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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利安的手腕》——白井智之

2023-06-29 22:33 作者:Black2018  | 我要投稿

声明:原文刊载于《本格王2023》,版权归作者及出版方所有。本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一切形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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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月亮大人,求求您让那个妄想狂清醒过来吧!”

抬眼望着天空中被云朵覆盖的斑驳月亮,穆里略发自内心祈祷着。

“闭嘴,你这虫豸。”

回应他的自然不是月亮,也不是太阳,而是倒地树木那一侧的西尔维拉。他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洪亮,语气倒无加重太多。

“你这没用的虫子,就一张嘴皮子利索。除了挖洞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混蛋蚯蚓。那不是妄想,一定有尸体,一定。”

然而在这树林里转悠了七天,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见到,西尔维拉不耐烦地踢了一脚石头。

“啊。”

哐啷,伴随着胸前锁链晃动的声音,普迦从穹隆薹草丛里探出脑袋,对穆里略和西尔维拉说道:

“这里,好像有东西。”

说完,普迦就把手往脚下一指。

“真的吗?”

西尔维拉分开草丛,趴在地上把脸凑近端详。

“看不出来。”

穆里略在后面打开探测仪,指针微微发生反应。

“有点可疑啊,要挖挖看吗?”

“相信普迦吧。这家伙的嗅觉跟狗一样灵光。”

穆里略转身往事先在草地搭建好的基地走去,坐上那台可移动双发动打井机。这台打井机的形状就像怀孕的蜘蛛,腹部内侧是可回转前进的履带。穆里略操纵机器开回树林,将蜘蛛屁股对准普迦用白墨水画好的标记点。通过八方固定将打井机本体稳定住之后,拉下把手,打井机的金属管便刺入了地面。地底传来巨大的波动,随后波动就徐徐减轻逐渐稳定。

金属管一边慢慢转动一边在土壤内挖掘前进。大约挖了一人高左右的洞,最前端的感应器发出讯息。第二根金属管钻出来抓取目标物体,之后再拉起把手,打井管就拔了出来。

“快点,混蛋蚯蚓。”

西尔维拉连忙从操作席下来,焦急地等待目标物体进行简单清洗。终于,蜘蛛腹部后面有扇小门打开了。

小门里是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块枫叶形状的骨头,小小骨块还外延五根棒状骨头。

“这是什么?章鱼残渣?”

“这是某种动物的手吧?”

五根手指大小不一,较长的手指明显能看出有三个关节。手腕处箍着金属环,手背一侧还有文字表盘。能够使用这种工具的动物,除了我们之外,只剩一种可能。

“正如所料。既然手在这里的话,附近肯定能发现其他身体部位。”

西尔维拉看了眼挖出骨头的洞穴,满脸“看到没,你这蠢货”的表情,把手腕放入保存水箱。穆里略一言不发,再次坐上操纵席。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块断骨埋在这里呢?”

通话器里传来普迦的声音。普迦正眯着眼睛凝视保存水槽里的手腕。

“不知道。大概是具经历丰富的尸体吧?”

西尔维拉随口应付道。

他们想找的可不是普通的尸体。那是长年累月受矿物质浸染,连骨骼成分都发生置换反应的尸体化石。

当然了,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化石尸体。老鼠、猫、蟑螂这种化石也不是毫无价值,可价值绝不足以让他们借船驶来这座岛屿。必须找到价值远在普通化石之上的上等发现物。

穆里略一行寻找的是曾经住在这座岛屿的外星生物——莫迪利安的尸体。


 

 

1

 

波斯塔岛上有神明居住。

自打懂事时起,父母和老师就在这么说了。

穆里略不是小孩子,当然也不是无能的混蛋蚯蚓。从他退学工作的那一刻起就很清楚神明啥的根本不存在,其他成年人想来同样清楚这一点。不过即便在清楚神明不存在的前提下,其他人仍然会崇拜神明。

时间回溯到两万九千九百七十六年前。有位名叫哈卡·塔法利的宇宙生物学者正在故乡小岛上一面观测星空,一面悠然自得度过余生,不料却发现了波斯塔岛上有活着的莫迪利安。

莫迪利安的样子与在此之前所发现任何动物都全然不同。躯体极小,脑袋倒是极大,骨骼轻薄,肌肤富有弹性,脑袋下面有如植物根茎般纤细的手臂不安地来回摆动。莫迪利安正是我们祖先确认存在的第一个高智慧外星生物。

在观测卫星的帮助下,当时的学者们对整个地球进行调查。波斯塔岛周边自然不在话下,热带雨林也好,沙漠也好,乃至南极圈都发现了莫迪利安生存的痕迹。这不禁令学者们感到疑惑,迄今为止居然一直没察觉到莫迪利安的存在。莫迪利安居住在狭小的家里,和我们祖先一样能使用道具——利器、棒子、照明道具、眼镜甚至连钟表都有。

莫迪利安是从何时起在地球居住的呢?他们又是从何而来?智慧程度究竟有多高?我们一无所知。学者们经过长期调查,最终得出结论,认为有必要与莫迪利安进行直接交流。然而执政者们害怕星球被对方夺走,决定先发制人对莫迪利安发动攻击。于是,一瞬间,莫迪利安就全灭了。

从那以后,地球历史进入了一段漫长的黑暗时代。祖先们知道自己并非宇宙中唯一智慧住民,一面恐惧着还会不会有其他未知生物存在,一面心惊胆战地在这颗星球上孤独地生存。这份恐惧和不安始终得不到消解,祖先们相互对立、冲突、纷争、迫害,导致数个文明就此灭亡。新的统治者轮番上台又如梦幻泡影般消逝了。

波斯塔岛有神明这个信仰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广为流传。曾发现过莫迪利安的岛上还住着神明?真是荒诞不经的事。然而,有许多家伙发自心底崇拜这种信仰。

与其去拜神,穆里略更愿意吸点儿粉,然后瞪着月亮直到打瞌睡。不过,也多亏了这些信徒,穆里略才有机会跟她重逢。对他来说,不得不感谢神明也是事实。

“跟我去挖莫迪利安的尸体吧。”

酷暑盛夏,夜晚温度高得仿佛要把脑子煮熟。阿塞尔贾市郊外药物市场,穆里略汗流浃背地卷皝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性走到他面前一屁股坐下。

“又是你啊。”

他是穆里略的旧相识。当年穆里略靠倒卖陨石为生,在尼格罗的采石场遇见了一个夸夸其谈的同行。这位同行背负巨大债务后就消失了,直到如今再次出现在穆里略眼前——他就是西尔维拉。

“你不是那种靠挖便宜锡矿或者镍矿过一辈子的家伙!跟我合作,我们去挖外星生物的尸体吧!”

富人喜欢矿石。哪怕矿石不美也不大,只要足够珍贵就能卖出好价钱。换言之,暴发户喜欢的其实是挖矿者付出的辛劳。有的喜欢把稀有矿石放入保险箱,有的喜欢挂在脖子上,更有的甚至会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去。很很久以前,刚发现莫迪利安的时候,祖先们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这莫非就是刻在我们灵魂身处的习性吗?这几年,价格涨得最厉害要数动物化石,其中尤以被视为幸运石的莫迪利安化石最为珍贵。

“西尔维拉。你这老骗子还是老样子啊,根本不做事前调查。”穆里略把手中装皝粉的盘子放下,说道:“莫迪利安化石早就挖光了。”

那是在一百四十年前,阿皮奥市的科学家发明了朒波计。朒波计,正如其名,可以检测到莫迪利安所发出的朒波,还能计算出强度大小。利用这项发明,挖掘化石这门生意竞争就更加激烈了。有三百二十七个加盟城市的全球性组织阿尔多联盟颁布了挖掘禁令,但为时已晚,大陆早被翻了个遍。

“那可不好说。地球上还有个地方,还有块没被挖过的处女地。”

西尔维拉回头看了一圈,确认不会被偷听后,小声说:

“就是波斯塔岛噢。”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污损的折叠纸。

“去年夏天,我通过某叛军的委托黑进了阿尔多联盟的数据库。那里头有全球遭窃朒波即时统计数据和地图。”

说着,他把地图在桌上摊开。大半部分的陆地都呈现白色或灰色,唯有波斯塔岛漆黑一片。

“波斯塔岛是神明之岛。两百年前就禁止外人进入,那里一定还埋着莫迪利安的尸体。”

要是有旁听者的话,那他多半要出声劝阻了。整件事听起也太美了吧?再说,那个岛上有朒波这个信息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我们坐高速运输船偷偷潜入波斯塔岛,稍微挖一点化石就立刻离开。没有任何危险,也不会添任何麻烦。”

“波斯塔岛可是联盟保安局的直接管辖区域,一旦被抓到马上就会去蹲牢房了。”

“哎呀,保安局又不会一天到晚盯着海岸线。他们在海上是有可能用钢波感应器有所察觉,这个么,只要想点对策就能解决了。”

“别骗我了。”穆里略沉声说道:“你这种家伙哪可能有什么办法对付保安局的追捕?”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过他们的追捕啊,所以就准备了鲸鱼。”

哈?

“就是诱饵。”西尔维拉把脑袋往前一伸,说:“事先在鲸鱼胃袋里堆积大量铁屑,再把鲸鱼放在船上。一旦被保安局感应到,我们就把鲸鱼扔进海里。保安局那些家伙都是蠢蛋,肯定会误以为是鲸鱼触发了钢波感应器。他们会把鲸鱼捞起来带回去交差。”

西尔维拉洋洋得意地握住穆里略的手。

“你懂采矿,我懂卖矿。只要挖到莫迪利安的化石,你我就一辈子不愁啦。你想吸再多再狠的粉都可以啊。”

穆里略一时之间迟疑了。他对当下的生活并无太多不满,也不认为能顺利挖到莫迪利安。但最重要的是,他实在不愿同西尔维拉合作。但是。

“——除了我,你还找过谁?”

“怎么会?加入的家伙越多,分到手的钱就越少啊。就你和我,加上普迦就够了。”

果然是这样,有她在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西尔维拉。”穆里略也紧握西尔维拉那只关节粗大的手,说:“我早就想挖外星生物了。”

那场地震或许是神明的启示吧?

但穆里略从没拜过神,对他来说这摇晃更应是天启。

十天前,他乘坐西尔维拉安排的运输船离开阿塞尔贾港口。万幸,他们连鲸鱼都没用上,平安无事抵达波斯塔岛。然而,上岛后他们就碰到了难题。登岛以来知道第七天,他们一边朝岛内行进,一边寻找化石,可除了老鼠、猫和蟑螂,只找到了一只莫迪利安手腕。按照西尔维拉所说,这岛上应当埋有许多莫迪利安才对。果然,这个家伙还是太天真了。

不过,等到第八天早上,一场小型地震过后,他们探测到了大量莫迪利安化石。

他们从发现手腕的位置继续前进了一千體(约四千米),在距离海岸线一万體(约四十千米)的地方探测到大量化石。起初普迦还以为最多就两、三具尸体,可一挖才发现不得了,仿佛莫迪利安骨骼如喷泉一般涌现。他们一直挖到入夜,数了数,保存水槽里的尸体竟有十一具之多。

“神明还挺有眼力见的嘛!神明发动地震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尸体在那里啊。”

西尔维拉拍手称快。穆里略也不禁长出一口气。

当日晚上,西尔维拉在基地小屋展开宴会。

“今天我请客,你们尽情吸吧,吸到脑子膨胀到宇宙的地步吧!”

西尔维拉兴高采烈地说着,可他请我们吸的只不过是欢乐街药场随处可见的劣质便宜货。

“神啊,谢谢你!我以前老觉得你们神都是害虫,没想到是益虫啊!我永世不会忘记这份感恩之情。”

西尔维拉不停搓着双手,口中喃喃说道。可没多久,他就在房顶睡着了,发出呼噜呼噜的喊声。

穆里略也一头躺下注视夜空。夜空下是平原,一座山都没有。星空宛如斑驳沙地,月亮比起昨天又长大少许。

穆里略喜欢月亮。每当他看到冷冷伫立的月亮,自身所遇到的各种麻烦就一扫而空,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了。月亮高悬夜空,俯视大地,却不像太阳那般威严。这一点,穆里略尤其喜欢。

片刻间,他仰望夜空,身心似乎回到了孩童时期。忽然,他莫名感觉有点吃亏。不过是区区掺杂质的劣等皝粉就这般舒畅,要是今晚吸的是上等货,必定会更加爽飞了。为了全身心沐浴月亮光辉,果然还是自己的粉才好。

于是,穆里略起身向一开始分配好的房间走去,正好在隔壁储藏室里看到普迦的身影。隆起的乳房和小腹,脖子上还挂着沉甸甸的锁链。

宴会开始前,她去敲过西尔维拉的房门。现在都这个时候了,她在这里干什么呢?只见普迦把头凑近门上的窗,使劲拉直身子往水槽里看。

“要是被我丈夫看到了,可要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咯。”

穆里略一开门,普迦就转身对他说道。她脸色难看地伸手捂住腹部。但从她手指盖住的位置散发出一股气味,仿佛只吃大蒜的女性所拉宿便的气味。

此刻,普迦肚子里装的是西尔维拉的孩子。就像阿尔多联盟规定的那样,在臭烘烘、湿漉漉的小孩从子宫里生出来之前,普迦脖子上都要带着锁链,行动都要听从西尔维拉的命令。对个性好强的她而言,平静表面下想必深藏着沸腾的怒火。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等到普迦的子宫空出来,下次不就能给穆里略生孩子了吗?穆里略心下暗暗祈祷着。

“有件事我很在意。”

普迦再度把目光转向水槽。昨天找到的那只小小莫迪利安手腕就沉睡在其中。

“这个手腕埋在地底二體(约八米)的地方,对吧?”

穆里略点点头。體是阿尔多联盟制定的计量单位之一。联盟大人物们一致决定制定统一度量单位,以便各地市民产生集体感,也更加利于使用。

“为什么只有手腕会埋在那里呢?”

穆里略眯起眼睛。普迦是能在拉达布达布市上学的精英,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化石不就是埋在地底的吗?”

假如明天早上穆里略被熊袭击导致死亡,他的尸体就很难变成化石,因为绝大多数动物尸体要么被其他动物吃掉,要么是腐烂后重归土地。

但要是出于什么理由,他的尸体被埋进地底了,又长时间浸染在矿物质之间,骨骼成分法发生置换,那就会成为化石了。也就是说,化石本就该埋在地里,这不奇怪。化石不是全尸的情况也很常见。

况且,跟其他动物相比,莫迪利安还有一大特征。他们和穆里略们相同,拥有埋葬尸体的习惯。埋葬方式有很多,其中不乏特别夸张独特的方式。但住在波斯塔岛的莫迪利安采用的都是普通方式,将尸体燃烧然后埋进土里而已。

这种情况下,尸体当然就变不成化石。那么,在这座岛上发现的莫迪利安化石都是由于某件不幸事件才横死山野。大概就是遭到了我们的祖先进攻。否则的话,莫迪利安化石应该会跟其他动物一样,绝不会找到那么多四肢健全的尸体。

“化石是埋在土里,但,你看。”

普迦把水槽转了一下,将骨骼切面朝向穆里略。

“这里,切面是不是太干净了一点?自然分解绝对不可能这么干净。”

经她这么一说,穆里略瞧着手腕内侧——就是靠躯体的那一侧,还留有大概零点一踝(约二厘米)的腕骨。换做穆里略他们的身体,应该是桡骨或尺骨吧。切面十分光滑,实在难以认为是动物啃咬或微生物分解导致。

“一定有什么特殊理由才需要把手腕切掉。”

穆里略没听说过莫迪利安还有切手碗的习俗。

“不仅如此。我在学校时曾经学到过,动物尸体变成化石的必要步骤确实是埋在地底。可是,更常见情况是埋在海底或者湖底,然后山河变迁,水底土壤才露出来积累风沙。但我们这次发现化石的地方应该没有被淹过才对。我不认为这只手腕是通过这种方式变成化石的。那么,其他化石成因还有火山灰,或者掉落洞窟的尸体,然而这附近别说火山,连一座山都没有,这两个可能性也不现实。”

“所以,你到底想说……”

“这只手腕是特意被埋在这里的。莫迪利安出于某种原因切断手腕,再把手腕埋藏在地下,只有这种可能。”

我感觉自己的体温急剧下降。

三万年前,这个外星生物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好好调查一下这块化石。”


 

 

2

 

快让我挖到东西吧,什么东西都好。

距离他上次这样边祈祷边挖掘,已经过去数年之久。

手腕所埋深度是十二體(约八米),从这个深度继续刺入锱管,再把副管进行水平移动,在半径一體(约四米)的范围内仔细探测,可朒波计毫无反应。

“再挖深一点看看吧。”

扬声器里传来普迦的声音。

这不是第一次了。穆里略觉得毫无问题的地方,普迦却看出了端倪。在尼格罗的采石场相遇时也有过类似事件。当时普迦一看到动物就要仔细观察,一看到机械就要上手发动试一试,一看到化石就要带回去调查年代和成分。数年前,她在拉达布达布市的学校学习了莫迪利安的文化,从此就对痴心于收集研究材料,甚至还在腹部裹着网然后潜入地底湖里探索。穆里略早就知道她的好奇心异常旺盛。

当然,同伴不可能随时随地都配合普迦的兴致进行调查。但反过来想想,这不正是和普迦加深感情的最好时机吗?

穆里略一面看着小窗,一面点头,拉下把手,锱管前端又往更深处前进了。二点五體,三體,三点五體的时候,朒波计跳了一下。

“有了。”

穆里略抓住麦克风说道,窗外的普迦立刻跳了起来。

——我想再挖一下埋手腕的地点。

登岛第九天的早上,穆里略提出这个建议。西尔维拉仿佛肚子里有巨大虫卵孵化似的,神情极其难看。他是为了挣钱才来波斯塔岛,恐怕一刻都不愿过多停留吧?

可是普迦在旁骂了句“小气鬼老头”后,西尔维拉便轻松地答应了再度挖掘的请求。尽管已入手大量化石,不过他吸了那么多便宜皝粉,头脑肯定昏昏沉沉,大概是不愿跟女性多费唇舌。

穆里略把埋在四體(约十六米)的目标物体拿出来,慎重地拉起闸门。锱管前端抽出地表,打井机就开始自动简易清洗。三次元等离子弧切割机将没有探测到朒波感应的部分切掉,把杂质清除,最后呈现出的就是基本完整的目标物体

清洗工作结束,小门打开了,托盘上是两根纤细骨头。一根有关节,关节连接着另一根,但另一根却有光滑平整的切面。

“手臂。这是臂骨啊。”

狠水槽中的手腕相比较,二者切面形状非常相似。

“这就是汉迪*的臂骨。”

(汉迪:原文ハンディ,即英文Handy)

普迦颤抖地说道。她好像给骨骼主人起了名字,但名字由来穆里略暂时还猜不到。

“莫迪利安的手臂要更长一些,我想再挖下去肯定还有东西。”

或许是对新发现产生了兴趣,西尔维拉唾沫横飞地说道。普迦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臭老头。”

穆里略回到打井机的操作席,再次把锱管插入地面,又往深处前进四體。

这次朒波计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有反应。这次反应值比之前更大。在四点五體(约十八米)的位置,感应达到峰值,穆里略就从这里采取目标物体。

锱管拔出地面,矿波计的反应仍没有停止。这应该是挖到什么矿物了吧?不过矿波计的反应值很小。副管来回转动,水平移动零点五體(约两米)后发现两块金属片。穆里略一并将其挖出。

清洗工作完成后,小门打开了。

“噢!”

普迦低头叫道,垂在脖颈的锁链哐啷作响。

“本尊出场了。”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缺了一只手的莫迪利安全身骨骼。

身材相当小巧,但形状又并非小孩子。头盖骨异常巨大,上面有三个很深的洞,嘴巴张大像是在威慑谁一般。手臂又细又长,跟章鱼似的。

“除了左臂被切,其他地方并无伤口呢。”

手臂和手腕的切面都很光滑。

“不对。”

西尔维拉指着右半侧的完整手腕。只见手指和手臂间那块小骨头中间有约零点二踝(约四公分)的龟裂痕迹。

“骨头裂了。不知道是埋进地底后裂开的,还是活着的时候裂的。”

“应该是后者吧,是不是夹到手了呢?”

“又或者是摔跤后打到手了?喝醉了眼花了之类?”

西尔维拉的玩笑话引得普迦扑哧一笑。

不光是挖骨头,穆里略也想表现自己其他优点。于是他上前仔细观察骨头,却发现机器底部掉落了两片金属。

“这个是……”

这是两枚小小的黄铜圆盘,零点一踝(约两公分)大小。他忽然想起这正是在尸体附近挖到的东西。两枚圆盘左右堆成,中间还有个洞,很像穆里略祖先们所穿服装的装饰品。其中一枚上面有道几乎要将圆盘一分为二的巨大裂痕。

“你们说这是什么?在距离尸体零点五體的旁边捡到的。”

穆里略问道。普迦伸手接过圆盘,翻过来掉过去地端详。

“莫迪利安衣服的一部分吗?”

穆里略知道莫迪利安的文化和自己有很多相似点,他们或许也会有这种装饰品。

“正中这条裂痕是什么缘故?”

“不知道。”

普迦抬起头,把快要一分两半的圆盘顶在阳光下。穆里略绞尽自己不多的脑汁,说:

“肯定不是他自己切断手腕和手臂,也不是事故意外。那么就是说,这家伙是被其他莫迪利安同伴杀害的吗?”

普迦喉头发出咕嘟一声。“那他们为什么要切断手臂和手腕呢?”

“是为了报仇。莫迪利安的智能水平不输我们。他们应该也能像西尔维拉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背叛同伴。汉迪就是这种家伙。后来那些遭到汉迪背叛的莫迪利安就抓住了他,活生生把他手臂和手腕切掉。但没想到手臂只切了两下,身体虚弱的汉迪就这样轻易死掉了。”

“尸体深埋地底的理由呢?”

“那当然是为了隐藏汉迪的尸体。”

“把身材矮小的莫迪利安埋这么深,姑且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要把手腕埋在最浅的地方,才地下二體(约八米)而已。”

“波斯塔岛地震频繁。我们才来了九天就已经碰到过一次了。就算没有大到足以沧海桑田的地壳变动,板块断层地面崩裂的情况想必是常有的事。杀死汉迪的莫迪利安正巧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处地面裂缝,就把尸体扔进去了。”

穆里略没想到自己随口乱扯的推理能走这么远,说不定就是正解呢。

“可如果尸体被扔进去了,为什么我们要分好几次才找到手腕、前臂和尸体呢?”

西尔维拉嘴里飞溅的唾沫有股粉臭味。

“那是因为——手腕和前臂泡在水里浮起来了。”

乱扯的推理果然出现了荒谬逻辑,可不知为何,穆里略却打心底里确信这就是事实。

“汉迪尸体被扔进裂缝几天后,这里下起了大雨。裂缝里积满雨水,较劲的手腕和前臂就从地底浮了上来。随着水位上升,它们离地面越来越近。最终前臂停留在地底四體,手腕则在地底二體,多半是被树根给挡住了吧。一具莫迪利安的尸骨之所以会分散在三个位置,就是这个原因。”

说完,穆里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喷出不少唾液。西尔维拉心怀不满地盯着普迦,说:

“喂,孕妇,你快反驳他。”

西尔维拉恼火地摇了摇锁链。

“莫迪利安的确具备跟我们相似的智能,甚至构筑了与我们类似的集体。假如莫迪利安对同类具有强烈恨意,作出切割同类的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我不认为尸体是被丢进地面裂缝中的。”

普迦轻飘飘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比起地面裂缝,有个更适合丢尸体的地方。”

哪里?

“你是说大海吗?这里距离海岸可有九千體(约三十六公里)的距离噢。”

“就是昨天我们发现尸体的那片洼地。”

刹那间,穆里略呆若木鸡,他的脑子仿佛猛吸了一口皝粉似的。

“那里埋了十一具莫迪利安尸体。自然现象是不会让那么多人在同一处死亡的,想来是我们祖先进行的灭绝行动。可是,我没有听说过我们祖先会掩埋莫迪利安尸体。因此,那些尸体肯定全是其他莫迪利安埋的。那么杀死汉迪的莫迪利安为什么不把汉迪尸体藏进那一大批尸体里头去呢?”

“会不会那家伙压根不知道洼地埋藏着大量莫迪利安?”

“你是说恰好在距离这么近的位置分别有两组在埋莫迪利安尸体?这种偶然未免太巧了。”

“但眼下这两个位置的确存在不同尸体,再偶然的事也可能发生吧。”

“那退一万步说好了,就照你说的,杀死汉迪的莫迪利安将尸体扔进地表裂缝。然后天降大雨,尸体浮起来了。也就是说这个莫迪利安没有把裂缝填上咯?我再说一遍,莫迪利安的智慧水平与我们非常相近。那家伙为了隐藏罪行才将尸体扔进洞里,难道会忘记洞填起来吗?”

穆里略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有没有可能那个裂缝根本没法填呢?”

“要是那样大的裂缝,有可能灌满好几體那么多雨水吗?”

唾液顺着喉咙流下,穆里略只好咳嗽几声掩饰尴尬。西尔维拉眼见穆里略的窘状,开心地把手部关节掰得嘎吱作响。

“普迦说得一点没错。穆里略,你的脑细胞跟莫迪利安差不多啊,只有智能却没有智慧。”

“你这满脑子交配的猪没资格说我!”

“别吠了。汉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应该想通了。”

西尔维拉扯了扯锁链,把普迦拉到自己面前。普迦脸色并无多少期待,只是跟着问道:“怎么回事呢?”

“来整理一下信息吧。这具莫迪利安尸体身上总共有三个谜团。一,为何深埋地底?二,为何手腕和手臂被切断了?三,为何尸体三个部位分别被埋在不同位置?”

“只是把显而易见的事情重复一遍,这是蠢货假扮智者的特征之一。”

“刚才这位噪音制造机所犯做大问题就在于,他认定汉迪是被其他莫迪利安所杀害,这个先入为主的错觉就导致了他无法解释埋尸位置跟其他莫迪利安不一样,也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莫迪利安不填裂缝。汉迪究竟为什么会埋在地底呢?假如真有杀害他的凶手,我想那既不是莫迪利安,也不是我们的祖先,而是这颗地球。当时汉迪走在树林里,一个不相信掉进了草木掩盖的地面裂缝或洞穴,就这样不幸地在地底断了气。”

“荒谬。那汉迪的手腕和前臂为什么会被切断?”

“他当然不可能带着残肢断臂散步。手腕和手臂是在他掉落之后才切断的。”

“你想说被鼹鼠咬断的吗?鼹鼠可咬不出那么光滑的断面。再说地底又不可能有什么利刃吧?”

“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西尔维拉声音越发尖锐。

“你以为汉迪是在手腕手臂被切后才开始变成化石,所以才越推理越歪。汉迪是变成化石后才被切的!”

“哈哈。”普迦不禁叹息道:“具体说来是怎样呢?”

“切断汉迪手腕和手臂的不是莫迪利安,真凶是这地球。你们想想,莫迪利安之所以会掉进地底,是因为地表裂痕对不对?也就是说这一块区域的地壳板块活动非常活跃。汉迪的尸骨在数千年后成为化石,接着这地方就发生地震,这个位置就是震源。断层开始剧烈运动,震波直击汉迪化石。化石由此被切开,质量较轻的碎片——手腕和前臂被震波推向地表。这块骨头切面如此平整,就代表着当它被切开的时候已经是坚硬的石头了。地震发生初期,能量会以震波的形式打击地表。经过数万年波动,最终汉迪尸体就呈现出了这么个不可思议的状态。”

穆里略很想立刻琢磨出反驳的理论,可一时半会想不出任何有力的话。之前那三个谜团已被对方一一解答。虽然把真凶推给地球这个解释实在有些赖皮,可莫迪利安又的确是在三万年前灭亡。三万年的长河中,由于地球地壳运动而导致化石惨遭不幸,这个结论无论如何也不算太离谱

就在穆里略打算放弃之时。

“真是有趣的推理,但我不认为汉迪是不小心掉进裂缝的。”

看来普迦有不同想法。

“莫迪利安掉进地洞有什么奇怪?”

“那当然不奇怪。不过,我在意的是这个。”

她举起那块金属圆盘——就是像莫迪利安衣服装饰品的金属片。

“汉迪掉进地洞不幸死亡,这个解释无法解释这圆盘的存在。”

“什么啊。”西尔维拉扯了扯锁链,一拳打在普迦腹部,说:“在森林里穿一件有圆盘装饰的衣服有何不可思议可言?”

普迦惊讶地摇摇头,说:

“问题在于两枚圆盘距离汉迪只有零点五體(约二米)。这圆盘是莫迪利安衣服的固定搭配,根据衣服款式不同,它的作用也用所不同。汉迪变成化石,衣服里布料成分肯定早被微生物分解了,圆盘也该四分五裂了才对。如果说圆盘因地壳运动而移动,那为什么两枚圆盘都会同时出现在尸体稍远的位置呢?这种偶然我觉得很不寻常。”

“啊,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也就是说,汉迪断气的时候,这件衣服就已经和身体分开了。那么,汉迪身处洞穴底部之时就已经和衣服分离了。”

“确实是这样。”西尔维拉故意张开手臂,不耐烦地说:“很遗憾,最后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那又怎么样呢?”

“下一个问题,汉迪在什么时候脱下衣服?是在掉进地面裂缝之前吗?还是掉落之后?只有这两种可能性。从现实角度出发,后者可能性极小。汉迪埋在地底四点五體(约十八米)的位置,掉落到这么深的穴底,莫迪利安身体构造很脆弱,多半是当场死亡。汉迪不可能在地底脱衣服。”

“那就是掉落前脱衣服咯?”

普迦露出大胆的微笑,低头看着汉迪的右臂。

“如果切割尸体是在变成化石之后,那么汉迪掉落地底时产生损伤就只剩下一处,就是这手腕的龟裂。”说着,她指了指右手腕。“坠落四点五體(约十八米)的地裂,只有这么一处伤痕未免太少了吧?正常来说,汉迪身上应该伤痕累累才对。为什么汉迪的骨骼这么完好呢?我想是因为他造访这座森林时正值寒冬。”

西尔维拉眼珠骨碌碌一转,盯着普迦。

“哈?”

“和我们一样,莫迪利安也会为了调节体温和体表温度而穿衣服。汉迪的骨头几乎毫无伤痕,那是由于那天非常寒冷,他穿了好几件衣服。所以坠落地底才没有留下伤痕。”

“可这与之前的解释就产生矛盾了。”

穆里略找准时机说道。

“没错。这是基于之前关于纽扣的推理而得出的结论——汉迪在掉落之前脱下衣服——结果二者却自相矛盾了。非要强行解释的话,那么汉迪就是脱去了最外侧的一件衣服,毕竟他穿了好几层衣服。然而,当时寒冷到那个地步,这里又是森林,日光照不进来,他为什么要自行脱衣呢?难以理解。假如汉迪真的是偶然掉落地表裂缝,这个谜团就无法解释了。”

西尔维拉的身躯微微晃动,嘴里嘟囔着什么,片刻后,他大喊一声“谁知道”,一拳打在汉迪脸颊骨上。

“顺便说一下,即便采用穆里略刚才的推理,是别的莫迪利安杀死汉迪后抛尸进地表裂缝,这个谜团依旧存在。如果是那位莫迪利安搬运尸体时嫌重,就脱去汉迪的一件衣服,可那样就又产生了新的谜团——为何他不把汉迪埋在那边的洼地,混在那一大堆尸体里面呢——依旧无法圆满解释。”

看来普迦也没有得出真正完美的解答。她默然俯视尸体。

“你这家伙,别再这样了!”

一阵风吹过,西尔维拉扯着锁链怒吼道。不知他为何忽然无名火起。

“你这家伙从在学校学了点莫迪利安的文化之后就总是这样,什么事前说明都不做,就直接开始用我听不懂的词语。”

“你在说什么?”

普迦不耐烦地抬起头。西尔维拉咬牙切齿地说:

“就是刚才啊,刚才你说的纽扣是什么东西!”

瞬间沉默后,普迦“啊”了一声转向打井机。

“就是莫迪利安衣服的一部分。就是跟骨头埋在一起的——这个东西。”

她再次伸手拿起金属圆盘。

“乍看之下只是装饰品,其实是有实际用途的。把这东西缝在衣服边缘就叫做纽扣,纽扣可以嵌入衣服相对一侧边缘的洞里面,这样衣服就很难和身体分开了。”

西尔维拉看起来并无太大兴趣,只是用触角拍打着圆盘,说:

“这些在我们之前就住在这颗行星的家伙,穿着可真是原始呢。”

他的二十四只脚相互叠在一起,“呸”了一声,从口器里吐出一坨粘液。

 

 

据说人在面临死亡时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跑走马灯。

有些人的走马灯非常充实、非常满足,每天都在家人或友人的陪伴下度过。但更多人的人生远非他们所想象那样,大多数人的走马灯多半充满了悔恨与无奈吧?

有人在面对死亡时异常冷静,最后从容不迫地迎接末日。当然也有人会惴惴不安地徘徊走动,总在试图寻找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大古真人就是后者。现在,他也到了自己属于后者。

二一二七年十一月十八日,日本标准时间上午七点十二分。当大谷真人扣上新外套的纽扣,并泡好三人份咖啡——妻子、女儿和自己——的那一刻,街道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那就是怪物袭击人类的开端。

怪物大约七、八米高,外观像是独眼的节肢动物。人类压根来不及抵抗,怪物们轻描淡写地屠戮人类。怪物从何而来?何时而来?大谷完全摸不着头脑。

回过神来,街道上已经鸦雀无声了。人类尸体化作野生动物胃袋的消化物,空荡荡的街道草木丛生。电视和手机成为毫无用处的金属块,世界重新归于动物主宰。

“真是太幸运了。”

他自言自语这句话无数次。自怪物出现以来已过了七个月,大谷真人和他的两位亲人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并非他们有多聪明,也不是他们的脚程有多么快。原因只是幸运,唯此而已。人类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蚊子,但假如有一堆蚊子盘踞在床上,即便是人类也很难一口气杀光吧?他们只是碰巧没被怪物杀死,侥幸逃出生天罢了。

像他这样幸运的学者们——其中有不少人拼死逃命仍然不幸罹难。最终有数十人使用各种各样通信手段建立起小小的通讯网络。他们彼此交换意见,对怪物进行调查研究。有位名叫赵新为的清华大学遗传工程学者通过人类尸体提取到了怪物体液并进行DNA分析。魏茨曼科学研究所的研究主任Y博士则在世界各地拍摄怪物照片并总结出了怪物行动的规律。大阪大学的语言学家井田江具实录下了怪物的声音并进行语言分析。有许多夭折的研究,也有许多通讯半途中断了。但人们仍在各自家园进行艰难的调查研究。

联络网建立起来后始终有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怪物们究竟是如何寻找猎物的呢?

有些人即便藏在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的地方,怪物们扔能毫无征兆地把这些同伴找出来杀掉。学者们对此感到颇为不解。夜色掩护也好、藏身地下室也好、哪怕是在倾盆大雨里一声不吭的人,但凡和怪物的距离拉近——大约以十米为界限,怪物们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出人类。学者们最后得出结论:怪物一定具备人类未知的器官。

最终,两个瑞典人解开了这个谜团。

放射线技师约翰·哈迪从生还者口中探听到一件事。十一月十八日的清晨,怪物出现前夕,大多数市民都不断打呵欠,人人都感到异常疲惫。约翰进一步调查就发现市民们的症状与两年前原子发电所事故中直接曝露在放射线下的工作人员极其相似。约翰随后收集了欧洲各地的放射线检测器的数据进行分析,发现就在怪物出现前的早晨六点零六分,大约有两秒钟左右,大量微量游离辐射从天而降。

听说这项发现后,基本粒子物理学家罗伊·卡尔森从自身采集到了放射性物质。分析结果显示,这种放射性物质由目前未知的原子构成,靠近人类肌肉蛋白就会产生强烈吸着反应。

怪物们能感知放射线,并由此闻到人体化学物质的气味。它们在降临地球前,给地球下了放射雨,这些放射性物质就吸附在了人身上

学者们大为振奋。只要把这放射性物质消除,人类就能逃离怪物的魔爪了。而且要是能把这放射性物质做成诱饵,再将其放射性提高到超高浓度的话,或许就能破坏生物DNA,将怪物们一网打尽了。有人提出这妄想似的计划后,就连最理性的学者们都不禁狂热起来。

但大谷真人从始至终就与学者们的通讯网络保持着距离。

之所以保持距离,最大原因是大谷真人是位考古学家。物种灭绝这件事的确令人悲伤,但那只是亿万年里不断重复的自然规律而已。被灭绝不过是这个物种展现出了绝对劣势罢了。那么,不必尝试变强,也不必自惭形秽,就这样体面地以人类的态度面对人类时代的终结不就好了吗?大谷真人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在直面死亡之际却仍想要做点什么。

“我去偷食物。”

那是六月底的某个雨天。大谷真人对妻子和女儿说谎后就走出鸡舍。

他拔掉自动车的充电线,坐进驾驶位,将视为护身符的鹦鹉螺化石摆在仪表盘上,摁下发动键。

他一路紧踩加速,茂盛的牛筋草从把车子颠簸得七上八下。车胎驶入水洼,车体立刻跳了跳。他不禁缩起肩膀,不知水洼是否会发出声响从而引出怪物。幸好这里地底埋有巨大的雨水储藏槽,因此这块区域的洼地很少有积水。

他擦了擦冷汗,驶出停车场。正如他事先盘算的那样,一路朝神寿市南边森林驶去。途中要是遭遇怪物,他就完了,但看来运气站在他这一边。

他想做的这件事,想必其他人都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他此举绝非轻易放弃,只想用自己希求的方式结束一生而已。

耳畔响起树叶相互摩擦的清澈声音,森林里,大谷真人在不懈挖洞。


 

 

3

 

三万年前,在这个莫迪利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特意将整具骸骨挖出还是解不开这个谜团,着实让他们仨心里感到不爽。于是,三头怪物开始寻找新的线索。

普迦回到基地电脑前,进入阿尔多联盟的莫迪利安文化资料库。资料库中有全球市民主动提供以及下属研究者们从世界各地收集到的数据,总量达到六千五百靗之多。

在这一百五十年里,莫迪利安文化研究取得突飞猛进的进展。这有赖于阿尔多联盟统治下政局稳定,也得意于莫迪利安所使用程序语言终于得以破解。但最大的研究推动力在于莫迪利安灭绝已久,大家不再那么厌恶莫迪利安文化了。

两万九千九百七十六年之前,在一颗距离阿尔多涅四十七点五光年的岩石行星上探测到了智慧生物。这件事令阿尔多涅人的祖先们陷入有史以来最大的恐慌状态。这种被命名为莫迪利安的智慧生物在那颗行星上繁殖,甚至建立了不输给阿尔多涅人的文明。绝大多数阿尔多涅人认为将来必定会同这个种族发生冲突。尽管阿尔多涅的学者们再三要求调查研究,执政者还是采取未雨绸缪的策略,决定发动灭绝莫迪利安行动。

祖先们并没有给那些被送往对方行星执行行动的士兵们准备回归故乡阿尔多涅的手段。因此,对于当时的执政者来说,送去的不是士兵,而是兵器。祖先们本来预料这些士兵们会在两百年内全部消失。谁能料到这些士兵居然适应了这颗星球的环境,从而进行繁殖,最终竟然取代莫迪利安成为这颗行星的新支配者。

莫迪利安的肉体非常脆弱,面对阿尔多的攻击毫无还手之力。可那些阿尔多涅派来的士兵仍然把莫迪利安视作凶暴的外星生物,直到数百前年,这些士兵的后代们依旧对此深信不疑。

“我想搜一下看看这附近是不是有过莫迪利安消失事件。”

普迦用触角擦擦电脑显示屏,打开由莫迪利安制作的波斯塔岛地图。穆里略他们此刻所处位置在三万年前好像属于一个叫神寿的城市。当时这一片地貌是茂密的树林,距离最近的莫迪利安聚落大约有四千五百體(约十八千米)以上。

普迦接着又打开了分别叫做“报纸”和“杂志”的莫迪利安记录档案,并开启自动翻译机能。她检索“神寿”“失踪”词条,发现七十七条相关“报导”。她将其中重复内容剔除,再删去其中那些找到失踪者的内容,最后锁定其中六起未解决事件。

在这六起事件中,有五件显然是同一系列案件。那是距今两万九千九百六十二年前——按照莫迪利安历法应该是二零九三年。关于垃圾处理设施,当地居民分成了相互对立的两派。推进派大约共十二个莫迪利安陆续失踪了。那块扇形洼地里掩埋的十一具尸体想来就是他们吧?

最后剩下的一起失踪事件发生在二一二六年秋天,一位采山菜的老人失踪了。

“没有照片,要是能看下他的身材就好了,身高差不多的话,估计他就是我们这位汉迪。”

这个失踪男性的名字叫“阿良又宗郎”。普迦再次搜索他的名字,显示屏又跳出三份报道。阿良又毕业于一所叫广崎大学的学校,毕业后就在体育用品公司就职工作了五十年。后来他就以钻研弓道为乐,过着怡然自得的老年生活。

二一二二年,广崎大学同学会的“会报”上刊登有阿良又宗部的采访。会报标题是“开拓未来的毕业生们”,共有三份并列的采访报道。右侧是考古学者大谷真人,正中间是国会议员山尾棉子,左侧就是弓道家阿良又宗郎。

“很有美感的照片呢。”

采访末尾附有三人照片。阿良又宗郎穿着朴素的蓝色衣服,脸色严峻,右手拉弓。

“这家伙好像不是汉迪吧?”

西尔维拉有些不安地说道。。阿良又宗郎比他身后其他莫迪利安都要更高,体型和他们挖到那具小个子莫迪利安很显然不一样。

普迦有些失望地垂下触角,说“

“这张照片就完全没有美感了呢。“

她指了指右侧考古学者地照片。照片里桌子上摆放着他们从未见过的料理,桌子后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莫迪利安。

“等会儿,“西尔维拉下巴隆起,指着照片里的男性说:“会不会是那家伙?”

照片里的男性——考古学者大谷真人的体型矮小,仿佛孩童,皮肤粗糙犹如枯木,手脚也细,确实和汉迪很像。

相似之处还不仅限于此。男性服装左侧的筒状布料空空如也,有个莫迪利安本该有的东西不见了。

“形状完全相同。”

穆里略扫了一眼采访,上面记载着他的履历,履历写道他在神寿市工作。

没有错。埋在地下四点五體(约十八米)的尸骨就是这家伙。

可是……

“如果这家伙就是汉迪,那汉迪的手臂不是从一开始就没了吗?”

也就是说穆里略的推理打从根本上就错了。

“那么跟他一块儿埋在地底的手腕和前臂到底是什么东西?”

 

 

科学是回到过去的时间机器

 

考古学者 大谷真人

 

——请谈谈您是怎样爱上考古学的吧。

我小时候相信地球上有外星人,就是那种红色章鱼一样的宇宙人。小时候特别喜欢思考这种猎奇、灵异的东西。

但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认清现实世界,现实毫无刺激可言。既不会有UFO来进攻学校,也没有幽灵,更没有土龙。我在中学就发现只剩下考古学还存在未知的秘密。比如埃及的金字塔,还有纳斯卡巨画,这些考古学谜团至今仍没有得到合理解答。

——请问您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呢?

我在各地调查遗迹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比方说你想在某处荒野造房子,其实大多遗迹都是这样在挖地动土时意外发现的哦。一旦发现遗迹,自治团体就会来主动联系我们。

然后我们就会奔赴现场进行调查。首先是调查堆积物,先要确定遗迹大致年代,接着才开始挖掘遗迹和埋葬文物,挖出来再进行科学分析,记录结果。

考古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在挖什么东西,因此我们的工作进度很慢,工作量也很大。去年,神寿市在市中心地下打造雨水储存槽的时候陆续发现了四处遗迹。我放弃了所有休假,基本等于住在现场了。

——请问您在何时最感到成就感呢?

找到出乎我预料的东西的时候吧。分析堆积物成分,有时候会发现不同于过往研究的意外历史材料。给埋葬文物拍CT时也有可能发现意想不到的装饰或部位。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有种通过科学回到过去的感觉。

还有就是当我的工作和社会产生联系的时候吧。我会参加遗迹研究会和考古学的讨论会,最近关于化石交易规则制定引发了一些讨论,我也需要加入说客工作。

——大谷先生,您的专业好像是文化遗产研究吧?为何对化石这么关心呢?

你也看到了,我只有一只手。三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坐邮轮的时候发生意外事故,绳子缠住了我的手,就在我解绳子的时候,轮船忽然急速启动了,我的手从手肘起就直接被拽断了。只有一条胳膊,我没法继续从事太精细的工作,以后在遗迹调查这个领域,我实在是派不上太多用场。过去我经常到海外工作,事故之后,我对大海产生了恐惧心理,就再离不开日本了。当时我非常沮丧,好多次都想提出辞职。

就在那个时候,我家附近的山崖发现了鹦鹉螺化石。其实是只发现了鹦鹉螺漩涡状外壳的三分之一碎片,非常非常小的碎片。这数万年里没有任何人发现过那块化石,那块化石始终维持着那不规则不完整的姿态等待发现者。一想到这化石,我就觉得自己只是少了半条胳膊罢了,根本算不上多大的损伤。我太怯懦了。我就是被这么一块小小石头给拯救的吧。

——您在二一年对县政策的发言曾经引起轩然大波呢。

人类不过只是在这片土地上繁荣了数万年而已。先人们的遗体化作化石,如果人们擅自偷偷开采,这些化石就有可能失落到全世界,那可不好吧。所以建立明确的交易规则是保护化石的重要一步。

——县议会今年已经决定了化石的买卖规则条例。是否和您夫人的协助分不开呢?

我妻子越智浜代是县议会议员,她跟那利欲熏心的老头子周旋了二十年以上。还有个叫Green Green神寿的NPO,专门从事环境保护活动,他们对我的提案一直很有兴趣。

长年以来,我都把她视作映出自我的镜子。不过这一次,她表现出比我更坚定的信念。我心里很清楚,妻子她是怀着强大意志在工作。想要改变那个老头,非得使出移山的劲不可。

 

大谷真人

二零七零年十月二十二日出生于岩手县一関市。二零九七年,广崎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科考古学博士毕业。二一零一年就职于神寿市立考古资料馆。二一零八年任调查组总主管。

 

 

那份料理倒是透着股穆里略无法理解的美感。

食物呈现白色圆柱体,看起来仿佛不像食材,大概是用砂糖裹住固定起来的,是做了只“猫”吗?还是“义肢”呢?猫的尾巴旁边纵向插着一根棒子,棒子前端点着火。盘子上用树液类似颜色的酱汁写着某种字样。

“这是什么?暗号吗?”

“只是简单的字母。大谷真人使用的文字应该是叫做罗马字。”

照片下方有行字“与妻子浜代,摄于去年生日派对”。左边是弓道家拉弓照片,正中央是国会议员高举拳头的海报照片,只有考古学者的照片是氛围诡谲的派对。

照片里像是长满青草的广场,背景中还有一栋木制仿佛。这应该是大谷真人自家庭院吗?房顶右边是葫芦状半圆之月。

摆着料理的桌子后面,两头莫迪利安并肩坐在朴素的椅子上。右侧是大谷真人,左侧是只露出一半身体的女性,想必就是越智浜代。

不管看多少次,莫迪利安的样子还是叫穆里略泛恶心。异常膨胀的大脑袋,又瘦又细的手臂,只有头顶长着浓密的体毛,肌肤光溜溜的还富有弹性,长得简直就像是闹着玩似的。

“莫迪利安好像有在出生那一天庆祝的习俗。这应该是大谷真人出生那一天的庆祝活动。桌上应该是种叫生日蛋糕的料理。”

大谷真人的身体向越智浜代倾斜,他的口器两端则往上翘。他把右手搭在妻子肩膀,左臂则连正常一半长度都没有,筒状布料无精打采地垂向地面。

“莫迪利安只有两只手,少了一只手,那可真是太不方便了。真不知道他要如何忍受。”

“他还留下一只右手真是万幸,我听说莫迪利安大多数都惯用右手。”

大谷真人的衣服从脖颈直到下腹部都装饰着纽扣,不过照片里的纽扣材质和之前挖出来那两颗有所不同。

“嗯?”普迦瞪着显示屏,说:“好奇怪,这件衣服是女式。”

莫迪利安的衣服有男女之别。男式服装的纽扣在右侧,女式服装的纽扣则在左侧。而照片里大谷真人所穿衣服的纽扣确实装在左侧。

“不对吧,这个家伙鼻子下面还有下巴上都有体毛,我想是男性没错。他会不会穿错家人的衣服呢?”

越智浜代的衣服没有纽扣,但这并非代表她是无性莫迪利安。“大概这件衣服就是没有纽扣的吧?”

“这是不是采访里提到的鹦鹉螺化石?”

西尔维拉用触角敲敲显示屏。照片右下角——在摆有那道奇怪料理的桌子一角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盒子。盒子表面呈透明状,可以看到里面的石头。采访里那句“我就是被这么一块小小石头给拯救的吧”指的莫非就是它?

“居然寸步不离地带着这块石头吗?”

许多阿尔多的富翁也会这么做——穆里略暗自想到。

“啊!”

普迦抬眼注视显示屏,放了两个热屁。

“怎么了?”

西尔维拉问道。但普迦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身体从第二体节到第十二体节“嘎吱”一下拉直,整个头部外壳都顶了起来。

“怎么了?要生了吗?”

“大谷真人由于事故失去了一只手,后来他就沉迷化石,对化石产生异常的执着。这就是一切谜团的原因。”

普迦的头部顶住天花板,“啪嗒”,从脑袋左右两侧滴下粘液。

“我知道汉迪会埋在地底四点五體的理由了。”


 

 

4

 

“我之前反驳西尔维拉的推理,就是地球犯人说的时候,用的就是汉迪衣服这个论点。我当时把汉迪和衣服之谜解释为两个可能性。”

普迦边说边伸直两根触角。

“一个是汉迪脱掉了那件附有纽扣的衣服,原因是那两颗纽扣离尸体有段距离。还有一个就是汉迪没有脱衣服,这是因为那具尸骨几乎没有损伤,代表他穿着较厚的衣服。这两种可能乍看之下相互矛盾。明明是为了保暖才穿衣服,为何要在气温较低的森林里脱衣服呢?这不合理。汉迪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所以就有必要把思路逆转一下。”

普迦依次看向另外两头阿尔多,接着说:

“莫迪利安穿衣服的理由除了保暖,还有一个,那就是保护体表。凶手事先往洞穴底部扔下好多件厚衣服,然后再把穿了厚衣服的汉迪尸体扔了进去。这样尸体就在不受损失的情况下深埋地底了。”

“这思路跟刚才两个屁很不搭调啊。”

西尔维拉扯了扯锁链。普迦摇晃着脑壳,说:

“哪里哪里。这个结论也着实奇怪。把尸体埋在地底尚算是普通情况,但如此细心不让尸体受伤?谁会这么做呢?如果说是为了隐瞒犯罪,那尸体不是应该毁灭得越彻底越好吗?保护尸体跟隐瞒犯罪完全是相互冲突的两件事。所以我想这绝不是单纯的埋尸灭迹。”

普迦有些挑衅地把粘液滴到西尔维拉身上。

“在我们所了解的莫迪利安里,只有一个人有动机做这种奇妙行为。那就是这位最新于化石的考古学家,大谷真人。”

“你是说大谷真人他不是汉迪吗?”

“按照这个逻辑考虑就会变成这样。”普迦的触角上下摇晃。“大谷真人对自己身体不健全很在意,因此就把自我投射在那些不完整的化石上。化石不完整本是理所应当的事。他说服议会通过化石交易规定,阻止他人私自挖掘交易化石,以此来消解心里的失落感。守护化石,就等于守护他的自我。尽管交易规则成功落地,对他来说不过是某种替代品,他心中的失落感仍然无法彻底消除。”

“你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我猜大谷真人是这么想的。如果保护化石活动扔无法使我达到满足,那我不就成了不完整之中的不完整了吗?为了彻底消除自我失落感,我必须亲手创造出某种完整才行。他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他创造出毫无损伤的完整化石——就是说他要制成一具莫迪利安化石。”

“原来如此。”穆里略讶然自语,“大谷真人是在扮演神明啊。”

“当然了,莫迪利安不具备制作化石的技术,他们寿命很短,不可能观察尸体变作化石。即便这又,大谷真人仍然尽可能地做出最大努力。二零九三年,由于神寿垃圾处理设施的问题,居民分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然后发生了赞成派成员陆续失踪事件。失踪的莫迪利安总共有十二只,可我们在洼地只找到了十一副尸体。我估计是大谷真人从洼地里挖走了一具尸体。而那具尸体就是我们这位汉迪。制作化石最重要的就是要把尸体埋进地里,而且要埋得足够深,否则地表稍微发生变动,尸体就有可能暴露在日光下。还必须让尸体长年累月浸染在矿物质里头,骨骼成分发生置换,这样才能变成化石。从这份报纸的采访来看,大谷真人他们调查遗迹时会先挖洞检测沉积物。那么就算大谷真人不是挖洞技术工,他调查了接近二十年的遗迹,知晓如何使用相关机械挖洞应该也不算出奇。”

分析那片土地的沉积物就能了解相关年代。科学就是穿越的时间机器,他好像确实这么说过。

“大谷真人乘同伴不在的时候进入遗迹挖掘现场,挖了个四点五體(约十八米)的洞,再把尸体扔进去。那个时候他肯定相当小心仔细,不让尸体受任何损伤。他把衣服先扔进洞里当作缓冲垫子,还给尸体穿上厚厚的衣服。要真想万无一失的话,当然还是把尸体直接裹进缓冲材料里最好。不过他的目的是创造出完整化石,要是把莫迪利安尸体裹在材料里,变作化石就容易形成不自然的状况,那就事与愿违了。”

可,可是……穆里略心头冒出疑问。

“他这么大费工夫把莫迪利安埋进地底,又为什么要割掉手腕和前臂呢?”

“我猜大谷真人挖洞的地方又有其他工作人员前来挖堆积物。那些莫迪利安会把金属管打进土地再抽出来,如此往复挖洞。结果很不巧地,他们就把汉迪的手腕和手臂切断了,抽出来的时候把手腕和前臂也给拉上去了一点。”

穆里略有生以来头一回对莫迪利安产生了同情。如果普迦所说就是真相,那大谷真人可就太不走运了。

“他想必会牢记自己埋尸的位置。当他发现有别人也来打洞,意识到自己所埋尸体很有可能因而分尸,那一刻,我估计他一定觉得这是神在惩罚他吧。”

金属管打入地底切断尸体,切断的部分恰好正是大谷真人因事故而失去的左手。这可真是孽缘了。穆里略回想到自己向月亮大人祈祷,自那以后就一路顺遂,他也不禁对住在波斯塔岛的神明心存感恩。

“就这样汉迪长眠地底,虽说不再完整,可终究还是成功变作化石。对大谷真人来说,这或许就是唯一拯救之道吧?”


 

 

5

 

走出小屋,天空绽放淡淡的黄铜色。

三头阿尔多决定明天一早开船离开波斯塔岛,必须抓紧时间回到海岸,赶快将化石和机械全部搬上船。西尔维拉和普迦在原地动手分解临时小屋,穆里略负责把水槽搬到四轮车上。

穆里略心情很是消沉。尽管跟自己没啥关系,穆里略对那个谜团相当投入,可当普迦把谜团揭开后,他忽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穆里略是为了讨好普迦才跑到这波斯塔岛来。然而真正如愿找到猎物的却只有普迦。穆里略本想解开尸体之谜,好让普迦看看他跟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完全不同。没想到穆里略的推理被普迦轻易地给驳斥了,最终解开谜团的反而是普迦自己。

还不如打一开始就放弃这些复杂心思,直接乘普迦睡着的时候把精包插进她体内来得划算——穆里略心里不禁暗自叫苦。可要真这么做的话,那他跟西尔维拉就成了一丘之貉。还是等回到阿塞尔贾的药粉市场,好好冷静一番再另做打算吧。

他把水槽搬到货架上,忽然从底部传来一声清脆的“咚”。原来有两枚小金属片掉进水里,正是埋在汉迪旁边的那个叫纽扣的东西。穆里略仔细一瞧,发现尸体手腕上的钟表还没有拆下。

“西尔维拉,这个纽扣还有钟表要怎么处理?”

穆里略高声喊道。

“不需要,扔了吧。”

西尔维拉随口回答了一声。他正在小屋后头抚摸普迦的屁股,触角像是要飞上天一般,还挂着臭熏熏的粘液。

穆里略打开水槽盖子,把触角伸进保存液,解开手腕上的金属钟表。表盘文字尺寸小到恐怖,感觉莫迪利安不像是那么细心的生物啊。

“嗯?”

穆里略又取下纽扣,发觉表面触感有少许不对劲。拿起来一看,他发现有枚纽扣上有道几乎要把纽扣一分为二的裂痕。对了,他差点忘了,这枚纽扣的确存在龟裂。

霎那间,穆里略感到大量血液直冲脑门,身体从外壳内侧开始发烫,体节衔接处嘎吱作响。啪嗒,一滴粘液掉在穆里略脚边。

“喂,混蛋,借用一下你的电脑!”

穆里略用第二体节的手抱着水槽,不等西尔维拉回话就往正拆到一半的小屋跑。一进屋,他就打开莫迪利安文化档案库,输入“衣服”“纽扣”词条。

“你在瞎玩什么东西。”

西尔维拉反手敲打着背部隆起部位,走进屋里,好像刚办完事的样子。他湿漉漉的外壳散发出韭菜的臭味。

“普迦的推理有问题。”

穆里略用尾部的原型外壳拍了拍西尔维拉的触角,接着头部窜到显示屏前。

“大谷真人不是在模仿神明,他是已经成神了!”

普迦被锁链扯进小屋,一脸喉咙扯出浓痰的难看神情。

“你的推理很棒。汉迪被深埋地底是为了要制作完全体化石——这个假设确实能解释那种离奇状况。尸体确实深埋地底,骨骼确实几乎无损。左臂被切断被埋在和尸体不同的位置,然后两枚纽扣又一起埋在领域给位置。你的推理将这些疑点统统解释清楚,这真的很了不起。但很遗憾,你还看漏了一件事。”

穆里略拿出纽扣递给普迦,普迦“啊”了一声注视纽扣,接着下巴一歪,说:

“嗯?”

“你也看到了,这枚纽扣正中央产生龟裂痕迹。黄铜可没有这么容易裂开吧?这枚纽扣之所以产生龟裂,正是由于它衰落地底,受到了强烈冲击。”

普迦的触角上下摇晃,说:“啊,你说的对。”

“可莫迪利安的衣服大部分都是布料和布料拼接而成。面积足够大的话,落下时很难刚好撞裂纽扣吧?”

“的确。”

“而你又说汉迪并没有穿这件衣服。两枚纽扣和尸体所埋位置不同,按照普迦你的推理,是因为它们在尸体之前就被扔下去了。可这样一来,为什么纽扣会裂开呢?凶手先把装有这个纽扣的衣服扔进洞穴,再把尸体扔进去,是尸体撞到衣服纽扣导致纽扣裂开了吗?”

“那有什么问题?”

西尔维拉像野狗似的吼道。显示屏的亮光倒映在穆里略的眼珠上。

“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汉迪穿着厚衣服,掉落的冲击力都大到足以使黄铜纽扣裂开了,尸骨上再怎么说也该有点冲撞损伤吧?但其实那具尸骨并非全无伤痕,其实尸骨存在一处损伤,就是右手腕。”

啊,普迦粘液横飞。

“你之前说过莫迪利安文化里纽扣的用处,是为了把衣服固定在身体外。当然了,它不是随随便便固定,我查了一下,装置纽扣的部位通常是早就决定好了的。”

穆里略打开一份杂志报道。里头有位长着鲶鱼式胡须的男性,穿着厚厚的衣服,口中叼着烟草。标题写道“三十年代复古风成为今年本命”。

“他们上半身穿的衣服有固定搭配,就是覆盖在脖子到腹部之间。包裹手臂的布料也只是延伸到手腕而已。下半身包裹的布料则固定在腰部往下。再然后还会搭配一些口袋,口袋的位置大致是这么四个。”

穆里略仿佛有种当老师的错觉,他依次指着鲶鱼男的纽扣,说:

“纽扣的数量也有规律。上半身的纽扣最多,固定起来也最麻烦,基本都在五个以上。手腕部分纽扣有两到四颗。莫迪利安只有两条手,所以手部纽扣往往是二的倍数。然后腰部还有一颗纽扣。口袋上大概率也会配备一颗纽扣。那么好了,埋在地底的纽扣到底是属于衣服哪个部位呢?汉迪旁边只有两枚纽扣,远低于上半身常用纽扣数量,可又比腰部纽扣多。我想那只能是手腕处的纽扣。”

“原来如此。”普迦发出混杂着粘液的颤抖嗓音,“汉迪尸骨和衣服纽扣这二者都有龟裂痕迹呢。”

“没错。换句话说,这件衣服就穿在汉迪身上,所以才会承受巨大冲击力。装有这枚纽扣的衣服就是汉迪摔落时所穿的衣服。这就是事实。”

“不对不对,这不对。”西尔维拉使劲瞪着眼镜,几乎要把外壳瞪裂了。“两枚纽扣离汉迪还有零点五體(约两米)。布料是会被微生物分解掉,可尸骨和纽扣却不会。一枚还算凑巧,两枚纽扣怎么可能同时远离尸体呢?汉迪死亡时那件衣服肯定不会穿在他身上才对,不是吗?”

“你说的也没错。汉迪坠落时时穿着这件衣服,但当他死亡时那件衣服就没穿在身上了。这两句话都对,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汉迪在地下四点五體(约十八米)自行把衣服脱掉了。”

三头阿尔多的眼镜不约而同地盯着水槽。

你是说汉迪从四点體的高度坠落还没摔死吗?”

西尔维拉摩擦着下颚,不爽地“吱”了一声,说:

“汉迪又不是猫,难不成他事先在地底准备好道具了吗?还是说他用滑轮和绳子把自己绑起来了?又或者他是坐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降落在洞穴底部?况且就算他能做到这些,要怎样回收道具呢?莫非他还有协助者?那就是说大谷真人才是缺了左手的汉迪,协助者是他的妻子越智浜代咯?”

“使用道具的话,他的尸骨和纽扣就不会有裂痕了吧?”

“或许深度比大谷真人预料的更深?那家伙也许只挖了三点五體(约十四米)的洞穴,可洞穴底部有好几处地下水洞,其实深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再深一體(约四米)左右。他准备的绳子不够长了,大谷真人就只好往下跳。结果虽没有立刻死亡,但右手腕却骨折了,纽扣的龟裂痕迹也是在这一刻导致的。”

“为什么他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啊?醉心化石导致头脑不正常了吗?”

“没错,而且不光是这样。大谷真人打一开始就没了左手,埋在地底的手腕和前臂应该属于别的莫迪利安。这家伙事先准备好另一位同类的手腕和前臂再潜入地底。如果他在地底让手腕和前臂紧紧贴住躯体,保持这个姿势死去的话,那就有可能维持这个状态和矿物质发生置换反应从而令化石断面相连恢复完整。”

普迦满脸震惊,宛如自身肢节被切断般,整个外壳都不停颤抖。

大谷真人是打算把自己做成化石他是想要恢复原本完整的自我。”

“他在洞穴底部脱下那件带纽扣的衣服,就是为了让手腕和前臂能够结合得更加自然。大谷真人极欲重拾理想的自身形态,为此他不惜使出极端手段。然而,神明没有站在他这一边。手腕和前臂与身躯还是分开了。其中缘故我猜是很普遍的自然现象——地震,又或者是地下水脉的流动吧。他虽成功变作化石,可终究还是没能如愿以偿恢复完整姿态。”

穆里略张开第二体节的手臂,一副“还有什么问题吗”的意思。

普迦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壳,把触角伸进水。她从水槽里拿出手腕和前臂,将它们摆在汉迪的肩部旁。

刹那间,汉迪的头骨似乎张开嘴巴绽放出了笑容。但也许那只是穆里略的错觉吧?


 

 

6

 

月亮像是沾上了煤灰。

穆里略带着颗灌满忧愁的心,走进药场和幻觉世界。

坐西尔维拉安排的高速运输船回到阿塞尔贾以来已经过去了二百四十三天。回到阿塞尔贾的第二天,西尔维拉就在黑市召开拍卖会把所有化石都卖了出去,总共卖了九百二十四朞。和这个庞大数字比起来,穆里略拿到那份是在微乎其微,不过也足够让他吸上等皝粉吸到爽了。

可要说到为什么穆里略此刻仍留在这种地方吸呢?原因就是普迦。据说那个女的现在又怀上市立医院院长的孩子——穆里略在市场听到了这则传闻。明明猜刚生下西尔维拉的孩子,现在还要……简直是只淫荡的猴子!那个瘦骨嶙峋的女性,到最后喜欢的都是这些不靠谱的男性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冒大险跑去波斯塔岛啊!穆里略在心中呐喊。

穆里略发出呻吟,抬头看着窗外月亮。今晚的月亮大人显得格外趾高气昂,让穆里略感到气馁。他舔了舔粘在触角前端的皝粉,意识渐渐沉入幻觉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

“快起来。喂,起来吧,穆里略。”

上方响起熟悉的声音,令穆里略越发质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我有话跟你说,快起来。”

“吵死了,你这只母猴子,子宫肿得跟土豆一样的家伙。”

“哈?”

桌子对面发出两个阿尔多特有的热屁声音,看来并非幻想。穆里略睁眼一瞧,眼前这位的头壳和第二体节之间没有锁链,他感到自己尾壳附近烫得厉害。

“你怎么会来这里?你来这里,院长可不会开心噢。”

“你别随便相信那些八卦啦。”

普迦翘起尾壳,张开生殖腔给穆里略看。“那都是西尔维拉编的谎话。”

“那家伙编的?为什么?”

“那个家伙想背着我偷偷把孩子卖掉,我一气之下就去医院把胚胎全部堕掉了。然后那家伙就发火开始编瞎话了。”

穆里略怔住了。那个利欲熏心的混蛋到底要赚多少钱才够啊!

“算了,别说这些了,你跟我过来一下。”

普迦拱起尾壳敲了敲穆里略的头壳,然后强行将穆里略拽出药场。

“看看那个月亮,你想到什么没有?”

普迦用第二体节的手指着月亮,抬眼说道。月亮挂在南方天空,右半边几乎溶于夜色,只能看到个半圆形。

“汉迪的头盖骨?”

莫迪利安的头盖骨有三个洞,也像是沾了煤灰——两个眼窝和一个鼻腔。

“大谷真人的生日派对。那张照片上的月亮和今晚很像。”

大谷真人。穆里略已经有两百四十三天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他想了想,照片上的月亮确实也是个葫芦状的半圆形。

“那张照片有一点我始终很在意。那个大谷真人,穿了件纽扣在左侧的女式服装。当然,莫迪利安不至于因为穿了不同式样的衣服就会被杀。而且我估计有不少莫迪利安会异装。可是呢,大谷真人缺了左手。在这种情况下,再去穿纽扣装在左侧的衣服,那岂不是太不方便了吗?我很难相信他会特意选择穿这种衣服。我也不认为他是穿错了妻子的衣服。”

“就算你这么说,可他事实上就穿着女式服装啊。”

“不对。大谷真人穿的其实是男式服装,纽扣也装在右侧。之所以我们看到他穿着女式服装是由于照片左右翻转了。”

穆里略瞬间清醒了。

那张照片是镜像翻转过的吗?

“会报上刊登了三篇广崎大学,这并列的三篇报道底下分别是采访对象照片。左边是弓道家,正中间是议员,最右边是考古学家大谷真人。你还记得弓道家和议员的左右朝向吗?”

“当然不记得啊。”

“我也不记得了。但我猜弓道家是在照片正中央张弓,莫迪利安在用弓箭射动物的时候,会用惯用手拉弦,用另一只非惯用手持弓。莫迪利安大多数都是右利手,如果从右边拍照片,那照片就很容易拍不到脸和弓了,所以,我认为弓道家身体朝向右侧的可能性比较高。议员的照片是张海报,议员高举拳头,视线跟海报外的对象平行,我认为议员确实是朝向正面。那么左边照片的弓道家朝右,中间的议员朝正前方,为了追求画面平衡,右边照片的考古学者就必须朝向左侧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莫迪利安这种动物存在美学观念,他们会想到镜面翻转照片这个方法应该不算奇怪。”

普迦说得兴起,用第二体节的肢体敲了敲头壳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呢,这充其量仍然是我的想象。大谷真人也许真就是突然想穿女式服装,可我一想到照片翻转了这个念头,就意识到我们可以确认这个想法究竟对不对。”

穆里略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普迦在说什么。

“三万年前的照片要怎么确认?什么线索都留不下来了吧?”

“有个非常关键的地方,通过这个地方就能非常简单确认我的想法了。”普迦边说边抬头看天,“那就是月亮。”

穆里略感觉自己放了个热屁。

“那张照片里的月亮缺了右边的一半,如果我们能查到当天晚上的月相,就能知道照片是否被翻转过了。”

“三万年前的月相?”

“三万年也好,三百万年也好,月相都是按照规律在变化。只要能弄清确切日期,我们就能查到当天的月相。大谷真人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二日,会报日期是西历二一二二年。照片上说是‘去年生日派对’,那么照片就是二一二一年十月二十二日拍的。准确来说,月亮的盈缺周期在以每年零点零零零零零零零零二一六二日的速度变长,我们现在是平均二十九点五三零六五日为一周期,三万年前就是平均二十九点五三零五九日为一周。通过照片拍摄日期和今天日期相差,就可以推算出那一天的月相了。我用程序进行计算,最后算出了那天波斯塔岛的月相是左侧缺失的半月。”

照片真的被翻转了。

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还能再精确一点,比如照片拍摄地点是否就在波斯塔岛呢?会不会是在南半球拍的呢?要是照片是在南半球拍的,那么月相就是右侧缺失了。然而,大谷真人自从遭遇事故后就对海洋产生了恐惧心理,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本岛。波斯塔岛和南半球不存在任何陆地交通。因此照片拍摄地点不会是南半球。好了,接下去才是我真正想说的事情。”

普迦轻飘飘地蜷起尾壳,依偎在穆里略的皮壳上。

“那是张镜面翻转的照片,这就意味着穆里略的推理是错的,大谷真人根本不是为了要成为完整化石。”

穆里略的体节耷拉了一节,藏起自己背部突出的尖刺,说:

“什么意思?”

“我们能在那张照片看到大谷真人缺失左手的身体。但照片既然翻转过了那么他真正失去的其实是右手。”

穆里略“噗”的一声放了个热屁。

“可汉迪失去的缺失左手。也就是说,大谷真人不是汉迪。”

“确实。”

“那一切又绕回最初的疑问,汉迪到底是谁?我先说结论好了,我认为汉迪的真实身份是大谷真人的妻子越智浜代。”

嗯?穆里略不禁问道:

“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穆里略回想照片样子,越智浜代坐在大谷真人左侧,只露出一半身体。乍看之下,仿佛像是被照片切掉了右手。可照片镜面翻转过,那么左右交换,越智浜代被切掉的就成了左手。不过照片里的确只拍到越智浜代的一半身体,照片之外,她真的缺了一只手吗?

“啊,我还忘了讲重要的事情。”普迦欣喜不已地摆动肢体。“照片里那个生日蛋糕有用英文字母写的一行字,你还记得吗?”

普迦用触角在脚下土地比划着——OYAMAHITO。

“可照片经过翻转,所以这行字真正是这样的……”

这次普迦将左右顺序交换,再次写下一行字——OTIHAMAYO。

“这是越智浜代的姓氏。镜面反转后这行字恰巧变成了大谷真人的名字,事实上这个生日蛋糕是为越智浜代准备的呢!是妻子的生日派对。”

——长年以来,我都把她视作映出自我的镜子。

大谷真人曾这样形容过妻子。原来这不仅是比喻,更是字面意义的镜子啊!二人的姓名是镜面对称,甚至连身体都互为“镜面”。

“还有哦,根据这一点,那照片拍摄时间就不是大谷真人的生日二一二一年十月二十二日了。可我们又不知道越智浜代的生日,调查就只能到此为止。可就算招牌拍摄日期不是大谷真人的生日,至今为止的这番推理仍然没有错。那个蛋糕上有个用砂糖制成的义肢。那当然是给过生日的莫迪利安准备的装饰,意味着越智浜代需要使用义肢,就意味着她失去了一臂。而照片里拍到了她的右手,那她失去的就只能是左手了。”

大谷真人没有右手,越智浜代没有左手,这就是“镜子”。

“越智浜代没有左手,汉迪也没有左手。你还不相信她就是汉迪吗?”

“我相信。”穆里略缩起肢体。“可她为什么要挖洞呢?果然还是想成为完整的化石吗?”

“你的推理只中了一半。骨骼和衣服有相同损伤,两枚纽扣埋在同一位置,确实是越智浜代摔进洞底后自行脱掉了衣服。也就是说,她是还活着的时候进入洞穴底部。可她的目的并非要成为拥有手臂的化石。”

“为什么不是?”

“我们最先发现那只带着钟表的手腕,是在地底二體(约八米),你还记得吗?那个钟表的表盘是向外侧的,代表那是只莫迪利安男性所戴手表。”

性别不同,纽扣侧不同,连手腕钟表的表盘都不同,莫迪利安好像就是这么种性别意识很浓的动物。”

“越智浜代是女的,假如她的目的是成为完整化石,很难想象会特意戴上一只不普通的钟表。”

“没错。”

“那只手腕和前臂不是越智浜代事先准备的。但又不可能是她挖了洞,恰巧发现里面埋着手腕和前臂。对了,她是早知道那里埋着手腕和前臂,故意再把自己埋进同一个洞里的。”

月亮彻底被乌云遮蔽了,药场陷入一片漆黑。黑暗中,唯有普迦的眼球闪闪发亮。

“回想一下。最开始发现的手腕在地下二體(约八米)。接下去又发现了地下四體(约十六米)的前臂。在那一刻,不论是谁都会想要继续往下挖了吧?没想到没挖多深,在地下四点五體(约十八米)的位置就发现了整具尸骨。前臂和尸骨之间的深度差突然变小了,只有零点五體(约两米)。挖到尸骨后,不管是谁都会以为手腕、前臂和尸骨是同一只莫迪利安了。我们当时太自信,满心以为已经挖出来全部尸骨,根本没去思考深度差变化背后的含义。然而,实际上,唯有那具缺失左手的尸骨才是越智浜代,剩下的手腕和前臂根本不是她。那么,就在那个位置,就在相同深度差的更深处,会不会还埋着手腕的真正本体呢?”

那一天,穆里略一行因地震而碰巧发现洼地的十一具尸体。

莫非,越智浜代的尸体……

缺失左手的尸体之所以埋在地底四点五體是要掩盖埋在更深处的尸体。”

正如西尔维拉在高速运输船上准备的那只鲸鱼一样。假如在前往波斯塔岛的路上被相关部门察觉,他们就会把事先吞入金属块的鲸鱼扔进海里,主动让对方发现以掩盖他们自己的行踪,打消对方继续深入调查的念头。越智浜代就是那只鲸鱼,为了打消对方继续往深处挖掘的念头。

“我把第一个埋尸的家伙称为‘犯人’好了,这样比较方便讲述。犯人随便从哪里找到一具四肢健全的莫迪利安尸体。多半就是洼地那堆尸体里挖出来的吧?犯人把这具尸体切成好几块,以二體(约八米)的深度间隔将尸块一块块埋在地底。这样就能引诱阿尔多——也就是我们——越挖越深。这些尸块是诱饵啊。我们是通过嗅闻朒波来寻找莫迪利安,这个深度差正好能让我们步步深入。”

普迦吸了口粘液。

“但是,越智浜代知晓了犯人的企图。可她毕竟只是莫迪利安,不具备阿尔多这样能感知朒波的嗅觉。她没办法把地下所埋的诱饵全部挖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她想出了个办法。她知道犯人埋得最浅的是左手腕和前臂。她就在相同位置挖洞,只要埋下另一具缺失左手的尸体,就可以掩盖更深位置的其他诱饵了。”

对她来说,更深处肯定有绝对不能让阿尔多接近的地方吧?。

“只不过,和第一个埋尸体的犯人相比,越智浜代的伦理观念很强。如果她也去动手切割尸体,那她自认为就堕落成犯人同一档次了。因此,在其他莫迪利安的帮助下,她自己潜入洞底,自己把自己这个缺失左手的莫迪利安埋了起来。”

她宁愿牺牲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地底到底还藏着什么?

“那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穆里略自言自语道。

到底有什么东西?

真的有东西吗?

一定有

那个把尸体埋进地底当作诱饵的犯人。那家伙和越智浜代想必非常亲近,而且极力想把埋藏地底的秘密暴露给阿尔多。那家伙肯定憎恨着莫迪利安,憎恨他自己这个种族。

犯人就是大谷真人。

这名男性对莫迪利安没有任何爱。他十分鄙视那些不尊敬地球先人的同类,对挖掘化石并把化石分散到世界各地的行为更是痛恨。难道,难道他是想对逃往地底的同类发动最后一击吗?

这家伙深藏心底的黑暗想法被妻子越智浜代看穿。妻子的性格比丈夫更坚韧,品格也更高洁。即便世界末日,妻子仍对未来抱有微弱的希望。于是,她牺牲自己以挫败丈夫的计划。

自从阿尔多灭绝莫迪利安——莫迪利安从地表彻底消失——已经过去了三万年。莫迪利安的寿命非常短暂,三万年对他们来说着实是天文数字。很难想象他们还活在这颗星球上。

然而,万一,万一他们真的躲在地底苟延残喘。

“普迦。我们再去一趟波斯塔岛吧?”

穆里略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挑动普迦情绪的意思。

可普迦的口器里却满是粘液,几乎快要溢出来了。她激动地把快要吞下去的粘液吐了出来,说:

“啊,穆里略!”

普迦情难自控地跳到穆里略身上。

“快去买鲸鱼吧!”

 

 

大谷真人下车后就往鸡舍仓库走去。啪!忽然,他听到仿佛巨大蛋壳破裂的声音。

大谷真人一转身,刹那间,全身气血都要凝固了。只见考古资料馆的屋顶趴着只怪物,怪物转动眼球盯着自己。怪物伸出触角,下颚分开左右,口器里缓缓滴下蛋白色的粘液。

“可恶。”

大谷真人连忙跑回车内,左手摁下启动键。有东西从屋顶飞落而下,接着就发出马匹奔跑般的脚步声。绝对要让那只怪物远离这个地方。此处距离仓库只不到五米,妻子和女儿还在睡觉,绝不能让怪物发现她们。大谷真人用颤抖的左手换挡,一脚紧踩加速。

撞倒古旧的隔离带,又压过栅栏,大谷真人驶入道路。车前盖突然翘了起来,大谷真人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在这时,整辆车子悬在了半空。这高度比屋顶还高了吧?还不等大谷真人细想,一秒钟都不到的工夫,车子再次狠狠摔在地上。大谷真人从车前窗摔了出去,滚了几滚,还未起身,自己血迹斑斑的左手就被触角缠住,怪物追上来了。

大谷真人比他自己预料的更加冷静。怪物应该没有发现仓库里的两个人。至少他避免了最坏结果,避免了全家因他个人疏忽而丧命。

话虽如此,怪物发现妻女多半只是时间问题了。自己一死,家人马上也会死。人类无处可逃

但这又有什么不妥?名为人类的这一地球历史章节完结了,下一章才会开始。

如果说大谷真人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希望这些怪物能对地球的先人们抱有敬意。

它们会成为地球新的主宰者,希望它们不要犯下和人类相同的错误。不要被眼前单薄的欲望所支配,不断挖掘深埋地底的化石、分散化石、破坏化石。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大谷真人也要把这些怪物从美梦中拽出来。

所以大谷真人要去挖洞。

那是极其浩大又极其单纯的计划。

数千年后,不,数万年后,那些怪物们会为了挖掘人类化石来到这座岛屿。

它们依赖“气味”寻找我们人类的化石。因此,它们很快就能发现这片土地藏有化石。绝大多数日本人都会采取火葬仪式,至于被怪物杀死的人类则被弃置荒野,不可能变成化石。

它们来这座岛上转悠,不一会儿就会发泄埋在地底的手腕。它们会兴高采烈的继续挖掘,接着会发现前臂、上臂、肩胛骨、肋骨——即便有怪物在这个时候感到不对劲,可巨大利益摆在眼前,它们不可能停手,只好越挖越深。

然后怪物们就会闻到迄今为止它们从未闻到过的强烈“气味”。它们会发现地下一百二十米埋有坑道,到这一步,它们更加不会住手。它们在地道里继续挖掘,接着就会发现地下三百五十米粘土覆盖的巨大金属容器。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怪物一无所知。虽然在设计阶段就有人说应该在地面设置警告标志,可最终大家一致认为,对未来而言,还是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等到它们打开金属容器盖子的那一刻,它们就会知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数千年也好、数万年也好,根本无关紧要。这就是能够超越时间壁垒的科学力量。

大谷真人很明白自己所作所为绝对称不上善举。妻子热心环境保护,百分百不会赞成他的决定。假如真有地狱,大谷真人早已做好坦然受罚的觉悟。

怪物用触角将大谷真人吊起,霎那间,它的眼球和嘴巴同时静止不动了。是因为眼见这个人类只有一只手而感到惊讶吗?怪物尾部一震,就把大谷真人的左手给切了下来。仿佛虐待虫豸的孩童般,怪物的口器发出“吧唧吧唧”的干燥声。它开心地挥舞着手脚,突然嘴巴一张一笔,将大谷真人的头颅咬下。

大谷真人的脑袋掉在地上,滚出几米开外,最后撞到栅栏才停了下来。栅栏角落顿时鲜血飞溅。

怪物的视线在隔离带一旁的文字上稍作停留。

——和最终处理场一同奔向明媚的未来吧!

可它很快便抬起头,悠哉游哉地转身寻找下一个猎物去了。

(完)

《莫迪利安的手腕》——白井智之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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