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14)
26.
阿扎那从我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挤眉弄眼笑得不怀好意:“哇,师兄,这便是你相好的吧?我从前都没仔细瞧过他,长得倒是……那四个字怎么说的来着,一表人才嘛~”
我好容易扯出一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听他们说你来这边了,便过来看看。”唐乾走到跟前,对阿扎那露出一个和煦笑容:“阿扎那?几年不见,你都已经这般高了。”
“嘿嘿。”阿扎那笑得见牙不见眼,甜甜叫了声:“唐大哥好~”
唐乾应了,又揶揄他道:“如今倒是不用石子砸我,也不放蛇咬我了?”
阿扎那拨弄着额前碎发,颇有些不好意思:“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你又抢走了我师兄,我当然对你无甚好脸色。如今嘛,既然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我也只能爱屋及乌啦。”
不知道是从何学来的这些浑话。
唐乾只摇头失笑,倒也不同他计较。“应闲的病,你多费心了。”
阿扎那朝里间望了一眼,略压低了声音:“听师兄大致说过他的病情,我推测是因心魔而起,可若我不了解他的种种,这病便无从治起。”
唐乾沉吟片刻,道:“如此,我稍后……”
话未说完,便听到“哒”地一声,唐应闲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门口,看着唐乾冷冷道:“你何时变得如此爱管闲事了。”
唐乾也沉沉道:“应闲,你对唐家很重要,但无论是少了你还是我,唐家依旧是唐家。”
二人对视了片刻,唐应闲先转过头去,对着阿扎那,依然用毫无温度的语气道:“你跟我进来。”
“你什么你,小爷有名字的!”阿扎那冲着他的背影做了鬼脸,方才咬牙切齿跟了过去。
令人忍俊不禁。
余光中却见唐乾目深如海,只得颇为僵硬地扯回上扬的嘴角,“找我有什么事?”
他似不愿与我对视,堪堪避开我的视线,道:“回去吧,边走边说。”
竹林中静地出奇,唐乾向来步若凭风,便只有我踩着枯叶的声响。我不住叹了口气,问他:“你特地来寻我,有什么事便说吧。”
唐乾脚步一缓,道:“小漓的病情恶化了。”
我不解:“他师父不是有秘方么?”
他摇头,眼里尽是疲惫:“那药也越来越不管用了。”终于回头看我,犹豫片刻还是道:“阿宁,我听说你们仙教有一种凤凰蛊,接种此蛊者无论伤病多重都能如其名般涅槃重生脱胎换骨……”
后面的话便无需再明说了,若我识趣,理应主动献上。
只是这凤凰蛊是我教秘法,鲜少有人知晓,我也从未跟他提起过,他是从何得知的?不过,想来唐家眼线遍布天下,或许对他来说,这本不算秘密。
我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唐乾陌生地无以复加。
胸口涌上来的仍是那种空洞地,摸不着边际的痛。
我却不想顺着他搭砌的台阶而下。“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忙得我都见不到你人影了,你倒对楚漓的病情了如指掌,哈。”
唐乾眉峰微蹙,眸光闪动:“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同床异梦的是他,放不下过去的是他,不忠背叛的也是他,事到如今竟然还能无辜坦然地问我什么意思!
“唐乾,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你夜宿在何处?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秦月楼养了个什么样的?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日日夜夜念着的人究竟是谁?!”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烦闷不甘、委屈怨怼如同沸腾滚动的岩浆,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地喊了出来:“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明明从头到尾对我没有半点感情,为什么要来招惹我?相遇是假的,成亲是假的,三年多的同床共枕都是假的!”
这几年,他到底当我是什么?!
怒不可抑,紧紧揪着他前襟,那一瞬间甚至杀心骤起,恨不得剖开他心口看个明白。
一口气憋到末了,他却仍是那般冷峻神情,仿佛在看一出不相关的闹剧。
全身力气仿佛逐渐被什么抽空,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无力地一遍又一遍问他:“为什么……唐乾,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既然骗我,为何不骗的彻底一点……”
他一把捞住我,拭过我眼角,低声道:“别哭。”
些许温存也是假的罢?
濯足潭边摘下面具的他,圆月崖前为我纵身跃下的他,睡梦中叫着那个名字辗转反侧的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推开他,勉力站稳了:“我很累,唐乾。”
他看我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对不起。”
只说抱歉。
“你的歉意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愿意听我说么?”我不语,他拉了我的手,走到假山后的山亭中,将我拥入怀中,在我耳边轻语:“自从把小漓接回来后,我便频频梦到过去种种,每夜无法安眠。”
“他总是冷冷地看着我,不管我如何追赶,他总是在不远不近处,我永远都碰触不到他……不,我能触到他,他总是在我怀里一次又一次的死去——一如当时。”
“阿宁,楚煦是死在陆洺的刀下,我的怀中。”
什么?
竟然是陆洺杀了楚煦?这和我之前的猜测大相径庭。
陆洺和楚煦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唐乾说的却很平淡,似乎故事中的本该有的滔天恨意都消散在了岁月里。
“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我抱着他,却一点一点地失去了他。”
“阿宁,昨日之事不可追,却也难以磨灭。”他放开怀抱,捉着我的肩看着我:“每每从梦中惊醒,看到的都是你的背影——我知道你醒着的,直到天亮,你都醒着。”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所以他逃了,接连数日都对我避而不见。
脑中乱作一团,看着他的侧脸,有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问他:“唐乾,这几年来,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他闻言回过头,拉过我的手放在掌心:“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
哈!
这般深情款款,若我是个女子,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不能包容的呢。
可我不是。
我是个男子,他却只把我当他的妻子,可还有比这更似是而非,更荒谬可笑的事?
我抽出被他握着的右手,反手露出手腕脉门:“我把凤凰蛊种在了这里。”
“世间万物皆有价。”见他疑惑表情,我接着道:“凤凰蛊需养在体内,以精血奉之,虽确有肉白骨之效,然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受蛊者重获新生之价便是施蛊者的衰萎,且成蛊以五年为期,幼蛊被养奉时间越长,功效越大,所耗便也越大。如今我体内这一蛊,已满四年。”
他惊疑抬眸,双唇几度开合,终于叹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勉强你。”
正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又道:“凤凰蛊乃是救命灵蛊,你这番说辞,到底还是因为他是楚漓罢。”
我心中揪紧,面上却想笑,结果便是纠结拉扯地一抽一抽的痛。
没错,我不想给他,只是因为要救之人是楚漓,是楚煦的影子。
我不是圣人,那个曾经天真善良到可以把养了一年的凤凰蛊种给路边素不相识的垂死之人的少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逐渐迷失在嫉妒不甘的毒藜丛中,扭曲成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他看的这般清明,明明知道我心中所想,却还是要我牺牲。
我已经没有了任何赌注,惨败也罢,我想离场了。
傍晚的余晖刺地眼睛生疼,我只好转过身去。
“那便还给你吧,这凤凰蛊,当初本来也是为你而种的,现在还给你,我们便算两清了。”
“什么两清?”他急急要开拉我,“阿宁,你……”
我抬手挡住他,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算了吧,唐乾,我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