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奈落之桥 第五章 人间

过去不能复现,无法一直沉湎其中,终究还是要回到工作中去。
“我不想去上学,我害怕。”纤细的声音从层层包裹的被子中传出,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可她的声音中却处处透着恐惧,仿佛周遭的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将她吞噬。一双眼睛惊恐地望向四周,就连房间里也不肯开灯,四周被窗帘挡得密不透光。
“那,你等我回来。”母亲只得叹口气,关上房门准备去上班。
这一切还要从女孩刚刚上初中时说起。她和母亲并非这座城市的人,而是母亲为了生计,不得不将她带在身边,并让她就读了当地的学校。但,女孩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并不能很好地融入班级,经常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因为已经有了各自圈子的同学们,并不肯接受她。
“喂,你!站住!”某天放学后,她被班里的女生们叫住了。
“请问,有……有什么事吗?”她想要绕开这些人,但她们堵住了正门,让她无处可走。
为首的女孩指了指地面。“这里还有这么多纸屑,你今天值日时肯定是偷懒了!”
“可是,今天不是我值日……”女孩有些委屈,但没有得到答复,对方立刻脸色大变。
“带她到厕所!”为首的女孩一下令,她便被周围的几个人拉拉扯扯拽进了厕所。为首的女孩将她逼到墙边,狠狠地小腹上打了一拳。
“就算不是你值日,让你帮我干活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身体的痛楚和嚣张的气焰让女孩不敢反抗,只是靠着墙坐在地上,用恐惧的双眼注视着面前的这个人。
“你想要融入我们,不是吗?”对方接着说道,“既然要融入,就应该先为我们做点什么,然后得到我们的认可,再让你加入我们的圈子,不是吗?像你这样贪心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有回报呢?”即使明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女孩还是不敢出声,因为她害怕再次被打。
“所以说,没有朋友完全是因为你自己太贪心了,”为首的女孩总结道,一边说一边还脱掉了女孩的校服上衣,“可怜的孩子,就连身子都这样弱不禁风。”话音未落,女孩的胸口便传来一阵刺痛,原来是对方在咬她的胸口。
“你这样的姑娘,不去好好卖弄姿色真的可惜了。”
“放开我!”似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女孩一边大喊,一边用力将对方推开。她连忙用手遮住胸口,担心那里会受到进一步的侵犯。被推的女孩自然也非常不满,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个班里说一不二的人,遇到有人反抗还是第一次。
“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有反抗的余地?”她站起身,在女孩脸上留下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力气很大,女孩的左半边脸立刻就变得发红、发烫。
“我会让你记住今天的,今天将是你一生难忘的日子。”
她害怕,害怕告诉母亲,害怕她为了这个家操劳还要分心为自己费心;她害怕,害怕说出去会被她们再一次报复;尽管挨打的地方还是疼,甚至有些地方已经青紫,她还是觉得只要忍一忍应该就没问题的。“挺过去的话……应该就没事了吧。”她一直这样想着。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与最初的期望背道而驰。她的忍让,换来的是对方的变本加厉。不同于第一次,女孩放弃了反抗,选择沉默地成为她们的玩具。被殴打,被揪头发,被扒光衣服,在身体和心灵上同时被欺凌,她渐渐变得麻木了,也变得失去了对上学的期盼。但,母亲的期盼让她尚且留存着一丝念想,想要继续坚持下去,想要顺利从这里毕业……每每想到这些,那被已经没有了神采的双眼又会焕发出些许活力,足以支撑她回到家。
身体上的伤痕尚能够想办法遮掩,心灵上的创伤却无法轻易愈合。直到某天晚上,女孩没有按时回家,心急如焚的母亲报了警,最后却是在学校的女厕所里找到了她。女孩嘴角带血,衣服破破烂烂,从衣服的破口处能够看到明显的被殴打的痕迹。她的意识模糊,像是昏倒在厕所一样。这样的她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急救,虽然都是些小伤,但若要恢复还是需要时间。为此,母亲给她办了休学手续,希望她能够在身体恢复后回到学校。回到家之后,女孩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肯出来,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透着惊恐的眼睛。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无论是谁都会心有余悸。
女孩变得害怕他人靠近,也害怕和他人交流,即使是与自己同住屋檐下的母亲也一样。在她的眼中,每一个人似乎都想要扒掉她的衣服,将那尚未成熟的身体放在身边把玩,失去了兴趣便弃置不顾,留下满身的伤痕,就像被丢弃的娃娃一般。因为母亲忙于工作,她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女孩的身边。于是某一天,在母亲没能回来的时候,女孩割开自己的手腕,结束了孤独且短暂的一生。得知这一消息的母亲顿时昏了过去,几天后才在医院醒过来。
“喂,你为什么要欺负我的女儿?她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情吗?”她想起了质问霸凌她女儿的那个学生时问出的那句话,或许她就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没有啊,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对方不紧不慢地回答。
啊,心中竟然久违地有了悸动。可是为什么?是什么让我的心情有了触动?见过的惨象已经太多,人与人各有不同的苦楚,我深知是绝不可以感情用事的,但她的遭遇似乎唤起了些许我已经忘却的记忆……但那究竟是不是我,我并不清楚。
“沉沦于黑暗的苦痛灵魂,我会将你引入奈落,涤洗你往生的罪孽。”我没能看到母亲,只看到了那个绝望的女孩。她惊慌失措地望着四周的诡异景象想要逃开,但差使们紧紧将她的双臂锁住,让她无处逃脱。我站在桥的中央,看着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
“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她久久地注视了我一会儿问道。
“生与死的交界,光与影的境地,奈落的入口。”
“到了这里,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了吗?”她睁大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无论这是真是假,我都无法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我能够站在这里,都是因为遇到了姐姐。而她今后将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女孩哭了,或许这一面才是她的本性。人性大概是这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事物了吧,即使已经不再是人,拥有无穷尽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前往人间,也未能找寻到什么规律。它与众不同,它奇异善变,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真心还是伪装。
目送女孩离开,我又回到河边坐下。那孩子,本不应该到这里来的……
守桥人不能过于强烈地表露自己的情绪。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定的要求,但如果一次又一次地动情,也就无法承担这份职责。麻木,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我能够意识到,我也一直在麻木自己,勉强自己,但不这么做,我也就不是合格的守桥人。
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没有过去记忆的我并不知道。尽管总会遇到因为家庭纠纷而来此的人,但恐怕在他们心中,也不知道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吧。
“孩子还这么小,不如由我来代为抚养吧。”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再拉扯个不大的孩子,日子还怎么过。”
“要不幸你来吧。你是他最信任的弟弟,分给你的财产也是最多的,养活孩子足够了。”
“不不不,姨,您可别这么说。再养一个孩子的话,家庭负担实在是有点……”
“那怎么办嘛。孩子又不像财产,说分就能分的。你说我们这么多人,有家室的有家室,年纪大的年纪大,还有单身始终没成家的。一个女娃娃,给谁都不放心……”
名叫虹的女孩听着在葬礼上出现的闹剧,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坐在父母的灵位前。就在三周前,她的父母因为意外的车祸身亡,临死前父亲将大多数遗产托付给了自己的弟弟幸,但并没有说女儿的归宿。为数不多的财产被亲戚们瓜分一空,只剩他最后的珍宝尚未有归属。
“这样吧,孩子给我,然后你们每人出一点钱,就当是抚养费吧,钱什么的我就不要了。”最后还是虹的二爷拍了板,“娃娃还小,总归得让她长大啊。”他一开口,一众亲戚也没人反对。家族里要说说话最有分量的非二爷莫属,他这番带头表率,大家自然也没有异议。
根据分得财产的多寡,每个人都给了二爷一些钱,少则三五百,多则一两千,这些钱将会被用在虹的成长和教育上。六岁的虹静静地坐在亲戚们身前,无声地等待地自己的归属。但某种意义上说,她就像是以过万的价格被卖给了二爷一样。一个小女孩尚且不谙世事,又怎么会懂大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呢?换言之,曾经情同手足的一家人变成现在唯利是图的模样,想来就觉得讽刺至极。彼此间的关系,也不过是一场买卖,是生意罢了。
葬礼结束,虹便被带回了二爷家,原有的房子则由幸继承。与过去活泼的面貌不同,来到二爷家的虹沉着脸,不肯和任何人说话。二奶见了这孩子,也感到十分惊讶。
“啊呀,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蔫了?以前见她还好好的呢。”
“唉,也是没办法,她爸没了呀,应该是太伤心了吧,”二爷坐在沙发上叹气道,“这些人只想着那点钱,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孩子的感受。我要是不出手,恐怕这孩子就得流落街头了。”他说着看了一眼一旁的虹,自从进门后就默不作声地坐在沙发的一角,也不抬头,也不肯说话,仿佛是布偶一般。“先让她平复下心情吧,之后我再来开导她。”
尽管自己没有孙女,但对于这个嫡亲的孩子,他确实有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孙女来看待。尽管这份慈祥的爱与父爱和母爱还是有些差距,能够让虹顺利长大,他也就算是完成任务了。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八年的时间虽然仍然无法让她释怀那天的惨剧,但对接受这份来自二爷的爱来说已经是足够。她会在家帮忙整理家务,会帮助二奶做饭,还会亲自替腿脚不便的二老买菜。平淡的一天又一天过去,昔日的伤痕似乎也被深埋进了内心深处。
人间并非只有黑暗。温情与感动,一样存在于这片土地上。只是,身在奈落,接触最多的便是人们内心的黑暗,久而久之,也就选择了委身黑暗,忘却了追寻光明,也舍弃了最初也是最后的,身为人的人性。每一位造访者的背后,都会有那样一个残酷但温暖的故事。如果我能够看到自己的过去,也许就能够感同身受了。
两年后,虹顺利升入了高中。原本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刚一开学,虹就被同班同学打伤了,还遭到了对方的侮辱。怒不可遏的二爷拖着老迈的身躯来到学校想要讨个说法,却不曾想肇事学生的家长居然就是幸——而闹事的孩子,是他的儿子。
“二叔,没想到是您——”
“啪!”话还未出口,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经落在他的脸上。
“好好管管你家的畜生!要是这孩子给了你,谁知道她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喂,你又是什么人?我爸也是随便打的!”幸还未开口,他叛逆的儿子却先开了口。
“怎么,教育你爸不行吗?!这小子当年可是我大哥一手打出来的!”二爷赌气似地说。
“你这没大没小的!这可是你二爷!你打了人家小孙女,怎么还这副样子!”反而是幸的一番呵斥让儿子收了手。不难猜想,这孩子走上歧途,和幸那优柔寡断的性格脱不开关系。
“我这就带他回去,严加看管。小虹的医药费……我也会出的。”得到这样的答复,二爷才得以带着虹回家。但一时的平静背后,却是更加猛烈的汹涌。
“啧,老不死的……”
几个月后,二爷出门的时候突然摔伤,没几天就病倒了。为了能够接近虹,幸主动提出让虹在他那里生活一段时间,让二爷安心静养。尽管老人百般不情愿,但在这么多亲戚面前也只得作罢。之前闹的事,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
就这样,在二爷以为虹会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的前提下,虹来到了幸的家中。但她等来的不是平静的生活,而是来自表兄——虽然是同龄但生日稍晚些——的霸凌。比起学校里的小打小闹,家中的每一拳都是拳拳到肉。而且,幸似乎也默许了霸凌,虽然他能够在家里管好自己的孩子,但出于对二叔的憎恶,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上学的那会儿,二叔就是个整天游手好闲的赌鬼,没事经常让他去偷父亲的钱,被抓了挨打是他,被欺负也是他,年轻时的他和现在的自己,和这一众亲戚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人老了,辈分高了,过去的那些耻辱,他自然不会忘记。同是落入染缸的白绢,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至于表兄,欺负表妹纯粹是他的暴力倾向作祟,步入歧途的他已经扭曲了正常的人格。
在冷暴力和默许的欺凌下,虹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她愈发变得沉默寡言,在班里除了表兄也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甚至被表兄的一众“朋友”玩弄也不肯还手。一开始他对她这种不反抗的做法还颇感兴趣,但后来他慢慢觉得,这表妹就像是块木头。
“喂,你倒是吱一声啊!又是被玩弄又是被欺负,能不能有点样子!”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算了,是我自作多情,怎么会想要和一块木头沟通,真是太愚蠢了。”
某天长辈都不在家,只有两个孩子在家。一直以来看着虹的表兄忽然起了歹意,他一把将她按倒在地上,肆意将他邪恶的欲望倾泄在少女的身上。少女没有反抗,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像是……像是个被玩坏的人偶一般。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二爷没能等到虹回家,而虹也再没能见到二爷。亲戚们再度聚首的时候,已经是在两人的葬礼上。据说就在二爷过世没几天,虹也跳河自杀了。而她的表兄,也就是幸的儿子,亲自去警察那里自首了,而培养出不孝子的幸,也因为内疚和自责一夜白了头,后来又疯了,整天靠捡破烂为生,再没人见过他。只是在葬礼上,讨论的话题依然是财产。这一次,也只有财产……
亲眼见到这个姑娘的时候,复杂的心情一直在我的喉咙里翻滚。比起冷眼旁观,她的遭遇一直让我非常难过。就像是一个渴求幸福的人被幸福玩弄了一番一样。当差使们将她架到我的面前时,女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也许那眼睛中,已经没有了光彩吧。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许般地点了点头。她理应,去得到更多的幸福。
在她之后,才是先一步前来的,女孩的二爷。沧桑的老人平静地看着我,眼中渐渐露出了笑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身上有什么和虹相似的地方。
“我究竟何德何能,能够与这么好的孩子同行呢……”他摇了摇头感叹。
“你不必为此感慨。原本,你们也是殊途人。”我对他说道。尽管现在的他是个好爷爷,但这并不能让他一笔勾销年轻时犯下的错。这些错误,就要留在奈落慢慢赎回。
“我知道的,”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原本,我也觉得配不上这孩子。终究我还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一天,终于来了。”我闭上眼摇了摇头,示意差使带他前往奈落。比起他们,真正令我感慨的却是这个家族。周而复始,恶性循环,终有一天会尝到恶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贪婪的人才会意识到这点。
“对姐姐来说,人间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还和姐姐一起生活时问姐姐的问题。那时候,姐姐也没有给出很明确的答案。
“怎么说呢?既让人喜欢,又让人讨厌。比起奈落,还是差了太多呢。”姐姐如是说道。比起奈落的自由和无拘无束,人间确实要丑陋许多。但,究竟是什么让姐姐喜欢人间呢?
“那,又是什么让姐姐喜欢人间呢?”什么都不懂的我接着问。
“这个嘛……大概是人间的温暖和真情吧。人间不想我们想象得这么黑暗哦,只是因为目睹的一切只有黑暗,所以才会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个令人生厌的地方。”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等你当上守桥人,能够亲自去人间走一遭,你的体会就会深刻许多吧。”如今,姐姐的期望已经实现了,我对人间也的确有了更多的认识。
人们因为过失而犯下无可挽回的罪孽,而他们的本性其实并不坏。甚至有些人,就是因为太过善良了才会犯下错误。包括我自己,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付出了代价,也将永远留在这里承担这份以命相抵的责任。或许是我曾经犯下的罪过过于深重,所以只能通过成为守桥人这种方式来洗去我的罪恶。从接下这份工作开始,直到我得到释怀,否则就没有结束的机会。如果没有人愿意替换我,这份工作我就会一直做下去,一直一直,没有尽头。
人间的一侧似乎来了新的客人。我拍拍裙边的尘土,取下一朵彼岸花装饰在自己头上。从古至今,反反复复,奈落的大门将永远为人们敞开。河水潺潺,奈落桥边,一抹倩影将于桥边等待。可曾有罪,罪业可曾深重,步入奈落亦或是化为虚无,皆由作为来评判。岁月变迁,人来人往,守桥人依旧在此,看遍人间百态,看透人心几何。一梦醒来方知人间真相。
“到头来,地狱在人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