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特·冯内古特《自动钢琴》第一章(渣翻,仅供批评与自省,已弃坑)
第一章
纽约的伊利昂被分为三个区域。
西北部,管理人、工程师、公务员和少数专业人士聚集在那儿;东北部全是机器;南部,穿过易洛魁河,是被当地人称作“霍姆斯特德”的地方,几乎所有人都住在那。
即使连接两岸的桥梁被炸毁,也不会对人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毕竟除了好奇外,双方并没有到对面去的理由。
战争期间,数百个像伊利昂一样的组织遍布美国。管理人和工程师,找到了无需男人和女人(他们都去前线了)的生产方式。在没有人力的情况下,他们赢得了军备生产的奇迹。河北岸的方言里,有“技术赢得战争”,“民主的生命因专利技术而延续”这样的话。
战争结束十年了——男男女女都回到了自己的家,暴乱平息了,成千上万的人因反破坏法被抓进监狱——办公室里,保罗·普罗图斯(Paul Proteus)博士正抚摸着一只猫咪。他年过半百,是伊利昂最重要,最聪明的人,是伊利昂工厂的管理者。他又高又瘦,神情严肃,皮肤黝黑,黑框眼镜的映衬下,那张长长的脸显得温文尔雅。
那些年纪大到尚且能记住事、且无力与他竞争的老人亲切地说,普罗图斯博士像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人们普遍这样想,并悻悻地认为他总有一天会像他父亲一样,在组织里出人头地。他的父亲乔治·普罗图斯博士去世前,是美国第一个国家工业、商业、通信、食品和资源主管——一个仅次于美国总统的重要职位。
至于普罗图斯基因能传给下一代的可能性,可以说基本没有。保罗的妻子,安妮塔,是他在战争期间的秘书,她不能生育。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一场废弃办公室的胜利庆典之后,安妮塔宣布自己怀孕了,然后保罗娶了她。
“真是这样吗,凯蒂?”年轻的普罗图斯带着关心和同样的快乐,沿着猫拱起的后背拿了一卷设计图。“呣呣呣——啊啊啊(撸猫),太棒了,不是吗?”某个早晨,他在高尔夫球场附近发现了她,把她捡过来当工厂的捕鼠动物。就在前一天晚上,一只老鼠咬破了一根控制电线上的绝缘层,导致17号、19号和21号楼暂时无法使用。
保罗打开他的对讲机。“凯瑟琳?”
“什么事,普罗图斯博士?”
“凯瑟琳,我的演讲稿什么时候打出来?”
“我现在就在打,先生。十至十五分钟内,我保证。”
凯瑟琳·芬奇(Katharine Finch)博士是他的秘书,也是伊利昂工厂唯一的女性。事实上,她更多的是地位的象征,而不是真正的帮助,尽管当保罗生病或想早点下班时,她可以代替他。只有高级工厂管理人和更高级的管理人,才配有秘书。在战争期间,管理人和工程师们发现,大部分秘书工作——就像大多数低级工作一样——可以用机器更快、更有效、更便宜地完成。安妮塔正要被解雇时,保罗娶了她。现在,怎么说呢,凯瑟琳令人不由得恼火,一边听保罗的演讲,一边跟她假定的情人,巴德·卡尔霍恩博士说话。
巴德(Bud)是伊利昂石油码头的管理人,他只在货物通过驳船或管道进出的时候工作,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些危机之间度过的——就像现在一样——他那格鲁吉亚的甜言蜜语使凯瑟琳充满了兴奋。
保罗把猫抱在怀里,抱着她来到一堵墙组成的巨大落地窗前。“外面有很多很多老鼠,凯蒂,”他说。他在向猫展示一个死寂的古战场。在这里,在河弯的盆地,莫霍克人征服了阿尔冈昆人,荷兰人征服了莫霍克人,英国人征服了荷兰人,美国人征服了英国人。现在,在骨头、腐烂的栅栏、炮弹和箭头之上,有一个由钢铁和砖石建筑组成的三角形,每边半英里长的建筑——伊利昂工厂。在人类曾经互相咆哮、互相砍杀、与大自然搏斗的地方,机器发出嗡嗡声、呼呼声和咔哒声,制造出婴儿车和瓶盖、摩托车和冰箱、电视机和三轮车的零件——这是和平的果实。
保罗抬起眼睛,仰望着大三角的屋顶,远眺着易洛魁河上耀眼的阳光,凝视着远处的霍姆斯特德,那里仍然住着许多大名鼎鼎的人:范·赞特、库珀、科特兰、斯托克斯……
“普罗图斯博士?”又是凯瑟琳的声音。
“怎么了,凯瑟琳?”
“又亮了。”
“58号楼的三号?”
“是的,先生——灯又亮了。”
“好吧,打电话给谢博德(Shepherd)博士,看看他在做什么。”
“您不记得了吗?他今天生病了。”
“好吧,看来得靠我了。”他穿上大衣,叹了口气,抱起猫,走进凯瑟琳的办公室。“别起来,别起来,”他对躺在沙发上的巴德说。
“谁想起来啊?”巴德嘟哝道。
房间的三面墙,从踢脚板到门框都有几米高,非常坚固,并且阻隔了大厅与保罗的办公室。第四面墙由一块单层玻璃组成,后面是保罗的办公室。里面所有仪器都是香烟盒大小,并像砖块一样堆叠在一起。它们每个上面都贴着一块醒目的黄铜板标签,并连接着工厂某处的一组机器。一颗发光的红宝石(警报灯),使人不由得注意到墙东侧底部第七米,左手第五台的仪器。
保罗轻轻敲击着仪器。“啊哈——又得我们出马了:58号楼三号机组开始出现次品了。好吧……”他看了看其余的仪器。“我猜就这些了,嗯?”
“就这些。”
“你要把这只猫怎么样?”巴德问。
保罗打了个响指。“嘿,我很高兴你这么问。我有个项目给你,巴德。我想要一种信号装置,告诉这只猫哪里可以找到老鼠。”
“电子的?”
“但愿如此。”
“可能需要某种能闻到老鼠气味的传感元件。”
“或者一只‘老鼠’(应该是指rat装置)。我希望你能在我回来前把它做好。”
当保罗在三月苍白的阳光下走向他的汽车时,他意识到巴德·卡尔霍恩会在他回到办公室时设计一个连猫都能理解的老鼠警报器。保罗有时在想,巴德的存在是正确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如果他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他会不会更满足呢?巴德的心态是自这个国家诞生以来,就被认为是一种典型的美国精神——工程师特有的不安于现状、打破常规的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几乎所有的美国工业都整合在一个巨大的鲁布·戈德堡机器里——是这一精神接近巅峰的象征。
保罗驻足于巴德的车旁。巴德的车旁边,便是他的车。巴德曾以开玩笑的口吻,多次向他炫耀自己座驾的特殊功能。他穿过两车之间的空隙,上了巴德的车。“走吧。”他对座驾说道。
随着一声呼呼与咔哒,门突然打开了。“请上车,”仪表盘下方传来一条语音。引擎快速转动,发动机点火并怠速行驶,广播也开始播报起了节目。
保罗小心翼翼地按了一下方向盘上的按钮。马达发出呼噜声,齿轮发出轻柔的咕噜声,两个前排座位并排躺下,像一对睡意朦胧的恋人。这让保罗感到震惊,就像他曾经在兽医医院看到的为马做手术的手术台。在那里,马沿着倾斜的桌子走,绑在上面,麻醉,然后被齿轮驱动的桌面翻转到操作位置。他可以看到凯瑟琳·芬奇在下沉,下沉,下沉,巴德把手放在按钮上,低声吟唱。保罗用另一个按钮把座位抬高了。“再见。”他对汽车说。马达停了下来,收音机熄灭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请不要被骗了,”保罗爬上自己的车时,汽车喊道,“请不要被骗了,不要被骗了,不要被——”
“放心吧!”
(听到这句话后)巴德的车安静了下来,显得很平静。
保罗沿着把工厂分开的,宽阔、干净的林荫大道行驶,看着建筑物的门牌号匆匆走过。一辆旅行车鸣着喇叭,向他挥手,从对面飞驰而过,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戏谑地拐着弯道,朝大门开去。保罗瞥了一眼手表,那是第二班刚下班。让他恼火的是,这种幼稚的兴高采烈,竟然与维持工厂运转所需的那种年轻人联系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向自己保证,当他、芬纳蒂(Finnerty)和谢博德13年前来到伊利昂工厂工作时,已经成熟了一些,不那么过分自信了,不过也没有属于精英的气息。
一些人,包括保罗那著名的父亲,一直认为工程师、管理人和科学家都是精英。当事态发展到战争爆发时,人们才意识到,对付海量潜在敌人的唯一办法,是美国的专业技术。于是有人提议为专业技术人员建造更加安全的庇护所,以便让其不被前线的战火干扰到工作,但并没有多少人把这种精英理念放在心上。当保罗、芬纳蒂和谢博德在战争初期从大学毕业时,他们因没能参战而羞愧,也因那些参军者而感到自卑。但现在,这种只有精英才能参与的事务,这种对优越感的保证,这种由管理者和工程师主导的等级制度的正确性——都被灌输给了所有的大学毕业生,并且容不得任何人置疑。
当保罗走进58号楼时,他感觉好多了。这是一个狭长的建筑,有四个街区那么长——它是他的宠儿。他被告知,总部要把大楼的北端拆了,换了新的,但他劝止了总部。北端是工厂里最古老的建筑,保罗把它保存了下来,因为它对访问者有历史意义——他是这么告诉总部多——但他不鼓励也不喜欢(除自己以外的)来访者,而且他也确实把58号楼的北端留给了自己。这是爱迪生在1886年建立的最初的机器车间,同年他在斯克内克塔迪开设了另一家机器车间。参观它,保罗烦闷时不再那么难受。他认为,这是来自过去的信任票——人类承认了自己过去是多么卑微和卑劣,他们可以抛弃陈旧的过去,迈向崭新的未来,可见人类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保罗时不时会这样慰籍自己。
客观地说,保罗在尝试告诉自己,情况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在战争的大屠杀之后,世界第一次真正摆脱了非自然的恐怖——大规模饥荒、大规模监禁、大规模酷刑、大规模谋杀。客观地说,专业知识和世界法正处于它们梦寐以求的时代:它们有机会把地球变成一个足够愉快、高效的乌托邦,让人们在审判日到来之时也能挥汗如雨。
保罗真希望他能身处前线,听那毫无意义的喧闹声和轰鸣声,见那伤者与死者……也许在那里,一块弹片还会刺穿他的大腿。或许那时他就会明白,现在的一切是多么美好——作为一个管理者和工程师,他现在、曾经所做的和将来要做的事,是至关重要、无可指责的。而既定的事实,带来了一个黄金的时代。最近,他的工作、体制和组织政治,使他倍感烦燥、无聊与作呕。
他站在58号楼的老地方,那里现在到处都是电焊机和一排绝缘编织机。他抬头望着木椽,在剥落的石灰石下,有凹凸不平的古老的刻痕,望着暗淡的砖墙,这使他感到安慰,砖墙柔软得足以让人——天知道是多久以前——在上面刻上他们的首字母:“KTM”、“DG”、“GP”、“BDH”、“HB”、“NNS”。保罗想象了一会儿——就像他在参观58号楼时经常想象的那样——他是爱迪生,站在易洛魁河岸一座孤零零的砖房的门槛上;外面,北方冬日的狂风从高粱上方呼啸而过。房梁上仍留有爱迪生当年改造那个孤零零的砖谷仓时留下的痕迹:螺栓孔显示了头顶的竖井曾经为传送带输送电力的地方;木板地板上满是黑色的油,并且被传送带转动的、粗制滥造的机器的支撑腿压得伤痕累累。
在保罗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该车间开工时的照片。所有的雇工大多数是从周围农场招募来的,都肩并肩地站在简陋的机器中间拍照。他们几乎都威风凛凛,带着尊严和骄傲;他们身上的硬领衬衣和德比鞋,使这一切看上去滑稽可笑。这位摄影师显然经常拍摄运动团体和兄弟会组织的照片,因为这张照片具有当时流行的这两者的气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体力的不屑,同时,还有一种秘密组织的态度。他们通过参加重要而感人的仪式,使自己远离并超脱社会,凡夫俗子们也因此对他们猜测纷纷——可惜都没猜对。清洁工眼里流露出的对力量和重要的神秘感的自豪,可不比机械师与检查员,或者不用带盒饭的工头要少。
蜂鸣器响了,保罗走到过道的一边。那台扫地机在轨道上嘎嘎作响,用那旋转的扫把扬起了一片灰尘,然后又靠那贪婪的鼻子吸走了它们。保罗怀里的猫从他的衣服上抓线,对着这台机器发出嘶嘶声。
保罗的眼睛开始刺痛,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电焊机发出的强光和噼啪声,没有采取防护措施。他把墨镜套在眼镜上,穿过臭氧的消毒气味,大步走向位于大楼中央的新区域的三号车床组。
他在最后一组焊机前停了一会儿,他真希望爱迪生能和他一起来欣赏。那老人一定会沉醉于这幅景象的。两块钢板被从一堆钢板中剥离出来,哗啦哗啦地从一个滑槽滑下;被机械手抓住,塞到焊机下面。焊接头掉了下来,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一组电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块钢板的接合处,向凯瑟琳办公室里的仪表发出信号:58号楼的第5组焊机一切正常,焊接好的钢板顺着另一条凹槽飞快地滑进地下室冲床组的下颚。每17秒,小组中的12台机器就完成一次循环。
看着58号楼,保罗感觉它像一个巨大的体育馆,无数的小队正在里面精确练习着健美操——摆动,旋转,跳跃,推挤,挥舞……这便是保罗所热爱的新时代:机器装置本身,便是令人兴致盎然和愉悦的!
他匆匆地打开了电焊机组的控制箱,看到机器被设置为再运行三天。在那之后,它们会自动关闭,直到保罗收到总部的新命令,并将它们传达给劳森·谢博德博士——他是第二把手,负责53号到71号楼的运作。如果不是今天病了,不管卡尔斯巴德洞穴里的计算机EPICAC认为当下的经济能吸收多少背板产能,谢博德都将为新一批的冰箱安装背板控制装置。
保罗用他修长的手指安抚着焦虑的猫,却漠不关心地怀疑谢泼德是否真的病了。可能不会。更有可能的是,他在和重要人物见面,试图从保罗手下调离。
年轻时,谢博德、保罗和爱德华·芬纳蒂一起来到了伊利昂。现在,在华盛顿,芬纳蒂有了更大的任务;在伊利昂,保罗被授予了最高的职务;谢泼德呢?虽然他生来闷闷不乐,爱吹毛求疵,但办事得力。在他自己看来,被任命为保罗的二把手,是一种羞辱。调职是高层的决定,保罗向上帝祈祷,希望谢博德能得到一个机会。
保罗来到了麻烦制造者——三号车床组前。一直以来,他就激烈地与高层争辩,希望但得到允许,把这个车床组废弃掉——可惜运气不好,没有成功。车床是老式的,最初由人手动控制,在战争期间被改造,勉强适配了新的技术。它们的精度一直在下降,并且正如凯瑟琳办公室里的仪表所指出的那样,残次品正在大量出现。保罗敢打赌,和人工控制、废料堆积如山的时代一样,它造成了10%的浪费。
这个车床组有五组,每组10台机器,他们一致地把工具扫过钢筋,把成品轴踢到传送带上,在原料棒从卡盘和尾架之间落下时停下来,夹紧,把工具扫过钢筋,把成品轴踢到传送带上……如此循环往复。
保罗打开了装有控制他们所有人的录音带的盒子。磁带是一个小回路,在磁性拾音器之间连续馈电。上面记录着一位熟练机械师生产一台分马力电机所需的轴的过程。保罗数了数——十一、十二、十三年前,他参与了这盘磁带的制作,这盘磁带是他的杰作。
他和芬纳蒂、谢博德的博士学位证书上的墨水还没干,就被派到一家机械车间去做记录工作了。工头指出了他的得力助手——他叫什么来着?——然后和那个困惑的机械师开玩笑。这三个聪明的年轻人把录制设备连接到了车床的控制装置上。——赫兹!那个机械师的名字!——鲁迪·赫兹,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前辈。保罗现在记起了这个名字,也记起了那个老人对聪明的年轻人所展现的尊重。
之后,他们让鲁迪的工头放走了他,然后,在一种充满活力、心血来潮的工业民主精神的驱使下,他们带他到街对面去喝啤酒。鲁迪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在他那安装录制设备,但他很清楚,他喜欢这种感觉:在千千万万机械师中,只有他被选中,并把自己的动作记录在磁带上。
现在,在保罗面前盒中的小磁带里装着的,便是鲁迪,那天下午在机器前工作的鲁迪——鲁迪,电源的开关,速度的调节器,切割工具的控制器——就机器、经济、支援战争而言,这就是“鲁迪”的精髓。磁带是从这个身材矮小、彬彬有礼、大手和黑指甲的男人身上提炼出来的精华;他认为,如果每个人每晚都读一节《圣经》,世界就可以得救;来自一个因为想要孩子而喜欢牧羊犬的男人;那个人……那天下午鲁迪还说了什么?保罗猜想这个老人现在已经死了,或者在霍姆斯特德度过了他的第二个童年。
现在,通过切换主面板上的车床,并通过磁带向它们输出信号,保罗可以利用鲁迪·赫兹的精髓生产一个,十个,一百个乃至一千个轴。
保罗关上了箱子的门。磁带看起来状况良好,拾音器也是如此。事实上,考虑到这些机器的老旧程度,一切都是可以预料到的。它经常生产次品,就是这样。整个车床组应该被放在一个博物馆,而不是一个生产机构中。就连箱子也很古老——一个用铁门和铁锁固定在地板上的拱顶。在暴乱时期,就在战后,母带都是这样被锁起来的。现在,随着反破坏法的严格执行,需要防范的,只有灰尘、蟑螂和老鼠。
在门口,保罗又来到了大楼的旧部分,他停了一会儿,听着58号楼的音乐。多年来,他一直想找一个作曲家来创作这首歌——《58号楼组曲》。那是狂野的拉丁乐,有着狂乱的节奏,渐入渐出的相位,万花筒般的声音。他试图区分和确定主题。瞧!车床组,男高音:“Furrazz-ow-ow-ow-ow-ow-ak!ting!Furr-azz-ow-ow...”电焊机,男中音:“Vaaaaaaa-zuzip! Vaaaaaaa-zuzip!”然后,地下室是一个共鸣室,冲压机,低音:“Aw-grumph!tonka-tonka.Aw-grump! tonka-tonka...”[1]这激动人心的合奏,使保罗涨红了脸。他那说不清的焦虑感消失了,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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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拟声词不太清楚该怎么翻译,所以就保留了!——搬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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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视线边缘,一个疯狂的旋转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高兴地转过身来,看到一簇微型的五月花柱在一条黑色的电缆上编织着明亮的绝缘布。一千个小小舞者,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彼此旋转,旋转着,互相躲避,准确无误地在缆绳周围搭起严密的陷阱。保罗嘲笑这些精巧的机器,并不得不把视线移开,以免头晕。在过去,机器还是由妇女看守的,许多头脑简单的人不得不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岗位上,紧盯着机器直到下班。
他的目光落在旧砖上刻着的一颗不对称的爱心上,爱心的中心写着“K.L.-M.W.”。日期是“1931年”。在爱迪生去世的同一年,K.L.和M.W.互相喜欢上了对方。保罗又琢磨起了带那位老人参观58号楼的乐趣,他突然意识到大部分机器都是旧东西,即使对爱迪生来说也是如此。编织机、焊机、冲床、车床、传送带——几乎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在爱迪生的时代出现过。自动控制系统的基本部件、电眼和其他一些部件,它们的功能和性能都比人类感官曾经为工业所做的更好——这点在20世纪20年代的科学界就已经广为人知了。所有的新事物都是这些元素的结合。保罗提醒自己,一定要在晚上乡村俱乐部的报告中提到这点。
猫拱起背,又抓了抓保罗的衣服。扫地机又沿着过道朝他们走来。它的警报器响了,保罗离开了它的路径。猫发出嘶嘶声,呲着嘴,突然用爪子抓着保罗的手,跳了起来。她迈着轻快而僵直的步伐,在清洁工面前逃走了。那些来来往往的、闪着光的、轰鸣的、尖叫的机器,把她挡在过道中央,挡在了扫地机嗖嗖作响的扫把前面。保罗疯狂地寻找能让扫地存停下来的开关,但在他找到之前,那只猫停了下来。她面对迎面而来的扫把,针状的牙齿暴露在外,尾巴尖也来回摆动。电焊机的光在她眼睛几英寸外的地方发出,扫把吞噬了她,把她的尖叫和抓挠都扔进了它那镀锌的锡肚子里。
在跑了四分之一英里后,保罗气喘吁吁地跑过了大楼,就在扫地车到达一个滑槽时,他追上了它。它停了下来,把猫吐进了外面的一辆货车里。当保罗走到外面的时候,那只猫已经爬上了货车的一侧,然后翻滚到了地上,并不顾一切地爬上了栅栏。
“不,凯蒂,不!”保罗叫道。
猫撞到了栅栏上的警报线,大门的房子里响起了警报声。在接下来的一秒钟里,猫撞上了栅栏顶上带电的电线。啪的一声,伴随着一道绿色的闪电,猫就像被抛了出去一样,高高飞过了栅栏。她倒在柏油地上——她死在了外面,还冒着烟。
一辆装甲车,炮塔紧张地晃动着一排排的机枪,显得局促不安,然后在小尸体旁轰鸣着停了下来。炮塔舱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工厂守卫谨慎地抬起头。“没事吧,先生?”
“关掉警报。栅栏那边还有一只猫。”保罗跪下来,透过栅栏的网眼望着那只猫,感到非常沮丧。“把猫抱起来,带她去我的办公室。”
“请再说一遍,先生?”
“那只猫——我要你把它带到我的办公室去。”
“但是她已经死了,先生。”
“请按我的要求做事。”
“遵命。”
当保罗在58号大楼前爬进他的车时,他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眼前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的东西,只有柏油马路,一片空白的、编号的大楼墙体,以及蓝空中一缕缕冷卷云。透过57号楼和59号楼之间的一条狭窄缝隙,保罗瞥见了唯一可见的生命。这条缝隙通向易洛魁河,并露出了霍姆斯特德的一排灰色门廊。在最顶层的门廊上,一位老人在一缕阳光下舒展四肢。在河边,一个孩子俯身靠在栏杆上,懒洋洋地看着报纸,并不时晃着身子。年轻人从报纸上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了保罗的目光。老人也停止了晃动,并盯着保罗。毕竟,伊利昂工厂里活物,也算是蛮稀罕的。
保罗在去办公室的路上经过凯瑟琳芬奇的办公桌时,她拿出了打好的发言稿。“你有关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演讲,真是太棒了。”她说。
“非常老套的说辞罢了。”
“这对我而言真的非常新鲜——我的意思是你说第一次工业革命贬低了体力劳动,然后第二次工业革命又贬低了日常的脑力劳动——我被你的演讲迷住了。”
“数学家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这样说过了。这对你来说是新鲜的,是因为你太年轻了,除了现在的情况,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事情竟然会是另一种走向,这有点不可思议,不是吗?”让人们整天困在一个地方,只是用他们的感官和条件反射来工作,根本不去思考,这实在太荒谬了。”
“而且很昂贵,”保罗说,“并且可靠性跟油灰尺似的。你可以想象废料会堆成什么样子,以及在那些日子里,作为一名业务管理人会面临着何等的的地狱。酗酒、家庭矛盾、对老板的怨恨、债务、战争——每一种人类的烦恼都可能以某种形式呈现在产品之上。”他笑了。“还有幸福。我还记得我们不得不考虑假期,尤其是在圣诞节前后,除了让他们休假外,我们别无他法。产品拒收率会在12月5日左右开始提高,然后不断攀升,直至圣诞节来临。然后是假期,又是可怕的拒收率;然后是新年,又会伴随着令人恐惧的拒收数量。最后,直到1月15日左右,事情才会逐渐恢复正常——实在是糟透了。过去,我们在给产品定价时,必须考虑到这些因素。”
“你认为会有第三次工业革命吗?”
保罗在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第三次?”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不太清楚。毕竟,当时的人们肯定没有料想到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
“对那些即将被机器取代的人来说,也许是这样。第三次,嗯?在某种程度上,如果你指的是会思考的机器,我想第三次已经存在一段时间了。我推测,这将是第三次革命——机器将使人类的思想贬值。有些像EPICAC这样的大型计算机,在某些特定领域做得很好。”
“嗯哼,”凯瑟琳若有所思地说。她嘴里叼着一支铅笔,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首先是体力工作,然后是日常工作,再然后,可能就轮到真正的脑力劳动了。”
“我希望能活到最后那个阶段。说到工业革命,巴德呢?”
一艘驳船驶来了,所以他必须得回去工作。他给你留下了这个。”她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洗衣单,上面写着巴德的名字。
保罗把纸条翻过来,果然发现了一张老鼠探测器和报警系统的电路图,它可能会派上很大的用处。“真是惊人的头脑,凯瑟琳。”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保罗默默地关上了门,从底层抽屉里的文件下面拿出了一个酒瓶。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灼热的冲击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又把瓶子藏了起来,眼泪汪汪。
“普罗图斯医生,你妻子打电话过来了。”凯瑟琳在对讲机里说。
“这里是普罗图斯。”他坐了下来,发现椅子上有一个小柳条篮子,里面装着一只死黑猫,这让他很难过。
“是我,亲爱的,安妮塔。”
“你好,你好,你好。”他轻轻地把篮子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到椅子上。“你好吗,宝贝?”他心不在焉地说。他的心思还在那只猫身上。
“今晚都准备好了吗?”这是一阵富有戏剧性的女低音,听起来睿智而又充满激情:伊利昂的“女公爵”正在发言。
“为了这次报告,我一整天都非常紧张。”
“你的报告肯定会精彩绝伦的,我亲爱的;你会被派往匹兹堡的——我坚信这点,保罗,没有丝毫怀疑。等着克朗和贝尔今晚听你的报告吧。”
“克朗和贝尔也接受了邀请吗?”这两个人分别是控制整个东区的管理者和总工程师,伊利昂工厂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克朗和贝尔将决定谁会得到他们部门最重要的职位——这个职位两周前前任的死而空缺——匹兹堡工厂经理。“这场派对还能剩多少乐趣呢?”
“好吧,如果你不喜欢,我有个你会喜欢的消息:还有一位非常特别的客人。”
“嗯哼。”
“你得去霍姆斯特德给他弄点爱尔兰威士忌来。俱乐部没有这些玩意儿。”
“是芬纳蒂!埃德·芬纳蒂!”
“是的,芬纳蒂。他今天下午打电话来了,非常明确地说要你给他弄点爱尔兰的酒。他正在从华盛顿去芝加哥的路上,打算在这儿停一下。”
“多久没见了,安妮塔?”五年,六年?”
“你当上管理人之前就没见过了。久。”她精神矍铄,对芬纳蒂的到来充满热情——这让保罗很恼火,因为他很清楚她不喜欢芬纳蒂。她得意洋洋,不是因为她喜欢芬纳蒂,而是因为她喜欢友谊中那种仪式化的姿态——那正是她所缺乏的。而且,自从离开伊利昂以来,埃德·芬纳蒂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他是国家工业试验计划委员会的成员;毫无疑问,这一事实使她对过去和芬纳蒂的不快的回忆变得迟钝了。
“你说得对,这是个好消息,安妮塔。多棒的一件事啊。去他的克朗和贝尔。”
“现在,你也要对他们态度好点。”
“哦,是的。匹兹堡,我们来了。”
“如果我为了你好而告诉你一件事,你能保证不生气吗?”
“保证不会。”
“好吧,我还是告诉你吧。艾米·哈尔本今早说她听说了你和匹兹堡的事。她丈夫今天和克朗在一起,克朗觉得你不想去匹兹堡。”
“他想要我怎么告诉他——用世界语吗?我已经用英语,用十几种不同的方法,告诉他我想要那份工作了。”
“显然克朗觉得你不是真心的。你太含蓄、太谦虚了,亲爱的。”
“克朗是个聪明的家伙,没错。”
“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你是说你不想要匹兹堡的工作?”
“我不确定。他显然比我更早知道这一点。”
“你累了,亲爱的。”
“或许吧。”
“你需要喝一杯。早点回家吧。”
“好吧。”
“我爱你,保罗。”
“我爱你,安妮塔。再见。”
安妮塔深谙婚姻的机制,甚至连最不易察觉的准则也了如指掌。如果说她对待他人的方法有着令人不安的理性、系统性,那么她可能始终都在制造者一种值得信赖的温馨假象。保罗只能怀疑她的感情是肤浅的——也许这种怀疑也是他开始认为自己有病的原因之一。
挂断电话时,他低着头,闭着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篮子里的死猫。
“凯瑟琳!”
“是。”
“你能找人把这只猫埋了吗?”
“我们想知道你想为什么这么做。”
“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看着尸体,摇了摇头。“天知道。也许只是基督徒的葬礼;也许我希望她哪天能回到我身边。马上把它处理掉,行吗?”
回家的路上,他在凯瑟琳的办公桌前停了下来,告诉她不要担心从底部算起第七米,从左边算起第五排,东墙上那颗发光的宝石了。
“没有任何解决办法,”他说。58楼的三号车床组,在鼎盛时期一直运行良好,但现在正在磨损,并与那个极度稳定的,灵活、高效的组织格格不入。“要我说,它根本就不是为它所做的工作而设计的。我现在随时等着蜂鸣器响,那样一切就结束了。”
在每个仪表箱里,除了仪表、“宝石”和警示灯外,还有一个蜂鸣器。蜂鸣器一响,便意味着设备彻底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