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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机·兽》

2023-03-08 05:02 作者:阿阿阿阿左左左左  | 我要投稿


《人·机·兽》

 

“陪伴”主题:自文明以来,伴随人类最久的是战争、欲望和恶(客观陪伴);人类守护最久的是和平、希望与爱(主观陪伴)。

 

正文:

 

 

【人篇】

 

一、 蜗角

 

神说:“要有光。”

 

于是日月同天,普照大地。

 

遥远的古代,一块失落之地,一段湮没之史。

 

蜗岛和角岛,两个位于南溟的邻近小岛,间距不到一里。上面各生活着百来人,随着文明发展,产生了两个君主制国家。

 

蜗岛上的居民自称蜗国人,角岛上的居民自称角国人。

 

两岛资源迥异,呈互补之势:蜗岛有个水量充沛的淡水湖,角岛有个储量丰富的铜矿,因而商贸频繁。期间民众自由通婚,生儿育女。裴斑、裴长情正是如此诞生的一对兄妹。

 

裴父是蜗国商人,裴母是角国将军。他俩因一次劫船事故相遇,裴父满载淡水和水果的商船被叛民给劫了。叛民提壳刀欲砍死裴父之际,裴母乘兵舟赶到,一贝枪捅伤贼子,叛民败退。两人相识,渐生情愫,于次年成婚,婚后诞下对龙凤胎。

 

可惜裴母有天为商船护航时,被叛民围攻致死。裴父惊闻噩耗,大病一场,半年后辞世。

 

彼时,裴斑、长情才十岁。

 

迫于无奈,裴斑拜蜗国国王为义父,裴长情认角国国王李娇为义母,各自学文习武。

 

花开花谢,春去秋来。转眼间,已是八年后。

 

十八岁的裴斑继承了父亲的屋子,赋闲在家,同岁的裴长情担负起母亲的职责,为商船护航。

 

蜗岛和角岛上空,日头和月亮分挂东西。这是这方天地特有的景象:白昼日月同天,仿佛一双眼睛,俯瞰众生;夜晚它们也不移动,只是逐渐暗淡,直到彻底隐没。自然也不存在残月。

 

正值夏季。早上,裴斑光个膀子,穿个麻制的短裤,带个小箩筐,往海边走去。他准备拾些贝壳拿去市集上卖,赚些钱用。

 

沙滩挤满了人,岛民来了三分之一。主要小岛资源匮乏,产业单一,活计也就四类:士兵、渔农、工匠、商贾。

 

灿烂的阳光混着冷淡的月光洒在白色的沙滩上,像是一位画家在画布上作画。海风拂面,让他倍感舒适。

 

大头被人捡没了,谁要他不早起呢?裴斑走遍沙滩,捡些遗漏,也就勉强盖住了筐底。

 

他拿去市集上卖。

 

上午,阳光强烈,街上行人如织。岛上除了王室,所有居民每天都须赶集买货,不然就得饿肚子。

 

因为地处热带,气候炎热潮湿,食物难以保存,所以岛民都是买饭即食。

 

在一处鱼摊边席地坐下,裴斑把箩筐摆在脚边,卖起贝壳来。

 

岛上金属稀缺,岛民也没冶炼的工具。除了王室有个小火炉能铸造金属器具,因而他们人手一把铜刀外,谁都没有金属武器。

 

“菜刀坏了、砍刀坏了,来买我的贝壳!我的贝壳可硬了,磨尖了绝对锋利无比,比国王的铜刀都厉害!”不远处,一个卖贝壳的小贩大声吹嘘。

 

才干这行没几天,裴斑尚有些不适。胜在岛也没多大,他儿时就看惯听熟了这些,此刻无师自通,跟着吆喝起来:

 

“我的贝壳才是最硬的!不信?给你们表演下割头发!”

 

他说着,真拿起一块贝片,在两腿间的岩石地上使劲打磨;磨锋了,再抓起鬓角一绺黑长头发,割起来。

 

“嚓啪!”他割头发扯到头皮,有点疼,好在头发断了,他心思没白费。

 

几个穿粗麻衣,腰间绑跟藤条的路人见他没说假话,便掏出粗糙的铜子递他手里,选几块好贝壳,走了。

 

他手掌上下掂量,跟炒菜似的,铜子跳起又落下,碰撞出“嗒嗒”声。统共五个不怎么圆的小粒,沉甸甸的。他有些喜悦。

 

就在他抬动手掌时,地面轻微摇晃起来,越往后越剧烈,周遭的木头屋子发出“嘎嘎”的声响,旁人慌张地呼喊:“地震来了!快跑!”

 

一群人跟被掀开地板的老鼠般溃散而逃。贪心的推着自家的带轮子的摊位一块走;怕死的连亲人都不管,只顾着自己挤出街道,躲到空旷地带。

 

裴斑武艺还成,把箩筐背上,转身踩着后面墙壁腾到屋顶,猫着腰灵活地踩着木瓦片迅速往前奔着,边上有几个人跟他同方式逃命。

 

避开人流,走尽屋顶,他翻身安稳着地,来到安全的旷野。

 

他左右看下,见这方式过来的,都是同自己一样被国王封剑收养的义孩。有两个还跟自己很熟,属于同龄人,一个名张三,一个叫蜗四。

 

“张三,蜗四,跟你俩半月没见了。”他热情地朝左边两人打招呼。

 

张三回应了,蜗四却冷着脸,像是块冰。

 

“别在意,蜗四他可是誓死效忠咱义父,连姓都改了的人。”张三调笑道,露出嘴里七八颗贝牙。

 

“也对,咱们漂洋过海,定居于此的祖先什么姓,咱们就该什么姓。”裴斑也揶揄他一句。

 

他俩都反感蜗四改姓,这在因循守旧的蜗岛上可是挖自家祖坟一般的大过。虽然二人都感念封剑的养育之恩,但也不至于改姓。

 

二人走近一番寒暄,便坐地上谈论起最近的变故。

 

“唉,不知道怎么搞的,可能是老天降罚。这小破岛去年开始频发地震,到现在已经震了五十多场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完!”裴斑担忧道。

 

“咱义父也不查查原因,也不建建防震居所,还不出面安抚下民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张三埋怨起来。

 

裴斑宽慰他:“义父那边不用担心,咱俩和他什么关系?今天就去谏言呗。”

 

听闻这话,张三受到鼓动,站起身来,胸脯挺了挺,斩钉截铁地说:“好!我早就准备向义父谏言了。看他近几年被那个国师迷得七荤八素,我恨得牙痒痒。正愁着人微言轻,有你帮忙,咱俩再去联络别的兄弟姐妹,一起谏言,总能劝动义父。”

 

裴斑跟着起身,拍拍他肩膀。等地震停了,二人不睬蜗四,往王宫所在走去。

 

岛屿不大,一万公顷左右。二人步行个把时辰,边走边聊,途径农田、果园、砖瓦厂、火刑场,联系了散布于这些地方的同伴。张三拿片芭蕉叶,让众人用麻丝笔蘸黄泥签了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总算来到背靠圆形湖,左边立着两丈高的炼铜炉,右边驻扎着兵营的王宫。

 

王宫相较于小岛上其余建筑,简直气派恢宏:上下三层楼,长宽各十丈,四面院墙青砖堆砌,上方屋顶黑瓦铺满;正前方一道两开的长方形深色木门像是人的嘴嵌在墙上;门额上刻有个巨大“卅”字徽记,门口左右各立一位穿贝甲,执木柄铜头枪的高大卫士。

 

值班卫士虽与二人相熟,仍要搜身;没收了裴斑和张三的贝壳匕首,才放他俩通行。

 

二人进到里面,映入眼帘一派熟悉的景象:绿草如茵,草丛间偶尔蹦哒过一只蚂蚱,墙角还传来清脆的蛙叫。他们曾经在这院里玩耍,捉蚂蚱、土蛙。

 

仿佛回到从前,二人步伐放缓,不舍地往前走着。

 

路过一口井,井边封剑的女儿封足在拿系有麻绳的水桶打水。水桶和井壁磕碰,提上来后,水洒地上些,挂在草叶上的颗颗水珠漂亮似珍珠。

 

走至内门,门闭着,仍有两个亲卫守在左右。亲卫手拿铜剑,这是岛上最高规格的兵器,剑柄、剑刃纯用铜制的。据说一把铜剑要耗费一个铁匠的五年光阴才能铸成。

 

所以手持铜剑的的也不是常人,而是王族。这两个男丁都是封剑亲子,位左的叫封伯,位右的叫封叔。

 

封家二子也跟他俩认识,但丝毫不敢懈怠。封伯握紧剑柄,盯着两人,封叔进屋通报。

 

他速去速回,宣告:“国王有令,传见你俩。”

 

二人得以进室,里头寂静肃杀,二人不由地放轻脚步,收住呼吸。他们想起儿时封剑的打骂就后怕。

 

走到室内中央,二人停步,不敢造次。

 

前方墙壁左右各有扇门,连墙一座三级高台,上头摆把高背木椅,木椅上端坐名神态威严的中年男子。

 

他皮肤黄铜色,浓黑的眉毛像是两把利剑,像是随时都会交叉擦出火花。他的眼睛乌墨般,看不出任何心绪;鼻子硕大;嘴唇紫黑,厚得像两条黑鱼,上边长着道一字宽胡。

 

二人与他一对视,心都在抖,赶紧双腿一哆嗦,往地上一跪,高呼:“国王万岁!”

 

身穿祖先传下来的丝绸华服的他让二人起身,禀报事宜。

 

看似胆大的张三怂得不敢抬头。裴斑上前一步,嘴巴张开深吸了口气,郑重说道:“国王陛下,我和张三找兄弟姐妹们联名签了份请愿书。”

 

他低头,手抬到与脑袋齐平的高度,将请愿书呈上去。

 

接着他申述地震状况,让国王下达决策。

 

封剑微笑了下,笑容很僵硬。主要他太严肃,做什么表情都让人亲切不起来。

 

他开口道:“这些事国师早跟我说过,你说是吧?国师。”

 

左侧墙门被推开,木门发出“吱呀”声响,像是老鼠叫。一个勾着背,披着连帽黑袍,须发斑驳的老年男子颤巍巍走了出来。

 

二人与他像是身处两个世界,之间有一层厚重的气墙,让他们难以看穿此人的心思。

 

“岛上至今最长寿的人才活了五十岁。这个外来的老头他自称八十岁,哪有可能?”裴斑暗自怀疑。

 

老人现身,如老狐狸出洞,向封剑作个揖,反驳道:“蜗岛资源有限,国力贫瘠,无法修建大量坚固房屋。老朽谏言,不如将臣民搬去空地,让他们席地宿营。这样更为简便妥帖,还不费财力。”

 

此话一出,把裴斑和张三都惹毛了。他俩在海边露营过,知道海边气候多变,一阵暴风就能卷起大浪将人裹进海里淹死,于是裴斑争辩:

 

“国师,海边条件变幻莫测,不比频发的地震安全多少。话说你怎么不先去那里住宿?还非要赖在王宫里,连普通木屋都不肯居住。”

 

他话里带刺。

 

国师面无变化,沉沉说道:“老朽一把老骨头,受不了海风吹,也睡不了木板床,所以才住王宫,以求多活几年,为国王陛下多多效力。”

 

他话说得很全。封剑的马屁被拍得舒服,制止了张口欲辩的裴斑,盖棺定论道:“国师米信年老力衰,八十高龄,是我国最长者,应享受王室待遇。且他作为海外来客,与我们先祖同源,有着广阔见识,助益良多,我们更应该尽地主之谊。”

 

说完,他看向裴斑二人,将请愿书扔在地上,摆摆手。

 

二人捡回,知趣退下。

 

此事作罢。

 

出宫后,二人路上谈论起国师米信。张三骂他几句,话头转向裴斑,指责裴斑不该救他。

 

裴斑脚步逐渐放缓,直到停住。眼前回忆的画卷徐徐展开,他思绪浸入其中。

 

 

二、 逃亡

 

 

一年半前,裴斑接受国王任务,乘坐小舟出海捕鱼。在附近海域用藤网捞了不少鱼,满载正要归家,突见海上漂着一个黑影,他以为是死掉的鲨鱼或海豚尸体,便划舟至其边上;这才看清原来是个披黑袍,抱着块木板的老人。

 

他下海,将其抱到小舟上,见他还有呼吸,知是溺水晕倒,一通按压胸口。老人身子一抽,嘴巴张开,流出来夹杂海草的海水,旋而手指动弹。裴斑又拿起木筒,喂他几口清水。老人苏醒,松垮同烂絮的眼皮动弹,老眼睁开。天上阳光刺痛,他抬手遮在眉目上。

 

老人模糊的意识变得清晰。裴斑扶他坐在舟头,他夺过水筒又“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缓了片刻,面上有了光泽,才开口娓娓道来自己的经历。

 

“小伙子,感谢救我一命!你是善人呐!可老朽之前就没这么好运,遇上的年轻人都不是好东西!”

 

他骂骂咧咧,继续道:“老朽是被人扔下船的!”

 

随后他就大倒苦水,直言自己是艘商船的向导,多么正直;痛斥那些不听自己话迷路,反怪罪自己,最后食物短缺,将自己连块木板丢下海的船员多么卑鄙!

 

话说尽,天将暗。

 

裴斑边听他讲述过往,边划船回岛。靠岸后,天彻底黑了下来,上方分列东西的太阳、月亮,各像条环扣,拴住黑色的天幕,不让它掉下来。

 

老人声称腿脚不便。裴斑背起他,他很轻,一看就是饿成干柴了。路太熟了,纵是黑夜,他也迈着轻快的步伐,迅速赶回兵营。

 

彼时他还住在王宫右侧的兵营。走进麻布做的大帐,将老人放自己床铺上,一堆脸上写满好奇的战友围过来,问这问那。裴斑勉力应付,老人却死了一般,躺床上背过身不看他们。

 

但过了会儿,他就开始叫苦不迭:“哎呦!老朽的背疼啊!”

 

“哎呦!老朽的

 

……

 

他一会这儿疼,一会那儿疼,吵吵闹闹。营帐里战友全睡不着,怨罪起裴斑。

 

裴斑只好连夜将他送进宫;慌忙禀告国王,说自己从海上捡回来个怪老头,睡不惯木板床,要来宫里住。他当时还怕封剑会发怒,骂他这么晚,为了点破事扰他休憩。

 

但恰恰相反,封剑初有愠色;在听老人说自己是海外来人,他令其讲海外近况,听了老人一番引经据典、妙趣横生地讲述,他态度大转弯。

 

老人趁热打铁,说自己掌握大量外界学识,可以为国王制造工具、出谋划策。国王彻底拜服,屏退裴斑后,与其展开长谈。

 

自此,老人住进王宫,被封剑尊为国师。裴斑也知道了他名字——米信。

 

米信教唆国王,从角岛购入许多铜矿,大量砍伐树木,炼制铜器。

 

蜗岛的地震随之加剧了。

 

裴斑悔不当初;在兵营看见那昼夜不停焚烧木材,从出铜槽流出来铜水的大火炉时,就来气。后来他搬出兵营,回到故居,远远望见那火炉升至蓝天,缭绕不散的黑烟,更是捏紧拳头。

 

此后每次来地震,他总是想起米信,觉得二者有着关联。他为救回米信深感内疚,有次见到震塌的房屋压死个小孩,更是流下泪来。

 

他暗暗赌誓:“我带来的祸害我自己除掉!以后时机到来,定要斩了米信!”

 

心中回荡着这番话,耳畔响起张三中气十足的声音:“斑哥,你为啥当初要救那个老头,让他自生自灭不就好了?”

 

他的思绪从回忆里抽出,出窍的灵魂复归身体。

 

“—确实,我的错。但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我早晚找法子把他宰了!”他低声凶狠地道。

 

张三闻言,拍拍他肩膀,附和道:“就该这样!要帮忙的地方来找兄弟,我随时相助。咱俩谁跟谁啊?”

 

他虚假地笑着,眼睛歪向另一边,闪过丝狡黠的弧光。

 

……

 

征兵开始了!

 

十天后,裴斑准备从王宫地窖中取出父亲的遗产,却被告知只能取十分之一。他如数取了,用这笔钱置了块田和个养鸡棚,准备种地和养鸡。稻谷和鸡均是祖宗带上岛的。

 

他把鸡仔塞进藤条编的笼子后,扛着贝壳锄,去田里翻土播种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他。他倏地直起身子,扭头朝右侧望去,见是两个穿贝甲、提贝刀的士兵在敲自家房门。

 

他招呼道:“你们有啥事?我在这!屋内没人!”

 

俩士兵之一朝向他走来。另一个竟大脚踹门,把门踹开,闯进屋里,在屋里搜检起来。

 

裴斑气极了,这俩士兵和他互相认识,还这么对他!说难听点,小岛上一百来号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几个互相不熟的?

 

他一巴掌对走近的士兵招呼过去,冲回屋子,踢翻在屋内翻箱倒柜的另一名士兵。挨扇士兵跟进屋子,掏出贝壳刀,对峙起来。

 

他朝两兵大喝道“你俩没长眼吗?没看清这是谁家?忘了我是谁吗?”

 

两兵怕了,点头哈腰,称呼:“斑爷,我们错了!可这是国王发令,让我们挨家挨户征兵。但凡壮年男丁,都得去兵营报道,操练武艺,准备打仗。”

 

裴斑听完,愣住了。还没询问详情,两兵脚底抹油溜了。

 

他抄起墙上挂着的祖传的弓,背身上,腰间别个装十二枝贝壳头的箭的箭筒,把贝壳刀插进高抵小腿的藤鞋藤圈里。转即出门上街,欲一探究竟。

 

一上街,他被人抓了。

 

抓他的人是蜗四和封伯,俩人都配着铜剑。

 

二人武艺略强于他,把他押至兵营,用藤条绑了撂在一边。他左右或坐或躺着七八个人,全是熟人,张三也在里面。

 

五六个大帐篷围成的一片空地上,士兵井然排成方阵。前方一人高的木台上,国王封剑在阅兵和训话,身后站着国师米信。

 

训完话,他令人将反抗者押到方阵与木台间。

 

然后他怒骂道:“你们这群不听话的孩子!我含辛茹苦养育你们长大,要你们做件小事都不行?还敢反抗?让我寒心!”

 

继而,他令女儿封足取藤条。那个小脚娘们,一崴一崴的地捧物走来,上台时,还差点跌了一跤。

 

封剑夺过来,手执藤条,下台亲自鞭笞起众反抗者。

 

每人十鞭。轮到裴斑,他估计打累了,就打了五鞭,喘着粗气,上台坐椅子上歇息起来。裴斑露在外头的胳膊,盖在麻衣下的脊背上,多出来五道清晰可见的血痕。他感觉伤口处火辣辣的疼,但咬牙没吭声。

 

阅兵结束后,开始发兵器,封伯、封叔各推出一辆凹槽推车,凹槽里堆满了金灿灿、明晃晃、齐整整的黄铜兵器。推车颠簸,里面的兵器发出金属的清脆撞击声。

 

随后,领兵器,全岛参军四十名壮年男性,人手一把小臂长铜刀。刃一抽出,虽然工艺粗糙,也没打磨,但日光混合月光照在刀面,反射出的璨芒能把人眼睛晃瞎。

 

发完了,刚好人手一把。

 

随后众兵在封伯、封叔的指挥下,开始操练。

 

“提、刺、冲、收”、“嘿、嘿、哈、哈”!士兵气势如虹,场上吼声震天。

 

裴斑等人被押入王宫地窖,和库藏一起,不知要被封存多久。

 

幽暗潮湿的环境里,仅前方左角一人高处,点着一盏鲸油灯,映照着前方十几个存铜子的箱子。箱子早空空如也,铜子全被封剑差人拿去炼铜了。

 

这点光亮,和偌大地窖比起来,微不足道,近乎一条小鱼游入深海。

 

众人都垂着脑袋,如差一口气就断命的濒死者。

 

“啪嗒啪嗒!”头顶上方,湿气凝结的水滴,在凸起处堆积,滑坠地面,碎溅成无数细微的颗粒。

 

“喂!你们想逃出去吗?”张三突然发话,打破死一般的沉寂。

 

其余六人都默不作声,知道张三爱说大话,觉得他又在放屁。唯裴斑仍怀希望,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生机。

 

他抓住了这根透明的救命稻草,马上询问:“怎么逃出去?”

 

张三嘿嘿坏笑。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但凭直觉,裴斑能想象出来他倾着的头,和歪斜的嘴脸。

 

他说的法子也符合裴斑等人对他的预期,他自信满满地道:“我们互相把绑彼此的藤条咬断,不就自由了!”

 

见他想的点子是这个,除了裴斑,刚兴起点火苗的众人像被浇上盆冷水,陆续叹气。

 

裴斑虽然还抱丝希望,但仍忍不住挑刺:“藤条有大拇指那么粗,还放油里泡过,那么坚韧,猪都不一定啃得断,你怎么咬断?”

 

“要是你能咬断,你先咬我的!”说着,裴斑半开玩笑似地背过身,把反扣在屁股上的双手连同屁股对向张三位置。

 

幸好张三看不清,否则非一口唾沫啐过来。

 

但张三道破玄机:“这事真可以!我的牙齿有七八颗是贝壳做的!”

 

闻声,众人纷纷昂头,心里升起希望,黑暗中的眼珠子都能泛出光来。

 

“看来有门路!”裴斑心里乐开花。

 

他赶紧把背过的身子抵向张三位置,张三闻到一股屁股味,立马用脑袋撞过来。他们脚也被捆住,只恨没法用脚踢。

 

裴斑不解,张三却狡黠地道:“你们求人办事,难道不要给点好处?”

 

他说话间,伴随着嘿嘿笑声。

 

裴斑觉得他精得跟猴似的,这都要捞好处,心里偷骂:“真是只臭苍蝇,改不了吃粪便的习性,危急时刻还想着好处!”

 

虽这样想,但以他为首的七人还是聚过去热切询问。

 

他黑暗中摇头晃脑,沉吟很久,才开口,语气强烈并坚决地道:“我要当下任国王!”

 

一出声,众人皆吓住,有的倒吸凉气,有的打起哆嗦,有的怒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斑吃惊之余,总算弄清此人的野心。虽然他老早就知道张三不是善类,因为儿时他干坏事总怂恿别人跟他一起;出了事,引来封剑的责罚,他便抵赖,说是旁人带他的,害得旁人受重罚,他却受轻罚。

 

他回忆往事,愈发生气,也忍不住骂:“真是拎不清自己的分量!”

 

张三颇为不满,面上笑得更烈:“那就等咱们国王打完仗,把我们全处死吧!封剑的手段你们知道的!”

 

无耻的他又重申一遍要求,而后滚向一边,不理众人。

 

见状,思来想去,裴斑率先松口,改叫他三哥,奉承几句,答应事成后尊他为王。

 

其余六人也渐次降低姿态,同意条件。

 

张三一跃成为众人领袖,这才肯用贝壳做的门牙和犬齿,将裴斑手上腿上的藤条磨咬而断。裴斑解脱,再上前从地窖的储物区里翻找起来。

 

他找到一块贝壳碎片,放地上磨尖了,给众人松绑。

 

众人重获自由,嘴上感谢张三,说拥护他,心里却更认同裴斑。

 

裴斑摘下鲸油灯,握手里,率众人在地窖里一通翻找,总算找到几件漏下的贝壳匕首和贝壳斧头。

 

张三却耳朵贴墙,听着什么。借着摇晃的灯光,裴斑看他双眼紧闭,神情专注,嘴唇还微微动弹。

 

他往张三腿上蹬了下,忙问:“在干啥?听啥呢?大家都忙死了,你还有空玩乐!”

 

张三却抬手,在嘴边竖起食指,“嘘”了声。

 

待过了几秒,他停止怪异举动,追随裴斑推开地窖门,钻出地面,来到王宫正室。

 

一行人出宫门,打倒守卫。张三想杀了,被裴斑制止,裴斑骂他是疯了,张三却说他妇人之仁。二人相持不下,各有支持者。

 

疾行至院内,正门闭着,门口肯定站着两守卫。

 

两守卫不难弄,但隔壁就是兵营,一旦弄出声响,大家伙全玩完。越狱加造反的罪名,肯定是要上火刑架的。

 

于是他们分散贴着墙壁,和长上头的苔藓一样;想翻墙,演武声和冶炼声分从两边传来,吓得他们又不敢。

 

一直盯着院内水井的张三则像是受什么勾引,旁若无人走到井边,俯视井底。

 

裴斑低声呼唤他,他没反应,只好猫着腰快速走近,轻拍他肩膀。

 

张三瞥了裴斑一眼,用食指指了指井底。裴斑望向井底,黑漆漆的井底,水面大部深暗。若不是小块水面反射着上空降下的日光月华,显得白亮亮的,他真觉得这就是一个黑窟窿。

 

井底的水面亮堂处,倒映着裴斑和张三的面孔,若隐若现。

 

裴斑不解,张三却站到磨盘般的井圈上,弯腰低头往下一跃,“噗通”一声,他彻底沉了下去,没影了。

 

裴斑看得心惊肉跳,却不敢吱声。

 

他怔了良久,周围人提醒他贴墙躲起来,他全没听见。直至井底水面破开,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正是张三!

 

张三淋成落汤鸡,伸手抹了几把脸,眼睛才睁开,朝上头的裴斑招手:“下方有通道,快下来!”

 

裴斑半信半疑,盯他一会儿,又回头凝望贴墙的众人。

 

他虽踌躇,一个深呼吸后还是依法扎了下去。墙边众人都看呆了,眼珠子似要挣脱眼眶。

 

在井水的最深处,追随张三,水性极佳的他确实摸索到一条通道!通道貌似通向大海,因为他尝到了咸味。

 

探明生路的他原径返回,钻出水面;靠着扯水桶上的藤条,爬上井口。浑身湿透的他走一步滴的水能淹死一棵草。

 

张三跟他告知众人这喜讯,也甭管三七二十一,他俩率领众人鱼贯跳井。一番潜游,最终逃离岛屿。

 

等周边的景色大变,多出大量的头发般的海藻,冒出成群结队,像是跳动的音符的鱼儿时,众人意识到自己身处海洋了。

 

裴斑跟张三领他们往上潜去。钻出海面后,热烈的阳光混杂清淡的月光泼洒在众人脸上,像是仪仗队欢迎着大家的到来。

 

后头七人挨个破海而出。八个人漂浮海面,紧靠一块,抱团生存,这样据说能吓跑海底的鲨鱼,因为从海底看他们影子巨大。

 

头顶上空几只海鸥掠过,发出“呕呕”的啼叫。嗅着腥咸的海风,他们紧张的身心完全松弛下来,皆喜笑颜开。

 

可在海面如浮萍般漂泊不是长久之计,迟早会体力耗尽,坠入深海,成为鱼群的养料。八人该去向何方?

 

短暂的喜悦过后,裴斑和张三不约而同想到这个生存难题。裴斑眉头微微皱起,张三不动声色。

 

刚经大悲大喜,游了一路,身上的鞭痕泡在水里,痛上加痛。晒在阳光下的鞭痕,沾上海水,

血蔓延开来,好像一朵朵红梅。

 

没吃饭逃亡半天,八人均筋疲力尽,有一个竟然睡着了,不受控制往下沉去。好在裴斑和张三一人扯他一条胳膊,才没教他溺死。

 

海风绵绵,波浪起伏,几只小舟正缓缓驶来……

 

 

 

三、 叛逆

 

下午时分,东天的太阳过了鼎盛时,光线趋于柔和,和西天的月光交融,染得海面黄澄澄的。

 

左侧天际线上出现几个落叶般的黑影子,荡开水波,徐徐划来。原来是四艘小舟。

 

人圈右边的警醒着的人先瞅见小舟,害怕地呼出声:“有船来了!”

 

“他们来捉拿我们了!”一人把右手从旁人抓握中抽离,指向前边,然后惊悚地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裴斑顺着望过去,见驶来的小舟,打起精神。

 

张三见他们张皇失措,发笑:“怕啥?真是胆小鬼。那是我们的人!”

 

裴斑等人难以置信。

 

他们中有人想游走,有人呆望着天,裴斑却同张三静候来客。

 

等小舟们至边上停下,众人方看清四条舟上八个人的面孔,见没一张熟脸,确信不是追兵,才放下戒备。

 

裴斑和几个护航过商船的人,端详片刻,推测出他们是叛民,又提起警惕。

 

他们也穿着麻布衣服,一手拿船桨,一手握贝刀。张三似乎跟他们很熟,谈得热络。过会儿,他作为沟通使者,介绍双方给彼此。

 

裴斑对他越发惊惧,偷瞄他几眼,心想:“这人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我以前咋不知道呢?”

 

认识十几年的陌生人仿佛陌生人。他觉得在做一场很长的梦,周围人都是假的,自己也是假的。怅惘的他对所有人都生出戒备。

 

张三先上小舟,招呼朋友拉大家上来。

 

均分在四舟上,叛民掏出茅草簇扔给八人,让他们擦水。前者奋力划桨,后者歇够后,也陆续加入。小舟疾速回驶。

 

一时辰后,前方现出一座龟壳似的的黑色岛屿。

 

靠岸后,众人被领上去。沿一条小沟走到尽头,抵达了叛民的大本营,一处山洞。

 

就裴斑所见,岛上的环境较为恶劣,土地干硬,杂草都难生长,更别说树和农作物了。且遍地沙砾,踩上去很是硌脚。

 

“怪不得要靠抢劫为生。”裴斑心想。

 

跟着张三进入洞里,两旁洞壁各均匀挂着一排鲸油灯,使得洞内景物清晰可见。

 

走过蛇身般细长的有守卫的甬道,来到最深处,登时宽敞了许多。

 

前方摆着把石头凳子,两边各一纵木头凳子,角落里放着木头桌子,看起来像是个摆设凑合的大厅。

 

人来齐后,一个叛民到石凳子后传话,最里处被黑暗包裹的首领,从打盹中醒来。他走到灯光处,往石凳上一坐,露出真容,是个戴着扇贝面具的人。看身材,听呼吸,应该是男子。

 

足以遮面的扇贝上头戳了三个洞,露出他的眼睛和呼吸,不影响他见闻,却扭曲了他的声音。

 

他斯文地请大家入座。木凳充足,大家伙都有位置。

 

坐好后,他诱导性地问:“你们想必也发现了封剑的真面目了吧?”

 

“你们有所不知,我们这群叛民,全都是和你们一样的经历!”他饱含苦涩地说,带着哭腔。

 

随后他讲述自己和其余人反对封剑的命令,而遭到殴打、囚禁或驱逐,被逼上这黑岛的经历;再痛斥封剑几句;便托出意图:“我要扩充人手,反攻蜗岛!”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这话,每个字都能把地面砸穿;传进裴斑耳内,像是一颗颗火药,把裴斑惊得睁圆眼睛。

 

张三却嬉皮笑脸,拱手迎合道:“恭祝大人招兵成功,早日拿下蜗岛!”

 

“很好,不愧是我的好内应!”面具首领说破了他的身份。

 

裴斑等人有些恍然大悟。“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有几个软骨头,已经起身作揖,愿意加入叛民,还谄媚了首领几句。

 

裴斑这人带刺。在他心中面具首领和封剑是一路人,他不愿意归顺。

 

张三跑到他和另几个没表示的人面前,一通鼓吹首领的好,叛民的妙,事成之后给多少好处。且直击要害说他们已和封剑反目,成了仇人,没法回去了。另几人动摇,也起身拱手称臣。

 

只剩下裴斑了。

 

张三熟悉他,知道他是硬骨头,也知道他的软肋。于是低着头靠他边上,阴测测地说:“斑哥,你也不想蜗国入侵角国,你妹妹遇害吧?她可是角国的将军呢!”

 

几句话和绵里针一样,轻易刺破了他的心防。

 

裴斑也答应加入叛民。

 

接踵而来是一个月的试炼期。

 

裴斑等人在洗劫了几艘蜗国的商船后,通过了首领的考核,首领允许他们可以独立行动,不用什么举动都要汇报了。

 

一次抢劫满载而归,叛民们大摆庆功宴。席间坐凳子上的每人一木瓶果酒;首领自己干了二十多瓶,喝醉了,埋头桌上呼呼大睡。

 

被强拽入伙的那几位,包括裴斑都蠢蠢欲动,他们想着趁机抢条小舟逃走。

 

骨干成员张三瞧出他们心思,旁敲侧击地说:“这里吃好喝好,别的地方哪有这神仙日子?”

 

另几人想也是,收起小心思。裴斑却不动摇,他急着去角国报信。

 

张三察觉异样,把他叫出洞外,来到一处无人地带。他四下张望,察明无人跟踪,才悄声说出个惊天秘辛:“角岛铜矿下有个宝库。据说里面藏着条祖先留下的大船,足以让咱们出海远航,返回祖地。”

 

得知这天大机密,裴斑又惊又喜,嘴上难掩笑意:“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还有这回事?”

 

他对张三更加迷惑了,心里提防万分,想着:“他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又为啥透露给我呢?应该是其野心巨大,想自己夺了宝藏,乘船返回祖地。

 

他想到这,脊背凉飕飕的,看张三的眼神都凝重些。

 

但张三似乎是他肚里蛔虫,总能料中他心思,直白道:“斑哥,你知道的,小时候属咱俩最亲,你人品能力我也信得过。假如大船的事是真的,我一个人也没法开,肯定要帮手,你说我会找谁呢?”

 

“—嗯,过奖了。多谢想到我,我明白你意思了。”裴斑大概知道他的意图,但还是信不过他。毕竟此人心眼子和蜂窝似的,谁知道他有没有隐瞒呢?谁又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呢?

 

所以裴斑虚与委蛇,没跟他坦诚。

 

双方各有算计,勾肩搭背装作亲密地回到洞内继续宴席。

 

又一次打牙祭。这天,裴斑新制作出一张弓和十枝贝箭,带身上乘舟出海劫船。

 

这次抢的蜗国商船加强了防卫。一番厮杀,好几个兄弟差点折在这里。多亏裴斑带了造的弓箭,射伤了几名蜗国士兵,才占领了这艘运水和果实的三丈长的船。

 

张三要把船上七八人全推下水,被裴斑阻止。裴斑将他们全绑了,扔兵舟上,放了。

 

闹了点不愉快,胜在收获多。畅饮着清爽的水,吃着香甜的水果,大家伙很欢喜。

 

正庆祝中,“咚”一声巨响,船身猛烈摇晃,把船舱里的几人要甩出去。

 

众人冲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才发现原来是侧边有一艘商船在撞这艘船。

 

裴斑抬头瞧了眼对面的船帆,帆上写着“角”字。甲板上站着几名角国士兵,穿贝甲,执贝刀,眼神锋利,严阵以待。

 

为首的是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穿着贝甲,但手上拿着的是把铜刀。在角国地位肯定很高。

 

刚经历一场厮杀,众人体力差对面太多,谁也不敢轻举妄多。

 

士气昂扬的对面先发起进攻。女将军奋勇当先,一个箭步跳到我方甲板上,然后挥舞铜刀,砍瓜切菜般将众人的贝刀贝枪悉数斩断。

 

紧接着,几名男士兵陆续跳腾过来,一拥而上,将几名失去武器的叛民擒拿。

 

张三看向裴斑。裴斑会意,弯弓搭箭,朝女将军大腿射出一枝。女将军用铜剑一挡,贝头箭弹向一边,射入甲板,箭身颤动,“嗡嗡”作响。

 

后面又射了几枝箭,裴斑再伸手摸腰间箭筒时,发现只剩最后一枝箭了。

 

他犹豫再三,总算抽出箭,搭上弓,拈弦至圆满,射出那一枝箭。

 

“嗖!”

 

箭势迅猛,破开空气,笔直射向女将军。

 

女将军正欲用铜剑防御。箭却擦着她肩膀,射在她身后一个偷偷摸近,举贝刀欲劈她头颅的一个叛民的胳膊上。

 

叛民中箭,捂住肩膀,跪倒在地,疼得哎呦叫唤,嘴里臭骂裴斑眼瞎!正与叛民缠斗的士兵分出一个,过来用藤条将其捆了。

 

女将军抬眼望来,恰好与裴斑的目光相触。双方都莫名觉得熟悉,背部涌上一股暖流,直冲脑袋,灌向眼眶,泪不自觉地滚下来。

 

张三见他俩发愣,转而打量起女将军,察觉二人相貌相似,脑海内触电般亮堂:“那女的是他妹妹!”

 

“溜了!”意识到不对劲的张三抛下众人,往甲板下的一条小舟上一跃,解开绳索,便“哗啦啦”拼命划走了。

 

甲板上,叛民悉数被擒,只剩下裴斑像根长矛立着不动。几名士兵正欲上前,女将军举起小臂止住他们。

 

众人疑惑不解,待听见她喊出“哥哥”,霎时如遭雷击,瞠目结舌。

 

在他们的茫然注视下,裴斑与裴长情相向走近,紧紧拥抱一块。

 

士兵们不知如何是好,更加崩溃的是被捆着坐一圈的叛民们,他们刚还在骂裴斑的嘴全都张得能塞下两个拳头了。

 

兄妹相认,化解冤仇。

 

在一通长篇大论的解释后,长情同意释放部分蜗国叛民,但角国叛民必须缉拿回国,不然空手而归,会被国王李娇撤职拘禁的。

 

随后裴斑跟她上了角国的商船,前往角国报信,蜗国的商船一并开去。

 

 

四、 蝇头

 

 

在船上,双方无所不聊,从分别过后聊到近况,总算说清了这十年各自的经历。

 

在船舱的单人间里,二人坐在稍高点木板制成的床上,裴斑每每听闻妹妹说起自己当将军,为商船保驾护航,叱咤风云的经历时,总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妹子你太厉害了!真有出息,这么年轻就当将军了!当哥哥的我长脸了!”

 

“还配了铜刀,地位赶上王室了。”

 

他大吹法螺,把长情夸得脸红脑热,飘飘然快飞起来。长情经历过鲜血的洗礼,性格中固有的镇静让她克制住骄傲,示意哥哥别夸了。

 

裴斑没告知妹妹“蜗国备战”的事,怕妹妹烦忧,准备直接上报角国国王。

 

“砰咚!”船靠岸了,一行人下船。

 

踏足角岛的土地,举目四顾,裴斑感觉不算核心资源,角国的自然环境,与蜗国大同小异。无非蜗国植被茂盛些,物种丰富些。

 

这也很好理解,角国没有蜗国的湖泊,环境差些也属正常。

 

随妹妹走了一个多时辰,一行人总算来到角国王宫。王宫外观与蜗国的大同小异,门额位置刻有“卅”字徽记。只是左面没有炼铜的火炉,但有两名卫士看守;右面的湖泊则被一口矿井取代。

 

守卫进去传信,回来通知他兄妹二人可以进去,其余人等留守待命。

 

二人交出兵器,进入宫内。

 

裴斑见宫内布置与封剑的王国也没啥区别,便大胆走在前头,凭感觉摸到国王所在,想在妹妹面前表现一把。长情在后头劝他“走慢点,乱闯会出事的”。

 

他推开门,却撞见面具首领!

 

他嘴巴张大,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又噎了回去。

 

面具首领已得知他叛变的消息,只是发出深沉而宽厚的笑声,大度地道:“别在意,年轻人,走弯路很正常,年轻气盛易冲动,心意变化快嘛!”

 

他说得释然。裴斑却不信,他深感悚惧,觉得此人伪善。

 

二人正胶着着,长情后一步到。看见内厅门口对峙的两人,大为不解。

 

她站到二人间,左瞅瞅,右瞧瞧,见裴

 

长情回家后,卸下了将军的英姿飒爽,难得露出了少女的娇俏可爱。

 

“国师?”裴斑面色更难看了,心想,“他不是叛民首领吗?怎么还能当角国的国师?”

 

他觉得自己刚脱贼窝,又进匪巢,若不是妹妹在边上,早撒丫子狂奔了。

 

带着疑惧,裴斑硬着头皮,由面具首领领着,进入厅内。

 

二人朝拜后得到允许才敢起身。

 

国王李娇正坐上头,她皮肤白净,神态庄严,衣着典雅,宛然一位清修的道姑。

 

她发话,声音很慈祥:“你是长情的哥哥,对吗?把她接过来当天,我就听说你了。长情小时候还天天吵着闹着要见你呢。”

 

裴斑心事重重,一直注意着面具首领,对这话没听见似的。长情拉了拉他衣襟,他才反应过来,立马表示受宠若惊。

 

李娇问他有什么要事需上报。

 

他点头称是,着急忙慌把“蜗国备战,要入侵角国”的事说明。因太过紧张,说话都结巴了。

 

在场除了长情大惊失色,李娇与面具首领压根没丝毫讶异。裴斑意识到不对劲,他心里嘀咕:“难不成这面具首领早跟李娇说了?”

 

正想着,李娇摆摆手,厌烦道:“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长情见义母不开心,有些担心她,便速速拉着哥哥退下。

 

裴斑退到一半,却将胳膊从妹妹怀里扯出来,转身朝李娇大声禀告:“国王,我还有一件要事相报!”

 

李娇细眉梢微微挑动,问:“什么事?”

 

裴斑望了眼面具首领,做了个揖,开口:“国师——”

 

话没说完,面具首领插嘴道:“我想这位小兄弟对我有些误会,所以恳请国王陛下,让我向他私下解释吧。”

 

李娇对面具首领言听计从,应允了。她屏退众人,自己手肘支椅把手上,单手撑着脑袋,开始小憩。

 

出来大厅,面具首领拽着裴斑甩开长情,拐入位置偏僻的自己卧房。

 

屋内,他摘下了面具,露出真容,赫然——是裴斑的爹,裴钱!

 

这几天骇人听闻的事太多,把他整得焦头烂额,他已经有些习惯,甚而感到麻木了。

 

裴钱示意他噤声,然后向他娓娓道来自己假死和乔装混入叛民之中,爬到首领位置,又跑来角国当国师的来龙去脉。

 

简单概括如下:

 

蜗国商人裴钱跟妻子角国将军李柔成婚后,发现了两国国王的肮脏勾当:他俩奴役岛上的居民,两岛大部分资源被王室占了。这也是许多居民叛逃出岛的原因。

 

他俩试图推翻暴政,不幸被两国国王察觉。在联合绞杀下,他妻子李柔死了,死在她姐姐手里,但李娇对外说法是护航时,死于叛民之手。

 

裴钱则受到封剑的压迫,生意一落千丈,资产严重缩水。因无力反抗封剑。为了自保,他选择假死。

 

假死的他被放木筏上推进海里,远离角岛后,他划着木筏与前来接他的叛民会合,很快他成了叛民的一员。

 

本来他就多次资助过叛民群体,再加上很有手段,才五年,他就当上了叛民首领;并从上任首领口中得知角岛宝藏的秘闻,以及打开宝藏的方法。

 

时间来到两年前,他假意来到角国,一点一滴透露给李娇打开宝藏仓库的方法。并借助自己叛民首领的权力,控制叛民抢劫对象,保护角国商船。不懈努力之下,他赢得李娇信任,成了角国地位仅次于国王的国师。最关键的,他还让许多角国叛民通过回归的方式渗入角岛的各个角落,权势膨胀。终于,他成了角国实际控制者,李娇都要对他言听计从。

 

听完自己爹这些传奇事迹,裴斑按捺不住窥探欲,问道:“那么,爹,上阵父子兵,咱俩铁定一个战线的。你方便告诉我打开宝库的方法是什么吗?”

 

裴钱巡视一圈,这才神神秘秘,声若虫蚁地告知:“两个国王各有一把钥匙,钥匙只有苍蝇头大小,因而叫做蝇头。”

 

听完这话,他发出嘘声。

 

“两粒蝇头?”裴斑若有所思。

 

 

五、 狼狈

 

几日后,角国接收了蜗国一艘运满淡水和水果的商船。角国居民每人分到一桶淡水,当天饮用后,群发腹痛,体弱的孩童更是晕死过去。角国人员倒地近半。

 

形势不妙!虽早受裴钱提醒,心里有了预防,但国王李娇还是没想到敌方来袭这么快,手段这么卑鄙。

 

她迅速做出应对措施,扣押了蜗国商船和随行人员,再派出郎中挨个治疗病员,接着发表讲话,痛斥了蜗国的恶劣行径,最后发起征兵,筹备战事。

 

当夜,她在王宫召见了裴钱、裴斑和裴长情,对他们透露了两个坏消息:一、角岛上储存的淡水只够岛民喝一周;二、己方铜质兵器总共才十件。

 

听闻后一则消息,裴斑觉得匪夷所思,他用手肘碰碰身侧的裴长情,悄声问:“长情,你们这里不是有个铜矿吗?蜗国的全部铜矿石都是向你们采购的。为啥你们缺铜器呢?”

 

长情嘟嘟嘴,不耐烦地回复:“傻子,没见到我们这里没炼铜炉吗?”

 

裴斑茅塞顿开。

 

李娇在跟裴钱一番商讨后,先语重心长道:“裴斑、长情,你俩作为我的外甥,也该向你们母亲——角国最伟大的将军看齐,为国效劳了。”

 

再发布指示:“你俩追随国师,出征叛民岛。限你们三日内攻占岛屿,降服叛民,收获物资。”

 

裴斑蹙着眉头跟长情应和。

 

出来后,支开长情,父子二人在国师卧房夜谈。

 

裴斑疑惑不解地问:“爹,你和李娇说啥了,为啥她要求攻打叛民岛啊?还限时三天?我们这不是自相残杀吗?”

 

“我建议她的。”裴钱胸有成竹。

 

“啊?”裴斑更诧异了。

 

裴钱悠悠解释:“儿子,这你有所不知。现在三足鼎立,蜗国强势,据说人手一把铜刀;我们加上角国,估计也才20把铜刀,单打独斗压根不是蜗国对手。所以我决定跟李娇联手。”

 

“但我不想暴露身份,所以特意用了这瞒天过海之计。”他说话一断一续。

 

他说明道:“我已经让属下回岛知会了叛民团体,我作为叛民首领攻打岛屿。到那,咱们演场戏,他们投降,我们收走物资,携带俘虏回来。到时候,我们不就合兵一处了吗?”

 

感到父亲深谋远虑,裴斑心生敬佩,夸奖道:“爹,你真是我爹!”

 

翌日,裴氏三人分别率领一艘商船改造的战船——仅在商船表面覆盖了一层贝壳,便充作战船。统共三十名士兵,全配备了用裴钱祖上传承的手艺制作的弓箭,外加六把铜刀。于角岛而言,是掏空家底的一战。

 

船队按裴钱指引,一路无阻,行驶半日,抵达叛民岛。

 

裴氏三人身后各站一名手持铜刀的王族成员。他们站甲板上,能看见岸边,以张三为首的叛民们手持武器,身穿贝甲,严阵以待。

 

“演戏也要演像点。都不躲起来,站成一团,看着跟靶子一样,任谁都怀疑啊!”裴斑望见前头的熟人们,扶着额头,略觉尴尬。

 

到近前,士兵欲射箭,被裴钱阻止。裴钱抬手,食指一指,王族成员紧贴身后,一队士兵跟着他,健步下船;裴斑、长情依法照做。

 

到了岸上,面见张三,裴斑使了个眼色,张三会意一笑。然后,他们提刀上前,我方士兵杀声震天,王族成员拔出铜刀,刀芒闪眼,将三人砍倒在地。

 

裴家三人满盘皆输!

 

张三上前,一脚踩在裴钱头上;俯身将裴钱面具摘了下来,看清面目后,回忆半晌,醒悟道:“原来你没死!裴钱啊裴钱,你真是老狐狸!装死策划了这场大局。可惜啊,被我摘了桃子,输在我手上!”

 

裴钱咬牙,侧脸被踩得陷进沙子里,嘴里吃进好些沙子,血从嘴角渗出。他目眦欲裂,愤恨地喘着粗气!

 

裴斑贝甲被斩开,脊背被砍得皮肉外翻,血染红了一片沙地。剧痛袭来,他四肢抽搐,脑海内白茫茫的,良久才反应过来:“操!被卖了!”

 

他意识到一家人被算计了,凶多吉少。但他始终想不通究竟哪里出错了,难道张三一开始就知道父亲的身份?可是他的反应不像是知道父亲的身份啊!

 

在震惊中,血液不断流失,周围士兵在王族的指挥下,与叛民们握手言和,就地歇息。

 

王族当众宣判了他们叛国的罪名,周围人对他们三指指点点,有的更是发出哄笑。在震惊、不解、羞愤中,血液快速流失,他耳内嗡鸣,只觉得有一群苍蝇在吵闹,意识逐渐模糊,他昏死过去。

 

裴长情最无辜,最惊怖,也最惶惑,她一无所知,对发生的变故手足无措。她瞪向砍她的王族成员,再扭脸看向国师。听张三道破国师身份后,她觉得天旋地转,恍如梦境。她有些喜悦,起码爹还活着,又很伤心,爹又要死去,哥哥和自己还要一并死去。

 

砍她的王族成员是她表妹。其嫉妒她能担任将军,于是提刀又捅了几下。冰凉的刀刃捣碎她的内脏。最后,她留恋地看向哥哥一眼,瞑目九泉。

 

裴斑流下眼泪,心痛久别重逢的妹妹天人永隔,远超过肉体的疼痛。

 

这些暴徒结束歇息,起身开始搬运工作。待将物资搬完,两兵一组,分别抬着裴氏三人上船,启船沿原路折返。

 

归来岸上,裴斑父子被抬到王宫,裴钱见到封剑和李娇带着角国王族齐整整坐在议会厅里争论着。

 

父子被士兵放下,仰面躺在地上。他俩因失血过多,面色惨白,浑身冰凉,早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裴斑被冷水浇醒。

 

他眼睛艰难地睁开,气若游丝地看着喧嚷的王族们。

 

听声音,众人在商讨打开宝库后,宝藏归谁。最终封剑和李娇在室内密谈后,暂定五五分账。

 

封剑告退,披上黑袍带走了父子二人和长情的尸体。

 

乘船回程路上,封剑趁他俩还有气,猖狂地道:“哈哈!你们真蠢,李娇早和我联合了。还有张三那个墙头草,他谁都卖,野心太大,你们居然信他?”

 

“真是可笑至极!”

 

他继续讥讽:“李娇早就识破你是裴钱伪装的了。你跟她妹妹结婚,她哪可能认不出你?”

 

“所以从一开始,你们的狗屁计划就行不通!”

 

“宝藏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他放肆大笑起来,,表情狰狞。

 

天空阴云密布,海面风浪狂啸,隐约有暴雨要降临。

 

靠岸,上来蜗岛,封剑立马召人,站台上宣布自己抓回来三个叛民,并污蔑道:“知道吗?这对亲兄妹!居然在叛民岛苟合了!莫大的罪孽!该怎么处置啊?”

 

“火刑!火刑!”台下的愚民们七嘴八舌地起哄,如同一群疯狂蚕食鲸鱼尸体的可怜鱼。

 

封剑满意地看着受他摆布的人群。顺从民意,但还装作仁慈地挤出一滴眼泪,他下达了裁决:“将这对狗兄妹用火烧死!”

 

“你亲眼看着你视若珍宝的孩子死吧!”他下台,转到裴钱边上,弯腰低头对他阴狠狠地说。

 

他掐住裴钱脖子,把他扶起开,让他直视着两个孩子上火刑架。

 

众人把底座带轮子的火刑台推到兵营操练场上,须臾将裴斑和裴长情的尸体绑到一根粗圆木两面,再在台下堆满枯树枝,淋上鲸鱼油。

 

裴斑在正面,泪水划过脸颊,脸上感到一股暖流。他看着底下亢奋的人群狂乱地辱骂着他和妹妹,内心既酸楚,又为妹妹的贞洁受到诋毁而激愤。

 

背面的妹妹尸体,冰冷僵硬,头不屈地昂着。无人顾暇她的生死,只是审视她的模样,并发出粗言秽语。

 

蜗四手持燃烧正旺的火把,走过来,鄙夷地看了裴斑一眼,脸和死皮一样毫不动弹。在得到封剑手势命令后,他丢下了火把。

 

跟投入井水一颗石子,水面完全碎裂一样,火迅速蔓延,燃到任何能触碰到的可以燃烧的地方。火圈形成,和手指捏成拳头般,往中心的圆木汇拢。

 

二人被火舌吞没,人声鼎沸,又惊又奇地观赏着两个人类的烧烤过程。

 

裴斑和裴长情成为一堆焦炭。见证惨剧的裴钱双眼冒血,眼珠子竟“卟”一声跳下来一颗,在地上弹动几下。他跟着死了。

 

“呸!”封剑嫌弃地松手,尸体顺势倒地,他对跟自己作对十年的仇敌啐了口唾沫,而后发出冷笑。

 

火熄了,余烬冒着烟,风吹过还会闪现炙红。

 

“可惜,国师不知跑去哪了,不然也能欣赏到精彩的一幕。”故作悲悯,内心狂欢的封剑遗憾道。

 

 

 

六、鲲鹏

 

 

三天后,万事俱备的封剑率领五艘改造成战船的商船,来角岛谈判。他手执封存已久,祖先传下的铁剑,自信满满。

 

双方博弈之下,同意各执蝇头钥匙,去宝库开门。

 

封剑让封叔跟着;封伯坐镇船上,一旦二人有差池,立马率兵开战。

 

二人跟着李娇、李娇儿子来到宝库,宝库在王宫左侧,与铜矿呈对称排布。她叫人把土挖开,露出一个铜盖子,揭开来,下面是洞道。

 

李娇打着火把先下去,二人握着火把紧跟上,怕她耍花招。

 

洞道尽头是一处较宽敞的地穴,地穴前壁上是一扇两开的方形铜门。门上锈迹斑驳,积满灰土。

 

“好陈旧,一看就是祖先留下的藏宝贝的地方。”封剑心里感叹。

 

李娇率先上前,二人怕她临时耍诈,赶紧跟上去。

 

李娇和善可亲,泰然自若看上去好像一点恶念都没有。

 

她从腰间绸带子里掏出一粒蝇头钥匙,立时握紧,望向封剑。封剑为表诚意,让儿子从刀鞘里倒出钥匙。

 

李娇指了指两开的门。借助火光,众人见左右的半门中央各有个凹洞,洞口很小,不注意看根本无法察觉,但刚好符合蝇头钥匙大小。

 

“这是锁眼。”李娇介绍。

 

二人分列左右,约定一起上前按入钥匙,两人儿子都在后头焦灼盯着。

 

“三,二,”一齐数着数字,按数字走着步子,彼此生怕对面玩阴的。

 

“一!”

 

一声喊出,二人脑海内冒出无数念头,经过各种思绪斗争,得出最优解;同时向前迈去,两指拈着钥匙朝各自半门上的锁孔按去。

 

“嗒!”钥匙塞入。

 

空气凝滞,心脏猛跳。

 

在场四人都不敢呼吸,静候片刻,门总算“轰轰”地分向两边拉开了。

 

等门彻底进去岩壁,敞露内部空间,二人猴急地钻进去,举着火把的手来回游移,火焰摇曳,照得周遭忽明忽暗。

 

他俩额头黑线密布,再没有昔日的端庄镇定,手心汗涔涔的。

 

“不对不对!”封剑惊慌。

 

“不可能!不可能!”李娇抓狂。

 

门外两人见此也按捺不住,跟了进来;打着火把照耀四面的铜壁,竟发现这里除了漆黑,啥也没有,完全就是个铜盒子!

 

他们往前探进,终于碰壁了。四人胡乱摸索,想着墙上是不是还有暗门,或者想在墙上摸到点有价值的宝物,不至于自己白跑一趟。

 

“叮!”一声清脆的响动吸引四人注意。原来是封叔在墙壁乱摸,摸到了挂在墙上的物品,物品掉了下来。

 

四个火把循声往那处照去,四人定睛看去——地上居然静静躺着一把钥匙!

 

一把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钥匙!

 

李娇电也似地夺起来看,她披头散发,面容凌乱,形同疯婆子。

 

封剑去抢,子嗣也加入战团。

 

最终,封剑抢到钥匙,捡起火把,跑前壁上不断找孔眼。

 

找了良久,总共一米八高、一米八宽的铜室的前壁被他无一漏处地摸了四五遍。可全是光滑的触感,没找到一丝缝、一个洞。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看向上下左右四面铜壁。

 

四面墙壁早被李娇、李娇儿子、封叔地毯式摸了几遍,一无所获。她们三人靠着墙,瘫坐在地。

 

封剑不信邪,把另四面铜壁重摸了一遍,确信没有孔眼。

 

他像是见到了鬼,垂着脑袋,双眼布满血丝,往后退去,撞到前壁,然后和绸缎一般,靠着铜墙,滑坐在地。最后竟抱着头,“啊”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嘶吼着,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他不甘!他愤怒!他绝望!

 

终于,他崩溃了,快跑出铜室,捡起扔门口的祖传铁剑,左手抓火把,冲回来就是一通砍杀。第一个砍的就是他儿子,封叔被砍断脖子时,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眼里惊悚又迷惑。

 

手无寸铁的三人都被他砍死后,他杀红了眼,余怒未消,气力未尽,又冲上地面,见人就砍。

 

众人看他双眼充血,鼓凸出来,太阳穴处青筋暴起,一绽一绽,谁敢招惹,纷纷四散溃逃。

 

“嘿嘿,总算被我逮到了机会!”

 

张三踏在倒地的尸体上,跟只吃到鸡的黄鼠狼般露出阴险的笑。他先前偷偷摸摸跟他们进了暗道,在铜室口目睹了全程。

 

本来他的核心目的就是称霸蜗、角,对宝藏兴趣不大,自然乐得二国自相残杀。他对眼下的乱状无比满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心道,于是跑去假传王令,唤来封伯阻拦封剑。

 

亲眼见到封伯被杀,张三乐开花。救下几个蜗国士兵当目击证人后,他趁封剑滥杀无辜,毫无防备时,用弓射了他三箭,最后提刀上前砍下他头颅。

 

几名士兵对他感激涕零。

 

他捡起封剑的铁剑,带着几名人证回到蜗国船上,收服了多数人。见以封足公主为首的死忠们顽抗,他便约封足进船舱谈判。

 

封足公主太过单纯,轻易答应。蜗四强求跟随进来,护她周全。

 

天上的白云被染成黑色,像是狼群混入羊群,乌云渐渐铺满天空。起风了,海风在远方肆虐,只是近处还算安逸,缘此无人知觉。

 

进船舱后,张三从侧面偷袭,持铁剑砍向他。蜗四的铜剑压根不是铁剑的对手,本想招架,但在短兵相接,擦出几串火花后,铜刀被砍出缺口。

 

他扭头朝外头呼救,但来不及了,张三一刀结果了他,他张开的嘴和死鱼的嘴一样翕动着,却发不出声。

 

封足公主被血腥场面吓傻了,手捂嘴巴,头发掉下来挂脸颊上,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张三强暴了她。

 

完事后,他扇了封足一耳光,说封足是他的人了,要听他的话。

 

在给衣衫不整的她整理好衣物后,他扯她上甲板,搂着她面向众人宣布,自己和封足两情相悦,封足答应嫁给自己,自己成为王室,是蜗国的合法继承者!

 

又潦草几句,士兵蜗四图谋不轨,行刺公主,被他杀了。

 

不服的众人也服软了,跪下俯首称臣。

 

头顶上方,乌云膨胀,日和月为其遮蔽。它越积越厚,似要塌下来,风愈刮愈烈,像刀子在剐船!远处的风暴急速接近。

 

荣登王座,独揽大权。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攻打角岛。这也是在场众人的心思,符合蜗国的利益诉求。

 

于是一场荒唐的战争打响了!

 

双方惨烈厮杀间,浑然不觉天地已经大变色。

 

“轰隆!”

 

一道闪电劈开乌云,像是老天脸上暴突的青筋,雷声震慑得下方众人打了个寒噤,厮杀缓了一息,仍又上演。

 

“咔咔嘣嘣!”

 

地面摇晃起来,裂开一道道缝隙,缝隙被无数双无形的爪子在撕大,由岛屿中心蛛网般向周围蔓延!

 

“啊?地震了!”一堆杀得敌人自己满身是血,杀得敌人自己伤痕累累的小人们,意识到灾难到来,总算有人警醒,从战争中脱身,奔走呼号。

 

在天地的伟岸巨力面前,渺小的人类像是一只只蚂蚁,可他们却不肯像蚂蚁一样匍匐来躲避祸凶。于是上苍轻微的发发脾气,对人类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地震愈发剧烈,仿佛一只大手在捧着一个碗表演杂技,结果不小心失手,碗掉地上摔得粉碎!

 

岛屿四散八裂后,竟怪异地上涨起来。地面越来越碎,大量人掉进裂缝里,或者被倒伏的树木、房屋压死。到最后彻底岛屿越来越高,直到停止上涨,它已经变成了一根高塔状物体,终于地表全都和衣服一样破碎,覆盖于上、栖息于上的一切物体全都滚落海底,露出里面包藏的物体——

 

竟然是一只机械制作,一节节如同甘蔗,表面分泌浓稠黏液,将其打滑,使其看上去崭新光亮的触手!

 

与此同时,对海的蜗岛,发生了同样的变故——也被顶碎,露出机械触手。

 

国师米信早就逃离岛屿,此刻正划着一叶小舟,龌龊地笑:“总算来了!这一天总算来了!我的主人该接我回家了!”

 

叛民岛也难逃劫难,被整个顶起而破烂,但还残存着几片残破的土地,上面还有着人类的痕迹。它露出来的不是触手,而是乌黑坚硬、光滑锃亮的壳!

 

此时,日和月下的乌云斜移,露出发光体的各一边,使它俩看上去宛如眯着的眼睛。

 

由这双眼睛俯瞰这里,风暴肆虐、惊涛骇浪的海面此时浮着一只巨大的机械蜗牛:蜗岛、角岛崛起的两根柱子是它的触角,叛民岛暴露的则是它的壳。

 

这蜗牛似乎在用高耸入云的触角,吸收雷电补充能量。

 

“轰隆!”又一道雷霆劈下,给两只机械触角牵引,盘旋着灌输进去,从外看上去,走势好似一条缠绕树枝的蓝色藤蔓。

 

能量吸饱,机械蜗牛移动起来。它背负着巨大如山的壳,漂浮于海上,通过露在外的宽阔身体下,延展开来的钢铁薄面起伏来移动。钢铁薄面有点像随风飘扬的旗帜,又像是千万条浆拼组而成的无柄的大浆。

 

它的目的地是前方一座稍大的岛屿,似乎那是它的食物。

 

天空,刚洒下来零碎光亮的日月又被一片巨大乌云遮蔽。

 

这乌云巨大得甚至能遮住天穹!飘过时,天地黑暗无边。

 

这乌云却同它的同类不一样,居然还能下坠,等它下来,又见到日月光,日月光照在它身上,它的影子打在海面,能把这片海域吞掉大半。

 

借助光明,依稀辨出轮廓,骇然——竟是一只长得和雕一样的巨鸟!

 

最关键的,它也是浑身机械!

 

它朝机械蜗牛飞扑而去,张开大喙,啄到蜗牛,合上后,喉头一动,囫囵吞下。

 

底下,那国师米信见到机械大鸟,欣喜若狂地咆哮:“鲲鹏!你总算来了!接我回家吧!接我回到北溟!”

 

鲲鹏却丝毫没理会,它仿佛从不停留,永恒运动。它翅膀扇扇,风力巨大,两边形成巨大的风暴,海面激荡,海水翻了个儿,一个大浪将米信的小船盖住。落下后,再没呕哑的人了。

 

它跨海而来,负天而去。振几下翅膀,就是几场暴风,动一动鸟喙,便能吞噬山岳。

 

待它走后,它造成的风暴骤然平息。雨水降完,乌云退去,海面归于平静。

 

日月同光,照耀世间;海水蔚蓝,鱼翔其间;天宇澄澈,鸟飞于上。

 

只是再不见什么蜗岛、角岛、叛民岛,人类、战争、爱恨欲。

 

翱翔天顶的鲲鹏,来到一处秘境,胃部摇动,喙里吐出两块黑炭。两块黑炭被它主人把玩于掌心。玩倦了,主人开口,声音从莽古来,到未来去:“神说,要有来生。”

 

这两块黑炭像是两枚卵被投下凡间。时光流转,等待着孵化重生。

 

 

 

【机篇】

 

 

 

一、 机械

 

未来世界,人类摆脱脆弱的肉体,将意识导入机器,成为钢铁生命,机械纪元降临。

 

一块人造陆地上,两千万人居住在此。当中8%的人类都经过转移意识,成了“新人类”,居住在天上城中,不出意外,能够永生;其余人类住在人间城中,被称为“旧人类”,延续往昔的生活。

 

大量人口早在持续百年的人机大战中消亡,残存的两帮人达成和平协议,划界而治,互不侵犯。

 

这天,日月当空,万里无云,天上城靠着巨大的磁力悬浮于上,像是穹宇上长了张人脸。

 

上面高楼林立,道路交错,飞具环绕;边缘电网细密叠织成一个透明的防护罩将整座城市罩住,电网中心标有一个巨大的“卅”字;居住其间的新人类们每天的生活都是规律的三点一线:去站点充电、来岗位工作、回舱室休息。

 

裴斑是一名刚经改造的新人类,但他像是得了失忆症,怎么也想不起来身为旧人类时的点点滴滴。

 

职业是士兵的他接到上峰指令:“士兵裴斑,我是柯雪将军,现在命令你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潜入人间城,杀死逃犯王未来。”

 

伴随着电子脑内一阵电信号传入,他条件反射似地结束了边界站岗;骑上飞摩托,借助电磁力,射出去的子弹般抵达充电站;找到一处闲置的充电桩。

 

充完电后,他来到谍战部,选了套帅气的人形硅胶外套,穿在身上。皮套完全贴紧,严丝合缝,像是长在金属骨架上的人类皮囊,甚至可以逆向称之为“人类长了副金属骨骼”。

 

此刻的他减弱与外界相连的电信号,若不用检测设备扫描或者剖开他外壳,压根无法识别他的真身。

 

谍战部的员工冰冷地伫立旁边,他也回予冰冷,毫不理睬地走出来,跨上飞摩托,驶到边界,换乘磁悬浮电梯,下到地面。

 

在地面,他利用袖珍无人机和自携的反侦察装备,顺利避开旧人类的重重防线,来到了人间城。但他离目标所在位置还差一百公里。

 

人间城占地广阔,大街小巷四通八达,基础设施一应俱全;但居民楼十室九空,许多店铺、工厂都遭废弃,因无人修缮,显得破败荒凉。

 

“外层真是人少,连车子都打不到。”裴斑用电子脑搜索了这里的电信号,发现半径十公里内连稍强的信号都没有,接不上网络,因而没法网上约车。

 

他推测道:“估计要徒步到聚居区,才能见到人吧。

 

扫视一圈,确信无人,他才开足功率,将能量汇聚到腿脚上。强大电流通过内部的金属骨架,硅胶皮肉外面都能看见和蛇般蜿蜒着的蓝色电弧,双腿轻轻屈伸,即跃出七八米。他整个人疾风般飞奔起来,双腿快得看不到影子,像是鬼魅,身后激起一道浓尘。

 

他边飞奔,边用电子眼观测周围景象,以及用电子脑搜索电信号。

 

他见商铺招牌烧焦般黑乎乎的,看不清字样;居民楼下遍布荒草,楼上长满了爬山虎;学校墙壁上画满了褪色的骇人涂鸦;路过的工厂成了野狗野猫的窝,不时传来狗吠和猫叫;偶尔地面落下只麻雀,蹦蹦跳跳地觅食……

 

总算脱离无人区,来到了外层的人类聚居区。这里是贫民窟,充盈视野的全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类;分列四边,老旧还算稳固的居民楼里跟塞满衣服的洗衣机一样塞满了人。

 

裴斑在靠近这里时,放慢了速度,腿上电弧消失,逐渐能从跑出的残影中看见真实的腿脚,到最后他又和常人无异地行走起来。

 

“汪汪!”一条灰头土脸,脏污的毛发结成无数疙瘩,像是个用坏掉的钢丝球的黄狗朝他欢快地叫了起来。

 

他定睛一看,见这条流浪狗有些熟悉,没有驱赶。

 

流浪狗便一路尾随他来到贫民窟,它似乎被这里的人虐待过,看见个人就躲到裴斑腿后,裴斑有些无语,心道:“你怕他们还来这里觅食干什么?”

 

虽这样想,但遇到有小孩朝狗扔石块的,他都会踢走石块,再瞪回去。小孩被吓跑,他则重新板着一张脸。

 

“奇怪,我为什么会同情这条狗呢?”他愈发诧异,因为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清楚知道自己总是一名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优秀士兵。

 

没空细究,他检测到一大堆电信号,发现当中不乏强度不弱于他的。他估量:“这里估计还藏着狠角色,是和我一样的新人类,还是拿着高能设备呢?”

 

一人一狗往前走着,他脑海接入网络,发出打车的需求,有辆两公里外的飞车接了他的单。他在小广场找到处长椅上,坐下等待飞车的到来,顺带晒太阳补充能量。

 

贫民窟里穿着蹩脚西服、破旧裙子的,像是上世纪的访客的人们,装作路人在广场来回走,眼睛新奇又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他穿着城中心流行的防弹紧身服,这是上等人才能穿得起的高科技服装,贫民窟居民自然疑心他是前来视察,或者欺压他们的上等人,故而充满敌意。

 

小狗感受到这一双双刀子似的目光,怯生生地靠在他脚边,嘴里低咽着,随时准备厮杀。

 

“嗷呜!”

 

狗子察觉异常,身体拉满的弓一样绷紧,耳朵尾巴同时竖起,朝左侧两个在他俩面前来回走了三遍的瘦高个吠起来。

 

裴斑检测了他俩,发现他俩身上没电信号,觉得狗子大惊小怪,没想到二人下一秒竟各自从罩在竹竿身上的宽松衬衫里掏出一挺机枪,“突突突”朝他射来。

 

他一脚将狗踢远,然后蹲身,一个蛙跳过去,贴面朝二人胸口分别挥出一拳。胳膊里头机械骨架运转,释放巨力,砸得二人胸口凹进去些,倒飞几米掉在地上。他俩哀嚎一阵,嘴里流血,晕死过去。

 

人群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但还有人嘴角带着奸笑,用老式手机报了警。不消片刻,穿老式制服的警察开着警用飞天摩托,降临现场,拿扫描仪扫了下二人,确定身份,逮捕了两名罪犯。

 

警察还想嘉许裴斑两句,但巡视一圈,却见不到他踪影,原来他检测到有人报警,早早溜走。

 

 

二、机泪

 

 

怀抱小狗的他,此刻正躲在一栋荒置的楼房天台,静候着飞车抵达。

 

几分钟后四轮流线型小飞车确认位置,载上他。发车后,二手车子跟个嗓子里有痰的老头一样“呜呼呜呼”喷着粗气,发出怪响,引得楼下广场上的人们瞩目。

 

飞车借助尾气的推进,正欲离开这里,直窜天际;楼下人群中居然有人搬出来一门小坦克似的电磁炮,炮口对准飞车,想要弄瘫它。

 

裴斑通过声波检测,探听到是被他打倒的俩人所在帮派要报复他。他催促司机发车,司机却不怕坠落,狮子大开口,把路费抬高十倍,裴斑无奈同意。

 

随后,他在电磁炮即将发射的时候,从自己上衣胸口处掏出支笔,隔着车窗,朝地面电磁炮摁动笔头,笔尖瞬间射出一道电弧,打在电磁炮上。电磁炮瞬间浑身冒烟,里面“啪咔啪咔”地传出响动,有点像人的肋骨被打断。

 

司机俯瞰见这场面,有些后怕,不敢再提加价的事,也不敢兜圈子,全速直达目的地。但降落后,裴斑如约付了十倍车费。

 

司机诚惶诚恐地发抖着把车开走了,车子在空中也跟着他打哆嗦。

 

身处城市中层,头顶上方的飞车有了规模。前方零星矗立着摩天大厦和大量中等高楼,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穿着打扮也光鲜起来。

 

他将狗子放下,指了指前头街角的一处自动分类垃圾箱,示意狗子到那里觅食。狗子听话地过去了。只是它在刨翻垃圾时,什么都没吃。

 

他搜索信号,发现四面八方全是密集杂乱的信号,和刮起狂风的海面一样,一个大浪就将他淹没。幸好他有柯雪将军给的对象的详细坐标。

 

根据坐标,他迅速找到了位置,是一条商业街上的生意冷清的酒馆。走进去,酒馆里就一个顾客,正坐在吧台的高脚圆椅上,埋头喝着闷酒。

 

裴斑拍拍他肩膀。他抬头,裴斑扫描,确认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他东张西望,见酒馆里没别人。便招呼:“老板!老板在哪?”

 

面前那个喝酒的人散漫地应和道:“我就是老板,找我有事吗?”

 

他扭过头来,光洁的脸,颓靡的眼,嘴角还沾着酒沫子,一副衣冠楚楚又死气沉沉的奇怪模样。

 

裴斑问:“这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俩。”老板答复。

 

裴斑觉察出不对,但程式化的面孔冷若冰霜,他手抬到胸口处,伸衣服里攥紧那支笔。

 

酒馆老板看他一本正经的动作,觉得滑稽,于是发笑:“哈哈!小子,你没发现你都检测不到我的信号吗?还用电磁笔来对付我一个旧人类吗?”

 

他一语道破裴斑举动的多余,裴斑却不信,不肯放松警惕。

 

他举起酒瓶对着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随后将酒瓶递给裴斑,劝起酒来。

 

他莫名其妙的举动让裴斑更觉紧张,拒绝道:“我不喝酒。你知道我是新人类,新人类都是不喝酒的。”

 

他严肃的回答,让酒馆老板笑得更欢。酒馆老板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就是王未来。”

 

王未来说着,又饮了几口酒,接着把酒瓶倒悬过来,瓶子里只滴出几滴酒,显然喝光了。

 

然后他将酒瓶一扔,酒瓶落到木质地板上,在桌椅的腿脚间滚来滚去,跟只没腿的蜥蜴一样。

 

他再抬起双手,捂住脑袋两侧,使劲一提,人头外壳就被摘了下来。

 

裴斑错愕了会儿。王未来则自顾自娓娓道来一个悲伤的故事:“我和你一样,也曾是天上城的士兵。偏偏一次执行任务中,我爱上了名人间城的女性。”

 

他话语间难掩哀伤,机械头骨的眼眶振动,给人感觉要流出泪来。

 

他接着道:“我为了和她在一起,找上了一名顶级科学家,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将我的意识导入一具死去的尸体里。但是尸体很快就腐烂了。”

 

讲到这,他痛苦地揩揩眼睛,像是那里真有眼泪。

 

“可是那名科学家发现,只要将我的意识输入婴儿的脑干,保留其余机械部分,再把脑干移入,我就可以部分成为人类。”他继续道。

 

似乎想到了很痛苦的事,压抑的情绪失控,他“哇”地哭出声来,即使无泪也让人揪心。

 

他停顿会儿,才补充:“谁知此事被上峰得知,他们派来士兵将我的恋人杀死,我躲过一劫,但成了这副模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听闻这些,纵使机械化的裴斑的心冰冷如钢铁,也唏嘘不已。

 

王未来戴上了人头外壳,起身去吧台拿了瓶酒,用大拇指指甲一顶,开了盖痛饮起来。

 

外面却响起几声急促的狗叫,他朝门口看去。王未来却仿佛没听见,继续喝着他的闷酒。酒水通过铁皮管道,在他心头淌过去,打了个转,流到不存在的胃里,让他铁石做的心肠有了点温度。

 

脏兮兮的流浪狗冲了进来,神色仓皇,急促甩着尾巴。裴斑明白它示意这里有危险,让他赶紧走。

 

他正准备离去,王未来先前朝地上扔的那个酒瓶,滚到墙边时,铁片遇磁石般撞向墙角。墙角的一块木质地板给撞得凹下去,触动了开关,埋在屋下的电磁炸弹瞬间引爆,电磁风暴刹那席卷整条街,处在其中的电子设备均遭破坏。

 

王未来体内大部分还是机械,但脑子不会有事,趴昏桌上。裴斑倒在地上,他临失去意识前困惑地望向眼神空洞,同样瘫倒的狗子,心道:“我明明检测不到他的电子信号。”

 

他闪亮的眼睛失去光彩,机体不再运转。

 

事后,柯雪将军通过外交手段回收了裴斑的尸体,将其修复。调试一段时间,确认正常后,再投入使用。

 

三、人狗

 

 

裴斑重启后,像是新生的婴儿,脑内一片空白。他接到了一条命令,下人间城猎杀一名逃犯。

 

接到指令,重复以往操作,只不过换了张新的英俊皮囊,没人认得他。

 

他按部就班,一路顺利抵达了目标所在——一处大戏院。半途又有条脏臭的流浪狗牛皮糖似地粘着他,他觉得熟悉,带了一路。

 

将狗放外头,他进入戏院,一通搜索电信号,发现目标正在舞台上表演,舞台上正演出的是《木偶奇遇记》,已经演到末尾。

 

台上总共三名演员,分别饰演“匹诺曹”、“仙女教母”和“驴”。

 

观众席基本坐满了,和排排牙齿上的蛀虫般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这出剧目。

 

裴斑的程序式里写着“隐秘”,告诉他不能当众刺杀,那样会把事情闹大。

 

所以他找了个空着的座位坐上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观看演出。实际上,他努力检索着电波,想从剧院的人山人海里找出那个目标。

 

他逐一排查,终于确定目标在舞台上,是扮演“仙女教母”的那个演员。

 

熬了五分钟,演出谢幕,观众散席。等观众走光,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磁暴笔,径直朝台上的“仙女教母“走去。

 

走到她跟前,“匹诺曹”的演员跟“驴”的演员一齐拦住他,问他上台做什么。

 

他不理会,将“磁暴笔”对准了“仙女教母”。外头狗吠声响起,那条满身灰土,毛都打结的流浪狗竭力朝他跑来。

 

他没收手,磁暴笔却从中断为两截,前头那截跌落在地,他大惑不解。站他前头的“仙女教母”的演员却摘了人头外壳,露出里头的机械头骨。

 

周围那两演员丝毫不惊诧,“仙女教母”直言:“我从王未来那里听说过你,一只被利用的迷途羔羊,陷入轮回无法自拔。”

 

语罢,她唤来小狗,抱起它,在它颈部用力一拧,再往上一提,竟也揭下一个狗头外壳。露出的钢铁颅骨里面,隐约能看见活生生、白花花的狗脑。

 

她捧起狗子到裴斑面前,在他面前晃了晃,提醒道:“想起来了吗?”

 

裴斑的电子脑嗡嗡作响,记忆的海洋不断沸腾,他被潮水淹没。在几次翻涌过后,他恍然想起自己曾是名人类士兵,在人机战争中遭俘虏,才被改造成机器,重新投入战争,成为了新人类的打手。

 

而自己人类时躺养的狗一直跟随自己,哪怕自己变成机械也不离不弃,自己改头换面也总能认出自己来。但是他的情感却逐渐丧失,乃至遗忘了自己的狗,只因为“新人类”否定“感性”!

 

“仙女教母”交代了一件事:“在你某次执行刺杀我的任务时,你的狗跟在你身边,它为了保护你,被杀死了。你却冷酷地丢下了它的尸体。于是我将其脑移入一副机体内,变成如今的模样,它才得以幸存,又与你结缘几次,试图唤回你的感性。”

 

“你明白了吗?自始至终,你都是只是被利用的工具。像你这样的工具在天上城还有许多,甚至所有新人类都是工具。只因新人类经过改造,泯灭了感性。”

 

她耐心解释,最后掷地有声地宣告:“我认清了这残酷的事实,才脱离天上城,来到人间城组织反抗力量,试图唤醒更多的机械。”

 

“来吧,成为我们的一员,壮大我们的力量,改变理性主宰一切格局!”她激情澎湃地煽动道。

 

在她一番宣讲下,裴斑先是感怀,又觉得迷惑,最后是茫然。他想自己愧对这条狗,于是从她怀里接过它往外走去。他想陪陪他的狗。

 

后头“匹诺曹”和“驴”不断地问话:“站住,你到底加不加入反抗军?”

 

“问你话呢!”

 

几次三番都是得到沉默,二人失去耐心,确信裴斑不是可争取的对象;在“仙女教母”的授意下,捡起地上的电磁笔的前半截,接在“仙女教母”的法杖上,朝抱着狗子的裴斑来了一击。裴斑跪倒,低头与怀里的狗同时瘫痪,再被拆解后,宣告死亡。

 

五年后,反抗军发展壮大,与旧人类组成联军,朝天上城发起进攻。又经过五年的鏖战,联军获胜,一个极度感性的社会诞生。

 

千年后,人类灭亡。

 

日月隐去又明亮,璀璨接暗淡。天上某处,神说:“要有戏剧。”

 

他将两片装有意识的芯片投入凡间,两个灵魂又开启了新的轮回。

 

 

 

【兽篇】

 

一、 虎蛇

 

人类绝迹万年后,植被覆满地表,禽兽充斥其间。

 

某处茂林,参天的粗树拥挤如盒里的火柴,搭配枝条像是千手巨人,点缀叶片仿佛遮天大伞。藤蔓缠绕,鸟兽安巢。林地上铺着层厚重的黑色腐质。

 

穿行林间,时而见到倾斜的大段土面,或者隆起的小丘,透过岩土依稀能辨出是倒伏的人类建筑。

 

密林角落有一个由两幢坍塌建筑交叉形成的洞穴,穴口上方刻有“卅”字徽印,废弃的人类居室组成其内部空间。文明时代人类争得头破血流的房产如今一钱不值。

 

洞内一只母虎腹部破了两个窟窿,血汩汩往外冒,它艰难产下一只幼崽,便死去了。

 

虎崽连脐带都没断。母虎额头忽然闪光,蓝色光束打在虎崽的前额,引着虎崽蹒跚爬到右边一块砖石上。它趴上去,那块砖石开缝射出一张指甲盖大小卡片,没入虎崽额头。

 

虎崽意识脱离混沌,过电般拥有智慧。它可以听懂人语,颅内芯片助它接受电信号。

 

在启智后,母虎额头芯片发出指示:“咬。”

 

虎崽呆滞片刻,会意,低头用乳牙慢慢咬断脐带。

 

旋而,母虎额头芯片亮光,发出下一道指示:“吃。”

 

虎崽思索会,反应过来,缓爬到母虎流出的血泊旁,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血液。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后续几天虎崽都是靠饮用母亲的血生存;血液凝固,那就按芯片指示,用爪子沾些清晨洞内结出的露珠,涂抹血迹上,继续舔食。

 

待到母亲的血喝干,母虎额前芯片又于夜间发出光亮,吸引来一些小昆虫,喂养虎崽。

 

虎崽长成幼虎时,母虎尸体都烂成一滩泥了,但尸臭依然吸引来大量昆虫为幼虎捕食。母亲仍旧尽着母亲的职责。

 

一年后,虎崽在母亲庇护下长成健壮的小虎,而母虎尸体早已成了一具枯骨。芯片则一直发出指令,禁止它走出洞穴。

 

小虎抬起爪子,将母虎额骨上的芯片挖了出来。具备智慧,茁长一年的它,通过简单手工,用母亲的几绺毛搓成根细绳,用母亲的一点皮做成小袋子;然后将芯片放进袋子,绳子串了挂脖子上。

 

当晚那条蛇又来了。它之前也来过几次,只是逗留片刻便爬走了。

 

此刻,它嘴里吐着猩红的信子,迈动四条短腿,碧绿的身子看上去几乎贴地,匍匐着爬到洞口。

 

它探头探脑,线状瞳孔散发着幽寒,盯着深暗的洞口,良久才用电信号朝里头喊话:“洞里的朋友,你还好吗?可否出来,和我交个朋友,咱俩一起聊聊天呢?”

 

小虎在洞内宽敞的空间玩耍。经过近一年探索,它已经摸清了洞内情况:通过一条狭道,会来到四通八达,和魔方格子似的大量房间。虽然黑黢黢的,但里面有挺多好玩的钢桌铁椅,偶尔还能捡到一只坠地的蝙蝠吃。所以贪玩的它不舍得离开家。

 

颅内芯片接收到外面蛇的呼唤,它好奇,欲出洞一探究竟,垂在胸前的芯片发出警告:“不!”

 

听闻禁令,小虎打消了它大胆的想法。

 

它扭头朝洞口走去,边走边用芯片向蛇发信,问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

 

蛇收到信号后,吻部的信子吞吐更快,回答道:“你还活着?”

 

蛇皱了皱眉头,假如它有眉头的话,心里犯嘀咕:“这母老虎不是被我害死了吗?怎么还活着?”

 

小虎径直走到洞口内沿,都能闻见蛇腥味,发出的电信强了许多,它警惕地问:“什么意思?咒我死吗?”

 

蛇的一条前腿往前挪了挪,发信,狡猾地说:“我明白了,你应该是小虎,我认识你母亲。”

 

随后它爪子往后又退了下,试探性地问:“你能让我看看你的模样吗?”

 

正值晌午,日月同天。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过细碎如鱼鳞的叶缝,照得林地一片祥和,能清晰看见洞口上方的“卅”字,洞内近侧也有些可见度。

 

小虎不顾胸前芯片反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光影里,蛇看见了它羊般的体型,放松警惕,但仍畏葸不前。

 

它诱惑道:“小虎,你降生世间,肯定还没吃过鲜肉吧?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着肥美的鹿和马。你出来,轻轻松松就可以吃到小鹿、小马的肉了。”

 

小虎的本性难改,对食草动物的鲜肉的渴望,受到勾动,咧开的嘴流下来哈喇子,脑内幻想起自己捕杀一头小鹿,大口吞咽鲜肉的场景。

 

胸前的芯片适时警醒道:“不。”

 

像是挨了一闷棍,小虎清醒过来,转身退回洞内暗处,朝蛇发信道:“你说的那些怎么证明呢?要不你给我抓只小鹿过来,让我享用吧。”

 

小虎话语带刺,蛇有些沮恼,四爪抓进地面。

 

但它犹豫会,应承下来:“可以,过几天我给你送来一只小鹿。”

 

发罢消息,森然的眼睛冒出寒光,快爬走了。

 

小虎恢复活泼,将一切抛之脑后,钻进洞深处,自娱自乐起来。

 

两天后,蛇又来叫门,果真叼来只死去的兔子大的鹿崽。小虎受不了鲜肉的诱惑,不听芯片劝阻,来洞口边跟蛇交谈。

 

它发信:“看样子你还有点道义,挺守承诺的。好,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小虎利令智昏,虎目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只仿佛睡去的鹿崽,不断磨牙。

 

蛇咧嘴,信子伸得老长,像是在阴笑。它大方地把鹿崽推到洞边,可头贴近洞口时,像是挨了针扎,骤地后缩。小虎眼睛被食物占满,丝毫没察觉这一幕,用嘴将鹿崽拖进来,亢奋地啃咬起鲜肉,发出“叽里咕噜”的咀嚼吞咽声。

 

它吃到最后,发出“嗷呜”的吼声,声荡四野,威震密林。鲜血和生肉的刺激,像是一颗火星溅上干柴,彻底点燃了它嗜杀的本性,食欲洪水决堤般泛滥。它需要更多的肉填喂。

 

蛇见它上钩,信子吐得像是随风飘舞的红绳。它发信,敦厚道:“朋友,你慢慢吃,别噎着。你吃不够,我过几天才给你带来只。”

 

撂下这话,它阴嗖嗖地钻回密林深处,到尾尖隐没在荆棘丛里,小虎胸前芯片闪烁,电信严告道:“守。”

 

沉浸在进食快感里的小虎心智迷乱,压根就没听见。

 

 

二、出洞

 

后续一月,四脚蛇总是隔三岔五地送来一只死兔子或者死羊羔或者死鹿崽。饱餐鲜肉的小虎一步步堕入欲望的深渊,克制不住本能,再也吃不下昆虫和蝙蝠。

 

每到饥饿,蛇没及时送来食物时,它总是狂性大发,咆哮着要冲出洞穴,幸好有胸前芯片安抚,将好几次脑袋都伸出洞的它拉回来。

 

这天,蛇又给它送来份餐食,是新玩意——一只羽毛红绿夹杂的鸟类,体型颇大,够小虎吃一顿。

 

它正欲大快朵颐,头顶上方响起阵阵高亢尖利的啼鸣。蛇闻声,像是见了鬼,吓得立即钻入厚密的荆棘丛里,消失不见。

 

小虎将头探出洞,抬眼望,见是一只大鹰在林间穿行。

 

它遇到空旷地带,滑翔片刻;飞入促狭地段,收拢双翅,落在树上,在各条紧挨着的树枝间,用粗壮的双腿,跳挪起来。铁钩般的爪子让它牢牢立在树枝上,精巧的身子让它在杂乱的冠盖里穿行如履平地。

 

它敏锐地发现地上那只死鸟,头朝下,喙在前,箭一样劲射而下;待到半空,敞阔无阻时,翅膀伞般撑开,缓冲落到死鸟边,抓起死鸟;与洞内张望的小虎对视一眼,发信:“你当心点,那个小偷很可恶的!”

 

话罢,它凶蛮地朝后方荆棘丛剜了一眼。小虎不解它话中深意,但见它单爪钳住死鸟,像挂个锤子一样拖着,晃晃悠悠往上飞去。起飞刹那,地上落叶都被扫起不少。

 

它身影很快隐没树冠间。

 

躲在荆棘中的蛇终于探出脑袋,用信子在空气里伸来卷去,确定没有大鹰的气味,才整个现身。

 

它对小虎抱歉道:“小虎,我这捡来的死鸟被大鹰抢去了。这顿害你没吃成,不好意思。”

 

青涩的小虎听着它诚恳的话,真以为它对自己厚道,难为情地表示:“你一直送我食物,我欠你这么多,哪能怪你呢?”

 

“下次我抓点东西请你吃吧。”小虎傻乎乎地说。

 

胸前的芯片发亮,告诫道:“坏。”

 

小虎没理会,对着蛇热情地示好;差点走出洞穴,跟蛇碰碰身子了。

 

蛇瞅了眼小虎胸前装皮袋里的芯片,黄色的眼仁动了动,扭身走了。

 

等双方再见面时,已是小虎饿了六天,第七天。它实在受不住,不听劝告,闯到外界,在附近林地兜了圈,逮到只老鼠,就几口吃光。

 

头次自己捕猎,跟以前抓虫子和捡蝙蝠吃完全不同,咬断老鼠脖颈的那刻,鲜血喷出,流遍口腔,让它无比酣畅。

 

吃完老鼠,它又捕杀了一只雉鸡,骨头悉数咬碎吞下,剩下一地鸡毛。猎杀和鲜血唤醒了它的本能,它内心膨胀成了气球,浮于天际,只差一阵风,便能将它吹飞。

 

蛇来了,似乎早就来了,目睹了小虎猎杀的全程;只是一直藏着,没被小虎发现。

 

它信子垂下,细细品味着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味。嘴角露出它不该拥有的笑意。

 

小虎注意到它,它才爬小虎跟前,对小虎发信:“很好,很好。这才是猛兽该有的气势,你又成长了。”

 

它语重心长地说,像是个见证了在自己栽培下子女成才的长辈。

 

小虎对它很是亲昵,在它身上蹭了蹭,真拿它当良师益友了。

 

忽然,它话锋一转,提及往事:“你见过你母亲吗?”

 

小虎一愣,晦暗、模糊、腐臭的记忆片段翻动的扑克牌般涌出脑海,再缓慢拼凑出几段完整的记忆。

 

“我是喝母亲的血长大的!”它心里痛苦羞愧又无奈地喊。

 

气氛陷入沉默。良久后,它才难受地开口:“见过,你想说什么?”

 

蛇说:“它是我朋友。你想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

 

小虎不愿提及这些,但对母亲的死充满疑惑,极想一窥究竟;劲头调起来,快速主动地问,电信强度提高了档次:“什么?它是怎么死的?”

 

蛇徐徐吐着信子,故意晾它一下,等它急不可耐,才缓缓发信道:“你母亲是被一头牛顶死的!”

 

它的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小虎的心潭,小虎情绪翻江倒海,杀气陡增,前爪要把泥壤挠穿。

 

顿了下,它才恨恨地问:“那头牛在哪?我要咬死它!”

 

胸前芯片闪亮,一道电信传进颅内:“停!”

 

小虎早就为兽性主导,丧失理智,它哪管这些,持续追问:“那头牛在哪?”

 

蛇才一字一字地答道:“在林子的小溪边,跟我来!”

 

由它领着,小虎来到了小溪边。

 

蛇歪歪头,信子指向一只威猛的公牛。

 

这公牛牛角硕大,又尖又硬,身躯像是小山,四腿跟柱子一样,蹄子能跺碎岩石;随意摇摆,驱赶蚊蝇的尾巴强韧有力,像是钢鞭。

 

小虎露怯了。

 

蛇看出它惧怕什么,蛊惑并指引道:“以你现在的身体,肯定斗不过它。但是,它有个孩子,就是那边的小牛犊。我把牛犊骗到林中,你再捕杀,不就报仇雪恨了吗?”

 

小虎虽觉得手段不光彩,但兽血滚动,复仇心切的它哪管这些;觉得法子可行,便同意了。

 

蛇本来就跟这几头牛认识,跟小牛犊更是交往密切;施展自己最擅长的蛊惑之术,没几天便把小牛犊骗到了远离小溪的地段。

 

蛰伏已久的小虎一见这身材同自己相近的牛犊落单,都不等蛇的信号,战车般迅猛冲出,朝前方扑咬过去。

 

蛇赶紧溜入荆棘丛,空地上只剩下小牛犊。它哪见过这阵势,吓得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小虎压它背上,嘴巴张到颌骨所能撑到的最大角度,咬住了牛犊的粗大脖子。然后它就像一件披在后者身上的斗篷,任其怎么甩也甩不掉,怎么挣也挣不脱。

 

它死命咬着,尖利如凿子的牙齿已将牛犊脖子处皮肤咬破,只等磨破筋肉,磨断血管了。

 

天上一声尖利啼鸣在四面八方回荡,一只大鹰避开树冠层,穿过层叠的枝条,降落这里。

 

它浑圆的金色眼眶的眼睛扫视一圈,最后停在藏有蛇的荆棘丛上;旋即倾首阔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接着抬爪扯开荆棘丛,将鸟喙探入,去啄蛇。

 

蛇四爪飞快抓挠地面,掀起一堆黑土。它急速向前跑去,抵不过雄鹰展翅,扑腾一跃。大鹰两爪一张一合,即牢牢将它扣在地上。蛇还在挣扎,四爪在土里挖出深深的沟痕。

 

小虎眼中,就见其一只爪子踩着蛇头,一只爪子抓着蛇尾,威风凛凛,像个大侠。

 

这时,远处闻气味,听鹰鸣的几头壮牛找过来。为首的公牛牛头从树丛穿出,探望这边,见厮打之状;发狂地踩踏树枝,撞歪树干,朝空地上缠斗的二兽冲来。

 

见到扎向自己,明晃晃尖利的一对大角,小虎被吓到松口,掉在地上,一个打滚往边上躲闪而去。

 

公牛还要追逐,大鹰却叫住了它们,并解释起事情原委。

 

它说:“我作为活在森林最顶部的,一切事都看在我眼里。”

 

接着,它挺着结实的胸脯,用电信公正严明地告知大家:

 

“一切都是这条该死的蛇引起的。它贪图外人的芯片,妄想得到两枚芯片,实现它的野心。可惜据我所知,两枚芯片并没有多大作用。”

 

“但它不知,便在年前挑拨离间,让老虎跟公牛打起来。结果老虎受重伤,产下一只虎崽后死去。”

 

“蛇见奸计未得逞,发现洞内老虎换小虎后,又生出一计:再度煽风点火,引诱小虎出穴,跟牛犊厮杀。等小虎被赶到的公牛杀死,它就可以渔翁得利,获取小虎的两枚芯片了。”

 

“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我全程监视着它。谁要它经常偷我的食物吃呢?”

 

说罢,公牛首领给小虎发信,歉疚道:“原来你是那只老虎的孩子,真对不起,我顶死了你的母亲。可打斗的事,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生死看天意。”

 

小虎不愿释怀也不肯饶恕,它怨恨又戒备地地盯着公牛,再瞪向蛇。

 

随后,在众兽洋溢怒火的眼睛的注视下,大鹰宣判了对蛇的裁决,它郑重地道:“我不杀蛇,我要让它受尽折磨!”

 

“有什么比残缺地活着更痛苦呢?”

 

它环视一圈,见众人没有反对意见,它便抬起踩蛇尾的左爪,挨个掐住蛇的四腿根部,条条扯断。

 

终于,蛇沦为了一种无脚的动物,它拖着鲜血淋漓的残破身躯,扭曲着走了。

 

大鹰飞走,动物散会。小虎和公牛的梁子还没了结。

 

埋恨于心的小虎长成了大虎后,杀死了年老力衰的公牛,吃光了它的肉。长成壮牛的小牛犊又展开复仇。

 

直到它腹部被戳了两个窟窿,躲到洞穴内,胸口的芯片闪闪发亮,它又听见母亲慈祥的教诲:“爱。”

 

它结束了自己悲壮的一生。

 

蛇闻到血腥味,知道它重伤濒死;仍觊觎它的芯片,却在洞口逡巡,不敢入内。

 

它遗憾地想:“可惜啊!我是受核辐射变异的生物,没法进入里面。不然我就拥有三枚芯片了,和那只鹰一样强大。那只鹰自己却不自知。”

 

“整片森林也就一百只动物拥有芯片,每一只我都惹不起。”它盘着身躯,愤恨地道。

 

“对了,那母老虎之前和公老虎一起住,公老虎的芯片没想到给它儿子继承了!”

 

蛇吐着信子,心里讥笑,明知得不到芯片,还巴望洞内不舍得走。

 

百万年后,猛兽纪元结束,神收回了两枚芯片,问:“还有其余的神吗?”再将芯片投入凡间,等待着命运的齿轮转回原点。

 

 

【神篇】

 

 

日新月异,众生众灭;

 

周期循环,演化不止。

 

神明指路,科技点树;

 

兽人机神,神人机兽。

 

始即是终,终即是始;

 

文亡道消,蛮荒崛起。

 

诸神年纪,新的篇题;

 

肉身成神,各显威能。

 

海空宇陆,东西并举;

 

开天辟地,神话流谱。

 

男称夸父,女名嫦娥;

 

嫦娥奔月,夸父逐日。

 

男的向东,女的往西;

 

魂灭身死,共赴光明。

 

抵达圣殿,得遇神明;

 

追忆往事,问及奥秘。

 

 

以下为两地同时发生的故事:

 

巨大的鲲鹏在天穹撑开双翼,纹丝不动,宛如一座天平。它左翅托着月亮,右膀支着太阳。从地面仰望,分列东西的日月像是两只眼睛,而鲲鹏的头颅则像是一个鼻子,鸟喙是鼻尖,鸟目是鼻孔。

 

 

太阳宫(月亮殿),裴斑(长情)问神,你叫什么名字,神说:“我有名字,也没有名字;曾有无数个名字,现有一个名字。”

 

祂说:“日月当空,日月为明,你们在凡间看见的日月是我观测世间的双眼,就叫我明吧。”

 

裴斑(长情)遂称祂为“神·明”。

 

裴斑(长情)问及往事,祂答:“轮回只是个游戏,你只是轮回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是我虚造的。”

 

裴斑(长情)得到令人失落的答复,心灰意冷,走出宫门,难舍地回头一瞥,见太阳宫(月亮殿)的匾额上刻有“卅”字。数度轮回的记忆汹汹涌出,他(她)猛地记起,这不是每一世自己所遇建筑上必有的符号吗?

 

他(她)转身闯入宫殿,问及神·明对这点的解释。虚无缥缈,看上去像近在咫尺,又像是远处天涯的神·明悠悠回复:“我也不知道。”

 

“究竟是我同你们一样是假的,还是你们同我一样是真的呢?”

 

“真(实)还是假(虚),这是个问题。”

 

“但答案并不重要。”

 

神·明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碗迷魂汤灌入裴斑(长情)嘴里,他(她)晕晕乎乎,仿佛陷入了一个圆圈中再也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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