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苹果童话故事 第六卷 银砂糖师与红王国 第4章 妖精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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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夜幕降临,细雪飘落。
被拉法尔抱在怀中的安不断在马背上发抖。环在自己腰上、抵在自己背上的拉法尔的手冰冷如铁。对方是妖精,没有体温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她和夏尔一起骑马时从来不曾这么冷。
拉法尔在半路上便解除掉她脖子上的赤银细线了,但那冰冷的触感与恐怖仍残留在肌肤上。她又冷又怕。
没披斗篷在马背上吹风,吹着吹着肩膀、手臂,脚就冻僵了。颤抖发自身体深处。
夏尔骑乘黑马银在拉法尔驾驭的金毛马后方,两者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安想转头看看他的身影,但她又冷又怕,身体不听使唤。
马儿向路伊斯顿的西方奔驰着,最后偏移主要道路,进入荒野之中,狂风大作,附近没有民宅也没有田地。几乎没有人烟,因此她对自己身处的位置有个底了。
——血腥大道外围……
血腥大道是连结王国西部与路伊斯顿的公路。一年多前,安与夏尔、米斯里露曾经走这条路旅行。
大道附近的土地贫瘠,少有人定居。野兽多,而且也有盗贼之类的匪徒潜伏于此。走在血腥大道上就够危险了,跨进大道两旁的荒野更是自杀行为。
但拉法尔毫不犹豫地策马入荒原。
一阵风吹起,枯草摇曳,大地沙沙作响。
太阳西下,细雪飘落,空气又更寒冷了,她冻到牙齿打颤。
拉法尔似乎注意到她的状况了,轻声笑着:「怎么啦?很冷吗?真可怜。」他看起来似乎很乐,接着又凑到她耳边说:「安,真不好意思啊,不过我们快到了,你看。」
大片蓝色的天空中浮现黑色山脉,而山脉上又矗立着一道黑影,仿佛是山脉背负之物。是以方形大石堆起的城寨,外观整齐但散发出一股粗鄙之气。墙上开了一排窗户,其中几扇是亮着的。
那两匹马儿一鼓作气冲向城寨。
城寨的出入口是石拱门,门板似乎已被破坏了,也没有可以控管出入的装置。
城墙与拱门上都爬满枯藤。进入拱门内便来到应为外城郭的区域,这里的细干杂木与草丛都因冬日的来临枯萎了。似乎是闲置十几年的城寨。
拉法尔停马,动作轻盈地跃下马背,再将安捧下来。
夏尔下马后立刻走向拉法尔。「我们都在这里了,你应该无话可说了吧?放开安。她一个人无法逃离这里,我的翅膀又在你手上,我们想逃也逃不了。」
夏尔的那双黑色眼珠从正面凝望着拉法尔。拉法尔也回望他,似乎开心得不得了。他的发色在不知不觉中已回复成安熟悉的颜色——绿、蓝融于牛奶当中的暧昧颜色。
夏尔不肯别开视线,而拉法尔似乎没力气跟他耗下去,于是半开玩笑地耸耸肩:「我原本还想继续整她,但你可能会气到一发不可收拾,还是算了吧。」
拉法尔轻推安的背一把,而夏尔将她直接拥入怀中。在那瞬间,夏尔露出吃惊的表情。
「怎么啦?」
她的身体还是颤抖个不停,牙齿咬得格格响。夏尔用力抱紧安的身体,似乎慌了:「拉法尔,借我一间房间,有壁炉的房间。我要烧柴火让她取暖。」
「这边请啰。」拉法尔的视线扫向四周,好几道巨大的黑色人影便同时现身,聚众。他们原本隐匿在柱子后方的暗处、通往中郭的出入口、枯萎的细干杂木林荫内。
夏尔皱起眉头。
包围安与夏尔的这几个妖精都有粗壮的手臂与脖子,精悍得像岩石,人数大约有二十左右。安过去偶尔会看到的战士妖精长得就像他们这样。
「他们会帮你们带路。」
在他们面无表情的包围催促下,夏尔搭着安的肩前进了。她还走得动,但每走一步膝盖就会剧烈颤抖。
战士妖精将他们带到城寨最高楼的某间房间。
房间内有个小窗户开在高出头顶一个头的高处,上头设有一道木门。筑起建筑物的石块直接构成墙壁与地板,房间内虽有壁炉,但感觉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壁炉前方的石头地板上铺着厚垫子,但它已严重磨损、褪色。
「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夏尔扶安坐下,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房间内又暗又冷,令她感到孤立无援。她的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但身体还是抖个不停。
不久后,夏尔回来了。安一看到他就松懈下来,好想哭。
夏尔带了油灯、毯子、柴薪等东西回来。
他点灯,用毯子裹住安的身体,将柴薪放到壁炉中点火。安茫茫然地看着他做这些事。
安最近一直不断工作到身体几乎无法负荷的程度,情绪起伏激烈,担心的事多得像山一样。
问题已经够多了,她还被拉法尔掳走。寒冷、疲倦、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压断了她头脑中的某条神经,令她呈现虚脱状态。
壁炉的火熊熊燃起,她的肌肤渐渐回温,但身体深处的寒意仍然挥之不去,仿佛结冻了似的。夏尔坐到安身后,从后方环抱她。
「靠到我身上吧。」夏尔轻推安的额头,让她的后脑勺抵上自己的胸口。夏尔的身体和手指都是冰冷的,这就是妖精的体温。
但夏尔的身体不像拉法尔,他碰触到的部位并不会冰冷得像是钢铁,那份寒冷也不会渗入她体内。触碰他就像是摸着光滑的陶器,有种柔和的感觉,而且自己的体温似乎会传递到对方身上。
「好冷。」她总算开口了,大概是因为夏尔的拥抱让她松懈下来了吧。
「要是我的肌肤和人类一样有温度就好了。」夏尔边说边握起安的右手,吹了一口气。
妖精的肌肤虽冰冷,但他们的翅膀与呼出的气息不知为何是温热的,也许是生命之源发散出的热度吧?夏尔知道自己呼出的气息对人类而言是温暖的,以前就曾用呼气的方式帮安暖指。
他对她的右手呼气呼了一阵子,接着换左手。
她的头脑虽然转得很慢,处于呆滞状态,但拉法尔来袭时的画面一直断断续续地浮现在心中。
埃里欧特还好吗?作业进度现在如何了?安脱队后,工作速率是不是又会下降了呢?还有,夏尔的翅膀呢?
「夏尔……夏尔的翅膀……」恍惚状态下的安仍觉得心好痛,好不甘。
好不容易帮他取回翅膀,结果又流落到别人手中了。而且夺走他翅膀的不是人类,是同为妖精的拉法尔。他为什么要做那么残忍的事呢?安不敢置信。
「别放在心上,现在先别想了。」夏尔的声音沉稳又温柔。「你应该很累了吧?现在是你休息的好时机,什么都别想了,先睡再说。你明天不用工作。」
这番话似乎成功安抚了安,她闭上眼睛了。她的心力与体力都到极限了,好困。
❆
安睡着了,她身体加之于夏尔手臂上的重量令他安心。情况糟到极点,但至少安没事。
安的头枕在夏尔胸膛上,因此她的脖子就在他眼前,拉法尔曾经吻过那里,还有头发、脸颊。
这行为比用手触碰安脸颊更加令夏尔不快,而且程度甚剧。
他亲吻了拉法尔吻过的那束头发,而且嘴唇停留的时间也比拉法尔久,仿佛想为她净身。接着他又亲吻了她的脸颊,嘴唇停留的时间也很长,最后用力亲了脖子好几下。
「嗯……」安扭动了一下身体,发出小孩子闹脾气似的声音,令他吃了一惊。
他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安信赖自己,所以才这么安心地睡在他怀中,他却动这种歪念头。
他恢复理性,开始抚摸她的头发,就像当年他对待童稚的丽兹那样。
一会儿过后,门外传来许多人的气息以及各种声响。
「喔?睡着啦?」开门现身者是拉法尔,后方还跟着几个战士妖精,他们搬了一张朴素的床进门,放好后就离开了。
目送他们离开的拉法尔大言不惭地说:「我没有为人类着想的习惯,没注意到你那可爱的银砂糖师需要温暖的被窝。」
床上铺了厚床垫,放了好几件毯子和被子,躺在上面应该会比躺在石头地板上暖和。夏尔默默将安抱到床上。
「火焰真是美。我第一次看到人类家中失火时,还以为他们是在装饰房子呢。我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生活不能没有火,吓了一大跳。人类真是脆弱的生物呢。身形跟我们很像,本质上却完全不同。他们原本可是野蛮的生物,丑陋、无智慧也无力量的野兽,对我们憧憬过了头,才演化出与我们相近的形体,开始拥有智能。这是我们的创世纪当中的记载,你知道吗?」拉法尔站在壁炉前凝望火焰,火光照耀下的翅膀闪着淡红与橘混合出的颜色。
把安抱到床上后,夏尔回到壁炉前,蹲下为炉火添柴。他不正眼看拉法尔:「我不想听废话,事情如果办完了就出去吧。」
「可是我已经帮你准备了你自己的房间啊,夏尔。它可没这么破烂。你我是共进退的伙伴,我不会亏待你。」
他说的话实在太蠢了,夏尔噗哧笑出声来。「不会亏待我?你在开什么玩笑?夺走我的翅膀还敢说这种话。」
「只要你也视我为共进退的伙伴,做好跟我一起存活在世的觉悟,我就立刻把翅膀还给你。可惜你似乎不这么想。」
「既然知道我的想法就滚出去吧,看到你就烦。我不打算离开这丫头身边。」
「你似乎很中意那位银砂糖师呢。她的头发和肌肤都有银砂糖的香味,确实是有催情的效果啦。」拉法尔掉头走向床铺,低头看着睡着的安,露出浅笑:「和她同床的话,就能明白你为何非她不可了吗?」他缓缓将手伸向安。
「不许碰她!」夏尔起身冲过去,从后方扣住拉法尔的右手腕。
拉法尔大笑出声:「我只是在开玩笑啦,夏尔!」
他边说边转过身来,用左手捉住夏尔空出来的那只手,两人的手扭在一块,提防着彼此的下一步,他们的力量相当,所以动弹不得。
「放手,我不是说我在开玩笑吗?」
「就算你是在开玩笑,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不准你对安出手。要是敢乱来,我一定会让你挨刀。」他咬紧牙根,与拉法尔互相瞪视。
「你的翅膀在我身上,还敢砍我吗?说不定会砍到自己的翅膀呀。」
「只要能砍到你就行了,一起砍到也没差。」
「你执着到这种程度啊。可是我们不是人类啊,夏尔,你对安怀抱的爱意越深,彼此只会越不幸。」
明明是个卑劣的家伙,却用通晓事理的态度说话,夏尔听不下去了。「你懂什么?」
「我比你冷静,观点就比你全面一些。你跟安相爱会有什么好处?对你或许有吧,你可以不断向她需索慰藉,直到她临终那一刻。但安无法留下人类的子孙,这辈子就只能扮演你的抚慰者,最后什么都无法留下。身为人类的安会开心吗?」
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的拉法尔说完话,夏尔的脸就垮了下来。
他们推挤的力量不再势均力敌,夏尔被慢慢推到墙边。
他在拉多库里夫工房看到安与吉斯有说有笑时,就已经想到这点了。
人生活在人群之中也许是最自然,最幸福的一件事。明知如此,他却越来越不想放手,不知如何是好。
「与同类一起生活是最自然的,妖精跟妖精,人类就跟人类。你这样会带给安不幸喔。」拉法尔看出夏尔的内心已经产生动摇,继续追击:「最后一任妖精王李查鲁巴希望妖精与人类相互理解,但最后还是与人类王桀多力克开战了。这场战争证明人类与妖精是水火不容的存在,李查鲁巴为了与妖精不和的族类而死,他的遗志继承者就是我们。」
听起来就像是玩笑话。夏尔皱起眉头,拉法尔便收起脸上的浅笑。
「催生我们的宝石镶嵌在腐朽的剑柄上。我诞生的那个瞬间,心中立刻产生了一个疑问:那把剑的主人是谁?我于是开始调查他的身份,以及那座教堂存在的意义,一百年前是战乱期,人类的支配力也不如今日,只要去古城和教会等处,还能见到妖精写下的文章。人类虽不肯承认,但古代海兰德文字其实就是妖精创造的文字。调查过后,我得知那把剑的最后一任主人就是妖精王李查鲁巴。黄玉石、黑曜石、金刚石之间并没有统一性可言,但石头散发出来的能量音频很接近,可见有人是故意挑选这三颗石头嵌到剑柄上,而那个人正是李查鲁巴。
「根据传说所描述的妖精王外表来判断,他应该是从红玉石中诞生的,贵石妖精都有打造刀刃的能力,他根本没必要佩剑。
「上战场时没必要带剑,但他的寿命再长也有终结的一天,所以得预留下一任妖精王才行吧?这就是他持意佩剑的原因。他在剑柄上镶嵌催生下一任妖精王用的三颗贵石,认为它们的频率接近,而且够格担任妖精王,准备将重责大任交付给它们。他希望三颗石头当中至少会诞生一个适任者,如果三颗石头都有妖精诞生也无妨。结果李查鲁巴被人类打败,那把剑就落入人类王桀多力克手中。他将那把剑放到教堂中,当成李查鲁巴的遗体来祭拜。」
「你没有证据。」
「为什么我诞生时就会知道李查鲁巴这个名字?夏尔,你应该也是吧?」
不知为何,催生妖精者的见闻总是会成为妖精与生俱来的知识。
夏尔诞生时就知道自己必须提防人类。
不知怎么地,他也知道世界上有昼夜、四季的存在,天上会降下雨水与雪花,天空中有星星,而飞鸟与虫儿等动物也是这个世界的居民。
然而,他记忆中唯一的专有名词就是李查鲁巴这个名字。
尽管他诞生的黑曜石旁边就镶嵌着拉法尔的黄玉石,那黄玉石的频率却没有在他心中形成一个确切的名字。听到拉法尔报上名号时,他才总算明白那名字是取自黄玉石的频率。
妖精出生前就记得的名字,究竟对妖精具备什么意义呢?
它代表名字的主人与妖精关系密切?还是说,准备黑曜石与黄玉石的人做尽了各种安排,甚至刻意在石头中留下关于自己的记忆?
「守护那座教堂的人类家族是人类王的后裔,米尔兹兰得家的旁系家族——洛威尔家。根据族规规定,他们家中排行老二的公主必须终生守护那座教堂。夏尔,你应该知道他们怎么称呼负责这项工作的公主吧?你似乎跟她一起生活过嘛。」
丽兹从小就住在荒野之城,身为洛威尔家二公主的她肩负着特殊使命,所以才会在那里生活。
她自己并不知道居住在那里的任务是什么,家人只会说「住在那里就是你的任务」。
不过城外寄来的各色各样的信件都会在丽兹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称号。
「……妖精封印。」
妖精封印伊莉莎白‧洛威尔。
「人类王将那把剑供奉起来,但后世的人类害怕新一任妖精王会从剑柄上镶嵌的贵石中诞生。那座教堂毕竟是桀多力克建造的,他们无法对它乱来,于是在那里建了一座监视用的城堡,防止其他人靠近,并让身份尊贵者居住其中。他们都提防到这种地步了,还是无法阻止我诞生。有只黑暗中视力极佳的月鹫不小心闯入教堂中,凝望黄玉石,意外催生了我。不对……不是偶然,或许该说是妖精王遗志产生的必然结果才对。没有生物的视线,我们就无法诞生,在那片黑暗之中,如果没有视力极佳的生物或凭借火光凝视你的人类,你就不会诞生,所以我才安心地先走一步。没想到你在我返回教堂之前诞生了,就这样下落不明。」
对丽兹而言,进入教堂应该是禁忌才是,但这位好奇心十足的五岁女孩还是毅然决然地前往那里探险了。后来大概是迷上了黑曜石的光泽,才会一再来访吧。
——李查鲁巴?
这道幻影仿佛产生了实体,挡住夏尔的去路。
存活于五百年前的妖精王准备了日后催生夏尔与拉法尔的贵石。他觉得这说法听起来既不可思议,同时又带有现实感,可见它可能是事实吧。
「教堂崩塌了,消失于土石之下。在那之前金刚石就已经被我带走了,它的能量早已饱满,但不知为何,不管怎么凝视它,它都没显露出妖精即将诞生的迹象。也许基于某种原因,它已经无法催生出妖精了。就结果而言,妖精王寄望的三颗贵石当中只有你和我顺利诞生。百年过后,你我又以这样的形式重逢了,你不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吗?」
夏尔被拉法尔推到墙边,背抵上石墙。
对方的眼珠子颜色暧昧,介于绿蓝之间,宛如以牛奶和染料调和出来的。它们投出的视线夹带着妖精的历史与过往的意志,刺向夏尔。
拉法尔散发出的气息使夏尔身为妖精的部分本能产生反应,虽然没有在他心中激荡出怀念的感受,但他如今已知道拉法尔的真面目,无法否认对方与自己确实是很接近的存在。
拉法尔低声呢喃:「夏尔,我们应该要继承李查鲁巴的遗志,成为妖精王。」
「妖精王?」
「我们要集结妖精之力,解放所有妖精。只要我们合作,妖精就会在我们手下集结,我们就能对抗人类,复兴妖精之国了,我们应该要坐上王座,为所有妖精争取自由。我们可以一起当王。我调查过的最古老的碑文指出,李查鲁巴前任的妖精王就有两位。两人共治,支配力强。」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妖精的自由。
他深知翅膀被夺走的耻辱,以及被人奴役的痛苦,所以「自由」这个辞汇对他来说具备极大的吸引力,也许他确实该做点什么,好让妖精从这种痛苦中解脱。
想法从脑海中闪过的下一秒,他想到安。
——安是人类。
与人类为敌就等于是与她为敌,他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状况。
还有,佩基工房的人也是人类。只因为他们是人类就要把他们视为仇敌?他办不到,他无法持剑袭击他们。
拉法尔继续编织语言之网唆使他:「你忘不了翅膀被夺走的耻辱吧?」
「抢走我翅膀的人类已经死了,恩怨已了结。我并不想与全人类为敌,我并没有恨他们恨到那种地步。就算李查鲁巴真的将贵石镶嵌在剑柄上,要不要继承他的遗志又是另一回事了。统治人类?就凭两个妖精?这是妄想,我无法奉陪。」
「只要召集同伴就行了。你也看到了吧?我正在召集战斗能力强的同伙。」
「你认为五百年后的人类人口比五百年前多了多少?人类人口在这五百年来爆发性地成长,现在也完全没有减缓,但妖精数量并没有那么多。就算把海兰德王国境内的妖精全部聚集起来又能形成多大的战力?我抱持怀疑的态度。但你想做的话就去做吧,随你高兴。妖精要是能获得自由,确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随你去吧。但你不要拖我下水。就算我们真的是在李查鲁巴的期望下诞生的妖精,我也没兴趣当妖精王。」夏尔转过头去。
拉法尔轻声细语,意图安抚他的情绪:「夏尔……夏尔,你我是本质上极为接近的存在啊。」
「你说得……或许没错吧。」他不得不承认。
拉法尔露出满足的微笑,抓握夏尔手腕的力道和缓了下来。
夏尔没放过这个机会,使尽全身力气推了拉法尔右手腕一把。这出其不意的攻势令拉法尔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接近归接近,那也不代表什么,你爱干啥就去干啥。你我本质相近,但是是独立的个体。」夏尔冷冷地说。
拉法尔的脸垮了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来到世上的意义了,还说这种话吗?」
「我存活在世上的意义由我自己决定。话说回来,你凭什么认为『复兴妖精之国、与人类开战』就是李查鲁巴的遗志?他的心愿是与人类共存。」
「但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心愿,妖精王只能为妖精而战,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他虽然战败了,但应该会希望我们接着挺身而战才对。」
「你不能把话说得这么死,这种事没人会知道。」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夏尔。」拉法尔瞄了身后的床铺一眼。「真是要命,你对她放的感情这么深啊。」他撇下这句话,转过头去。「没办法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一个人坐上王座,连你一起支配了。」淡淡说完话,拉法尔便走出房外。
——你要当妖精王?
如果真的有心,或许集结妖精之力控制某个地区是办得到的吧?
——但就算真的办到了又如何呢?
人类不会默许妖精之国存在于世上,双方会继续交战。妖精之国不会是妖精得以安居的国度,它没有未来可言。
拉法尔都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要他为了争取妖精的自由而战了,基于道义,他或许是该上战场吧。
再怎么想要建立妖精之国、想要争取妖精的自由,也应该有其他办法可用吧?如此念头非常强烈,但他却不知道具体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他坐到床边,拨了拨沉睡中的安的刘海。
「告诉我该怎么做吧。」他呢喃,并亲吻了她的额头。
他总觉得她一定想得到解决之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个不可靠、头脑里装稻草的滥好人少女有什么好期待的?
接着不安的情绪袭来了。想要触碰她、温柔守候她的念头会带给她不幸吗?拉法尔那番话使他心神不宁。
❆
吉斯惶惶不安地搭马车赶往圣叶城。
那是一匹马拉的小马车,所有者是拉多库里夫工房,通常是出门跑腿的实习生用的交通工具。他选车时没多想什么,直接跳上能即刻上路的车。
他原本应该要先彻求马卡斯先生或职人之首的同意再离开职场,但他实在没那种心情。
——安……
他今天一如往常的上工,工作到一半发现马卡斯有访客,一般情况下他根本不会把访客放在心上,但对方是银砂糖子爵的使者。一想到佩基工房正在银砂糖子爵的监督下赶工,他就开始在意使者来访的目的了。
使者将银砂糖子爵撰写的紧急联络信件交给马卡斯先生。
子爵难得写这种信,所以马卡斯先生收到后也吓了一跳,急忙拆封。而吉斯硬是拜托马卡斯先生让他一起读信。
这封信要求全体银砂糖师与砂糖菓子职人提高警觉。
最近经常发生砂糖菓子职人遇袭事件,犯人似乎是逃离人类掌控的妖精,他战斗能力高强,十分凶暴。
佩基工房的作业房昨晚遭到袭击,代理首领负伤,职人之首以及担任其护卫的战士妖精被对方掳走。
为了保护其他砂糖菓子职人的安全、寻找遭掳走的银砂糖师的下落,银砂糖子爵已在上级监督人道宁格伯爵的增援下出动军队猎捕妖精罪犯。
所有的砂糖菓子职人都须提高警觉,派阀首领应提醒辖下工房小心防范匪徒。
以上就是信件的内容。
吉斯也听说过有个妖精专门袭击砂糖菓子职人。
但他没想到对方会对佩基工房下手。而佩基工房的职人之首与其护卫,不就是夏尔与安吗?他们被掳走的消息令他坐立难安。
妖精真的抓走了安吗?遇袭的佩基工房现况又是如何?他想亲自过去确认。
马车一鼓作气冲上通往圣叶城的坡道。
到达庭院后他停下马车,眺望城馆。里头寂静无声,只有左栋一楼的几扇窗后方有人影晃动。那里应该是作业房。
他原本想敲玄关门,但门上的扣环已经脱落,只留下一些碎木片。他别无他法,只能打开门呼喊:「不好意思,有人在吗?你好?」
没有人出来应门,他等了一阵子后又出声呼喊数次,左栋传来一些声响,感觉有人在那里。他等得不耐烦了,自行进入屋内。
他打开通往左栋的门,一条笔直走廊出现在眼前。
布莉洁就站在最靠近他的房间入口,忧心忡忡地盯着房间内的景象,似乎没发现吉斯来了。正打算向她搭话时,吉斯听到埃里欧特的说话声。
「欧兰德?怎么啦?」
「我要上工。」一个低沉的男性嗓音淡淡地回答。
「你做得来吗?」埃里欧特发问。
站在房间入口的布莉洁用力摇头:「他的伤口应该还会痛,刚刚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啊。」
「埃里欧特,我做得来。」男性嗓音变得强硬,仿佛带着几分怒意。
一会儿过后,埃里欧特用吊儿郎当的语气说:「这样啊,哎,如果做得来的话当然好,但你要答应我,别勉强。」
「当然了。」
布莉洁听到男人的嗓音再度摇头:「这样太乱来了!」
「布莉洁小姐。」吉斯看准他们对话的空档,向她搭话。
她转过头来,瞪大眼睛。「吉斯?」
「不好意思,我刚刚在门口大喊了几次,但完全没人来应门,我就擅自跑进来了。」
「不好意思,我们家负责家事的妖精现在很恐慌,不敢应门。」布莉洁边说边走向吉斯,吉斯突然感到不可思议。
布莉洁的神韵变了,跟她在拉多库里夫工房时不同。过去他觉得她外表刚强,却没有坚实的内在核心。如今她看起来还是一样娇弱,却隐约透露出想要奋发向上的意志。
「有什么事吗?」
「拉多库里夫工房也收到银砂糖子爵的公文了,上头写到佩基工房遇袭、安被掳走,我吓了一大跳。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布莉洁低下头去,咬住下唇。
「可林兹先生在做什么?」
「在工作。」
「工作?都这种时候了还工作?!」
为了佩基工房好,安决定带领职人参加选评会,做出的作品也获选了。后来她也全心全意地投入制作工作,希望在新圣祭前完工,结果忙到一半被妖精掳走,下落不明。
佩基工房的职人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安原本并不是佩基工房的职人吗?
她有机会发挥能力时,他们就利用她;她碰上危机时,他们就装作不知道。
「可林兹先生!」
吉斯从布莉洁身旁钻过,快步走入作业房内。
「咦?吉斯啊?」作业房内的埃里欧特见到跨进房间内的吉斯,露出惊讶的表情,以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的脖子上缠着绷带,但除此之外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此时正在揉捏银砂糖团。
除了埃里欧特外,作业房还有一个男人。他将黑色长发绑到靠近头顶的位置,脸的半边缠着绷带,大概是前任职人之首欧兰德吧。
「安被抓走了,对吧?」
埃里欧特低头看着银砂糖团,点点头,手部动作一刻也没停摆。「嗯,是啊。」
「你们什么也不做吗?」
「在做了啊。你看,我们不是在工作吗?」
「我不是说这个。你们不找寻她的下落,不追击那个妖精吗?」
「哎——没办法啦。总而言之,那件事已经交由银砂糖子爵处理了。」埃里欧特一如往常地轻浮,但说话时没看着吉斯。
「银砂糖子爵在处理,所以你们就不打算为安做些什么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在工作啊!」
「我要问的是:你们不为安做点什么吗?为什么完全不做呢?因为她不是佩基工房的职人?」
吉斯喊叫的同一刻,埃里欧特突然抬起头来,露出足以令人大吃一惊的骇人眼神。不过吉斯还来不及反应,埃里欧特就抓住他的衣领了。「不是佩基工房的职人?!你说那什么鬼话?!安是我们的职人之首!」
吉斯大吃一惊,一动也不动。
「埃里欧特!」欧兰德想挡到他们两人中间,结果埃里欧特恶狠狠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推开他,接着以双手揪起吉斯的衣领。
「你要我们为安做什么?!对方连夏尔都应付不来,我们动得了他吗?我们是砂糖菓子职人!我们已经在做我们办得到的事情了!你没看到吗?我们已经在做了!安回来之后要是发现工作一点进展也没有,她一定会失望,所以我们才在工作啊!」
脖子被衣领掐得很痛苦,不过埃里欧特宣洩出的焦躁与愤怒更令吉斯难受,
「除此之外我们能做什么?」
「埃里欧特,住手!」布莉洁哀号。
欧兰德拼命拉住埃里欧特的手。他表情扭曲,大概是因为伤口在痛吧,但还是不肯罢休。「住手啊,埃里欧特!」
喧闹声大概传到隔壁房间了吧?另外三位职人、凯特、米斯里露、乔纳斯纷纷跑过来一探究竟。吉斯看到乔纳斯吓了一跳,而乔纳斯似乎也很惊讶,下巴快掉了下来。彼此都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这种状况下重逢。
佩基工房的职人中有个特别高大、身材精实的汉子,他匆匆忙忙跑到埃里欧特身边,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先放手再说吧,不然这位少爷会昏倒的。」
但埃里欧特还是龇牙咧嘴地瞪着吉斯,使尽全力揪紧他的衣领。
凯特走过来了。他的蓝色眼珠投出沉着的视线,并以平淡的语气开口:「这里是作业房,代理首领弄毁这个神圣的场所成何体统?要打架就去外面打。」
埃里欧特听了这句话才放松力道,迅速收手。吉斯跪在地上咳嗽咳个不停,凯特单膝跪地摸了摸他的背。
埃里欧特低下头去,在原地杵了一会儿。
吉斯的呼吸和缓一些后,埃里欧特撇下一句:「……没事吧?真抱歉。」
吉斯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摇摇头说:「不……我才该道歉。」脸颊好烫,他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虽说安被掳走的消息令自己失控,但埃里欧特的发言还是揭露了一项事实,就是他的想法实在太肤浅了,佩基工房的职人早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安奋斗,但埃里欧特要是没臭骂他一顿,他根本察觉不到。
还有,佩基工房的人早已将安视为职人之首,根本没对她怀抱什么心结。
什么派阀、女人等标签,他们根本不管。
他自己很厌恶「追随父亲脚步」这种事,要是别人给他这个「前任银砂糖子爵的儿子」特殊待遇,他就会觉得郁闷难耐。
就是因为自己的想法都在这些事情上打转,他才会注意不到他们的用心。被各种内心芥蒂压得喘不过气的人明明就是自己。
「我彻底想通了,我这个人……实在太肤浅了。」他头晕目眩,但还是站了起来。
——我不想做丢人现眼的事情。
公平地待人接物,不做丢人现眼之事,避免落入脸上无光的窘境。
这就是吉斯坚守的原则。
他的父亲是在外超过二十年、功绩显赫的银砂糖子爵。大家谈论到他时,都像在谈论父亲的附属品。要不是不坚守那些原则,他就无法保有自尊了。
「我也要帮忙。安脱队会对进度造成很大的影响吧?既然『工作』是我们唯一能为安做的事,那我也要工作,还有,我确实还是很希望佩基工房存续下去。我尊敬这个派阀,因为它是父亲修业之处。所以我要帮忙。」
「喂,吉斯,这样真的好吗?」米斯里露傻眼地问。他听了吉斯的话似乎有点焦虑,于是跳到对方肩膀上。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你也在工作对吧?所以我也要做,不要紧的。」
这个小妖精和安、夏尔当了好一阵子的旅伴,肯定比在场所有人还要担心他们的安危吧?但他还是留在此处,默默工作,很清楚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
所以他也应该要把派阀、原则等无聊的东西抛到脑后才对。
「怎么会没关系?你要是帮忙我们,拉多库里夫工房的那个大老爷会对你发火吧?」
「我有对策,所以没关系的。」他用轻笑回应米斯里露那忧心忡忡的表情,接着再度转头望向埃里欧特。「可林兹先生,请您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
——三天过去了。
她今天早上又请夏尔打开那扇比头顶略高的小窗,夕照在墙上投出四角形的光影,冷风偶尔会灌入窗内,但壁炉一直烧着柴火,所以房间内是很温暖的。火炉旁堆着大量的柴薪。
安抱膝坐在壁炉前。
她并没有遭到幽禁,可自由进出房间。拉法尔深知安不可能逃跑。她要是孤身一人逃进血腥大道外围的荒野,绝对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要是在城寨内绕绕,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出路。她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城寨内绕过几圈,确认建筑物的构造,但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城寨内阴暗又寒冷,令人胆怯,她无法轻松自在地在里头晃来晃去。
——作业进度不知如何了?
她将额头放到膝盖上,好不容易要上轨道了,安却又脱队,这下人手大概又不足了吧,不知道佩基工房的职人们好不好?埃里欧特与欧兰德有没有拖着负伤的身体硬上工呢?
夏尔被带到这里的次日就奉拉法尔的命令,跟他一起外出了。
他们一大早出门,太阳下山才会回来,而且一定会带着几个勇壮的战士妖精回来。夏尔不肯说拉法尔让他做什么工作。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变得越来越沉郁,安看了非常挂心。
敲门声响起,她瞬间以为是夏尔回来了,但……
「唷,安。」敲门的人是拉法尔,他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小桶子。不等安回应,他就擅自进门,并把桶子放在墙边。
「这是银砂糖,我帮你准备的。你能不能帮我制作砂糖菓子呢?」
今年的银砂糖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精制的,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么珍贵的东西?是抢来的吗?一想到他在抢夺时可能使出的手段,安就害怕了起来。
「安,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喔,帮我做吧,可爱的银砂糖师。」他的呢喃甜如花香,脸上挂着微笑。颜色暧昧有如幻影的头发、眼珠,以及白皙的肌肤。他的美与夏尔大异其趣。
「不要,我不帮你。」她瞪视拉法尔。
「不做?你这孩子真令人伤脑筋呢,要是不做砂糖菓子,你不就只是个废物吗?就算死在我刀下也不能怨我喔。你死后,我就会去抓佩基工房那个男银砂糖师来代替你,不找别人。」他的嗓音依旧甜美,但残忍的意志渗透其中,令安听到面无血色。
「别这样,不要对可林兹先生出手!」
埃里欧特应该要成为佩基工房下一任首领才对,葛连先生无法放心地将这个职位交给他以外的任何人,她绝对不能让拉法尔对他下手。
「那么,你要我找谁做砂糖菓子呢?」
安低下头去,紧咬下唇:「……我来做。」
「我起先问你的时候,你直接答应不就得了吗?还真可爱呢你。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就会好好疼爱你啊。」
拉法尔迅速凑近她。她陷入恐慌,感觉像是有冰冷之物抵上自己的背部似的,不禁起身逃向墙边。
拉法尔又跨出一步,追了过来,似乎很享受这个情境似的。
「夏尔呢?夏尔在哪里?!」
「在洗澡。他要是直接出现在你面前,你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吧。」接着他又窃笑了起来,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他挥剑虽然挥得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很厉害呢。那他下手毫不留情会是什么模样?我光是想像就觉得好开心呢。」
「你到底都叫夏尔帮你做什么?」她沿着墙壁移动,逃离逼近的拉法尔。
「你喜欢夏尔,而夏尔也能回应你这份心情的话,你就会觉得很幸福吧?你这辈子都可以让他陪在身边,享受两人时光,但你离开这个世界后,他又会回到孤单一人的状态。」
安听了内心一惊。夏尔跟她刚认识时曾谈论过丽兹,此刻她想起他那张寂寥的侧脸。
只要看他的眼神就能充分了解丽兹遇害后,他承受着什么样的孤独和寂寞。
「人类跟人类生活,妖精就该跟妖精度日。同种族的生物活在一起才是幸福的,你说对吧?如果你真的为夏尔着想,就应该力劝他跟妖精同伴一起过活不是吗?他现在从守护你以及你的同伴当中发现了乐趣,这都是因为你们依赖他、和他共有欢乐时光,但你如果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就会失去跟你们待在一起的意义,然后开始对,与妖精一起生活,这件事感兴趣吧。你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只会害他不幸。」
安喜欢夏尔,夏尔发誓要永远待在她身边,守护她。
这对安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但对夏尔来说呢?他的温柔会不会造成他自己的不幸呢?
夏尔现在和人类生活在一起,但身为人类的他们迟早会撒手人寰。到时候他或许可以跟米斯里露一起生活,但米斯里露的寿命有多长也无从得知。
如果米斯里露也辞世,夏尔最后又会落得孤单一人的下场。
「如果是我和他一起生活,至少我不会先走一步,留他一个人在世上。而且陪伴他的妖精不会只有我一个,我接下来还会继续寻找贵石的伙伴。如果你让他对你死心,进而产生与我们一起生活的念头,我就愿意放你一条生路。」凑向她的那对眼珠子好美,她差点就要被他的那番话蛊惑了。
——可是拉法尔是个大骗子,他欺骗了布莉洁,欺骗了大家。
「你要放我一马,然后抓其他银砂糖师过来吗?」
「你不需要管那么多。」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安大喊并钻过拉法尔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冲出房间外。
她边跑边寻找夏尔的身影,内心不安到了极点。她虽然认为拉法尔说的话都不能信,但同时也知道他这次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与自己的同类生活,才是通往幸福的正道。这观念或许是正确的。她想依赖他,想和他在一起,但这个念头究竟会不会带给他不幸呢?
她像无头苍蝇那样到处乱窜,结果发现一道敞开的门,门内透出光线。
「夏尔?!」她冲上前去瞄了房间内一眼,结果定在原地。
那个房间很宽敞,中方放着一张长桌,壮硕的妖精在桌前排排坐,正在用餐。他们一起望向她,她因而吓得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有个小东西从房间深处弹了过来。
是大小跟拇指差不多的女性妖精,体型迷你到了极点。她站在桌边仰望安,眼神非常温柔。
「这里是妖精用餐的地方,不是客人可以来的地方喔。」
「不好意思,我正在找人。」
她还来不及想出一个借口,小妖精就突然瞪大眼睛,大喊:「哎呀,不会是你吧!你是催生我的小姐吗?!是我啊,我是璐丝璐‧艾儿‧弥,你还记得我吗?」
「……啊!」
一年多前,安曾经旅行于血腥大道上。旅途结束时,她盯着浆果看,结果就有妖精从中诞生了,自称璐丝璐‧艾儿‧弥的她听从夏尔建议,跳向人烟稀少的地方。
当时她非常想要洋装,如今穿着碎布随意拼成的衣服,背上只有一片翅膀。
「你的翅膀呢?!你后来被人类抓到了吗?」
「不,不是的。」璐丝璐笑了,似乎被安的发言逗得很开心。「我拔下来,献给拉法尔大人了。」
——拔下翅膀?
掌握这句话的意思后,她傻在原地。
「拔下……难道说,你是自己拔的?」
「拔翅膀那么痛,我自己才办不到呢。是拉法尔大人拔的。不只是我,在这里的每位妖精都把自己的一片翅膀献给他了。呃,不过大家都是把翅膀从人类手中抢回来后直接献给他的啦,这是宣誓效忠的手段。」
「宣誓效忠?为什么要效忠那个人?」
她心中的怒意像沸腾液体那样咕噜咕噜地随着疑惑一起涌现。
「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位王,是能够解放妖精的妖精王呀!他答应要让所有妖精重获自由。」
「……太过分了。」安的嘴唇颤抖着。
璐丝璐感到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眼前这个妖精诞生的场面神圣而庄严,深植安的心中。她从中了解到妖精那两片美丽的翅膀确实是他们的生命之源,不可随便对它们出手。
璐丝璐后来也真的听从夏尔的建议,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了。
夏尔说浆果妖精的寿命大约只有一年,尽管如此,她原本应该是可以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才对。
她诞生的美妙场面温柔地治愈了安的心伤,如今她却失去了一片翅膀,还待在这种地方。
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所以她已差不多走到生命的尽头。她却流落到这里来,身上只剩一片翅膀。
——过分,太过分了。
她不是被人类捕获当作奴隶驱使,反而是被妖精同类夺走翅膀。
「拉法尔果然是个骗子!」安大叫:「答应要还你们自由,却要你们先献出翅膀?!那跟想把妖精当成奴隶使唤的人类没差别嘛!」
「不对,拉法尔大人是妖精王,我们献上翅膀也是理所当然的。」
「才不是呢!那个人是王?我才不信,那种王是假货!」
璐丝璐困惑地仰望着安:「小姐,你怎么哭啦?你很难过吗?」
听对方一说,安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正从脸颊上滑落。「我很生气!你根本没必要把那么漂亮的翅膀交给任何人啊!就算是王,也没有权力夺走那么美丽的东西。你为什么要交给他呢?」
「美丽?」璐丝璐不断重复这个辞汇,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接着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了。「你是因为我才哭的吗?」
战士妖精也盯着哭出声来的安看,感到不可思议,似乎无法理解她为何愤怒,又为何在同一时间哭泣着。
就在这时,有人将两只手搭到她的肩膀上。她抬头一看,是夏尔。
他穿着黑色上衣与裤子,但不是他平常穿的那种,而是拉法尔准备的衣服。它和拉法尔自己穿的服饰很像,是有小珠子装饰的优雅衣裳。他的头发是湿的,发梢的水滴闪闪发亮。他似乎刚刚沖过澡,指尖比平时还要冰冷。
「你是那个亲切的妖精?你也在这里?」璐丝璐看了夏尔一眼,露出更加惊讶的表情。
「大家都不知道这家伙生气的原因吗?」夏尔沉静地提问。
战士妖精纷纷皱起眉头,也有人面面相觑。
「璐丝璐‧艾儿‧弥,你也不知道吗?」
「……不太懂。」
夏尔轻叹一口气,手搭上安肩膀,准备带着她离开。
「等等,你不告诉我们小姐生气的原因吗?」璐丝璐对他说。
夏尔语气平淡地回答:「这家伙把翅膀归还给我,拉法尔却从我手中夺走翅膀。你们思考一下这代表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