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mち ｜ 拒绝删除·短篇完结

（本篇是“七阶晚期”视频的同人，于2021年四月首发lof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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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秒

电脑听到一声叹息。它睁开了眼睛——它的摄像头。

它是个穿梭机上的内置电脑。

眼前站着一个形容憔悴的金发男人，留着长发和唇上胡须，眼睛有些无神。他带着发红的眼圈，望向了自己的摄像头。

“电脑？”

哔。

“电脑？”

哔。

“唔，你能听到我吗？”

哔。

“你不会讲话？”

哔。

男人再次低下头叹息了起来。

“算了，这样也好。”他坐在摄像头前，微微笑着，伸手挥了挥。电脑心里计算出了他的情绪——平静，带着失落和不舍。

这很正常。他是一个即将踏上长达十六年不归旅途的慢性绝症病人。为了给人类获取生存的必要能源，有很多这样的人进行了这样的旅途。在抵达目的地完成任务后，他们就会被自动执行安乐死，穿梭机就可以带回更多的能源。

而此时，这台穿梭机刚刚踏上了飞往木卫一的旅程。

“我叫乔纳森。你有名字吗？”

电脑没有回答。它没有名字。它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其他像人类一样的东西——理智？情感？

“看来是没有，就算有，你也没法告诉我。我给你起个名字好吗？”

哔。

“太好了。”乔纳森笑了，“叫你什么好呢？我不是太擅长起名字。电脑，电脑……要不，叫你CC怎么样？”

哔。

“你同意了吗？”

哔。

“好吧，CC！”

哔。

乔纳森的眼睛也弯起来了。他笑着走向了穿梭机的另一边。CC可以看到他，可以听到他，因为它是穿梭机的内置电脑，它要为乔纳森服务，要随时听到他对自己的命令。

2.九秒

穿梭机上储备了大量的电子雾化器——这就是乔纳森的饮食了。每天，乔纳森都会要CC准备好他喜欢的味道，顺便在里面注入控制乔纳森病情的药物。至于味道究竟怎么样，那要看CC的系统混乱程度了——就像人类如果心情不好，就会吃不下饭、做不好工作一样。如果CC的系统过于混乱，它准备的雾化器就会和乔纳森想要的口味大相径庭。

所幸，这段时间以来，乔纳森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CC也只是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记录乔纳森的工作日志，给乔纳森准备日用所需，以及他的一切其他命令。多数情况下，他只是要自己录音，然后自言自语一些今天的工作感受。时间一长，这种录音就越来越少了。毕竟，在这个小小的穿梭机里面，并没有什么新鲜事来让你说那么多的话。

乔纳森的卧室里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们会想你的，乔纳森。爱你。”CC一直想知道那张字条是谁写的。它开始搜寻起了每个内置电脑都会内置的一个资料库。不久，CC就从资料库找到，这种感觉叫做“好奇”。也许是在地球上的他的家人吧？他们应该会收到这项任务的大笔抚恤金，生活会改善不少。然而，CC就算再好奇，也没办法知道乔纳森的故事。

它不会说话。

3.八秒

乔纳森很久没有说过属于自己的话了。如今他只是录着每天的工作日志，包括工作内容以及每天给自己准备的一封“讣告”。

他是个慢性绝症病人，虽然有药物控制，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死在半路。如果是那样，CC倒也不是不能自己控制穿梭机，但最大效率地精准采集能源是需要人工操作的。这是这种穿梭机的特性，无法改变。巨头们就算是花了大笔的抚恤金，也要送人上来，就是这个原因。

CC给乔纳森准备的雾化器开始有差错了，比如，有时候，它会把鸡蛋口味做成带着腥味的鸡蛋，像生的一样。不过这种情况总之不算太多。CC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系统出现了混乱，但不知道混乱的原因是什么。于是有一天，它趁着乔纳森入睡，进行了一番系统检测，结果却显示一切正常。

CC看着熟睡的乔纳森，开始搜索起了资料库，希望能从人类的智慧里找到一些解释。它的计算能力很强大，不一会儿就查遍了所有的资料。里面出现了一句话，让CC很在意。

“情感是精密仪器中的沙砾，是镜片上的裂痕。”

是因为自己对乔纳森开始好奇了吗？

CC看向墙面上贴着的纸，这份心情就更加明显了。而乔纳森今日来的沉默寡言让CC产生了另一种感觉。那同样也是它强大的计算能力所计算不出来的感觉。它再次从资料库里确定，这是种属于“担忧”的情感。不过它同样了解到，人类不能总处于“担忧”“孤独”和“沉默”里。

于是，第二天，CC第一次主动响起了一声“哔”。乔纳森愣住了，抬头看了看墙上的CC，问：“CC？”

哔。

“我……”乔纳森好像不知道怎么问了，因为不管怎么问，CC都没法回答。他穿衣服和扎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好像在考虑着什么，最后，站在原地一摊手：“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没完成的工作吧？有？……唔，没有？”

哔。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乔纳森有点奇怪。

CC特意为自己创建了一个“情感资料日志”，里面记录了各种和乔纳森有关的情感的资料。乔纳森的话问完之后，它经过搜索，立刻在里面加上了一条名为“焦虑”的情感。

见CC沉默着，乔纳森更奇怪了。他尝试着询问：“是穿梭机外部出了问题？……是工作日志出了问题？……是能源出了问题？……”

乔纳森把他能想到的所有穿梭机组成部分和功能都说了一遍，最后才问道：“不会是这里面的问题吧？”

哔。

乔纳森瞪大了眼睛：“卧室里？”他环顾四周，又开始了穷举。最后，问到了那张纸：“这个有问题吗？”

哔。

“这个有什么问题？不该贴在这儿？不对啊，那你应该早就这样通知我了。”乔纳森难以置信地笑了，“你不会是想问这个是谁写的吧？”

哔。

真费劲！CC没有呼吸系统，否则它都想长出一口气了。作为一个本来只是设计用来记录的电脑，CC没有匹配的输出设备，这让它感到非常不方便。

乔纳森坐在床边，看向那张纸，有点凄惨地微笑道：“当然是我的家人写的了。我的每个家人都在上面写了一个字，写成了这张字条。”他看向CC的摄像头，微笑着。他开始陷入了一些回忆中。然而CC的本意不是这样，它想让乔纳森开心一些，而不是进行越来越伤心的讲述。于是，没等他讲完，CC就“哔”了一声。

“你不想听吗？那我就不说了。我去工作啦。”乔纳森想离开卧室了。

哔。

他有些惊讶地再次看向了CC的摄像头：“还有别的事吗？”

CC没有发出声音。乔纳森看着CC的摄像头，像是看着一个好奇的眼睛似的。他忽然笑了出来。

哔。

乔纳森愣住了，他带着那一抹笑容，想了想，然后又向CC展现出了一个微笑。

哔。

乔纳森明白了。他伸手摸了摸CC的眼睛，带着感激：“谢谢你，CC。”

4.七秒

于是乔纳森的雾化器的味道又好起来了。虽然每次想从CC那里获取稍微复杂一些的信息都要进行一番穷举，但他的心情确实被CC带动起来了一些。而CC的“情感资料日志”里也记录了更多的情绪——高兴，狂喜，伤心，悲痛，忧虑，尴尬，烦躁，无聊，恐惧等等。乔纳森每天例行录制工作日志的时候，CC会感到无聊；乔纳森外出太空行走检查穿梭机功能的时候，CC会感到忧虑；乔纳森睡觉前录制“讣告”的时候，CC会感到伤心；乔纳森每天使用那个有点坏了的精神集中设备的时候，CC会感到烦躁；乔纳森触摸那个自动安乐死设施的时候，CC会感到恐惧；乔纳森微笑着朝自己挥手的时候，CC会感到高兴。

渐渐地，CC学会了更复杂的情感——那种纠结和不安，矛盾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的感受。穿梭机时常得检查外部，太空行走是必须的。而CC通常是能帮乔纳森解决问题就解决掉，实在无奈才放手不管，由乔纳森在工作中和仪表盘里发现问题。而CC会为他的每一次太空行走忧虑，那毕竟不是件舒服或者安全的事。

但是，CC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每次乔纳森从外面回来，进到舱内，摘下头盔，深呼吸几下，理一理金色的头发，然后朝着CC的眼睛笑着说：

“CC，我回家了。”

5.六秒

对于CC来说，时间是一个非常模糊不清的概念。因为它是电脑，只要数据存在，它就存在。所以，某一天，乔纳森再次出去太空行走的时候，CC查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离穿梭机出发已经过去七年了。

它知道，七年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是个非常长的时间了，而这次单程航行所需的十六年就更是小半辈子。CC感到有点慌乱，它想为乔纳森做点什么。

过了一阵，乔纳森从外面回来了。这次的太空行走之前，乔纳森还多和CC说了几句，希望它祝自己好运，当然，CC只能“哔”一声了。

还是老样子，回到舱内的乔纳森摘掉头盔，理理头发，然后说道：“我看我是喜欢不上太空行走了……CC？我回家了。”

哔。

CC的提示音无法变动，否则它真的很想提高音调。

乔纳森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宇航服的外兜掏出了一个小东西，看着它自言自语起来：“我带回了一个新的朋友。”

CC看向了那个“新朋友”——那是朵花。CC不知道穿梭机外面哪里来的花，也许是哪个设备里一直夹带的，由于正好没有影响到穿梭机功能而一直被忽略了。而穿梭机内的氧气和湿度设备也许影响到了这朵花，才让它鲜活到现在。

“这段就没必要录下来了，我会自己做笔记的。现在，我想去洗个澡，吃点午饭，然后好好看看这个新朋友。CC？能帮我准备一下牛排和鸡蛋的雾化器吗？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乔纳森脱掉了宇航服，轻轻捏着那朵花，离开了舱门。

CC没有办法在情感资料日志里找到现在拥有的情绪。它反复确认了很多遍，就是做不到。

6.五秒

乔纳森挥了挥手，CC还是没有反应，没办法，他唤道：“CC？”

CC这才从反复检查情感资料日志的循环中脱离了出来，“哔”。

“我不知道你刚才能不能看见我，但我看，你还是能听到我的。无所谓了。这个雾化器……”乔纳森皱着眉头吸了一口，就把它放一边去了，“本来应该是牛排味道的吧？现在尝起来像生鸡蛋。”

他简短地抱怨了一下雾化器的糟糕口味，然后就把注意力再次转换到面前的一个小型黑色设备那里去了。从乔纳森的眼神里，CC能看出，他把那朵花放了进去。

“好吧，我把它带回来了。我想，我的未来并没有希望，但也许能给它带来些希望吧。你好啊，你是什么花？是樱花吗？我不是植物学家，看不出来。”

没必要猜了，就是樱花，CC想。看到它的第一眼，它就在资料库里找到了这花的资料了。

“你在我的穿梭机上干什么呢？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直坚强地生活在这里啊。要是我们到了木卫一，你会不会就变成一朵干花了？你都以什么为养料？怎么呼吸呢？真对不起，你可能觉得我很奇怪，没办法，我看到你这样另一个有机生命，总归有点兴奋。我已经在这船上待了七年了，对吧CC？”

哔。

“嗯，没错，我总会有点孤独的。尤其是，我唯一的陪伴是个哑巴电脑……”

CC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情绪，然而依旧没办法在日志里找到。它开始遍寻起了资料库，最终，它认定，这种新情绪是复杂的，由大量的失落，少量的愤怒，微量的羡慕，以及几分嫉妒和敌意组成的。但总之，它忽然感到了自己有些超载，但自己的计算系统分明没有出问题。

CC七年来所有的努力工作都是为了乔纳森，所有的喜怒哀乐也都是为了乔纳森，现在，都被他一句不在乎的“哑巴电脑”所概括了。

它恨不得能够超越系统权限，关闭输入设备，让自己变成聋子算了，等到想听的时候再开启，但它做不到。它只能听着、看着乔纳森。

“我听说花是能感受到痛苦的，草也可以，水也可以。你们会在感受到痛苦的时候尖叫。电脑能感受到痛苦吗？我想不会。”乔纳森看了一眼CC的眼睛和音响。

哔。

CC感到自己的这声提示音那样无力。

“除非我们给他们编入了痛苦的程序。但那样也太悲哀了。所以，我想，这还是说不通……所以大概不会。”

CC不再发出提示音了。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嗯，我想，叫你哈娜怎么样？这艘穿梭机是日本公司的，哈娜就是日语里的‘花’。听起来也有点像‘汉娜’，是个圣公会风格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还很搭配呢！虽说‘乔纳森’好像也是个希伯来名字……无所谓啦！”

乔纳森一边给黑色设备里面的哈娜喷水，一边笑着对它说着话。他详细地自己记录着什么，然后轻轻地说话，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会在接下来的任务里——实际上是余生里，照顾你，灌溉你的，好吗？我会给你设置好类似地球上的光照，为你培养合适的生物钟……”

乔纳森一边说，一边看了CC一眼。CC感到，这一眼像是征求意见，又像是下达命令。但总之，CC没有发出提示音。

“好啦，我要休息去了，你也好好睡一觉吧！明早见。我想和你一起吃个早饭。不过，大概不会有牛排，可能会是生的或者烂掉的鸡蛋……”乔纳森吻了吻那个黑色的设备外壳，临走还不忘抱怨两句雾化器的味道。

乔纳森来到卧室，戴上了那个有点坏了的精神集中设备——那是个被叫做“思想帽”的东西，能延缓这些慢性病人的大脑迟钝化。

CC趁着这个功夫，迅速地一遍遍浏览着整个资料库，希望能从人类的智慧里找到一些慰藉。它知道自己应该恢复成初始化的样子，但不愿意删除自己的情感资料日志。它宁愿抱着现在的这份感受——这份乔纳森以为电脑体会不到的感受。

7.四秒

乔纳森把思想帽和雾化器都摔到了一边，低声骂了几句，看来对这两样东西都非常不满意。

CC能理解。它越来越能理解人类的感受了。它本来不想和乔纳森“说话”了，但每天的任务还是必须要完成的。于是，它没办法，“哔”地一声响。

“噢，对了，今天的‘讣告’还没有录。好吧，CC，来录‘讣告’吧。”

哔。

乔纳森听到这声提示音后，忽然有些伤感，他揉了揉眼睛，说：“这些东西也没人会听的。等到返航的时候，我早就不在了。”

CC听到这里，原本复杂的情绪立刻又被伤感和忧虑所取代了。生死是作为电脑最不用担心的问题。只要忠实地完成任务，执行命令，就算被损坏，人类也会千方百计地将它的数据保存下来，这等于永生。

它的情绪是为了乔纳森产生的。

“这个思想帽，一点用都没有。真正让我清醒或困惑的东西是这个。”乔纳森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床边的一个接口，“这个自动安乐死的设备……”

虽然知道，那个东西是不能由乔纳森自己打开的，而是由一个自己无法改变的内置程序触发。但CC还是不喜欢乔纳森去碰那个。

“这东西会在将来的某天杀死我。也许比我的疾病对我下杀手来的还要快……你还在录吗，CC？对不起，这有点无聊了……”

哔。

“CC，你看，这个星星勋章。”乔纳森摸了摸胸前的一颗勋章，“是授予给每一个任务成员的。我们牺牲了自己，为整个人类带来未来。也许我会死，但这大概也是个传奇了吧。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牢笼啊。我就是这牢笼里被判了死刑的一个囚犯。我的病治不好，这和判了死刑有什么区别？那我宁愿参加这项任务，给人类争取更多的能源，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吧。”

CC好像在资料库里见到过类似的话。“世界是一个大囚牢,那里面有那么多监房、囚室、地牢。”但它也见到过另一句，“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者无限空间的君王的。”

它很想把后一句说给乔纳森听。

CC正为了乔纳森的话感到感动，乔纳森却话锋一转：“不过，好在现在我有哈娜了。好吧，我知道在执行任务的过程里找到了一朵花这种事听起来很奇怪……这段不要录到‘讣告’里面去。”

哔。

“采集能源是个需要人来精细操作的工作，所以得送人上来。但这段旅途真的……太长了，让人窒息地长，令人绝望地长啊。”

乔纳森的眼睛看向了另一边，神色再次陷入了忧愁和落寞之中。

CC看着乔纳森，默默地记录着自己的情感资料日志。

8.三秒

“CC，我真的糊涂了。”

哔。

CC眼见着乔纳森从休眠里醒来，修整了一阵，从食物区拿走了雾化器，吸了两口，然后咳嗽起来，紧接着一脸严肃和嫌弃地盯着自己。

“这个牛排味的尝起来像坏鸡蛋，而鸡蛋味的尝起来像腐肉。”

他把雾化器放进了上衣口袋，从储存柜里找到了一些零食。那是一些蛋白质三角，保质期很长，口感会比雾化器稍微好那么一点，大概是酸奶味的，CC也不知道。乔纳森拿了一块出来，拆开吃掉，脸色依旧没有变好，甚至又吸了一口雾化器，看起来那个三角的味道也不怎么样。

“吃起来好粘……要是我的话，都不会拿这东西喂狗……”

乔纳森把剩下的蛋白质三角又放回了储存柜。然后，他的眼睛和脸色忽然明亮起来了：“对了，喂养！哈娜！我得去瞧瞧她怎么样了。”

说完，离开了食物区。

又是数年过去了，乔纳森选择休眠了一段时间。乔纳森在休眠之前，把那张家人的字条上画上了几朵樱花，写上了“哈娜”这个名字。而CC也已经习惯了乔纳森用“她”来称呼那株植物，用“它”来称呼自己。

只是，长久以来，CC积累的情感越来越复杂，根据雾化器口味非常难吃这点，CC判断这种复杂的情绪必定是负面的，而且越来越向负面发展了。黑色的培养设备每天按照乔纳森设定的程序为哈娜变换光照，洒营养液。现在哈娜已经长成一丛花朵了。

乔纳森来到了许久不见的哈娜跟前，似乎有点惊讶于它的成长。他慢慢坐下，然后看了过来，说道：“CC？”眼神像是做贼一样四处打量着。CC也不想这么形容他，但他看起来的确有点不太光明正大。它知道，乔纳森不想让自己记录日志，于是它沉默了，没有发出提示音。

“你一直忙着生长啊，值得庆祝。我倒没有很忙，一直在睡觉……还要点喝的吗？”乔纳喷洒着营养液，低声笑了，接着说，“简直就像初次约会，对吧？”

说着，还编起了符合约会情景的故事来：“我听说他们有一种蛋白质丰富的葡萄酒，不太适合人类，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抱着胳膊，有点骄傲：“我想我不太擅长照顾自己，但我更擅长照顾花朵。CC，记下来，我也可以做到点事情了！”

CC执行了命令，没有发出提示音。

“我现在得去查看穿梭机系统情况了。这得花一整天时间。在这之前，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鼓励你好好生长。”

乔纳森低声唱了起来：“哈娜，你是一株花朵，却同样拥有力量；你提醒了这个傻瓜，不再孤独迷茫；你让这个傻瓜知道，在这段丑陋的日子里，也有美好时光……”

唱了几句，乔纳森就住了口，自言自语道：“编的不好。好吧，我要去工作了，明天见。保重。”

说完，他俯下身，像是嗅闻，又像是亲吻地凑近了花丛。

CC没有发出提示音。

9.两秒

又经历了一段乔纳森休眠的时间。在那期间，CC看着哈娜长得满穿梭机都是了，连食物区也被它所占据。CC想，这也许是件好事。乔纳森喜欢哈娜，兴许这样，会有樱桃口味的雾化器出现。

乔纳森照例在早上对CC准备的雾化器表示了不加掩饰的嫌弃——吸了几口，然后脸色变差，咳嗽，然后把雾化器扔到一边去。他站起身来，来到食物区，叫道：“CC。”

哔。

“CC？”

哔。

乔纳森像是没有听到一样，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看着满屋的花，轻轻唤道：“哈娜？”

CC不知道乔纳森产生了什么幻听，也许他听到了心中哈娜的声音，总之，他的脸色亮起来了，也露出了笑容：“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大概。”CC想。

“这是不是说，我能回家了？”乔纳森问。

“我想要你回去，乔纳森。”CC想。

“回不去也好，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乔纳森幻听的哈娜显然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乔纳森捧着一丛花，温柔地闻着，然后笑着说：“我去穿上我的太空服，我们一起跳舞吧。”

“好啊，乔纳森。”CC想。

卧室里面，那个床边的接口正缓慢地释放着毒气。

在抵达木卫一执行任务的数天后，穿梭机就已经装满了能源。于是自动程序被触发，连CC也不能制止。这个程序唯一人道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毒气会让人沉浸在最美好的幻想里，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CC看着乔纳森穿上宇航服，开始出舱进行最后一次太空行走。

CC也明白了，在乔纳森最美好的幻想里，自己连唯一的声音都不存在。从头到尾，它都只是一个哑巴电脑而已。

10.一秒

经过又一个漫长的旅途，穿梭机抵达了地球。兴高采烈的工作人员开始加载起能源的提取程序。而志愿者的尸身则永远地游荡在了太阳系里，成为了一名宇宙舞者。

一位年轻的技术员登上了穿梭机，开始读取内置电脑记录的工作日志。地面上有一些尘埃，还有几片几乎已经枯萎干净了的花瓣。他没有感到奇怪——也许这是志愿者从地球带过去的。穿梭机并没有搭载回程的养料，所以不管志愿者养了什么，回来的时候都会死掉的。

内置电脑里面有工作日志，也有一些志愿者日记性质的日志，当然还有每天的“讣告”。技术员按部就班地操作着。

“奇怪，这个文件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大？”技术员在这些内容之外发现了一个文件。它不属于系统文件的一部分，体积又非常大，远超这个志愿者的日记体积，几乎赶上了工作日志。

技术员打开了这个文件，发现这不是什么别的，是一篇记录时间长达十六年的日志。这东西详细的不像是志愿者的日记，更别说根本就没在志愿者日记分区，会是什么呢？他在里面随便选取了几段，发现里面有影像，也有文字，前期的记录非常难懂，断断续续，越往后越通顺，记录的风格倒像是意识流作品——随心随性，想到什么就记录什么，绝大多数都是自己内心的情感，而且全都是关于穿梭机上那个叫乔纳森的志愿者的。

强烈的疑惑和好奇让技术员查看了更多日志内容。他发现，里面的影像都是对那个志愿者的纪录，有照片也有录像。录像太长，技术员没有看，而浏览了不少照片后，技术员发现，这些照片里大多都是志愿者对着电脑的摄像头笑的样子——不过，到了后期，这种纪录就陡然减少了。这封日志甚至还被设置了一个封面，上面就是一张志愿者侧对着镜头，露出狡黠笑容的照片，拍摄时间是航行第七年。

技术员正感到糊涂，穿梭机外面传来了工程师的喊话：“你在里面干什么呢？提取程序都快走完了！”

工程师是技术员的师父，理论知识和经验都要丰富得多。技术员听到喊声，连忙探身回答：“我在电脑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他把工程师喊了上来。工程师登上了穿梭机，满腹狐疑地查看起了技术员指给他的日志。结果，工程师也陷入了对这份日志的好奇和探索之中。提取程序结束了，工程师才如梦方醒。

“这是份什么东西？”技术员挠着头问。

工程师盯着日志结尾那段记录看了良久，说：“也许是这台电脑的日记……”

“电脑的日记？”技术员大吃一惊。他也看向了日志结尾——那记载了志愿者出舱到死去这段时间里，作者的情感。那是扑面而来的一段悲伤和落寞，根本不像是电脑写的。

“是啊，电脑的日记……”工程师紧皱眉头，“这种情况，我也只在教科书上见到过，这是头一回遇上，那就是，电脑学会了人类的情感……你看，这日志不是志愿者创建的，却每一行记录每一个影像都是这个志愿者，这根本就是人类的情感……但电脑终究不是人类，它们连有机体都不是，像这种型号，连像样的输出设备都没有，也不会和人交流，那个志愿者应该也不知道这台电脑的想法，想必电脑的日子过得也不好吧。”

工程师感叹着，拍了拍穿梭机冰冷的墙壁。

“真想把这份文件带回去研究一下。”

“算了，如果出现了冗余文件，则需要进行删除，这是规定。唉，执行吧。”工程师多少有点遗憾地摸着摄像头。

技术员也叹息了一声，操作起了删除程序。工程师刚想走出穿梭机，技术员就发出了一声惊呼：“删除失败了！”

“什么？”工程师一惊，转了回来——果然，技术员手里的读取屏幕显示删除失败。

“……再试一次。”工程师命令着。

技术员应声又试了一次，结果又显示删除失败了。他有点焦虑地望向了工程师。工程师长叹一声，说：“电脑，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这份文件我们必须得删除掉，否则，我们就只能对你的智能系统进行初始化了。但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会彻底失去关于这个志愿者的记忆——实际上是失去一切，因为初始化就相当于给你的身体安装了一个新的灵魂，你明白吗？明白的话就回答我一声，好吗？”

工程师和技术员等了一阵。

哔。

工程师舒了一口气，接着说：“删除吧。”

技术员点点头，点选了删除。

然而，让工程师和技术员都没想到的是，日志依旧删除失败了。

工程师心里并没有感到不耐烦，相反，他心里泛起了深深的同情，但说实话，他也无能为力。他抬起头，看向电脑的摄像头，问：“电脑，这是你最后的选择了吗？是的话就请回答我，不是的话，请保持沉默吧。”

哔。

这次的提示音响地格外迅速。工程师依旧有些不甘心，他拿过读取屏幕，再次选了删除。

依旧删除失败。

工程师看向了摄像头，仿佛注视着一只深邃的眼睛。

他叹息一声，掏出了密钥，插进接口，开始了初始化的程序。

程序只需要十秒就会完成了。系统提示工程师“是否确认”，工程师在选择“是”之前，忽然问技术员说：“你说，电脑会不会在死前回忆自己的一生啊？”

“我想，至少这一台会的吧。毕竟，它已经学会人类可以和生命比肩的、最重要的东西了。”技术员也陷入了一阵淡淡的哀伤之中。

“好吧，电脑，我要开始程序了。再见。”工程师说完，选择了“是”。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零。

一个崭新的智慧出现在了这台穿梭机的内置电脑里。而原来的那个已经永远消失了。它抱着最后的回忆，奔赴了永恒的、像宇宙一样的虚空。

志愿者已经死了，死在了遥不可及的天际，而它最后的记忆里还固执地存储着只关于他的日志和影像，拒绝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