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我的化石标本
(一)
城市的灯光已经一千多年未熄灭,它先是让人眩晕,而后让人沉溺在完满的幻觉,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昼伏夜出的夜行动物,我们只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所有的生灵也追不上这样的进化速度,往后双足再退化,手指再变长,大脑可以只保留运算的核心部件,如果不是为了保持平衡,何必还需要两只眼睛。万年后,当我作为前代文明史上的人类化石展出时,参观的人群的血脉中已经不再有与我相同的基因,应该说,他们还是与我同时代的人,如果从出生的纪元来算的话。但他们已不再有任何真实的血肉,曾经真正的血肉已全都如我一样彻底腐化溶解。
步入仿生文明的第203个年头,在冰冷寂静的博物馆化石展厅内,我终于等到了那张熟悉面孔,她认不出我,或是早已遗忘我。而刻入我灵魂的她的面容,依然年轻俏丽,毫无瑕疵,和我死去那年见到的分毫不差,怎么有差别呢,触感与真实肌理一致的皮肤下早已是坚硬的机械与永不磨损的金属。
我们的分歧便在那时出现,应该说在那之前就逐渐积攒起不可缓和的冲突。
(二)
你什么时候去换晶体眼。她坐在床边按了一会儿我酸疼的脖子后问道,然后起身拿过一旁的宣传单递给我。
我皱了皱眉,没接。
她有点不愉快。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五年前,在身边越来越多人接受了这项新技术后,她也开始尝试,购买的第一项新技术的服务便是晶体眼移植,感受到百利而无一害之后,便彻底拥抱了这种新技术。甚至极力劝说我也成为支持者。
我的近视其实比她严重,最开始是想等长假批准下来后,去做矫正手术的,但还没等到我的假期批准下来,晶体眼这项新技术的出现便迅速受到了人们的推崇,近视矫正手术很快如同中世纪放血疗法一般被归为血腥落后的历史过程,迅速失去了它的身影。
毕竟,这是一个无限拥抱机械生命,无限接近永生的时代。最近,我的脖子疼痛也越来越严重,医院早已经不负责治疗救助,医生这个职业也已被取消,健康咨询师在用精密仪器对我的身体全面检查后出具了检测报告,报告显示我的第三、四节颈椎明显变形,并在尾页留下一句:建议购买机械智元公司提供的颈椎更换服务。
我知道这是我长期伏案工作的不良坐姿导致,也知道似乎除了更换颈椎外我别无选择。但好在我还没有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于是不用立刻做这个决定。身边人都轻易拥抱这项更换身体部位的新技术让我感到十分不安,尤其是它还并不十分昂贵,大部分普通人都能负担得起,即使个别花费稍多,银行也专门提供了对此的贷款计划,反正大多数普通人身上背负的房贷车贷等各种消费贷款已经足够多,无非是再多一笔,既然注定工作至生命最后一刻,那么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区别。甚至新的机械身体部件还更让工作效率提高,更省时省力。
我想起特修斯之船的故事,一艘船每次更换一个木板,第一次换掉了木板,它的确还是那艘船,直到最后所有的木板和零件都被依次换掉后,那它是否还是原来那艘船。但我的这点担忧并不让人们在接受这项技术时有多一点迟疑,甚至身边最亲近的人的态度也早就转变。
但你每次都看不清我的脸。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带点怨怪。我拉过她正在按摩我脖子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她总觉得我们在床上时我不专心,问原因竟然是因为我没有认真看她。老天,这实在是不公平,七百多的度数,摘掉眼睛跟瞎了没区别,但她的样子我又怎会看不清楚呢,那早就刻在我的灵魂里了。
顺着她向后仰的方向,我们又躺倒在了床上,睡袍都滑落,两个人紧贴,埋进那温热柔软的身体,我最爱她发间的一种雪松香味,清简却不乏味,根植于我与她遥远学生时代,于是狠狠嗅了一口,但这次我还闻到了另一种味道,一种熟悉但已是久远记忆中的烟草味。
我立刻想起了那属于谁。
一年后,前代文明2099年,她约我在从前我们同居的小区楼下便利店见面,那时距离我们分开已经过了大半年。
我一直不觉得那是分手,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明确说出那两个字。
我们彼此先分开一段时间,想想要怎么过,再决定吧。那是她离开时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之前,她做了面部机械移植手术,我们分开,不止是因为从此她不再变老,而我在自然规律下一天天老去。我知道在楼下等着她的,是那个烟草味的主人,高中时坐在我和她后排的人,后来按考试成绩选座位后便成为她的同桌,之后一半的时间都是她的同桌,这是不用想就知道的,他一直在等,只因为那时我和她几乎是形影不离,他便没有机会,但每次月考依旧能精准把分数控制在仅在她之后,这样便总能选到与她同桌,这办法偶尔会失效,有那么几次我的排名在她的前面,他就没有了机会。可是十五年后,一切就翻转。
她走的那天一句话也没留下,失去联系,直到这晚再出现。
凳子有些高,她坐下的动作有些小心,下意识去扶才发现不对劲。
她怀孕了。
你......。我看着她眼睛,于是在彼此眼中瞬间确认了事实。
我不打算要。她立即又摇头。
没关系,生下来我们可以一起养。我赶紧抓住了她的手,却怕抓住的是虚无缥缈。我以为是因为她和他分手了,才会说不打算要。
在我出生的时代,前代文明末期,地球资源几近枯竭,预计只够维持全世界人口最后两百年,于是婚姻制度其实已近乎成为一种虚设,官方的婚姻注册机构几近消失,只在一些遥远边陲存在着一些纪念碑意义上的婚姻登记场所。我也不是在父母身边长大,严格来说是没有父亲,家庭成员只有我的母亲和我的小姨,也就是我母亲的妹妹,那个时代的人们已经很少是在一父一母的家庭结构里长大,两个都是父亲,两个都是母亲,或者只有父亲,只有母亲,或者在一种彼此不一定有血缘关系的多人监护的社群中长大。
而像她那样在传统家庭模式下由父母抚养大的人,只有不到十分之一,因为没有了婚姻制度,人们更容易出于纯粹的感情选择在一起,又选择分开。于是我又开始存着侥幸,没有人比我们更爱彼此,它可以弥合所有裂缝,如同脆弱精美却又独一无二的瓷器,如同此刻映在我眼底心底都只一个的她。
不,我不是来说这件事。她却在这时抽回了她的手,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我的心于是逐渐冷掉。
她没有和他分手,她只是出于多年感情来对我进行最后的劝说。或者说是拯救,大概只有她知道,我已秘密加入了反机械移植联盟,也许世界依旧有像我这样对这项新技术过于快速全面得到推广使用持审慎态度的人。曾经这项技术还仅限用于残障人士的身体修复手术,然而不过几年时间,便成为一项如便利店商品一般随意购买的服务,对所有人都不再有任何限制。对此感到不安的,似乎只有我。
你以为这孩子还能被生下来吗,我们已经签署了新法案的同意书。她冷冷地说。
我突然愣住。我们曾经想过要有一个孩子,甚至考虑过领养,但当这个孩子出现,就只为了当作障碍被铲除。
就在一周前,机械智元公司突然停止机械移植技术在市场的买卖。这项技术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十分成熟,物美价廉,唯一的坏处大概是在移植了的新的机械体后,由于新的身体太好用而使得原有的身体部位就更旧更不好了,于是人们一旦开始更换便停不下来,毕竟肉身总会磨损、受伤、老化,随着年岁增长失去灵活,但新机械技术不会,它甚至不需要特意维护,但就在人们已极度依赖的时候,新技术停止了对人们出售。人们强烈要求恢复机械移植技术的出售,尤其是体会到了机械体好处的人。接着,机械智元公司就与联合政府公布了新法案,并进行民意表决。
那个恢复机械移植技术的决定性条件是,民众自愿放弃生育权。已经妊娠四月以下的无特殊情况的全部引产。
一开始,大部分人都是反对的,如此反人性的法案怎么可以接受,那时候人们还有理智尚存,然而仅仅三天后,机械智元宣布了心脏与大脑机械移植手术实验成功,并公布实验体数据,人类永生的难题实际意义上被解决,而一旦法案通过,这项技术立即可以出售推广。一夕之间,通过率就超过大半数。但我依然不属于那些支持的人群。
你疯了,你们疯了。我看着她说。
是你疯了,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她说。
谁,谁是所有人,我不是那所有人。我不再看她,愤怒对她是徒劳的。
你,保重。她把面前的奶茶推向我,说,我现在不需要这些了。
此刻她的胃也不再是血肉做成。甚至她发间的雪松香味也消失了。
那以后,我没再见到她。那晚我突然知道了自能源枯竭倒计时以来,上位者和权贵阶级在为他们的稳固统治铺就了怎样的阴谋,机械的身体和心不再需要食物,不再需要后代,平民只要有最低限度维持无机物运行的反应,就可以让表面还活着的世界运转下去,直到新的能源被找到,新的技术来解决,只是那时机械不可复原成肉体,灵魂被困于不老不死的身体,身体为奴役而奴役。
机械智元时代元年的前一夜,一道亮如白昼的光闪过寂静,我所在的人类反机械移植军彻底覆灭,人类中百分之七的人数消亡,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真正的肉身从来脆弱,死亡也并不意味着灵魂永无痕迹。死亡的幻觉中,我又看到了她,看到她走过完整的一生,自然衰老后的脸,在她已不再老去的世界,在我不存在的世界,她的心在千年不朽的身体里重复漫长、逐渐衰亡。
真实的世界里,在死亡的眼前我看到的是她那未出世孩子的父亲,他已是联合政府军的前线指挥官,因为签署了同意法案,她放弃的一个生命,使他成为联合政府军的表率,为他赢得了仕途的升迁。
火光与泥土硝烟味中,炸弹碎片轻易划过我残破身躯与脖颈,鲜血先于我沉入冰冷的水底,那一刻曾经有过的真实温度终于也消散。
(三)
“这是一具前代文明末期人类女性骸骨,神奇的是,她没有任何机械移植体的痕迹,可以看到,与她一同变为化石的,还有她手中的一段树枝,经鉴定,是于机械智元中期灭绝的植物树种-雪松......”要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真正的动物和植物,人们度过了一个仓皇求生的纪元,在所有生灵绝迹之前,仿生时代来临,人们用对待人类自己的方式,将万物生灵以仿生技术复刻下来,从此不灭。
解说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仿佛使她在万年沉睡中突然惊醒,她往那具化石看去,那颈椎第三、四节不自然的有些变形,曾经触摸过无数次的皮肤,只剩一处白骨,还有空洞的眼眶,没有机械体的肉身早已失去所有感觉,她轻轻抚摸玻璃展柜,却发现自己的仿生手指在此刻竟失去与真实皮肤相同的触感,变得毫无知觉。
万年前的死亡没有让她流泪,结束并不使她感到悲痛,岁月早已使她明白,结束才是死亡给人类的最后的仁慈与救赎,可是我与她的这种重遇,却重又让她感到了莫大的不甘。这不甘的火焰似乎重新在她的眼眶里燃起了火焰,炙痛了身旁望向她目光的他。
三日后,仿生时代203年的一个深夜,自然博物馆在一声爆炸的巨响后燃起了大火,所有前代文明的人类化石和动植物标本尽数烧毁。在废墟清理现场,人们发现躺在一具前代文明人类灰烬旁的,是一堆已被炸毁的人体仿生零件。
半月后,联合政府军最高指挥官因私用爆炸武器被逮捕。从审讯到宣判,他对他做过的事一一承认,但却绝不承认这是一种罪行。
“我们曾经无比狂热期待进入机械智元,事实上我们也走完了那个时代,我们以未来的新生命换我们自己的永生,这真的对吗。如今,这世界的每一日都是对万年前一日的重复,我们活到了今日,却早就死在了抵达机械智元的前夜,如今我所求,不过是真正死去,如果那是刑罚,不如说那是神曾给的恩赐,但如今慈悲之光已不再照耀人类,如果还有奇迹,我只求一次解脱。”说完这一句,他坦然奔赴刑场,迎接自己的死亡,如同迎接永生,从此不再依附于任何身体而存在,服这亿万年囚于身体的无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