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五)
赤地之春(七十五)
杨九郎在房顶上猝不及防地看了一出“逼宫”,心下震惊,他趴在房顶缓了缓神,见几个侍卫进了明帝房中将那个多喜太监的尸体拖了出去,还清理了地上的血迹。
如此虽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但到底视觉上要好了不少。
高全福紧紧抓着明帝的手,眉目紧皱:惠王这时候目的未达,还不会拿他和皇上如何,但时间拖下去,就未可知了……
杨九郎见房中已无他人,便又悄悄从房檐北部翻下去,从窗户一跃而入,动静虽然微小,但此时的高全福神情紧张,被这突如其来的黑影吓了一跳,刚要起身叫唤,却被杨九郎眼明手快的摁在了明帝身旁:“高公公,是我!”
高全福借着晦暗的烛火见是杨九郎,神情松了不少,他一时间也来不及细想为何杨九郎会在宫中,只当是一根救命稻草,匆忙道:“杨侍卫,淏王殿下在哪里?”若是淏王也在宫中,倒是大约能将皇上救上一救!
“殿下应该是在王府……”
高全福心内一沉,难道是天意?却听——
“高公公,可有哪位信得过的禁卫军首领可以托付?”杨九郎顾不上探查高全福的小心思,只循着自己的一套想法:有人才是王道,今夜惠王敢如此行事,定是仗着禁卫军中一些拉拢的将领,但一定不会是全部——他拿命赌,不至于所有军人都不敢直面鲜血!
高全福想了想:“禁军统领徐顺是先太后娘家,平日里皇上颇为看中……”
“公公可确定?”杨九郎神色一凛,却双眉成川,直视高全福道:“今日此事惠王定有所恃,若是禁军统领不站他们一边……”在他看来,虽笃定有没倒向惠王的将士,但这个禁军统领徐顺……即便是真皇帝党,此时他也不敢冒这个险——惠王要行事,第一要拉拢的便是此人!
高全福一怔:确实,若惠王不靠禁军,即便圈着皇上又有何用?只是其他将军……他咬牙想了想,却没有任何头绪:若是徐顺都靠不住,又有谁能撑得住这个场面!
杨九郎见高全福没有人选,心下一沉:“公公,我在这里不能待太久,惠王随时都会派人过来监看,若是您没什么可靠人选,我便擅自做主,尽量将消息传递出去……”
高全福知道,杨九郎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已是不易,至于传递给谁自然不言而喻,若是真能传递给他,倒也是合浦珠还,当然,于他来讲也乐得多作一份人情——
“一切权请淏王殿下裁夺吧!”高全福说完顿了顿,似下了决心,走至明帝身旁翻了翻,从一个明黄色的荷包里掏出一块润泽的鸡油黄小玉章:“玉玺想来惠王和李丞相已经派人控制,这枚皇上的私印杨侍卫带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杨九郎接过印章,看了高全福一眼,抱拳道:“高公公保重,我定向淏王殿下如实禀报!”如实禀报相助之功!
他也不多留,从北窗又翻身出去。
今夜皇宫注定不宁静,裕妃是头一个既害怕又兴奋的主儿。儿子走这样的路夺位她本不赞成,但明帝这半年来对她和云䨒的态度确实转变了不少,再加上近来明帝对张云雷明显的亲近让她心中忐忑得很——索性就……一了百了!
早前她收买明帝身边的小太监多喜只是为了知道明帝翻了谁的牌子或是幸了谁的身,但后来……
皇上年纪也大了,身子一直不好,儿子说得对,让父皇一直不轻不重的“病着”,许多事就能慢慢倚重儿子——先时确实这样,又有她爹相助,她儿子趁着“为父分忧”可拉拢了不少人!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张云雷也开始横插一杠,且似乎处处要压云䨒一头!
她也跟父亲急,可父亲总说“不要心急”——能不心急么,不急,皇位就成别人的了!
所以,还是让皇上直接不能理事算了!但……到底选什么时机,这是个关键!另外,这个药皇上身子受不受得住——她对明帝还是有些情分在,若是能大家平平稳稳解决矛盾,那是最好不过了!
但这到底是翻了天的大事,成则一马平川,败则万劫不复——不光是她和云䨒,还有整个李家……
突然之间,儿子传过话来,今晚行事!
听得这个消息,她坐卧难安,既兴奋又害怕,也有疑惑:今夜就是儿子和父亲选定的“良辰吉日”么?为什么这么突然?难道有什么变故?
她退了左右,只留下从小带自己到大的奶嬷嬷秦氏在殿中。
秦氏是李跃鸣选在裕妃身边的,算有点见识,她见裕妃来回在殿中打转轻轻劝:“娘娘,既是殿下开始行事,再急也没用,殿下需要的是对外封锁消息,待老爷帮助殿下控制住朝堂便算是大功告成,您这会儿……”她凑上前到裕妃身边耳语:“您这会儿要让后宫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裕妃缓缓点头,但脑中如塞入了棉絮一般纷乱堪堪,根本理不出头绪:“阿嬷,您看今晚云䨒所行之事……”
秦氏心中自然也没底,这时候不能丧了气:“娘娘不要想这些,咱做好咱们的事儿,其它自然有殿下和老爷……”
裕妃双手相互来回握着,依旧止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只没一会儿惠王便匆匆趁夜而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母妃,第一步成功,您可帮儿子控着后宫,连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同样是一句话,秦氏说和自己儿子说果真大不一样!
裕妃精神一振,一把抓住自己的儿子:“成了?你父皇怎么样?那药会不会太重,你父皇的身子可还受得住?”
“母妃这时候还顾着这些?父皇自是性命无碍,否则儿子岂不是为天下人唾弃!”惠王从桌上抓起茶壶直接怼嘴灌了一通:今夜有禁军统领徐顺坐镇,大约不会出什么意外了!接下来便是传位诏书……若是他父皇能醒过来亲自写,或是亲口叙述,或是他父皇醒不过来,但高全福作证,事情就圆满了!
裕妃听得明帝性命无碍,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若是明帝醒过来……“可是,若你父皇醒来对你可有什么威胁?”
惠王心里陡然一跳,却随即冷笑一声:“到父皇醒来,儿子我大约已经坐上皇位……”太医院在手里,自然是想什么时候让父皇醒,就什么时候让他醒!
裕妃点点头:“好,我给你看着后宫!”她似乎被陡然注入了什么力气,精气神十足,充满干劲!
惠王望了望殿外无尽的黑色,陡然想到了什么主意,双瞳一幽,向裕妃道:“母妃去父皇那里坐镇,那里留着儿子的一些人手,您可以派他们混着太监去看管后宫各处,顺便……”
“我懂!”顺便看住皇上,即便皇上醒了,周围那么多“自己人”,自然也能圈住他!
虽然面对明帝会有胆怯,但一个是只属于自己的儿子,一个是属于许多人的丈夫,孰轻孰重,其实很好选择!
杨九郎得了明帝私印,立刻从起云汀的河道里游了出去,到淏王府已是浑身冰冷。
薛用怔了许久,才确定眼前这位湿漉漉、像是从地狱暗河里爬出来的黑影是消失了半月有余的杨侍卫长,他以为,杨九郎去了那么久,大约除非被他们家王爷找到,否则不会轻易、主动回王府,可没想到……
杨九郎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确定:“薛长史,带我去见王爷,快!”
薛用脚下自然没有半点耽搁,领着杨九郎飞奔着往张云雷院中去,毕竟杨侍卫长消失的半个月让他们王府上下深刻感受到了这位侍卫长在他们家王爷心中的地位,但并不妨碍他心底替他们家爷吐槽鸣不平:他们家王爷是有不对,但到底也是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与惠王相争数年且如今正在节骨眼儿上,他们这些王府中人恨不得憋着气、不出声儿以防给王爷添乱,他却一走了之,让他们家爷冒着天大的压力翻天彻地地找……哼,这会儿大约是遇上事儿了吧,要赶回来请王爷处理!
薛用噘着嘴,越想越觉得杨九郎是遇上了事儿,要回来找他们家爷帮忙,就越生气,可脚下却半点没耽误地领着杨九郎进了内院——薛用的神奇之处便在于此,所以即便他的薪俸总被张云雷罚到“多年以后”,他这个王府长史却依旧稳稳当当待在张云雷身边!
自杨九郎离开,张云雷已是多日没有睡好觉,这会儿亦是噩梦连连,一会儿是群狼环伺,到处都是绿幽幽的眼睛,一会儿是杨九郎浑身浴血地站在他面前,身后是镇国公府上下一地的尸首……
“王爷……”薛用上前轻轻叫了一声。
张云雷猛然惊醒,圆睁着双眼望着帐顶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做梦!
“王爷……”薛用又轻轻叫了一声。
张云雷起身转头看向薛用想问什么事,却不妨一个浑身湿透、极为狼狈的身影撞进他的眼睛,让他陡然一个心悸、悲喜交集:“你……”
已经半个多月,他动了那么多人力却毫无消息,他以为他真的跑了,跑回西北,以图“东山再起”!
可是,他回来了?
为什么,他竟回来了!
张云雷凤眸里满是那个低头躬身的人影,他以咬碎臼齿之力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努力不让它们伸向这个人、这个狠心人!
“王爷!”杨九郎掐着掌心提醒自己讲正事:“王爷,惠王在宫中控制了皇上!”
张云雷此刻只沉浸在“他自己回来”这件震撼他心神的事,只紧紧注视着面色青白的杨九郎,缓缓地、起身、靠近他,充耳不闻……
淏王房中虽燃着炭盆,但杨九郎浑身湿透,又跪在冷硬如铁的青砖石上,加上他这几天莫名的低烧,身体便控制不住颤抖,他低着头,看见一双未着寸缕的脚嫩生生贴着黑青的地砖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由粉转白,白到惨白!
“……”他在等淏王殿下发号施令——惠王如此控制宫闱,他想要荣登大宝,自然得抓紧行事!只是他等了半天,却没有听到那人任何命令……
倒是门外贤羽听到声音进来,一怔,看到杨九郎的一身狼狈问了一句:“杨侍卫长,怎么了……”并斗着胆子从箱奁里拿出灰鼠大氅给杨九郎披上。
听到贤羽的声音,张云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刚刚似乎听到杨九郎说了句什么话,却没有很清楚:“你再说一遍!”话语寒凉,没有一丝温情。
贤羽整理大氅的手微微一顿,心中哀叹:他们家王爷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杨九郎始终低着头,没有一点要看一眼张云雷的意思,只是隐在下颚阴影下的喉结微微颤动了一下,最后想通了似的:“惠王在宫中控制了皇上,请王爷早下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