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宁.第十二章.

门打开,引鸢掺住我轻飘飘的身子:「主子您终于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拉着引鸢絮絮叨叨地说。起初问她见没见过婉妃的小公主李玉環,我说那孩子真可怜,婉妃也真可怜,又问她淑仪皇贵妃没了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像跪在长信殿外求皇上那夜一样惨,到了后面我问她知不知道当年太子为什么要杀入宫中,明明都是太子了,起什么兵啊……我越说越浑,最后惊得引鸢捂住我的嘴,一捂才发现我脸滚烫,头也滚烫,挪我去床上,发现我浑身都热得厉害。我像一个炙热的火球,努力地想燃烧干净自己,我嘴里一会喊着皇上,一会喊着承瑜,后来可能我累了,也哭了,我拉着引鸢的手,擦着我的眼泪:「当年二八年华,十里红妆,倘若掀开我盖头的人是他,该有多好啊……」?十一月初七,侯老尚书亲自前往长信殿上书。终于不是立后立皇贵妃那桩子事了,皇上看了这奏书时还有些不习惯,末了化作一声如愿以偿的哂笑:「侯老尚书是朝廷忠臣,朕虽百般不舍,但也体恤臣子之心,想要告老还乡享享清福,朕便准了吧。」「老臣,谢皇上天恩。」这位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老人家行了跪拜大礼,起身前,他字字恳切道,「臣女渊盈蒙受圣恩,但德薄能鲜,诠才末学,当不起皇贵妃之重任,还恳请皇上收回其治理六宫之权。唯望皇上顾念旧情,能保小女一声平安康宁。」我要是皇上,这时候准得嘲讽他两句,嘿小老头子,不是你让我立你女儿当皇贵妃嘛,这怎么说要做皇贵妃是你,说不做也是你,又当又立可不好啊。好在皇上不是我,没把这位曾经功高望重的老尚书真给活活气死。皇上亲自扶他起来,允下他所求之事:「朕必保侯家满门,三世富贵平安。」「还有一事,老臣想在还乡前,告诉皇上。」「侯大人请讲。」侯老尚书未语先咽:「当年太子位居东宫,本就是储君,缘何起兵,皇上不觉疑虑么?」?十一月初八,我病后他每日都来,即便我现在已然活蹦乱跳。唯独今日,他缺了席。婉妃在太平殿里吃了三个桃,这不是产桃的节气,皇上弄这些罕见物什过来,想必也费了一番力。我揶揄她一个病秧子,胃口怎生这么好。她呵呵一笑,说你不是说了么,宫里都是假的,我看上去是个病秧子,实际上吃什么都香,干什么都棒。当病秧子有什么不好,一年算下来能少见侯渊盈那张虚伪的脸一百多面。我突然有些心酸,不知道她又是否察觉过,贤良温婉的林又卿也是假的,她的玉環的意外也是假的,包庇着凶手的皇上对她的允诺和呵护都是假的。但至少,她现在高兴就好。侯老尚书倒台,她大仇得报。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婉妃眼底,是无穷无尽填不上的落寞。「那晚你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么?」我问她。「没有吧,不知道。」她神色黯淡下来。不等我发问,她弱弱道:「那一晚夜越深,我越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究竟想见谁,究竟在恨什么了……」我又想抱抱她了,这位婉妃娘娘,出了三代功勋的萧家后人萧秋昀,人如其名,清冷又灼热,她那么单薄,却也那么坚毅,矛盾得让人心疼。我拉着她吃完桃儿还水淋淋的手,安慰道:「你这么年轻,养好身子,还能有自己的孩子,玉環还等着再投身到你腹中呢。」婉妃兀自摇摇头:「生孩子那番苦,我是不想再为皇上吃了。再说,環儿走得那般惨,我也不信她还肯来这世间走一遭,还肯认我这没用的娘。」说着说着,她突然起了什么点子,严肃地看向我,「不如你生个孩子吧,要是女孩,我就当環儿疼,要是男孩,我就当……」「就当啥?」她居然红了脸:「就当承瑜,我让他此生一定登上皇位,了了前世的憾。」妈耶,她居然想让我死了的前夫投胎给我做儿子,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女人了。刚想伸手拿桃子砸她脸,我突然呕了一声。?十一月初九,太平殿依旧没等到皇上。听闻淑仪皇贵妃恳请皇上允准,在侯老尚书告老还乡前,准他入宫,让父女得见。侯渊盈大概也知道,侯老尚书年高体衰,本就在前朝苦苦支撑,偏偏侯渊颐的死榨干了他最后一寸心力。往后的余生那么难熬,后宫的院墙那么高,此时一见,只怕也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世事终归无常得残忍。不过一个月前,胡兰城喜报频至,侯渊颐战功累累,长女晋封皇贵妃,侯家在前朝后宫都炙手可热,身居万人之上的高位。而如今,独子战死沙场,皇贵妃权势架空,侯老尚书与其说是告老还乡,不如说是被卸磨杀驴。这个在七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日子里,挥斥方遒,血战皇城,一举辅佐五皇子登上王位的家族,终于陨落在了一个寒冷而平常的冬天。真相会慢慢腐烂,史官大笔如椽,史书上不过多添一段皇上与重臣相互扶持,相互体恤的佳话。皇上准了她要见侯老尚书的请求,据说那日,淑仪皇贵妃依旧身着华裳,没有一寸粗糙的褶皱,依旧云鬟雾鬓,没有一根凌乱的碎发。她那么高贵而体面,却高贵得茕茕孑立,体面得不堪一击。她在接见外臣的晋安殿从日出等到日落,冬日的黄昏天色总是沉郁,像起雾的海,像压境的大军。酉时二刻,一阵难听的吱吱呀呀,宫门关了。淑仪皇贵妃听得到这声音,这声音意味着,等不到此生最后的执手相看泪眼,父女的缘分便已然被这扇宫门悄然隔开。福芹试图搀住她冰冷的胳膊,小心翼翼提醒道:「主子,侯大人不会来了。」淑仪皇贵妃颤颤巍巍站起来,把头上的簪子一把拽下,她爱惜的那头云鬓忽尔垂落,盘发留下的扭曲印记,突然就显得这个女人没有那么高贵,那么体面了。她把那根玉簪狠狠砸碎在脚边,推开福芹恭敬的手,低声道:「走吧。」可能她突然意识到,她也只是侯老尚书头上的一根簪子,昂贵而精美,维系着对方的尊严和地位。如今尊严和地位都没了,还要簪子做什么呢。?十一月初十,淑仪皇贵妃一身素衣,褪去簪饰,跪在长信殿外,自请降位。自古以来,犯了错的妃嫔会以这番打扮表明罪己。只是淑仪皇贵妃什么错也没有,侯尚书是功成身体,告老还乡,如若此时说淑仪皇贵妃错了,把她发落了,那也就是摆明了昭告天下侯老尚书是被皇上革职逼退,赶出京都。皇上对此自然是不置可否,连面都没见,就让卫公公把人送回承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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