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死亡》-第一部分-第20节 背景
天鹰大道上,有太多的人。琪乐逆着人流走了一个小时,试图联系上秘密会议的其他成员。每走一步,都有人伸出手来触碰她。他们呼唤着她的名字。
“你是她吗?”他们问,“你是她吗?”
“继续走,”她说,“去北方。”
他们都必须继续前进。这是服务祂的唯一方式。继续前进,怀揣对未来的坚定信念。相信祂知道的比我们更多,相信祂的眼光超越了我们凡人的视野。继续前进,这样祂的设计才可能完成。
她听见隆隆的声响与尖叫。纳维斯商业区的玄武岩柱子崩塌在街道上,砸进了庞大的人群。有些人死了。
她屏住呼吸。难道这也是设计的一部分?蒙受苦难是设计的一部分?我们必须要靠忍受苦难来证明什么吗?够格的人才能生存下去?用死亡淘汰那些不够资格的人?
她痛恨自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痛恨信仰与理智产生的抵触。为了不让自己尖叫出来,她必须相信祂有着更为宏大的背景,相信她所受的苦难对祂来说是有意义的。或许我们正是为受难而生?或许我们的目的不仅仅在于受难,还在于通过受难而得胜?
她想起了洛肯在离开她前去组织后卫时说的话。
“帝皇是人类的坚盾和保护者,幼发拉底,但祂的坚盾是什么?我们。是我们。这种关系是相互的。祂保护我们,我们的信仰与坚毅也保护着祂。人类与帝皇,帝皇与人类,我们为一体,灵魂彼此相连。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否则我们就什么也不是。”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初真理。不要迷失在自己的痛苦中,而忘记了更宏大的背景。如果一切都可以分享,那没有什么是不堪承受的。这真是典型的阿斯塔特思维方式,他将这些话道出,仿佛这一切只是稀松平常的道理。可话说回来,加维尔·洛肯一向与众不同,在一切开始的时候,他就一直陪在她的身旁。
她想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还是像纳撒尼尔·伽罗一样,成为了这场战争中另一个悲惨的受害者。
她爬上柱廊高处,逃离拥挤的人群。从这里,她能看见宽阔的大道。那么多人。一切都积满灰尘。有些人失聪了,有些人因听觉冲击而目光呆滞。有些人需要被别人搬运。几乎所有人都用破布蒙着双手和脑袋,既是包裹伤口,也是从不断的轰鸣中保护受损的耳朵,从灰尘中遮眼口鼻双目。这么多人蒙着双眼,形成一条条人链,他们手牵着手,一个拉着另一个。
盲目的信仰(Blind faith)。我们不需要看见未来才能前进,我们只要一起前进就可以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托在胸前,下意识地做出了当年她拍摄照片的姿势,想要拍下面前这一幕。有那么一瞬间,她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目光敏锐,客观地观察并记录一切的记述者。她已经远离这个身份很久了,可她的本能还在。天鹰大道的景象称得上是一幕值得纪念的画面,那是当年的幼发拉底·琪乐,知名的图像师渴望捕捉到的那种画面。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客观,她才被选中担任了这个劳苦的角色。这即是她的能力——后退一步,看清稍纵即逝的瞬间,并意识到这骇人的惨相也不过是某个宏大的,不可见的整体中的一小部分。
又或者,她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她从扶壁跳回到街道上,匆匆走向大道与格拉西斯大街的交叉口。格拉西斯大街上的人群要少些。她必须找到几个扬声器,再回去指引人群穿过喷泉区和迪奥多圆环,以减轻南边不断淤积的人群压力。
几只队伍从格拉西斯大街上向她迎面走来,拖拽着从塔维安拱门燃烧的工厂中抢出的一辆辆装着枪支和弹药的货车。秘密会议从一开始就在做这项工作,向前线守军运送弹药和修补好的武器。这是一项累人的工作。货车沉重,侧面印着MM226的字样。这些人被一队队栓在一起,驮动着与他们不相匹配的货车。他们全都蒙住了眼睛,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梦魇般的景象,不会逃离岗位。每一队都由一名没有蒙住双眼的人引导,其中离琪乐最近的是个年轻姑娘,她看见琪乐,便向琪乐喊了起来。
“我们要去鎏金步道,”她说,“我们能走这条道吗?”
琪乐摇了摇头。年轻姑娘转头向队伍喊话,于是其余人放下挽具,趁机进行片刻的休息。后方的其他队伍也陆续停了下来。
“天鹰大道人满为患,”琪乐说道,“奇洛斯也一样。没有道路可供通行。”
“那我们这些东西该怎么办呢?”姑娘指着货车问道。
“到蒙塔尼大道(Montagne Way)去?”琪乐建议道,“或者去欢欣阵线?那里的帝国之拳和圣血天使急需补给。”她耸了耸肩,“要不就把它扔在这儿吧?”她最后又补了一句。
“扔在这儿?”姑娘怒道。
“你已经做了很多,”琪乐说,“如果你沿着蒙塔尼一直往下走的话,那……我觉得你可能回不来了。”
“但这是必须的,”那姑娘说道。
“是的。”
“我不会放弃。”
“我不是叫你放弃,”琪乐说,“我们正努力把人群引向这边。让所有人往北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太多人了。你可以继续赶路,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我不会放弃的,”对方又说了一遍,可话音细如耳语。她的眼中有泪。
“还有剩下的吗?”琪乐问。
姑娘哼了一声。“我们把能带的都带上了,”她说,“所有能装走的。还有更多东西,但大部分车间都关闭了。塔维安就这样了。MM341着火了。MM226也不能混合了。”
“你原先是凯瑞尔的人,对吗?”琪乐突然问道。
“什么?”
琪乐伸手指着钉在对方肮脏罩衫胸口处,纯度标签下方的那张破烂纸质授权令。一个粗体的“I”依旧可见。
“辛德曼的人之一?他的新记述者?”
“是审讯者,”年轻姑娘说道。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也是其中之一,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
“我是琪乐。”琪乐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女士。我知道你是什么。”
“你知道?王座在上,那就请你告诉我吧。”
“你是希望,”姑娘说道,“是我们寄托在帝皇和人类事业上的希望。辛德曼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他真这么说过?”
“他还说你说的什么话都别信。”
“凯瑞尔可真是聪慧……”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信,至少现在不行,”姑娘说,“现在不行。女士,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说我们应该放弃时我感到那么沮丧。如果希望都放弃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名字是什么?”
“莉塔·唐(Leeta Tang)。”
“为什么不做审讯者了,莉塔?”
“我没有不做,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些事情更重要。”唐疲惫地指着货车。“何况,”她耸了耸肩,“谁会想要记住这个?”
“凯瑞尔没告诉你吗?”琪乐问。
“哦,他说过。一堆鼓舞人心的长篇演说。什么多恩大人说过,嗯,记录一段历史的行为将确保有一个未来人们能读到它。真是意境深远,颇具乐观主义啊。”
“那你怎么看呢,”琪乐道。
“我还是不觉得有人想要记住这个,”她说道。
“我同意,但事情不一样了,”琪乐道,“我刚才问你,为什么停止做审讯转而运送军火,因为……因为我们会根据需要而改变。把炮弹运到前线很重要,或者说曾经是重要的事。然而,现在帮助无助的人们离开杀戮区或许更加重要。这不是放弃希望,而是务实。”
“你相信还会有未来吗?”唐问。
“我正努力相信,”琪乐道。她时常想到这个问题。“我还记得我和远征舰队在一起的时候。和……荷鲁斯在一起的时候。王座在上,我几乎没法说出他的名字。这一切都曾关乎未来。我们设想过未来,它也一度看上去光辉灿烂。可现在,连想象它都变得无比艰难。但我还是想要想象点什么。我们都必须想象。如果我们能想象出一个未来,我们能设想的最好版本,或许我们就能借此将它实现。我不会再奢望它有那么光辉灿烂,但我认为它总归能比这一切,这……这显而易见,不可避免的结局要好。”
“大家都在谈些废话,”唐说道,“你注意到了吗?唉,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大概是命在旦夕之人的闲聊套话吧。不过是些闲谈。一开始,都是些对未来的回忆……你知道的,什么‘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去看我姨,我就回高原或者安提波巢都’,“我等不及再见我弟弟啦”之类的……可现在,人们谈的只有过去。就好像我们被困住了。人们甚至不再说自己记得什么什么,而是谈论那些大概已经死了的人,确定已经死了的人,仿佛他们还尚存于世。就好像他们把过去变成了化石,想要抓住不放……”
她的话音逐渐低落下去。
“我不会是疯了吧?”
“不,我没看出这一点,”琪乐道,“我注意到,你刚刚谈到对未来的回忆。”
“说了吗?我可能是太累了。”
“不,莉塔。我觉得我们被困在了现在。我害怕真的是这样,字面意义上那种。我的时钟昨天就停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退一步讲,你知道今天是哪天吗?”
唐摇了摇头。
“我认为我们遭受的侵犯不只来自物质领域,”琪乐道,“我认为……还有来自玄学层面的。时间和空间都被扭曲,已经放缓甚至停滞了。现在成了永恒,过去仅仅是一种记忆,没有任何价值,未来也无从谈起。有人曾经写过,‘除了现在的希望,未来没有其他任何现实’【1】。”
“是辛德曼老爷说的吗?”
琪乐笑了。“不,但是他告诉我的。一篇非常古老的文章里的。我想说的是,希望包含着未来,它正是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比一车炮弹更有威力。”
“然后你就要告诉我帝皇有祂的计划了?”
“天呐,凯瑞尔还真没少谈到我,对吧?”
“大家都在谈论你,女士。”
“好吧,那我就说了。我认为祂确实有个计划,而这取决于我们是否相信它。我们对它的希望,我们对它的信仰,将令它实现。我们就是那个计划,那个计划就是我们。这不是两样东西。倘若我们消亡,帝皇的计划也不会成功。祂的计划就是我们。”
“要坚持这个想法可真难。”唐说道。
“我知道。这并不容易。听着,有些秘密会议还有可用的通讯装置。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或许我们就能联系上前方的人。通知他们我们这里还有弹药。让你的队伍休息。或许可以把货车挪到路边,这样人群就能通过了。”
唐点点头。
“计划真的是我们啊?”她又问。
“一直是,”琪乐答道。

【1】此话出自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