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人类新家园,移民飞船上的无尽寒冬(下)| 科幻小说

今天带来中篇小说《无尽寒冬》完结章!

樊一霖 | 生活在深圳的游戏程序猿,加完班回家的深夜里会写点什么。
无尽寒冬(下)
全文约17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第九章
采矿船队归港的工作让小林忙得有些喘不上气。他瘫倒在调试台时,拾忆走进了管理室。小林发现她的脸色发青,走起路来虚弱得像是随时都要摔倒一样。
站在距离小林几米的距离上,慌张的气息蔓延在她的四周。本能的激素刺激着大脑,小林被这股气息揪住了心:“出什么事了吗?”
拾忆抿着嘴,红了的眼圈里带着恍惚。她看着小林,像是在需求着希望。然而她却没有开口,只是可怜模样地又站了一会儿,这一下子就把小林的心吊了起来,他继续追问着:“需要我做什么吗?”
终于,拾忆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捂着眼睛哭了出来:“外面那些人死得好惨啊,我好伤心,这不是我的本意!”
这是小林出乎意料的话语,他心里如乱麻一般:“我知道。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林的回复引来了更大的哭声,拾忆从指缝间窥视着小林:“我后悔了,我不应该的,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能原谅我吗。”
“你给我上来,不要打搅小林的工作。”调试台的屏幕上跳着字,不过小林搭在键盘上的手指并没有动,那是大长老发来的信息。
像是被无形的手拽着,拾忆魂不守舍地走进了电梯,其间一直回头望着小林,像是在寻求着帮助。
小林的心被扯着,他想跟过去,却又先得遵从大长老的命令。他赶紧操控着蠕虫钻进了自己的耳朵,随之响起的是矿船队和补给船队之间通信。
这段时间小林一直都在监听着外面船队的无线电信息。在两个船队几天前汇合时,采矿船的船员们在无线电对话时全是兴高采烈,甚至在通信任务中都会忍不住和边上的人讨论下回到恩文号后美好生活的愿景。然而在输送完补给的两天里,补给船员让采矿船员们逐渐得知了恩文号里发生了什么。家人朋友生死未卜,采矿船员的语气里很快就都带上了愤怒和不满。
船队和恩文号之间的通信延迟让核心程序不能直接完全控制他们。而且和小林一样,船队成员和恩文号里的平民并不一样——驾驶飞船所接受的培训和知识,让他们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小林一边听着船员们的对话一边考虑着这些,而大长老的声音将蠕虫的发声权限夺了过去:“来我这里,把钥匙拔下来。”
把钥匙拔下来?这一个月来大长老从没刻意说过这样的话。加上刚刚拾忆的表现,都给小林带来不祥的预感。
来到顶层,大长老满身是汗地趴在调试台上。像是在发抖,老头身上赘下的皮晃动不止。走近小林才发现他一直在咳嗽着,不过声音不大,就像是要断气了似的。
“还还……还没搞定过,是……是吧。”
搞定什么?小林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在他意识到大长老指的是拾忆时,他想回复什么,却发现这次没有多余的键盘插在总长老的调试台上。这也许是大长老忘了,也有可能他就没打算让小林发声。
小林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更高,毕竟老头完全没顾他,而是继续自顾自地哼唧着:“挺,挺可惜的。”
说完他就把目光挪到了调试台的屏幕上,屏幕中间的圆形画面里是金字塔顶平台的影像。这时的平台上摆着两台搬运机器人,处决大志的那种,也就变得异常拥挤。小林稍微靠近了几步,才发现那两台机器的爪子正分别抓着一个人的两条腿。
那个人穿着件薄纱长袍,就这样被倒吊在半空中。小林忍不住把自己的眼睛贴到了屏幕上。当他终于看清时,涌上的眩晕感差点把他击倒在地——那人是拾忆,穿着单薄的她正被挂在零下几十度的户外。也许是被冻得哆哆嗦嗦,也许是在挣扎,她的身体一直在不停扭动着,产生的晃动让她就像是太久没上发条的钟摆一般。
“即将返航的各位,你们的家人早已被妥善安排在温暖舒适的高塔之中,供给充足。造成这次灾难的人也已经找到,她工作失职的证据也已发送到了你们飞船的控制台上。这明显是不够的,现在我就让她给你们一个交代。”老头为了把话说得顺畅而打足了精神。说完时,他的脸憋得通红,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也许是拾忆也听到了这些,她明显晃动得更厉害了。小林注意到她嘴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此刻已经不能为自己辩白。
大长老敲击了几下键盘,金属爪子夹紧她的双腿开始向两边扯着。一点点的,小腿上白皙的皮肤像是袜子般被拽了下来,慢慢堆叠在了脚踝处。小腿的肌肉和骨骼,血淋淋的。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躯体挺了一下,随后就因为晕厥垂了下去。此时倒垂着的长袍染得鲜红。随后机器人的爪子卡在了脚上。找到了应力点,两台机器人一同向两边施加着作用力,拾忆原本修长的双腿被扯得跟橡皮筋一般,让她的身形像是一只青蛙。
头皮发麻着,小林感觉自己要站不住了。他扫着调试台的屏幕,想找到控制这些工程机器的开关,却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指令。这让大长老却在边上咯咯笑个不停。看着他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在颤抖,小林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掐住他的咽喉,逼迫他停止这恶心的暴行。
然而小林却没有时间实施这一幕,拾忆的身体在屏幕的画面中突然消失了。小林的头在屏幕前左右晃动着,也才意识到工程机器的机械臂已经伸到了屏幕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小林不顾一切地跑上了金字塔顶的平台。
先是金属爪子抓着的一条血腿映入眼帘。喘着粗气,小林赶紧望向另外一侧,终于找到了倒拾忆的大部分。不再白皙漂亮,拾忆就像是被拎进红色染料池中浸染了一般,头发,胳膊,脸,躯干和腿都沾染着流动的红色。
鲜血还在从缺失了左大半边的胯部涌着,拾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她死得像是一只被陷阱抓住的恶鬼。
再也坚持不住了,小林坐倒在了地上。只是盯着拾忆的尸体,他不知道该想什么,就像自己也死了一样。然而浑身的刺痛又让他感知到了自己的生命,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仅仅穿了一条短裤就跑到了零下几十度的外面。
几乎站不起来,小林踉跄着爬进了电梯。身体升温,皮肤透红,毛细血管炸裂的感觉刺激着小林。吼叫声中,满是力量的一拳砸在了电梯的铁壁上,响亮的打击声像战鼓,随即沿着电梯井传遍了金字塔每一层。
回到管理室,小林头脑里全是空白。愤怒和无能的感觉轮番拷问着,他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煎熬着。终于等到了夜里,小林又骑到了管理室外的那台调试台上。掀起扣在上面的铁皮,插进钥匙,屏幕的亮光闪烁着无表情的脸。
两天后的夜里,恩文号里成片的高塔废墟下,高矮两个黑影面向对方站立着。
矮小的黑影先开了口:“钟旭,我知道拾忆是你的女儿。我也知道,当时大长老给了你可以保证女儿一辈子优待安稳的承诺,为此你才亲手杀死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师父,还是你的妻子。”
震惊让瘦长的黑影向后倒退了两步:“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不会说话吗?”
矮小的黑影吸了一口气后挺起了胸膛:“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能说话的。你现在后悔吗?感觉自己被愚弄了吗?想报仇吗?”
瘦长黑影佝偻着,弯曲得像是一只四条腿的动物:“你想干什么!”
矮小的黑影向前走了一步,拍了拍瘦长黑影的肩膀:“你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他们可以控制你的东西了。其实你现在获得了自由,能为你自己和死去的妻女做些什么了。”
瘦长黑影甩开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知道你喜欢我女儿,而且你还想为你的朋友报仇。但是你仅仅想利用我吧,而且你有什么本事能帮我复仇!”
“是啊,利用你。我不想你这样的悲剧再发生在别人的身上,被迫杀了自己的妻子,女儿到头来也没保住。”小林说完就盯着对方,而钟旭听到这些后,身体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抖了一下:“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而且他们用拾忆威胁我,如果我不杀了白云,女儿就会被一直折磨。”
“杀了我师父,然后这些年来你就言听计从地做着那些事。结果拾忆被他们教育驯化得媚权又盲从,还随时都可以被玩弄,甚至到头来还是死了!”小林说完就迎来了钟旭的拳头,然而他却稳稳地站着。小林轻蔑地笑了声后就继续施压,他怒目而视的同时扯着被蠕虫压制了十年的嗓子喊了出来,声音浑浊又沙哑:“告诉我,我的师父具体是怎么死的!这么多年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小林的气势让钟旭震惊,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羞辱感让他伸腿踹向了小林。
这一腿的力道很大,小林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扬起的尘土中,小林慢慢爬起来,脸上没有一丝恐惧或者愤怒,就像眼前这个人从来没有殴打欺侮自己:“长老会一直在戏耍你们啊。而且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不怕死,长老会也知道!拾忆一直就是人质,要挟你的工具!现在没了拾忆,他们会觉着无法控制你,还害怕你会报复,收走你权限然后收拾你是迟早的事情。所以和我合作拼一把吧!”
钟旭又一次抬起的钢靴悬停在了小林的肚子前。小林所说的钟旭自己也曾隐约感到过,其实这也是他来赴约的原因之一。放下脚后,钟旭的身体僵硬了。握拳的手捂在了脸上,他的身体渐渐缩成了一团。他咬着牙,像是想压制住曾逼迫自己忘却的回忆。
“说出来吧,这是长老会的过错,是那些强加上的权限的错,并不是你的。”
先是一声抽泣,这个曾经高大强壮的男人的语气都只剩下了虚弱:“我被救回来的第二天大长老就把我叫到他那,他说白云为了救我犯了破坏核心程序的大错,差点让恩文号里的大部分人都因此丧生。单单把她处死不够,我也得一起担责任,拾忆也将被扔进淘汰名单里。但是如果我自己动手,我还能继续干我的活,拾忆也能成为管理员,以后说不定还有进长老会的机会。长老当时咧嘴笑着,露出的牙齿像是会嚼烂人肉一样。我害怕了,从电梯出来,白云用被黑眼圈包围的眼睛看着我。她微笑着,就算是疲惫不堪却还是那么温柔漂亮。我哭了,她走上来抱住我安慰着。然后我就,然后我就……”
“所以她是怎么死的。”话语变成影像在小林的脑子里呈现着,悲痛让他的声音又变得柔软了。钟旭的声音里则带着悔恨和痛苦:“小刀插进了她的脖子,是对着那里的窦动脉来的,那样她死时的痛苦会少一点。”
“不是你的错。我们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推翻长老会?我们都没有那样的力量。”
“想想为什么我能说话了,想想为什么我知道了你的事情。那是因为我翻阅了核心程序缓存了近二十年的日志!我已经得到了核心程序的最高权限,要不是核心程序只能存储二十年的日志我能知道更多。我现在有能把目标实现的力量,我能完全控制核心程序。但是我仍然需要你的帮忙,而且我确信你会给予帮助。”小林又一次伸出右手搭在了钟旭的左肩上。
钟旭愣了下:“蠕虫的管理权不在核心程序里,而我对蠕虫的控制权随时都会被长老会收回。就算大长老死了也没用,管理权会交接给另外一个长老会成员。这才是长老会存在的真正目的,而且这个过程是脱离核心程序的另外一套系统,你控制了核心程序也没用。”
“长老会和接班的事,那个老头就没说过实话。拾忆被杀时我就怀疑他用相同的手段欺骗着我,什么接任什么前途都是让我顺从的工具。我们得把我们自己的未来、大家的未来都夺回来!”小林又一次把手搭在了钟旭的肩膀上。
“你还得给我展示你有多少核心程序的权限,得告诉我你怎么搞到的。”钟旭这次没有急着把小林的手拿开,而是这样问着。
“全部,比长老会还多得多。”小林把自己的力量变换成了眼睛里熊熊燃烧着的火。被这团火的光芒照耀着,钟旭把手缓缓搭在了自己肩头上的那只小手上。
而小林获得这一切都是在拾忆死的那天夜里。
无法入眠的他又一次偷偷翻阅起了被他藏起来的源代码。“必须让这个老头付出代价!”愤怒充斥着他的大脑,但他必须思考。这个文件里并不全是源代码的文本,他得研究出剩下的东西是什么。小林把源代码明码的部分剔除掉,那段未知数据确实还剩下不少。难道源代码的转换和这些有关?
在小林看来,程序的世界不是数据就是指令。这几天他也逐渐明白源代码也只是格式复杂、数量巨大的数据而已。难道这些东西是一种未知格式的数据?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小林就一直盯着这些文本查看器的乱码,试图找出其中的一些规律。如果将规律找出,说不定他能写出一个解析程序,然后就能窥见它们的原貌。眼花缭乱渐渐变成了天旋地转,小林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即使这样,那些乱码也没有饶恕他。闭目的黑暗中,那些乱码还是在闪烁着。太像了,太熟悉了,不用再去处理图像的大脑告诉着小林,这些东西他曾经看到过。所以到底是在何时,又是什么。然后大脑就给他展示了他当学徒时的一个场景,那时的他第一次爬上调试台,然后就紧张地把核心程序的指令加载进了日志查看器中,屏幕里的乱码和现在的实在太像了!
傻笑声,小林发现自己忘记了天天做着的事情,因为他打心底不相信那能把问题解决。本来就应该把它们当作指令试试!把这些数据加载入核心程序的段落查看器后,小林激动得从调试台上跳了起来。它们确实是程序段落,但和核心程序的指令段落又不一样。它们的指令编号并没有接着核心程序的段落标号继续增加,它们的第一条指令段落的编号是零,之后的依次递加。
这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程序才有的特征。也就是说这些指令并不是核心程序的一部分,有可能是另外一个程序。
“除了源代码还藏了一个程序?”小林想着,把这些独立标号的指令拷贝进了一个新文件。沙盒缓慢加载着,一个新的程序文件运行了起来。
屏幕变黑,程序成功运行,启动界面上赫然立着“编译器”这几个字。
跟随着之后跳出的提示,小林把源代码的文件加载进了编译器。直到快天亮时,一个新的核心程序被写进了沙盒的存储空间里。
这就是师父当年没有找到东西,能把源代码转换成核心程序的编译器。当年如果她能找到编译器,也许就能让恩文号翻天覆地,而且时间却没有给她机会。而现在,这个机会如抛出的球般落在了小林的手上。
第十章
小林独自一人守在管理室里,只有高频的键盘敲击声在回荡。他趴在调试台上,锐利的目光似乎能够将屏幕刺穿一样。与此同时,恩文号外的采矿船队正反射着雷达波信号。返回波被核心程序解析,采矿船队转换成了小林面前屏幕上的一个个菱形。紧密且整齐,这些菱形正排成队列靠近着空港。
载满了矿物,这些三十米长宽的钢铁方块飞船极其笨拙。而它们现在却仅仅保持着数米的飞行间距,启动,停止,转向都完全一致,就像是被一个驾驶员一同控制的一样。当然,分布在各自飞船上的人类驾驶员们不可能靠语言通讯做到这些。此时此刻,核心程序已经靠无线电通信的方式接过了采矿船队的控制权。这些飞船的列队和入港行为正是被小林编辑的复杂指令集合执行后的结果,进入空港后还有自动卸货和避让出港的指令出港等着它们。此刻的恩文号里已经白雾缭绕。温度被调到零度以上一天多了,一栋栋高塔上正冒着热腾腾的蒸汽,街道上涌向坑洞的黄锈色水流也还没有流尽。
小林曾向大长老汇报,船队卸完货时,这些水应该能正好排完,船员回来时会舒服不少。然而听完汇报的大长老却把小林嘲弄一番:他们能看到这些时早就下船了。离开飞船进入恩文号,这些人就不再有任何威胁,也就不再用去在乎了。不过小林却对此不以为然,这次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大长老的脸,既没有慌张,也没有愤怒。小林这样的状态让大长老相当满意,也就爽快答应了小林。
不过其他计划还是按照原来的安排进行。正因如此,就算有一批采矿船完成了卸货,却还没有一个船员进入恩文号。按照大长老吩咐的指令,所有的船都在卸完货后出港腾地,然后再重新编队进港,到时船员们才能一起下船。大长老跟他们的解释过,大量的卸货机器需要足够的空间,还有船载有矿石时空港内不能有矿船停泊。
屏幕上的船队有条不紊着,看样子小林的指令并没有出现差错,他却没有一丝安定自得的样子。
这才是好戏的开头!紧张逼出了头顶的冷汗,心脏快要顶破胸膛,他偷偷摸摸地在调试台上打开了沙盒程序,假装查看着日志,他等待着大长老的反应。屏幕上没有任何动静,也许此刻老头正盯着船队的信号。抓住机会,小林赶紧执行了一条从沙盒向外拷贝的指令。
进度条缓慢地增长着,时间似乎进入了无尽的等待状态,小林再给它什么催促都不会得到响应。
随着进度条即将走完,小林的心越收越紧。如果此刻被发现,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小林也不再会有第二次机会,自己也将落得大志那般的下场。在这样的惶恐不安中,小林看着进度条彻底顶满。管理室的所有灯光全部快闪了一下,就像是供电系统迅速重启了似的。
成功了?就这样成功了?小林赶紧把目光挪回了屏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命令行,每多看一段小林的兴奋就变得更加无法抑制。
不用再怀疑,现在控制恩文号的核心程序是小林用源代码编译出的那个,大长老失去了对其的全部权限!舒适的兴奋感让小林想叫出来,然而现在他却又不得不忍住,蠕虫军队没有被消灭,另外还有那个大东西。计划的执行必须一气呵成,人们将面临一场禽困覆车的大屠杀,大长老在疯狂将人类全部灭绝都有可能。
不过现在他觉着自己充满了力量,也就有了不再慌张的底气。
小林的思绪被耳朵里突然传来的剧痛打断了:“你,你,赶紧上来!”那是右耳里传来的嘈杂着电流的声音。小林这才反应过来是一只蠕虫极其粗暴地钻入了他的耳朵,正在迫不及待地传递着大长老的命令。
小林岿然不动,刚刚的刺疼也让他冷静了下来。他心里默念着,必须要等待,必须要确认更多,得知道大长老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那群开船的混蛋切断了无线电控制,赶紧!”老头气急败坏地大叫了起来,他从未让自己如此失控过。
小林脸上露出了得逞的微笑,这样的感觉甚至让他回想起了大长老玩弄他时的模样。从调试台上爬起来,小林稍微整理了下短裤才缓步走进了电梯。在到达顶层前的那么一小会儿,他就又收到了老头的再三催促。
电梯到达顶层,小林也没急着走出电梯,他又伸头向外看着,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害怕,而像是在寻找猎物。
然而大长老并没有察觉到小林的异样:“这时候还有什么害怕的!赶紧的!”老头趴在调试台上焦急大叫着,然后就把一个外接键盘扔在了地上。
小林走出电梯,每一步落地时他都刻意让小腿发着力,从出生到现在他的姿态从未如此稳健挺拔过。来到调试台前,小林也没急着捡起地上的键盘,而是看着调试台的屏幕。
代表着采矿船的黑色菱形这时已经一股脑地涌进了空港里,完全堆在了一起。从屏幕上看在最里面的一排菱形已经插进了代表的空港内壁的红线里。
“那群混蛋想把内壁挤破钻进来!”老头恼怒地锤击着屏幕:“愣着干吗呢!捡起键盘,帮我编辑指令!”
“什么指令?”小林缓缓把键盘摆在调试台的一旁,这才站在打字回复。
“降低恩文号的气压,把温度调低到零下一百五十度。”老头气急败坏着,嗓子都扯得哑掉了。
“这样的话平民可能撑不过几个小时,而且核心程序有可能会发出大量自动指令进行纠正。严重影响全体人类安全的状态会降低进度值。”小林的手指轻盈地敲击着键盘,大长老果真像小林预料得那般狠毒,他甚至要拿所有人的性命做要挟!看着老头颤抖着赘皮的脖子,小林有些抑制不住杀心了。
这时的长老又咳嗽了几声,脸也憋得乌青:“所以需要你不断地编辑指令对抗核心程序。另外要一直给那些混蛋警告,告诉如果他们敢继续破坏内壁,恩文号内的仅剩的空气和热量就会流失。那时就算他们冲进来也没用了,恩文号的人都已经死了,自己也得等死。”
就没把别人当人看!太没人性了!现在就掐死他?小林你要忍住啊,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他死了,蠕虫的最高控制权限就会移交给长老会的其他人,这会把事态引向更不可控的方向。
在老头刺耳的叫嚣中小林编辑起了指令。慢腾腾的,小林故意输入错误的指令偏移,又慢慢删掉重输。
“没用的家伙,越到关键时候越不中用!”大长老气得在调试台上扭动着。就在这时,屏幕上的那些菱形终于挤破红线蜂拥而入。一个,两个,六个,十二个,采矿船冲进了恩文号。挤进来的那些菱形越来越多,红线上的口子也被越挤越大。有些菱形在破口处没来得及散开,接着就被跟进的菱形左右来回撞击到打起了转。
接近三分之一的采矿船已经涌入了恩文号时,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点。这些白点趴在红线上,瞬间屏幕空间上将其覆盖。白色汇聚成着,随之而来的一道道白色巨流飞涌了出去,还挤在破口处的菱形被淹没了。紧接着,那些白点就从破口处反向冲进了空港。后续的白点源源不断着,像是玩着屏幕像素的填色游戏,它们不顾一切地占据着空港里的每一寸空间。屏幕里渐渐就只剩下了白色,甚至还在继续堆叠,屏幕也展现了亮度的设计上限,小林觉着眼睛被白光刺瞎了。
小林和大长老都知道,那是钟旭率领着蠕虫大军赶到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方块,而后白色迅速又补了进去。第二个,第三个,方块的出现越来越快,屏幕里的白色也开始变得逐渐稀薄。看样,船队已经找到了应对蠕虫大军的方法。他们正在不断地起飞降落,庞大坚硬的船体将那些小虫子一片片地碾压,就像在船员的孩子们在钢板上玩的图章游戏似的。
而似乎钟旭也没有放弃,本来分散稀疏的白点开始聚集。再次变得巨大,蠕虫群又开始了对船队的冲击。然后刚刚靠近那些菱形,蠕虫群就被几个黑色方块拦腰截断,随后又被冲上来的几个菱形撞得稀碎。然而蠕虫们还在锲而不舍,幸存的蠕虫一次次地集结,又一次次被击碎。反复几轮后,小林已经在屏幕上找不到哪怕一点点的白色了。
干得漂亮!干得够干净!小林压制着心里的喜悦,脸也只能硬绷着。他偷偷瞥了眼,大长老满脸的阴郁让小林甚是满意。再也无法抑制地一声大叫,大长老趴在调试台上浑身哆嗦了起来:“这!这!这个傻逼,也是一到关键时候就不中用的家伙。十年前的教训难道,难道没让他开窍吗!”
不过小林知道大长老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案,不然他早就接过蠕虫的控制权限了,然而本能却让他觉着都是下属的过错。一声叹息,老头开始费劲地蠕动。像是一只毛虫般爬下调试台,他气喘吁吁地嘱咐小林:“赶紧把指令编辑好!”
小林轻轻点了下头,却没有立刻动手。他侧头凝视着,那个老头颤颤巍巍,一步步把自己的躯体艰难地挪到了房间中间。
站在内塔的门前,老头垂下身把压在地板下的钥匙找了出来。那个东西,关乎整个恩文号控制权的东西,竟然就藏在一块锈得快烂透的铁板下?虚弱的老头把钥匙插进了门上的钥匙孔,然而干枯的手指却转动不了钥匙。憋红了脸,他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小林。小林微笑着低头示意,他知道那道门后,是蠕虫最高权限的控制台,而且长老会克制舰队的最后底牌也在那里。
小林甩开了自己的感慨,然后走过去把老头送进了内塔。关上门前老头面色发青,然后就让小林去电梯口那里站着了。
随着内塔门的关闭,地板开始了颤抖。内塔的墙壁晃动着,像是洞穴中沉睡的巨兽在醒来想抖掉身上的碎石一般。楼板立刻扭曲,金属剐蹭的尖锐声大到几乎让小林失聪。内塔缓慢转动了起来,金字塔内瞬间火花四溅。当转速逐渐稳定时,内塔开始旋转上升。这个花费了巨量资源的杀人机器激怒着小林,一层层的内塔从他的眼前爬过,最底下那节还是自己和拾忆曾经工作过的管理室——自己竟然还在它的内部工作过!
终于,一只巨大的机械圆筒从金字塔顶钻了出来。“巨蠕虫出动了,最后一个要清除的目标。”小林自言自语着。内塔钻出后在金字塔中间留下了一道上下贯穿的巨大空洞,他站到洞边上抬头望着,这才得以看清内塔的全貌——一圈圈的铁环因蠕动而闪着光,头部横置的刀片疯狂转动着,这个小蠕虫的放大版盘曲到了轴心通道上。
“真是匮乏的创造力,他们的脑子早就被那些碾压欺压人们的东西榨干了吧。”对长老会的愤怒和鄙视搅在一起在小林的内心里翻腾着。
这个巨蠕虫就是所谓的内塔,长老会对付舰队的最后底牌,每个长老会的成员都关在它的一节圆环之中过着奢华的生活,是大小蠕虫这些杀人机器的控制节点。
现在这个怪物,载着长老会全员的丑陋怪物,正盘在轴心通道上蠕动前行着,为整个恩文号输送物资的管道因为它的重压已经塌缩变形。而当它到达空港时,胆大包天的采矿船队将被搅成碎片,从此之后人们就再也没有一点胆敢反对的外露。
乘坐电梯来到了金字塔的顶部。缓慢又笨拙,巨蠕虫还在轴心通道上蜿蜒前行着。小林心里想着预埋好的虚拟信号,估量着应该快到了。
剧烈的爆炸声中,巨蠕虫身下的轴心通道突然火光四溅。如波纹般扩散开的浓烟中夹杂着碎片,巨蠕虫穿行而出继续前行。紧接着第二波爆炸,第三波,每次爆炸产生的黑烟圆圈越来越大,就像几个同心圆套在了一起。
小林几天前曾经去过一趟废弃工厂那里。根据他布置的计划,那些工人们早已在轴心通道上埋下了炸药,而钟旭也在他们施工时调走了可能走漏风声的蠕虫。
不过那些由工人的手工制作的炸弹并不能兼容进核心程序,此刻张帆正带领着工人们散布恩文号的各处高塔之上。只要巨蠕虫经过头顶,他们就会用工厂通讯的无线电向张帆汇报,长辫子的张帆则会根据各自报告高塔的位置,将对应位置的炸药遥控引爆。
又是一声极其浑浊的巨响。这次的爆炸不一样!小林赶紧抬头,这次直接多了三个黑烟形成的圆环。三个圆环几乎同时产生,伴随其中的是无数闪着银光的金属片。小林紧张地盯着巨蠕虫,伤痕累累的它这时渐渐慢了下来,向前蠕行的动作也开始停停顿顿,但它还在继续爬行。不过这时巨蠕虫前方的轴心通道上已经黑压压的一片——核心程序调集的上千台工程机械列队等候在了那里。
工程机械一片片地被顶到了空中。像是冲击进重装步兵方阵的巨兽,巨蠕虫虽然击穿了防线,但是它身体两侧的工程机械趁其经过时攀爬到了巨蠕虫的身上。锋利的机械爪子,吱吱作响的电锯,不断落下的重锤,巨蠕虫被摧残着,但却还没丧命!
挣扎着,巨蠕虫蠕动得更快了,甚至在蠕动但同时加入了翻动旋转。大长老正试图快速通过方阵,并靠摩擦轴心通道把巨蠕工程机械们碾碎。这是不错的对策,但也在之前计划的预期之中。小林继续观察着战况,却意外发现了计划之外的情况。
巨蠕虫被拉长了!它的头部像是急于加速和旋转,一马当前地跑着。它的躯干相比则迟缓得多,像是处理不来这样的复杂协调动作,而尾部甚至在不知所措地乱扭着,偶尔还会出现原地不动的情况。
加快速度,外加不断变化的翻滚动作,这都让控制指令的复杂度递增。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从头部开始一次次地传递和执行,必然会累积延迟和误差。外加炸药和工程机械的攻击,指令通道有可能损坏,到达尾部的信息全部缺失甚至都有可能。
金属挤在一起的吱吱声开始在恩文号里回响,接着就是金属噔噔地来回振动声。小林似乎看到了恩文号内的空气变成一圈圈的环状,紧接着刺耳的尖锐声音就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小林赶紧护住耳朵,眼睛却仍然死盯着巨蠕虫的方向。它怎么像是短了不少?他这才注意到轴心通道上残留着的巨蠕虫尾巴,它已经被瘫痪在了那里,随即就被涌上来工程机械分解成了碎片。
它把自己扯断了!他赶紧冲出金字塔跑向空港的方向,他得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蠕虫的控制程序不能再被人获取利用!他边跑边抬头望着,巨蠕虫的头部还在挣扎向前,后面早已扯长不少的躯干却被工程机械拖住了。小林知道地球上曾有过一种叫做蚂蚁的生物,这场景和它们的狩猎过程简直一模一样。
裂口里全是液压管和电线,电光石火中,巨蠕虫的头部终于把自己扯了下来。然而挣脱的力量实在太大,沿着恩文号旋转的切线方向它把自己甩了出去。
巨蠕虫残骸在空中毫无意义地抽动着,它渐渐推开白雾在截面上划出了一条螺旋线,最后撞在了恩文号的内壁上。
陆续的几声巨响后,整个恩文号里弥漫的白雾因冲击波而开始渐渐散去。它就落在了小林前方几个街区的地方!正在奔跑的小林慢慢停了下来。躯干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他喘着粗气,鼓满肺部的空气就像要让他炸裂一样。
第十一章
恩文号内部已经被调整到了舒适的温度,平民们也都在门自动打开后涌出了高塔。自动工程机械从造船厂里源源不断地向外行驶着。这些机器咣咣作响着,一座座崭新的工厂就像春笋一般破土而出。生产小型医疗舱的工厂是最先被建造的,现在已经全力投入了生产。而它生产的全封闭医疗舱是现在优先级最高的制造品。几千人的伤势极其严重,他们已经被送进这种医疗舱内进行着救治。其他的平民也都在等待搬运机器人送来自己的医疗舱,就算他们看起来没事,身体检查和营养补给也是那些医疗舱所具备的功能。
与此同时,一群人围在巨蠕虫头部的残骸四周翘首期盼着。撬棍和榔头的当当声中,扭曲变形的舱门被张帆和几个工人一起撬开了。
钟旭最先跳进了巨蠕虫的内部,然后就气冲冲地大长老拖了上来。满身是血的老头呻吟着,发现了一旁站着的小林后他才发出了微弱的说话声:“冲进来的采矿船搞定了吗?那些船员都处死吗?他们的家属也不能放过啊!”
听到大长老的这番言语,长辫男张帆拎着拳头冲上来,却一头撞在了钟旭敞开的胸脯之中。这引发了其他工人们的不满,他们也都叫嚷着围了过来,却又被小林伸出的手定在了原地。
看着这些的老头意识到了什么,他惊讶地看着小林,得到的是对方神采奕奕的回复:“采矿船早就在空港里停泊好了,船员们也安顿妥善,大部分也跟他们还活着的家人见了面。”
听到小林开口说话,老头瘫软的身子挺了一下。眼睛瞪了瞪回头看了下巨蠕虫残破的头部,他又眯起眼。像是想表演出吃惊的语气,然而他的话语中恐惧占的比例更重:“你怎么说话了?”
牙被咬得咯吱作响,愤怒像是蹿上来的火苗般灼烧着小林的脑袋。用力吐出一口气后他才恶狠狠地说出话来:“那只虫子?那只你在我是学徒时就放进我喉咙的蠕虫?那个让我以为自己哑了的虫子?那个折磨着、让我疼让我来不能说话的烂铁?早在几周前我就让它爬出来了。”
老头的头上冒出了冷汗:“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你被骗了!那些船又是怎么回事!它们不是破坏了空港冲进来了吗?”
小林向上指了指,轴心通道尽头的空港完好无损:“你在屏幕上看到的都是假,船队根本就没闯进来,更没有所谓的船队反叛。”
“不可能!核心程序明明显示他们进来了!”
“你的核心程序被我关进了沙盒里,我伪造了船队闯入的输入信息,那些都是我的沙盒虚拟出来的。”小林用犀利的眼神看着老头,曾经不可一世的大长老此刻却想扭头又躲闪不及:“你没有权限把核心程序装入沙盒!你没权限!”
“我找到了核心程序的源代码,然后我就编译出了完整权限的核心程序,现在那套程序就在调度中心运行着那!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能控制恩文号了!”
“你找到源代码了?真的找到了吗?我就猜着你能找到!”老头满是褶子的脸因兴奋和恐惧交杂而扭曲着。他顿了下又不甘心地说着:“要不是天天忙着处理人的事情,我也能找到源代码,都是那些烦心的事碍着了。”
钟旭的脸上堆积着愤怒,不顾小林的阻拦,他把靴子踩到了大长老的头上。呜呜的惨叫声中,钢钉刺破了老头褶皱的皮肤,黑红的血摊在地上变成了他的枕头。
钟旭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他不能让之一闪而过,刚刚那些也就只是下手前的享受。现在靴子高高抬起,这一脚下去,他打算直接踩碎老头的头颅。
“杀吧,杀吧”老头嘶鸣着,像是被逮住的禽兽挣扎地吼叫。鲜血喷涌而出,然而钟旭的脚并没有落在老头的脸上。钟旭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胸上被开了一个大洞。他大意了!不知道何时三只蠕虫爬上了他的身体,而刚刚老头的叫喊是在给他们下达控制命令。
在老头阴森的笑声中,三只蠕虫螺旋着洞穿了钟旭的胸膛,刚一落地它们就啪啪响着窜向了小林。张帆几个见状赶紧拿起钢条冲了上来。把小林推到一旁,他们朝着地上一通敲击,三只蠕虫随即变成了散落的零件。然而他们却还是觉着不放心,几个人紧接着围住老头抡起了拳头,直到老头一动不动才停了手。
与此同时,小林把钟旭拖到了一片平坦的碳钢船板上。在一片黑的背景中他可以更容易发现靠近的银色蠕虫,然而钟旭身下早就变成了红色的血池。钟旭两眼呆滞,脸色惨白,心脏被钻烂了的他流干了身体里的全部血液。
小林脑子里全是感慨和叹息,但他逼着自己得用领袖的方式行事。缓了口气,他命令工人们用搬运机器运来一间医疗舱,张帆哼哼唧唧着才把老头扔了进去。
众人趴在搬运机器上一同前行着。远远的,把金字塔包裹住的巨大铁盒子映入了一行人的眼眸。密密麻麻的工程机械正围着这个铁盒子,从轴心通道落下的焊接火花更是如同火雨般向四周挥洒着。
“是你下令建造那东西的?”抓在机械臂上的张帆低头问着小林,表情凝重的小林却没有回答。
在金字塔的大门前,老头从医疗舱中被揪了出来。经过医疗舱的自动救治,他呼吸顺畅了,气色也好了不少。
看了眼刚刚装着自己的医疗舱,老头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中充斥的得意和让大家感到了不悦。
“你笑什么!”张帆气愤地一拳打在老头鼓鼓的小肚子上。口水都喷了出来,老头却没有在意,他捂着肚子朝小林开心地喊着:“核心程序替换了多久了?多久了?”
“一天多了。”被控制的习惯拉扯着,小林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带着不好的预感,众人架着老头就进到了金字塔的里面。
当小林爬上调试台时,他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凝重了。见状,老头得意地扯着嗓子问道:“是不是没有权限了?连输入人工指令都不行了?”
小林低头没有回答,他看着屏幕上不断飙升的进度值,慌乱地不知道要把搭在键盘上的手放到何处。
鼻子抽动了下,小林终于说了话,不过声音小得跟一只虫子一样:“进度值到底是什么?”
“难道你不应该问核心程序是什么吗!”大长老的叫声铿锵有力,甚至让小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老头指了指调试台旁的垫子,大家都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老头急得又叫了出来:“让我坐那里!我来慢慢告诉你们都在发生这什么,我的老腰可受不了被人架着说太久的话!”
被放在了垫子上,老头盘腿坐着,不过张帆还是把手压在他的肩膀上。
“六十年前,地球毁灭。还是幼儿的我被带到了这艘恩文号上。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是飞船总控程序开发总师的儿子,留在地球上的那些人都死了,估计烧成的灰都没留下。”听着老头说的话,小林满脸阴郁。其实他想问下地球具体是什么样子,当时又发生了什么。但他却又不想开口,如果开口会让他感觉就像是要认输了一样。
“根据计划我们本来是要飞向比邻星b的,那里说不定可以适合人类居住,不过恩文号得飞四五百年。开始的十年计划还算顺利,飞船里的一万人都干劲十足。被膨胀的太阳追赶着,我们不断派出着采矿船采集矿物作为燃料,工程师们不断维护升级着引擎,飞船也就不断加着速。然而当我们飞出危险范围后,大家都觉着应该过得更舒服一点,也就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生产生活用品上。那个时候我正年轻,跟大家一起过得就跟猪一样。大家每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然后就是各式各样的吃喝玩乐。没有人维护引擎,没有人外出采矿,没有人从事教育和科研。然而有些人看不下去了,我的父亲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说如果这样下去,用一万年我们都不能飞到新的家园。没人配合推进殖民进度,天天无所事事,他就跟发了疯似的,还经常被人嘲笑戏弄。渐渐地,他开始到处打架斗殴,家里也被他砸得乱七八糟。他甚至几次想掐死我。‘废物们都死了算了,我们要带着有希望的人飞向新家园’,他都是这么叫着一边摁着我。”
小林没见过总长老悲伤的样子,而此刻老头的眼角却在不经意间流下了一滴眼泪。小林仿佛看见了一个被自己父亲掐住脖子却不想反抗的年轻人。对老头的共情感让他有些恶心,想着这些年来受到的欺压,想着拾忆和大志,想着被冻死的几万人和人体工厂,小林逼着自己不要对这个丑陋的老头有哪怕一丝同情。这是此刻他对自己的要求。
张帆似乎看出了小林的心思,没说一句话,他直接扇了老头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老头蜷缩着的身体在地上转了半圈。半边脸通红着,他却转头对着调试台笑了下,就像他毫不在意似的,甚至连打他的张帆完全无视。这让小林更加慌乱无措,只能赶紧把目光闪避。
老头再次笑了,他笑得是那么爽朗,让金字塔里的空气都压抑了起来。然而渐渐地,小林听出了苦笑的意味,甚至有些无奈。又呵呵了两声,老头开始变得有气无力了,但他仍在继续着讲述:“有一天,父亲在出门前特别的开心,当时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几个小时后,我正跟朋友聚会那,突然恩文号内爆炸声不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控制的定向爆破,所有民用设施都被摧毁,自动机器也都从工厂里冲出来开始了屠杀。在家休息的,出来娱乐的,甚至是在工作的,所有大人都被机器掐断了脖子。到处都是回荡的惨叫,但它们没对孩子下手,也没对我下手。我在到处是血渍的残骸里爬了一个小时才赶到调度中心附近,这时调度中心已经被加上了金字塔的外壳。在金字塔的周围,一些圆柱形的高塔正在被修建着,那就是孩子们以后会被安置的地方。我冲进调度中心,看到了一边操作一边狂笑的父亲。他哭嚎着让我过来帮忙,帮大家飞向新的家园。然后我就爬上了调试台,发现恩文号的核心控制程序已经被父亲替换了。”
“你说这些是没有用的,你没法为自己开脱。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你必须为此负责!”张帆叫喊着想再给老头来上一拳,却被跳下调试台的小林拦住了:“你父亲的控制程序就是我们现在用的那个,是吧?”
“准确地说,是你现在换上的这个。”听到老头的回答,小林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老头则继续着,表情像是在给小林上课一样:“什么是进度值?你考虑过吗?我父亲为了让人类能飞到新的家园写了新的飞船控制程序,一切都以让人们活着飞到那里。而程序里衡量这个目标达成进度的变量就是进度值,这个数值越大,就意味着我们抵达新家园的机会越大,时间也会越短。这就是我们的核心程序,让飞船飞向目的地,只要有人活下去就行,不管活得怎么样。我感到了恐惧,这太偏执了,于是问如果程序出错要怎么办。他告诉我,前二十四小时是程序的预运行状态,那段时间内我们可以用人工指令对其干预或者重置,但是除了他没人能把核心程序换掉,除非在试用期内找到权限相关的核心代码。二十四小时的试用状态其实是父亲为夺取恩文号计划留的后手。除非他教,不然没有别人会操作核心程序,而如果他失败了,被人杀了,程序在没人重置的情况下就会进入禁止输入的自动状态。到时程序就会为了增加进度值负载运行,一切都为让人类飞向新家园而做,完全不会顾及个人的权利和感受。这种状态没有人能够阻止,就算找到源代码还有权限也不能将其停下,更没有将核心程序替换的可能!”
“所以你后来做了什么?”小林双眼无神地看着总长老。像是在面对一个闯了祸等着被拉一把的孩子,老头摊了摊手,像是在告诉小林已经没有办法:“父亲实在是太小心了,我没找到他写的源代码,也就没法替换掉核心程序。然而我还是趁着父亲不注意把核心程序的二十四小时倒计时剪辑掉了发现了这些的父亲想把我掐死,我愤怒挣扎着反击。当我缓过神来时,我的父亲已经被我掐断了气。从那时起,我就带着一飞船的孩子生活着,还得每天靠着发送人工指令来修正核心程序的行为。后来孩子们都陆续长大了,中间出过几次事情,有些人死了,我差点被害死。然而这些年来我一直就没找到父亲的源代码,一切也就只能用这种方式继续。你看过飞船的设计图,知道奥尼尔圆筒的直径和长度都是咱们飞船的三倍,但是奥尼尔圆筒也才能住下几万人。这些年啊,我却让这个设计承载几万人的飞船里塞下了一百万人。我一直忙着让大家都活下去,不管活成什么样,活下去就行,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想让他们死。不过现在看着人们生活的样子我的想法变了!人不能这么毫无意义地活下去,就算受苦也得有点价值。一代代地受苦,咱们最后也得飞到比邻星b。”
像是踩在炙热的铁板上,小林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站立姿势:“现在还有办法手动输入指令吗?有办法再把核心程序换回去吗?”
“我说得很清楚了,现在过了二十四小时了。这些年了,我也在试图采取燃料重启引擎,一百万人实在太多了,不做出点牺牲实在太难做出改变了,更不用说是重启采矿船队这样耗资巨大的事情。现在我老了,也累了,不过也终于想明白了,其实让程序完全自动化管理恩文号才是正确的。完全靠程序管理我们还有机会飞到新家园。如果让人管理,说不定之后几百年的哪天,什么人掌握了核心程序的权限后会把所有人都杀了。当时我以为我已经没有机会反悔了,之前的核心程序被剪辑得面目全非,它已经不太可能自动完成这项任务了。而你现在帮了忙,把崭新的核心程序换了上去,我要由衷地感谢你。”
小林的脑袋嗡嗡地响着,但他还不想在众人面前向老头认输,于是开始尝试攻击老头的逻辑:“为什么就你一个人说了算,为什么你想改就改,整个人类的命运都要顺着你,而你的想法变了,随便变了,所有人又要都跟着你遭殃。”
小林的反击让老头相当满意,像是在夸赞着自己原本选中的继任者:“说得好!凭什么是我,凭什么要跟从我的想法!我也想过,如果交给那些每天只能嗷嗷叫着等吃的人们,他们能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现在的人没父亲搞得那场屠杀之前聪明。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选择做我认为最正确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在人类的历史上还少吗?群体的决定往往容易被现况左右,长久看来又是那么愚蠢。如果你能翻到资料该看看城邦制的雅典城墙是怎么被拆掉的。而个体统领的决定虽然高效却得依赖这个个体的能力和品德,不受限制的人性会长成一只怪物,张牙舞爪地吞掉一切。还不如交给程序决定一切,它们绝对公正还高效,不过却又不真正懂得人类,会做出各种极端的行为。人类群体决策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啊!”
小林无法反驳,不过自己已经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现在至少得搞清楚有可能的后果:“那之后人们会过上怎么样的生活?还会有人白白死去吗?”
“白白死去?看你怎么定义什么叫白白死去。看现在的架势,我估计核心程序会靠着医疗舱的数据先筛选一批人,基因太差的会先被处理掉,还有那些医治成本太高的。最后他们会挑出几百人关在这里。然后外面的空气会被抽空,温度也会降低,在外活动的将只有程序控制的自动机器。至于关在这里的人?他们只会被供给勉强温饱的食物和水吧,只要活着就行,资源都将优先供给到引擎那里,飞船会持续加速到设计极限。”
老头说完这些后深舒了一口气,小林觉着自己彻底败了。耷拉着肩膀,目光失焦,小林轻轻地走到老头的面前。挫败产生的羞辱让小林失去了理智。面无表情着,他又一次把双手掐在了老头的脖子上。老头则盘腿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躲避反抗的意思。小林冰冷的脸上毫无情绪,眼泪却自顾自地慢慢溢了出来。他开始用力,和他之前想得都不一样,老头忍耐着,只有一丝几乎听不见的低吟,细瘦的四肢也只是硬硬地挺着,甚至没有一丝挣扎。这样的淡定激怒了小林,憋红脸的他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双手之上,直到最后的那点低吟停止,他才松开手。倒在地上的老头安详地闭着眼,没有了呼吸。
大长老赢了,赢得是那么彻底。而小林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他浑身无力地走到巨蠕虫留下的坑洞旁,惆怅地抬头望去,金字塔顶的轴心通道已经被遮挡。罩住调度中心的铁盒子即将完成,这里将变成恩文号内人类唯一能够生存的地方。拥挤的空间,有限的资源,人类还得一代代地繁衍,拥有暴力资源的人将占据全部的资源,弱小的人将被凌辱甚至饿死。
逼着自己平静了一会儿后,小林把所有工人都召集了过来。就像是大志生前的样子,他站在众人面前声音洪亮地命令着:“从附近的工厂里找些机床搬过来,另外造一批棍棒斧头类的武器,还有盾牌和穿戴式的铠甲。之后的几百年里,这些将成为人类的秩序,这些也将是弱者们能够活下去的最后保障。”
这样的决定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半天后模拟昼夜的灯光全部关闭,几百个被挑选好的医疗舱也被送进了包住金字塔的铁盒子里。所有供暖设施都停止了运行,恩文号内的温度很快又降到了零下一百度。在严寒的黑暗中,外面剩下的十几万个医疗舱一个个地关了机。不用一个地球日,金字塔之外的温度还将会降低到了零下一百五十度。而且为了避免飞船部件的氧化腐蚀,铁盒子外的空气正在被逐渐抽干。被扔在外面的人们就算能从医疗舱中脱出也会因为低温和窒息死去。再也不因闲置而锈迹斑斑,恩文号的后侧的部件都逐渐着满效率运行的状态。一座座高塔被自动机械拆除后送进了工厂,无数引擎部件随即被生产了出来。让整个恩文号都震颤的爆炸声响起,熄灭了几十年的引擎重新点火。这样的猛烈加速是远超最初计划的,飞船内所有的物体都被加速度向前扯着,没有固定支撑的物体一件件地后倾倒下,人类的幸存者们只能抓住手边的东西才能保证不会被甩到墙壁上。由此引发的身心不适要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让人们逐渐适应,毕竟这样的加速将一直持续上百年,而那之后还有上百年同样剧烈的减速。
终于,恩文号重新向着人类的新家园加速前进,不再被多余的人类意志干预,也不再会去在乎人类的感受。寒冷的黑夜将在恩文号里持续,直到几百年后抵达新家园的那天人类能否被放出都将是个未知。毕竟新家园只是一个愿景,它到底能够实现还仅仅是虚无缥缈?如果那里无法殖民,飞船还将飞向更加遥远的下个目标。然而这些人类不飞到那里又怎么能知道。到飞船抵达时,住在金字塔顶的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人类又将拥有什么样的社会结构?到那时,人类自己想不想被放出来都不好说!至少他们的领袖可能会犹豫,甚至会有做出抗拒登上殖民星球决议的可能。
(完)

编者按
这篇类似太空版的《雪国列车》故事比较精彩,有着尖锐的矛盾冲突和曲折多变的情节设计,科幻点还很硬核,在自动化程序控制的殖民飞船上,程序员的作用被放大,从维护丢失源代码的程序,到程序指令队列、调试沙盒等,故事很好地展现了程序员的技术细节和重要性,让主角以技术手段打破长老会牢牢掌控飞船的局面,让民众获得了新生,但意想不到的是寒冬并未终结,故事结尾的转折非常惊悚耐人寻味。
——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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