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四章）

4 You know I could be just fine out on my own every Friday

第四章 每个周五就算一个人孤身在外也完全没问题

本章节5400字

护士一个个病房走来，给每个需要换药的人仔细认真地换好药，给行动不方便的老人清理身下脏污，还让两个调皮的小孩回到自己的床位。对刚上班没多久的的她来说，虽然照看这些病房很累，可是一想起严肃的护士长，又赶忙打起精神来。她因为早上迟到刚被说了一顿：“你的迟到，后果就是其他同事必须兼顾你这边的事情，也就影响了别人负责的病床！”。

现在可不能再犯错了。她一丝不苟地走向下一个房间。那是一个淋雨昏迷，还发高烧的女人。不知道她醒来没有。

护士打开门看到叫姚蔚的患者，已经醒来，在床上把玩着一个发出幽幽绿光的小船。感到一丝诡异。她正准备去叫医生，却被姚蔚叫住。

“你好，你知道送我来的人去哪了吗？”姚蔚急切地问道。

护士走进来，温柔地回答：“哦，那男的好像是你的同事吧，知道你病情稳定之后，说是公司还有事就走了。”

“我这是什么情况？”

“你由于疲劳和高烧昏迷了。不过现在高烧已经稳定下来，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等会我叫医生过来跟你说吧。”

姚蔚道谢，过了几分钟后，医生来到病房。

医生说了很多，姚蔚慢慢理解，这次病倒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而昨夜受凉后心情的压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留下了“注意防寒，保证休息。”两句话后，医生离开了。根据医生的嘱咐，她的身体承受着长期的亚健康状态，心理也处于压抑中，造成心律失常，贫血等症状。此外，这位经验丰富的医生仅仅聊了十几分钟，就发现姚蔚心理上的压抑已经积累了很久。而这种心理压力可能已经外化到身体器官的功能上。医生描述起这些器官的运作方式，给姚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些病症让她必须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只好先跟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姚蔚躺在病床上，呼吸着消毒水的味道，想着从前妈妈也是这样无可奈何地躺在病床上。不过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痛苦的呕吐，姚蔚并没有强烈的症状，只是偶尔猝不及防的心口痛。大部分时候完全可以自己慢慢活动。同病房的还有一对老人，这对热心的老夫妻让姚蔚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如果妈妈还在，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到了中午的时候，雨后的闷热在室内沉积。老奶奶打开窗户透了透气，冷倒是不那么冷了，唯一不舒服的是潮湿燥热的空气。姚蔚怀恋夜晚清凉舒爽的感觉，更重要的是，那时吴云在自己身边。

鸟叫声从窗边传来，婉转动听。窗户上昨夜的雨滴已了无余痕。老爷爷坐在窗下的轮椅上，捧起一本书为老奶奶读着，姚蔚仔细听，好像读到一首诗。

“逝去那场雨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可能斑驳的叶有她的曾经描绘

寂寞的夜什么都没有准备

即使请来阳光也是无味呵，无味

这个夏季缓慢流失着青翠

亦如你收回，送我的明媚

真的好想在这雨中酩酊而醉

梦一场梦 或许会有拥抱你的机会”

听着诗句，姚蔚拿起床上的浅蓝色纸条，“下次下雨的时候就会回来”，好浪漫。有些时候，等待也是幸福的。

5月20日

生活从繁忙的工作一下子转向无聊的躺平，姚蔚甚至有点不习惯。还好身旁有一对话痨的老人，让姚蔚至少不那么寂寞。张敏知道姚蔚一个人在这里，从住院第一天开始，每天都会抽时间来看望她，之前她就在生活和工作上对姚蔚一直多有照顾，也经常邀请姚蔚去她家里吃饭。她看中姚蔚诚恳的性格，如今在很多岗位其实还有对女性的偏见，即使张敏丈夫是中层的领导，很多事情她年轻时也是经历过的，所以张敏对姚蔚一直多有爱护。很多工作上的事也都真诚告诉姚蔚。这几天也帮姚蔚从家里带来一些衣服和日用品。时间过得很快，每天都在打点滴，几天后感冒已经完全好了。不过由于贫血的问题还需要继续住院。这天午后，姚蔚正在与老爷爷聊天，张敏来了，姚蔚连忙欢迎。“小姚啊，你躺着就好，不用起来。”张敏把刚买的水果放下，坐在床边，“今天精神不错啊。感觉咋样？”

“感冒恢复的挺好，不过医生说我有点贫血。”姚蔚伸伸胳膊，“你看，我身体已经没啥影响了。其实我自己觉得就算现在回去上班也完全ok。这几天工作忙吗？”

“自己觉得可不行，得听医生的。工作嘛，还是那样，瞎忙呗，哈哈哈。你就不用担心了。”原来张敏暂时接手了姚蔚的工作，马上要换主管了，业务也不算很多。随后又聊了一会她家的孩子，张敏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时旁边的老爷爷要出去做检查，张敏站起来给他让了让路。等老人出去后，又坐回姚蔚床前。她的笑容敛去，皱起眉头。

“小姚啊，你年轻，工作又认真。你知道我一直是推荐你接替我做副主管的。不过前几天你出了那个事情后，风向就有点变了。”

姚蔚并不意外，脸上露出苦笑，“那我们部门副主管是谁？如果张姐你升主管的话，是有其他部门的员工调进来接替吗？”

“你听我说，昨天我跟我家老付去饭店请孙总吃饭啊，陈总和徐伟也在，还有咱们部门的那个陈权。聊到换主管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徐伟最近一个多月一直和陈总走的很近，一个劲地夸陈总的侄子年轻有为。甚至开玩笑说应当接替自己直接当主管。”张敏的老公付明和陈总都是中层领导，孙总级别比他俩还要高一层。

“陈权？”姚蔚万万没想到会是他，公司还没有哪个部门有25岁的主管。当主管肯定是不可能，部门里还有张敏坐镇，但是副主管...

“孙总说陈权还是太年轻，我们部门还有你嘛。而陈总估计是避讳，也附和着他的话。陈总肯定是想让他侄子当副主管的，虽然说陈权经验不足，也并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对陈权这年轻人来说还是应该在一线岗位多学习。”

姚蔚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好静静听着。

“陈总说完后，徐伟接过话头，他说到你生病住院的事情。还说男人就应该多承担点责任，不能把重担推到女人的肩膀上。陈权这小伙子确实机灵，当场就表示当上副主管不会辜负领导信任。还说希望领导能给年轻员工更多的机会。另外吃完饭后，老付告诉我说，徐伟这次调动并不是平调，而是去陈总那边当副总了。怪不得徐伟这么卖力地帮陈权。”

姚蔚之前在几次饭局接触过孙总，对他来说陈权刚好是投其所好，他就是喜欢这种有活力，敢出头的员工。而对于徐伟，她庆幸自己没有在陈总面前质问他。两人恐怕早就有所勾结了。

既然尘埃落定，姚蔚咽下失望，对张敏笑着说：“没事啦。你看我还没当副主管就住院了。要是真当上怕是要累趴下。现在还是先修养一下身体吧。”

“也是，先别考虑那些事情了。把身体恢复好再说。”张敏剥开一个橘子递给姚蔚，“住院期间有什么事情跟我打电话就行。”

又唠叨了一会家里的琐事后，张敏离开了病房。两个老人还没有回来。病房里只有姚蔚孤单地躺着。她收起了笑容，垂下头。即使是张敏面前，她也不想表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不管怎样，只能依靠自己。没有人能给她想要的安慰。她只好把所有的悲伤统统压在心底。

在这盛夏的午后，明明如此闷热，姚蔚背后却浮现一丝凉意。也许是一种长久以来的努力被轻易否定的无奈，也许只是孤独感。天色昏昏沉沉的，夕阳发出橙色的光不讲道理地温暖着每一个人。

姚蔚无力地躺在床上，看了眼手机，时间显示2022年5月20日，周五，双眼无神地看着病房的天花板，本来住院休息让她放松了一点，可惜现在又疲惫起来。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工作中去，她觉得自己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在这里躺平，她必须坚强起来。可脑海中回想起刚刚张敏说的事情，失落难过无奈，种种情绪又袭上心头。一阵寒意掠过身体，姚蔚闭上了眼睛。心中的火焰被脆弱包裹住，该如何重新燃烧，为何大多数人都有所依靠，自己却只能依靠自己，好不公平。姚蔚长舒一口气，双手摊开，忽然触碰到那张纸。

“下次下雨时我就会回来。”

病房里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吴云的字迹撕开了纸页，笔画无声跳动着，顺着手指进入血管，随血液流动，沉静温和的暖意贯穿全身。姚蔚这么多年第一次确确实实地产生了想要依靠别人的冲动。以往，她总是有所顾虑，毕竟越是爱一个人，那个人离开后落差感也会越大。姚蔚并不怕独自承受，因为总能习惯孤独，她最怕的是得而复失的落差会让自己崩溃，就像当年失去妈妈一样。可姚蔚这次无法控制地幻想写下这些字的吴云的手指，穿过皮肤，嵌入心脏跳动的肌肉，心房心室，动脉静脉，握紧了她的生命源头。心口的痛又发作了，世界变得迷离，而姚蔚享受着这种疼痛，疼痛越深，她越感受到心脏的跳动，感受到活着的渴望。这就是姚蔚总能保持坚强的原因，她总能欺骗自己，从孱弱中汲取力量，过于完美的自我防御机制。

任何脆弱的感觉，抱怨的情绪，都是自己的矫情，我必须打败他们。姚蔚偏执地默念着。因为这种紧张感，心脏痛的越来越厉害了。姚蔚已经几乎动都不能动，紧闭着眼睛，也发不出声音。她强忍着心口的疼痛伸手去拿床边的水杯，没事的，不过是一时的疼痛，也许喝口水就能缓解。她伸出手，手边的纸却被碰掉在地上，随着纸页的远离，所有的想象，血液里的字迹好像也同时从身体里抽离。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说好的，下次下雨就会回来呢？一股怀疑的风吹过姚蔚的全身。

吴云真的存在吗？

突然想起这，让姚蔚全身颤抖，比心的疼痛还要可怕，比活着本身都要痛苦。

他到底是谁？他的神秘，他出现的时机，他指挥雨停的能力....每件事都如此离奇。强行去思考，姚蔚大脑一阵眩晕。

手终于碰到了水杯的那一刻，知觉丧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病房门口停下。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一阵雨的气息扑面而来。姚蔚有些睁不开眼睛，只听见脚步向自己走来。她听见衣服的摩擦声，有人坐在了自己床边。姚蔚的手还在床边伸着，悬在空中，这时手指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潮湿和温热，她的一只手被握住，随后水杯也被这人送到了自己另一只手里。

这熟悉的触感，是吴云。姚蔚拼尽全力张开双眼，眼前正是吴云那苍白的，仿佛已经看过千百次的熟悉的脸。委屈的眼泪从姚蔚的眼睫挤出来，吴云帮姚蔚坐起。

“怎么了？心口痛又发作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心痛？”姚蔚嗓子很不舒服。

“先喝口水吧。”吴云看着姚蔚喝水，继续说：“我听医生说了你的情况啊。抱歉不能一直陪着你。”

喝了口水后，嗓子终于不那么干了。姚蔚问道：“你说，下次下雨就会回来。听着雨声，我等了你好久。”

“哈哈，是我迟到了。本来想要下班后赶快过来，可惜有点事情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到。”他的笑容，依然如同深海中的阳光。

“我刚刚还以为你并不是真的存在。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而已。”

“怎么可能，小傻瓜。”吴云用苍白的手触摸姚蔚的脸颊，“闭上眼睛，用心感受，我比你的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加真实。”

真正的手指温度从脸上传来，姚蔚闭上眼睛露出了微笑，有所依靠真是太好了。她又一次流出了眼泪。眼泪从颧骨上的皮肤滑过，落在吴云的手上。吴云的手也变得湿润。姚蔚感到如此温馨，病痛和伤悲都缓缓消散着。可是那湿润的感觉却开始变得奇怪了。

湿润地有些过分，

过分，不安，

不安，睁开双眼。

因为他的手开始变得透明，一节节骨头从透明的手里逐渐显现出来。接下来是袖口也变成了水包裹着的样子，整个手臂，身躯，肋骨，胸腔，肺，心脏，头颅全部成了透明的。每个透明的器官都在各司其职清晰地在眼前运作着，如同深海下的人形水母。可是人类的骨骼比水母要恐怖多了，最后吴云整个人都变成透明的流动着的水形人。不！怎么会这样？你是我的世界一切里最真实的存在啊！可是吴云只是笑着，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变成了人形的水流。而且水在吴云的轮廓中不停鼓动，好像他的形体只不过被一层泡泡包裹，随时会被这不稳定的水流撑开。一旦撑开，所有的骨节都会散落一地。吴云会死的！不可以！我需要你永远活着。

这一切让姚蔚想要尖叫出声，可是嗓子发不出声音。只剩下惊悚诡异的直觉贯穿大脑。窗外是黑暗的天空，暗淡的路灯光芒穿过窗户，在吴云，或者说这团诡异的水中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姚蔚突然意识到吴云的双手还紧紧抱着自己的脸颊。湿润温暖的水在渗透自己，流到自己的脖子下，像是血在流淌。姚蔚想要伸手，可是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也是透明的！节节指骨起伏在水手掌中，浮游。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要把头往后缩，可是吴云的手掌依然纹丝不动紧紧握着自己。姚蔚双手抓住了吴云的手，四只手都是湿滑无比，一用力，两个身体竟一齐爆炸开来。水花四溅，水流如血在病房的地上蔓延。姚蔚惊声尖叫。

猛地睁开眼，是隔壁病床的老奶奶，她坐在自己床边。

“姑娘你总算醒过来了。是不是做噩梦了？刚才一直在尖叫。”

姚蔚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双手，手还是原来的样子，还好刚才的一切都是噩梦。接着姚蔚又看看四周，地面竟然有一大滩水，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问：“这....地上的水是怎么回事。”

老爷爷拿着拖把走过来，“应该是你不小心把水杯碰翻了。不过你先冷静冷静，我来拖拖地。”说完就开始收拾。原来是自己刚才努力想要拿水杯时刚好晕倒，把水杯碰翻了。

“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姚蔚惊魂未定地回想着刚才的梦，瞥见老爷爷拾起水杯，正要把床下那张湿透的纸扔进垃圾桶，赶紧叫住他。

拿回这张纸后，纸上的字已经完全被水浸湿，分辨不清写了什么了。姚蔚笑了出来，感慨这诡异的梦，笑梦中脆弱的自己。真是太不正常了，明明都硬撑了那么多年，怎么会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呢？我一个人也可以，不需要依靠任何人。过了一会，姚蔚心口不痛了，精神也恢复了正常。走到窗边，路灯的光芒照过来，天黑了。窗外空气还是像张敏来之前那么闷热，看来并没有下雨，刚才的雨声，水形的吴云，都是梦里的想象，于是她又踱步回到床上。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办理出院手续。每个周五就算一个人孤身在外也完全没问题。

闷热的空气，让姚蔚出了点汗。湿润的脸上，仿佛还残留着手指的余温。

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