴,你要还是个人,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我用手指着门口,“若你要继续闹,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我会告诉警察你私闯民宅,我让整栋楼的人都看看你沈宴是个什么垃圾!”

说完,我拿起手机故作威胁,沈宴的脸“唰”的一下就黑了。

我本以为像他那种胆小鬼只会冲着我咒骂几句,然后愤然离开,怎想他却伸手抢夺我的手机,并将其狠狠摔在了地上,手机屏幕立刻碎了,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紧接着,我的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股力量将我推在地上,我捂着脸看向他,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充满愤怒的,凶残的,形同恶魔一样的脸。

“臭女人,你还敢威胁我?当初可是你非要跟着我走的,本来我还以为我找了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你倒好,非要跟家里搞什么决裂,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我他妈还差点被你那个爹搞到局子里。”沈宴拎着我的衣领,越说越激动,“还有,你一天到晚怕这个怕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还在那里装清高,装忧郁,一言不合就发脾气,你真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你转啊?我告诉你向安,你没了那个家,你什么都不是,你还想跟我结婚?呵……我告诉你,我沈宴就算是找个妓女,也比找你强。”

 

如果说语言能够杀人,我或许已经千疮百孔。

这间屋子从没有任何客人到访,他算是第一个。

他们突然扭打在一起,沈宴占了下风,很快被人制服,连人带头的被按在地上,一连给了足足两拳。他出现得太及时,也太突然,沈宴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打蒙了,近视眼镜被踹到了门口,最后是一副趴在地上摸索着找眼镜的狼狈模样。

紧接着,他又在沈宴背后狠狠踹了一脚,对方“嗷”的喊了一声,他哭着求饶,并捡起地上的眼镜迅速带上,走之前他看了我一眼,充满了惊恐和疑惑,他一定是想问我,那个为我挺身而出的男人,究竟和我什么关系。

但很可惜,沈宴不仅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缓缓向我走来,伸出一只骨节分明而纤长的手递给我。

我慢慢抬起头,看他的眼神没有半分害怕和慌张,而是疑惑和好奇。

他的出现打破了很多规则,比如,我从不让一个陌生男人进家门,也从来不会去握一只陌生的手。他见我没有反应,于是蹲下来,想要查看我的脸,我迅速别过脸,并用手轻轻捂着。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多变的表情,在他眼里,我一定看上去特别的愚蠢可笑,被前男友那样不留余地的羞辱,竟然还能这么淡定。

沈宴说得也没有错,我就是那样无趣的女人,除了他我不愿意主动接触任何人,我曾经以为他是我可以托付的人,我终于不用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然而却没想到我依然走不出自己的世界,还将这个范围缩小了。

沈宴进屋的时候没有关门,我们的争吵声不断,老小区的隔音效果也不好,他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我不知道,在进来之前,是他赶走了看热闹的邻居,看到沈宴对我动手之后毫不犹豫的冲进来,二话不说拿起门口的杂志狠狠砸向沈宴的后脑勺。

“你干吗多管闲事。”我故意学他的口气说话。

“我只是看不惯男人打女人。”他顺着我的问题迅速回答。

我冷笑一声,说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你说是就是吧。”

他朝我翻了个白眼,弯腰拾起刚才因打斗摔落的杂物。整理好后,他离开房间,但未关上门,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走进来,我依然蹲在地上,继续沉默不语。

这时,他突然朝我的方向丢了两个冰袋,我被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看着他。

“给你,拿去消肿。”

我看了眼旁边的冰袋,又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没人有那个闲情想看你笑话,除非,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了笑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的家,这一次,他顺手带上了门。

房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陪伴我身旁的依旧是无声的空白,我捡起地上的冰袋敷在脸上,冰凉凉的触感让我紧皱眉头,我拿开了一会热,又再次将冰袋敷在脸颊上。

我感受到眼泪从内眼角滑落,一道接着一道,为了不让寂寞看清我的脆弱,我选择闭上了眼。

 

6

 

这几天我想了很久,还是想知道他的名字,我跑去问他的时候,他一脸不解的看着我,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生物。我也做好了他不会搭理我的准备,反正,我也只是单纯地想为上次他为我“挺身而出”的事说上一声感谢。

“总之,上次的事真的谢谢你。”

我说完准备转身,听见身后的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嗓音。

“金泰亨。”

我在心里默念了几声。泰亨,金泰亨。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我笑着转过身,对他说道:“你好,金泰亨,我叫向安。”

名字是一个人最宝贵的标签,它不能丢。我终于不再用那个男人去代替他,也无须再苦恼“金先生”的称呼,下次见面我若是喊他一声金泰亨,他应该会回应我吧。

由此说来,金泰亨是我在这座城市认识的第二个“熟悉的陌生人”,第一个当然是前邻居,那个消失的女孩。每次看到他,我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或许是他的眼神,或许是住在了一个我熟悉的人家中。

他住在这里一个多月,我还是无法摸清他的作息时间。

我唯一能了解的,是每天早晨他的家门前一定会有一袋装满啤酒罐和烟头的垃圾。

我逐渐习惯他的存在,偶尔见面时会跟他搭上几句话,他说话的方式还是和之前一样犀利刻薄,或者干脆沉默不理。我并不计较,甚至觉得这样的相处也很好,只是某天我突然想起住在他屋子里的原来的那个女孩,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和她有些相似。

我虽然嫌弃她吵闹,可不得不承认,我开始想念她的热情洋溢和亲和随性,这或许就是她最厉害的地方,即使现在她已杳无音信,也能被别人深刻记得。

 

最近我终于抽出时间,跑了几家中介看新的房子,但都不是很顺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办公室同事每次换房子都喋喋不休地抱怨个不停。

想到这里,我突然也没那么讨厌沈宴了,至少有他在的情况下,很多事情我都不必要操心,我其实很依赖他,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情感中。

折腾几天终于定好新的房子,作为这几个月的邻居,我还是打算跟他打声招呼。

今天难得没有加班,我早早回到家放好东西,走到对面轻轻敲门。我低头一看,今早门口地上的垃圾竟然还在,我猜想他今天可能没有出门。

我又敲门敲了一会儿,里面的人这才慢慢开门。

我被扑面而来的烟酒气给击退了一步,捂着嘴嫌弃说:“你在里面制毒啊,味道这么大!”

他没有完全睁开眼,神情像是蔑视一切的样子。

“你又要多管闲事了?”

我无奈加一个白眼,懒得跟他再多废话,直接告诉他自己即将搬家的事,并感谢这段时间的相处。许是我多虑了,我好像看见他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

我也不期待他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能简单说上一句“再见”也算表明他友好的态度。

我把想说的话说完,就转身走回家,关门前,我看到他竟然还站在门口,眼睛澄澈明亮,像一只充满期待的小狗一样。我对他礼貌地浅浅一笑,并关上了门。

 

搬家的前一晚,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下楼买点吃的,打开门,正好看见楼道里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的眼睛都看向了我,我刚关上门,其中一个女孩走上前礼貌问道:“你还,不好意思,请问你认识金蔓吗?”

我歪着头一脸疑惑,旁边的男生补了一句,“就是这个屋子里住的女孩。”

——姐姐你好,我叫金蔓,金色的金,蔓草的蔓。

做邻居这么久,我竟然从来没有认真记过她的名字,枉费她叫了我这么久的姐姐。

我看着他们缓慢地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但是她搬走了,现在这里住的是一个男生。”

一男一女若有所思地对望了一下,男生便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礼貌问道:“那……请问是这个男孩子吗?”

 

6

 

照片里的人有着一张眉清目秀,干干净净的英俊脸庞,眉宇之间散发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少年感,阳光的笑容将眼角折出几条细纹,他穿着一身白色带条纹的运动服,站在宽阔的操场上,意气风发的姿态充满了不服输的韧劲。

我实在不敢想象,照片里这个干净明媚的少年,竟然就是对面那个胡子拉碴,萎靡不振的男人。

“是他,他怎么了?”

面前的男女互相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跟我解释,碰巧对面的门打开了,他的眼睛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刀,每注视一次都好像被他无形割了一道口子。

他看了我一眼,又扫向那对男女,皱眉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泰亨你怎么回事啊,阿姨都担心死你了,要不是智旻哥说你在这里,我和小妹都打算报警了。”男生很担心地说道。

他听完沉默了几秒,从鞋柜上拿上钥匙,走出来关上门。

“我们出去说。”

我正好要出门,于是便跟着他们一起下楼,我步伐缓慢的跟在他们三个人身后,不想和他们走在一起。走出小区,我与他们兵分两路,我朝着便利店的方向加速跑去。

点好关东煮套餐,我站在收银台前发着呆。说不好奇是假的,我对那两个来路不明的男女感到十分好奇。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是闹了什么矛盾,我脑海里第一想到的就是家族矛盾,其次又觉得就算是家族矛盾也不至于离家出走还闹失踪吧?

刚才男孩又问到了之前住在这里的女孩,她叫金蔓,而他也姓金,难不成这两个人认识吗?我越想越好奇,直到收银员喊我我才回过神。

“小姐,一共35,请问怎么支付。”

“手机支付吧。”

我坐在玻璃边的位置上吃着关东煮,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思绪万千。吃完了,我就坐着发呆,突然我看见金泰亨从我面前的玻璃经过,我挺直身板跳下椅子,加快脚步跟了出去。

我以为我的步伐很轻,不足以被他发现我在跟踪,怎料还是在上楼时被他一眼瞧见。

他站在四楼的台阶上俯视我,满脸无语地说着说:“跟踪我有意思吗?”

“谁……谁跟踪你,我也要回家好吗!”既然被发现了,索性就大方面对。

我们一前一后到了楼层,同时拿出钥匙准备开门,但都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进去,我还在琢磨要不要问一嘴刚才的事,又怕听到说“多管闲事”这样的字眼,到头来还是自找难受。

想到这里我坚定地拉开门,突然听到身后的人说了一声:“向安。”

他还是头一回喊我名字,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能跟你聊聊吗?”

 

7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房子。

门口的鞋柜里只放着两双鞋,一双拖鞋,另一双是运动鞋。他这个人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更加简单明了。我做好了面对凌乱不堪的场面,但令我震惊的是,整间屋子从厨房到客厅,都一片整洁有序,地板没有什么大的灰尘,瓷砖还能反光,我看不到他每天往垃圾袋里丢弃的啤酒瓶和烟蒂,阳台上晾晒着几件换洗衣服,各种置物架上摆放着很多书籍,有小说、散文、漫画以及杂志等。

他走到冰箱门口,打开看了看又关上。

“不好意思,冰箱里只有啤酒,我给你泡点清茶吧。”

我说不用客气,他转身走进厨房开始烧水。等水开的时间,他走到阳台拿出烟盒,问我是否介意,我说不介意,他一连抽了两根烟,其间我们没有任何交谈。

烧水壶发出了像警报声一样的呜呜声,他走到厨房开始泡茶,玻璃杯里放了一些茶叶,将滚烫的热水浇在棕黑色的茶叶上,不一会儿,整个客厅都充溢着好闻的茶香气。

“谢谢。”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玻璃杯,问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从我进屋到现在,也过了十几分钟,我和他认识也只有三个月,除了上次沈宴欺负我他替我出头,我们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我也想不到他会跟我聊些什么。

他起身走到房间,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女孩的写真。

“你还记得她吗?”他问。

“记得啊,她就是在你住进来之前的那个女孩啊,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我表示好奇,难不成这个人是什么少女跟踪狂吗?我心里突然一紧。

“嗯,她是我女朋友。”

我听完目瞪口呆,复述道:“欸?女朋友?”

所有关于他的疑惑,都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一一解开。

我想,如果我没有踏进这间屋子,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那她人呢?”我问道。

他默默低下头,脸色苍白,神情也愈发凝重。

“今年年初,她被诊断出恶性脑瘤,医生说她可能活不过三个月。”

我捧着玻璃杯的手突然失去力气,直直看着杯子在脚边破碎,90度的热水四溅,将我裸露的脚背烫成了深深的粉色。我感受不到强烈的疼痛,缩了缩脚,拿起茶几上的纸巾,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忙着擦地板。

他走上前阻止,将我拉到餐桌的椅子上坐下,并蹲下检查我烫伤的脚。

“没事吧?”他问。

我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没事。”

 

人生总有太多惊喜和意外,金蔓生病了,他们的婚礼也被迫取消了。

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看上去善良的人总是得不到幸福的结局。金蔓是个乐观开朗的姑娘,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不但没有崩溃和难过,还反过来安慰他,说如果生命有限,那她愿意在有限的时间里精彩地活着,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受尽折磨。

金蔓跟我说要结婚的消息自然是假的,她只是希望,当自己真正离开的时候,别人会觉得她是因为奔赴幸福而消失,而不是病逝。

原来这间房子是她爷爷奶奶的家,父母工作忙,她的童年都在这里度过。后来长大了要去外地读书,她便跟着父母搬走了,后来爷爷奶奶都走了,这个屋子就空了,金蔓的父母本想用来出租,但金蔓不同意,便一直空着,偶尔回来拜访亲戚的时候就会过来打扫。

他走到阳台边,继续抽烟,继续跟我讲述。

金蔓生病以后,整个人还是变得憔悴消沉许多,她说最后的日子想回到爷爷奶奶家住,当时家里人和他都不同意,但她很执着,说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想回来陪陪爷爷奶奶,于是,他就陪她回来了。

金蔓说想要一个人住,他就在别处租了房子,剩下的日子,他一直陪着金蔓,直到她离开。

抽完一根烟,他把烟头掐灭丢进垃圾桶,然后走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蹲下来帮我冰敷刚才烫伤的脚背。我下意识缩了缩脚,觉得举止有些暧昧尴尬,但他却抓着我的脚踝叫我别动。

“原来,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我感觉我的眼睛里一片湿润,笑着说道:“她还那么高兴的跟我说,她要结婚了。”

临走前,金蔓将房子的钥匙交给他,让他有空的时候就回来帮忙收拾一下,因为爷爷奶奶都很爱干净,不喜欢家里乱糟糟的,以后她不在,就没人会记得这个家了。

我再次环视了一圈屋子,再也没有一开始的好奇和疑惑,内心满是沉重和伤感。

他述说这段故事的时候十分平和,我看不到他先前身上的戾气。

“可……你今天为什么突然会告诉我这些?”我还是很好奇。

他放下啤酒起身,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双手搭在大腿上,眼神突然变得精明起来。

“向安,你相信缘分吗?”

我歪着头,不太理解他所说的话。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你是不是在XX路救过一个被性骚扰的女孩。”他一脸坚定地看着我。

 

这段记忆在我脑海里很模糊,可被他那样提起,我不得不仔细回想。

那天我和男朋友吵架了,说好一起过圣诞节最后失约。于是我自己一个人吃完了圣诞大餐,还给自己点了几瓶烧酒。

回家路上很堵车,我就让司机停在离家不远处的哭了,走回去。经过一个小巷口,我听见有人喊救命,那条路上本就没多少人,我听到后下意识循声过去。

我看见,一个女孩被两个男人按在地上,裙子被掀起,一直哭着喊救命。

我一向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更没有见义勇为的行为,但那天,我或许因为酒精的关系,胆子变得特别大,我没有犹豫,直接冲上去喊道:“呀,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男人看向我,表情从惊愕到嘲讽,我拿出手机用快捷键拨打报警电话,电话里传来警察的声音,我立即大喊“救命!xx路xx巷有人实施猥亵!快来抓人!”

对面两个人顿时慌了,互相对视一眼,用手指了指我便落荒而逃。

我迅速将女孩扶起来,对方抓着我的手边哭边跟我鞠躬说谢谢,那晚我喝得很晕,也顾不上多问几句,只想着赶紧带她离开。

我把她带到大路上,顺手给她拦了辆出租车,便大步离开。

回忆到这里,我瞪大眼睛,实在不敢相信人与人之间这微妙的缘分,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到金蔓就觉得她很熟悉,而且每一次她见到我都总是一副热情洋溢又亲切感十足的样子。

“那天她哭着给我打电话,真的把我吓坏了,好在她平安无事。”他看着我,继续说:“过了几天,她很高兴地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原来那天救她的那个女孩竟然住在家对面。”

我被这意想不到的缘分给震惊了,原来我和她之间不只是单纯的对门邻居关系。

“向安,如果不是你,她那个时候可能就已经……”

他别过脸轻声啜泣,本就憔悴的脸上多了几分沉痛和悲伤,我想他一定比我更懊恼,那一天他为什么没能陪在她身边。

我不想当什么“救命恩人”这样伟大的角色,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如果那一天我的意识清醒,一定不会勇敢地走上前去救人。

我活动了一下脚腕,脚背的疼痛也减少了一些,我撑在桌子上试图站起来。我难得做了一回“好人”,却没能让她再多看一眼这个荒诞的世界,想到这里,我的胸口传来一阵隐隐作痛。

他问我搬家是否需要帮忙,我说不用了都已经打包好。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很失落,走之前他想起身送我,我说不必了,他让我有需要帮助可以敲门,我摇摇头笑着说谢谢。

我不需要什么帮助,反之,他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故事,他的故事都写在脸上,也写在了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我不知道他今天跟我讲完这些,会不会逐渐释怀。

人的自愈能力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强,遗失的、破碎的、消失的,都会在下一个阶段开始前慢慢愈合,至于这道疤最终的缝合程度,我想,也只有本人才会知道。

第二天早晨,搬家公司的人很快就将我打包好的行李全部搬上车,留下最后一个纸箱,我告诉他们,这个不用搬。

这个里面装着的,都是沈宴留在这里的东西,没错我骗了他,我其实没有丢,但现在,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将这些垃圾丢掉了。

 

—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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