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弹词巅峰之作《再生缘》第一卷解读

《再生缘》,和同时代的《红楼梦》一起并称南缘北梦,是清代弹词的巅峰之作。《再生缘》的开头讲述的是一个非常俗套的故事,为救丈夫,女主角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但在救了自己的丈夫之后,她不愿回归家庭,而是千方百计要保住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甚至不惜和自己的父母进行对抗,最终,孟丽君的身份被皇帝拆穿,逼她入宫为妃,孟丽君不愿,以至于气急吐血,故事就没有再写下去了。作为一部代表清代女性觉醒的作品,《再生缘》有很多情节都反应了传统文化中的男女关系,并让书中的大女主孟丽君对此做出惊世骇俗的反抗,而这些时至今日依旧是具有警醒意义的,所以我打算从头来讲《再生缘》这本书。
女主人公孟丽君是昆明人。她的父亲孟士元,做到龙图阁大学士,已卸职还乡。母亲姓韩名素心。有一个哥哥叫孟嘉龄,已经是个翰林了。丽君年幼才高,在闺中待字。
同乡中有一门豪族姓刘,家主刘捷是侯爵,住在京城。长女刘燕珠是元成宗的皇后。长子刘奎光,在镇守雁门关。次子刘奎璧年十六岁时,随母顾氏居乡,曾遣媒人至孟家说合,欲 求孟丽君为配。
时云南总督皇甫敬,配妻尹良贞,是湖北江陵人。率生一女一子,女名皇甫长华为姐,子名皇甫少华为弟。皇甫敬也同时遣媒到孟家,欲聘孟丽君以配皇甫少华。
孟士元因同时受到两家的提婚,不好偏袒,便让刘奎璧与皇甫少华比箭,决定胜负,以凭选择。
在《再生缘》的第一卷,作者先用琐碎的笔调写了主要几个人物的家世背景和世家的相互往来,以此来引出男女主的射柳姻缘,也就是孟丽君离开家,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的导火索。
至于为什么要以射柳姻缘作为导火索,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我觉得可能是在体现一种女性对婚姻制度的隐晦的抗争,只不过这种抗争是以一种相对妥协的姿态表达出来的,而这也为孟丽君后面的反叛埋下了伏笔。
所以我们要先探讨几个问题,古代的性别秩序和婚姻制度是如何形成的?它又是如何左右了作者陈端生在比箭夺婚中对皇甫少华和刘奎壁这两位男性人物的偏好?
在封建社会,男女两性都被认为是家国体系的一部分,女性作为国家的成员之一,她必然是要参与到劳动生产当中,为国家做出贡献的。
比如诗经《采蘩》就讲述女子自咏采桑奉公以供祭祀: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而《葛覃》则分三章咏女子嫁后生活。第一章描写女子采葛: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第二章描写女子采葛后将其制成絺绤等织品: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第三章描写女子将做好的衣服洗好后向女师交差: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由以上两首诗可以看出,女性在封建社会从事的劳动主要以采桑养蚕和采葛制衣为主。
相比于女性,男性所从事的劳动则不同,诗经《兔置》里写男子张兔网出猎,预备为公侯的干城御敌:肃肃兔置,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而《小星》里则写男子行役,劳苦而无怨: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无论是女子采桑采葛,还是男子出猎行役,都是服务于公侯的,但女子却是无法像男子一样参与到政治当中的。或许是因为女子力量不及男子,而不得已将她的政治权利让渡了出去,以换取男子出猎和守城御敌的劳动成果,又或者是为了形成以男性出猎和守城为主的中央集权,把男性纳入到政治体系,形成男性共同体,故无视女性通过采桑采葛这些形式对国家的劳动生产的贡献,因此剥夺了女性本该有的政治权利。无论是怎样复杂的原因,自诗经时代开始,中国封建社会就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国体系。比如诗经《卷耳》写一个女性一边采卷耳,一边思念行役的丈夫而叹息忧伤: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又比如《汝坟》写女子一边砍柴,一边思念行役的丈夫: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为什么这些女性一边劳作还要一边思念丈夫?大概也是因为远行的男性希望女性可以忠贞于己的需要吧。就像女性需要男性守卫城邦,男性也需要女性来操持家务和生养子女,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这种互帮互助在理想状态下,本该是建立在平等和相互信任的基础之上的,却因性别政治而分出了等级,并且演化成了对彼此的束缚。在父权叙事中,男性所做之事被认为是价值高于女性的,因此男性拥有了统治女性的特权,从而反证女性在政治上的失权是理所应当的。
但无论女性的政治权利是让渡还是被剥夺,真正使性别秩序完成构建,并得到男女两性的认同的,不只是刻意隔绝女性的男性政治,还有父权制之下的婚姻制度。
比如诗经《汉广》写一樵夫思念一女子,他首先想到的是将一些好柴和一匹好马送给这个女子,以自己的劳动和财产来换取这个女性将来操持家务和养育子女。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那这就存在一个问题,在生产力匮乏的年代,大部分女性不得不与男性合作共同抚养子女,但是是否存在少部分生产力强的女性,在父亲因为种种原因离开的情况下,她选择像母系社会的女性一样单独抚养子女?这样的女性的确是有的,比如《凯风》写一个母亲养大了七个孩子,这些孩子长大之后感恩母亲的辛劳: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后世的儒家学者评价《凯风》里的母亲是淫荡之母,七个孩子是无依之子,可见像这样的女性是背离了当时的性别秩序的,想来对女性的贞洁的种种束缚,也是为了防止这样挑战秩序的女性出现。总之,因为男性政治对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的维护、父权制的婚姻制度承诺对女性的保障以及女性自身对于与男性合作的需要,使女性不得不暂时接受了父权制下自己的劳动生产有功无名和政治权利的让渡的事实以及父权制下的婚姻制度。
而这样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婚姻制度,则直接影响了女性择偶时对男性的审美,也就是好男子不仅要美,而且还要生产力强。
比如《猗嗟》中写鲁庄公的美仪容和射艺: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
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
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和《猗嗟》比较相似的是《再生缘》第一卷比箭夺婚情节里对皇甫少华出场的描写:
面映梨花含夜雨,眉分柳叶带烟绡。秋水冷冷生眼媚,春风淡淡上窗娇。朱唇一点胭脂染,玉耳双垂白粉描。虎背龙腰奇相貌,珠庭广额美丰标。行如瑶树临风媚,住若山峰捧日高。举止安详真俊杰,笑谈慷慨果英豪。胸怀壮志安边戍,腹隐奇才报圣朝。凛凛英贤堪绝世,堂堂侠气可冲霄。能于他日悬金印,何况今朝夺锦袍。
然后我们可以看到,陈端生对皇甫少华的描写是非常符合传统女性对男性的审美的,才貌双全,年少可期。
而与皇甫少华相对应的则是刘奎壁,陈端生给他的定位是故事里的反派,他一出场就说:
皇天呀,奎璧堂堂一丈夫,娶妻必要此娇娥。总然力量今朝尽,不夺宫袍不另图。如此佳人难到手,后来怎样掌兵符。
先不论刘奎壁此人善恶,单看他这一番话,我们其实可以看到一种封建社会的作品中普遍呈现的男性话语,也就是把得到一个女性和男性的功成名就联系在一起,与此相类似的比如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诗里写的是一介怀才不遇的穷书生踩着秋天的荒草,却在逶迤曲折,高而且长的城市厚壁面前停下了脚步,想象城中高庭大户的佳人奏曲,并希望与想象中歌者如燕双飞,衔泥巢屋,可见在男性政治之下,女性成为了男性功成名就的奖赏。而相比这个穷书生,刘奎壁的想法甚至还要更激进一些,直接把夺得孟丽君视为自己男性力量的证明。
如果说皇甫少华这样一个“胸怀壮志安边戍,腹隐奇才报圣朝”的形象对应的是父权制对女性的许诺,那刘奎壁所呈现的又何尝不是男性政治下真实存在的男权意识呢?而这样的男权意识在很多时候或许就会使女性遭遇不公,比如诗经《行露》记叙的一桩女子被强暴后以男子无媒娉为由拒绝和男子成婚的诉讼: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虽然该男子把女子告了,但女子还是宁死不从。朱传云:“女子有能以礼自守,而不为强暴所污者,自述己志,自作此诗,以绝其人。”在这样一种把女性当做掠夺对象的男权意识之下,女性能够用来保护自身的只有无媒娉不娶的礼教了,然而礼教对于女性贞洁的严苛约束却也是为男性政治而设计,为男性家国所属,而这也是女性在政治上失权所付出的代价,她的性和生育到最后都变成为男性所掌控。所以在这样一种不平等的性别秩序下,女性在择偶时不仅要求有才有貌,更还要有能进行两性之间的平等合作的德行。比如诗经《淇奥》写君子之德: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瑳,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然而,出于对男性政治的维护,许多男性抗拒追求这样的君子之德,并且更加重于对男性力量的歌颂,比如《大叔于田》写共叔段田猎的场景:
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襢裼暴虎,献于公所。
受此影响,女性也会在作品中也会有对男性力量的书写,比如同样还是《再生缘》第一卷比箭夺婚情节里对皇甫少华比箭的描写:
手按金盔正战袍,虎身一纵上鞍鞒。眉边杀气重重起,面上英风凛凛高。立马居中抬首看,星眸看住绿杨条。雕弓一扯圆如月,箭去犹疑出海蛟。但见那,三尺雕翎出了弦,流星一点透人寒。分开红杏林边路,劈破青云影外山。好似波涛摇蟒尾,犹疑风雨动龙鳞。一声射中垂杨叶,两下诸人动地欢。
这段的描写可谓是十分的精彩,堪称第一卷的高潮。而比箭的结果是结果刘奎璧输了一箭, 孟家便选定了皇甫少华。
而这时,《再生缘》的第一女主孟丽君终于正式出场了,一开口就是对今日之事的冷静分析:
正举霜毫书妙籍,闻言搁笔自沉吟。今朝射箭凭天定,深幸神明不误人。皇甫少华才貌好,奴家无虑后来情。但其气走刘奎璧,令彼宾朋有异心。他父现当侯爵贵,岂甘忍辱不伸明。夺袍一事虽然好,惟恐中途有改更。
仔细看孟丽君的分析,你会发现她更多是站在家族视角看待所发生的一切,而后来她女扮男装进京赶考,起初也是为了家族的荣誉。那么为什么孟丽君会有如此之重的家族情怀?我想大概是因为在父权宗族社会,女性在很多时候都可以得到家族的庇护,以此来对抗性别秩序之下的不公。
比如《将仲子》写男子踏折树枝非礼女子,女子以父母之言可畏为拒: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女性在接受家族庇护的同时,也同样会受到宗族制度的束缚,这也造成了孟丽君后期的反叛,但这个反叛是为了追求本该属于女性的政治权利。
而对于男性而言,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私献身于对一个男人的爱的少女无疑是有巨大吸引力的,所以我们也可以在古代的许多作品中看到对追求自由恋爱,沉浸在单相思中的女性的歌颂。
比如南朝乐府诗《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而《再生缘》第一卷体现恋爱自由的情节是孟丽君的婢女苏映雪在旁观比箭夺婚时,对皇甫少华一见钟情,当晚便做了一个和他幽会的春梦:
苏映雪,忆才郎,香魂入梦。拽轻裙,移小步,缓立花荫。露微微,风细细,双栖仙蝶。花馥馥,柳绵绵,百啭流莺。声不语,独徘徊,忽闻咳嗽。响靴声,摇佩韵,见一郎君。凤盔斜,金甲卸,微含醉意。袍举袖,笑颜开,低唤芳卿。今日里,望高楼,已观玉貌。早知卿,非小姐,女伴闺门。这时间,因带酒,如归家内。歇花园,犹未寝,特地相寻。真有幸,遇芳颜,花林巧会。望兰襟,怜薄意,一片幽情。我深知,孟小姐,宽洪不妒。到他年,应使我,双伴娉婷。这时候,四无人,书斋寂静。祈下顾,转宝廊,就此同行。美少年,携翠袖,殷勤相请。俏佳人,抬头看,正是知音。遮粉面,起羞红,惊惊喜喜。启朱唇,开芳语,款款轻轻。感郎君,怜弱质,春宵相会。苏映雪,本良人,敢效文君。既蒙厚,来见约,难成苟且。星月下,可从容,一订终身。言已毕,在花前,齐齐下拜。望上天,同照鉴,今夜盟心。到后来,偕伉俪,永无翻悔。负初心,生别念,天报亡身。方祷告,跪尘埃,双双立誓。忽回观,灯引道,司马前行。唤书童,前去问,何人对拜。知细底,发雷霆,怒骂钗裙。伊母女,在吾家,百般宽待。却因何,偷引诱,败坏闺门。孟尚书,心内怒,一声大喝。苏氏女,意担惊,转步忙行。木成望,假山边,罗裙一绊。惊醒来,方知是,梦境非真。
这里写的是苏映雪非常真实的欲望幻想,但因为触碰到她内化的道德规训而从梦中惊醒,有点类似于《牡丹亭》里惊梦的情节,不同的是苏映雪没有如杜丽娘那般的为爱而死,而是在之后与孟丽君羁绊在了一起。
纵观全文,对于苏映雪而言,似乎只有在她进行恋爱幻想的这一刻才是自由的,后来她不论是嫁给刘奎壁,还是与孟丽君扮假夫妻,其实都是进入到既有的性别秩序中,甚至恋爱自由的幻想也是她在不挑战秩序的前提下所能够得到的少有的一点自由,这样的自由能被既有秩序所容忍,是因为它同样被秩序所规训着。
如果《再生缘》按照《牡丹亭》的套路来写,苏映雪才应该是真正的女主角,但偏偏她成了女二号,我觉得这或许是包含着作者的深意在里面的,也许陈端生看到了杜丽娘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所以她写了一个像杜丽娘一样的苏映雪,然后孟丽君把她带离了原来的轨道,让我们看到杜丽娘如果没有为柳梦梅死,她会是怎样的。
苏映雪这个梦过后,比箭夺婚的事情还没完,输了的刘奎璧不肯甘心,从此千方百计地想陷害皇甫少华。有一次把皇甫少华诱到昆明池畔的住宅留宿,乘夜放火,想把他烧死。但却被自己的一位庶出妹刘燕玉泄漏了秘密,在放火前她放走了皇甫少华,还私订了终身。
经历这件事之后,皇甫少华怒不可遏,立誓道:今生不娶尚书女,千古流传落丑名。就便他年还续配,吾家已是失清声。孩儿立愿先言定,永守空房不再婚。如得丽君与我配,方能聊为洗羞形。
皇甫少华起了必要娶到孟丽君,一洗羞辱的决心,但一半不是为了孟丽君,而是为了与刘奎壁之间的男性竞争。而永守空房不再婚的誓言,或许是因为为维护家国秩序稳定,封建礼教也提出对男性忠贞的要求,比如《出其东门》就认为男子既已订婚,就不可移情别恋: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茶。虽则如茶,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总之,皇甫少华这样忠贞的决心,为他后面对不愿回归家庭的孟丽君穷追不舍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