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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琐忆 在人间

2022-09-18 15:42 作者:梅梳骨  | 我要投稿

异于同龄人的性格和喜好或许是不讨喜的。三年级时,自从小学第一任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的叶老师给我们讲了性格内向的高材生杀死同学事件,我因同样文静被后桌的小贞视为潜在的凶手。“你不爱说话,将来杀了我们怎么办?”

不爱说话只是因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对我来说,找到和人聊得开的话题难比登天。通常是别人聊得兴起,我插句话便让话题索然无味。不知道在他们聊值钱的铜钱古币时,我说保留至今的珠宝肯定更值钱,到底错没错。我说完倒被鄙视了一番。懒得自作多情再聊了。至于我带头聊的情况,我完全成为自恋的孤独的演说家,没人愿意听。

我能聊也仰仗了吹牛皮。这次我对同桌孙同学吹牛,说我家养两条狗,一条管前门,一条看后门。尽管孙同学对此表示了“这很搞笑”、“听起来有意思”,聊天又终止了。实际上我家这时只有一条狗,也没有建前后门。故意说前后门,是因为我认为这可以让我看起来像个有钱人,有前后门的房子至少应该别墅级别,所以有前后门的人家听起来有钱。

其实我家有过养两条狗的日子,可是并不富裕。

04年2月初,阿狸升级做了母亲。我倚靠狗窝一块御风寒的薄木板,看着窝里的她盘成圆团,舔舐幼崽。巴掌大的小东西趴睡在她肩背,鼻头粉红,两耳微赤。我视线里共有黑、黄、花的三只。黑、黄毛色的两只看起来较瘦小,一会儿功夫便滑进了阿狸的白毛丛中;那只黄白两色的花宝宝倒被阿狸喂得圆滚滚的,凭着一股优越的蛮劲,一度霸占阿狸棕黄茸毛的后背。

黑、黄、白三色皆出自阿狸。这点不算发现的发现,后来老被我曲解——一切归功于作为主神的阿狸的伟大创造。小小的他们三只既是阿狸的精巧手艺的展现,也是异世界的新神。 我眼前,新生命即将开启三个新的世界。

毛团子似的三只现在各个双目紧阖,不谙世事,令我想到遗落人间的天使。天使?这种比喻若是放在人类婴儿身上,我认为多有牵强。如今用来形容他们,我竟不觉违和。他们就是天使,是阿狸和我们家的小天使。

我越想越欢乐,似乎忘了早前看待新生儿的偏见,似乎忘了我有多厌恶产妇和婴孩,甚至厌恶曾是婴儿形态的自己。

之后没过几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始于阿狸离开狗窝,她多天来首次外出。我搞不懂大人们所谓“大狗出去了,快拖出小狗瞧瞧”,或是“别被大狗看见,否则它会咬人”。他们也如此行事了。趁阿狸还在外头溜达,爷爷移开了狗窝外侧的薄木板,妈妈拿着把扫帚来扫小狗。就在扫到被狗狗挤出窝外的破垫子时,阿狸回来了。她眼见垫暖的小窝和几只宝贝受到威胁,猛往窝门冲去。“它这么早回来?”妈妈拿开了扫帚。爷爷立刻将薄木板移了回去。我仍不解。爷爷的迅速动作和阿狸不相上下,移向狗窝的木板撞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见阿狸露在我们眼前的后半身扭动了下,大白尾巴跟着方才卡住的腰身缩了进去。

大人们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们拖出小狗的计划实施在下一件事里。彼时二月,春暖花开,开学前的下午阳光照着我们和匍匐于台阶上的那三只。不,其实有四只。我们之前未发现的那只黑斑白毛的小花狗,极其瘦弱,小得像刚从娘胎里捞出来,不曾喂饱。等我们在阳光底下发现他时,他气息全无,早死了。望着收在簸箕里的小花狗,垃圾混着堆作坟茔,阿狸垂着头不时地嗅嗅看看。我想她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和她同样难过。

新生即入死,生命之重飘如絮。

成活的三只全养家里是不现实的。那个年代也好,如今也罢,我们都养不起。小黑团送给了歆儿家,算狭义上的“返祖归宗”。黄团子由表弟小杰带去他们家,小狗狗将面临一个全新的环境。剩下的那只又圆又肥的花宝宝留在了我家。可是我知道放在今天,家里养下两只狗狗,即便一大一小,依然是不小的压力。但那一年,我们同时养下了花宝宝和阿狸。这在今天看来,难以置信。一方面,街坊邻里多半会将群养的狗狗看做潜在危险;不只犬吠扰声,他们更怕狗狗们随时扑身的利齿。另一方面,还是没钱的问题。

对于花宝宝的名字,我取得糊里糊涂,毫不费脑。晓晓,十分简单。因为简洁,我们很容易叫惯。晓,又同音小、筱。大人们或许听成了“小”,并用此字为名,这的确更符合他幼小的形象。而“晓”,仅是我后来区分“小”字的特意为之,说来话长。

这事大抵结束了。我本该记住三只小狗分离的日子。后来的头两年,我确实记得起离别发生在几月几日。可多年后始料不及。我的记忆只能助我精确到年月,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是这月的哪天。

回到这一年春,我八岁,二年级。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一年以来,静玉好几次拿走我的文具盒,飞奔在前,我想要回只能跑在后头猛追。从教室门外的走廊,跑出教学楼,她到了教育厅,我也没跟上。学生满聚的操场更是无气力追去的。等我一泄气回了教室,她倒是把东西还我了。我打算没被她抢走文具盒前先看住。

在她一手刚触碰我文具盒的那刻,我眼疾手快按住盒盖。她力气大,马上向外拽了去,我两手同时使力,不让分毫。隔着课桌,我们两个像拔河对手一样僵持不下。就在上课铃快响、多数学生回室内之际,我分了分神,文具盒被她拖移二三厘米。我即刻拉回。情急之下,我的手指似乎放错了位置,碰到了裸露其外的连接盖面与盒体的长条金属丝尖端。而静玉还往外用力。我的一根恰在尖口的食指悲剧了。

金属丝像医院护士的针尖那样穿进了我食指端的正面皮肉,寒凉过后顿感巨疼。疼痛使我的眼泪顷刻洒落,委屈弥天。静玉意识到闯了祸,文具盒又滑回我这边来。金属丝的端口堪堪蹭出皮层,指尖的血止不住地涌流……

妈妈得知后当晚去了静玉家说教,但也不好说重话。为这事,我手裹了好几礼拜的厚纸巾,闷痛但照样碰水。周一升旗仪式上又因敬礼姿势不正,被视察老师强行扭转划伤的手指自然形成的曲度

我的脾气其实一直不太好。我的确不是什么大人们认为的老实大好人,但这不妨碍我看热闹。

前桌的嘉媛这次没交作业,理由是找不着作业本,可能忘在了家里。但是,叶老师根本不信。上午正上着语文课,叶老师就冲了进来。她叫嘉媛亲口再确定下,嘉媛仍摇了摇头,说没找到。生气的老师又命令嘉媛当即打开书包。还在犹豫的嘉媛慢吞吞地拉开书包链子,翻了几分钟。这似乎惹火了老师。她一快步上前,倒拎起嘉媛的包摔下。“到底在不在,你看看!”文具、主课教材和练习纸撒了一地,被打搅的语文老师尴尬地站在讲台前。而扭过头的同学们像看好戏的观众一样,目光都汇聚于主角嘉媛。

她弯腰再找,等她全部收拾完……我还是不记得了,她最后找没找着。

说起来,嘉媛更像大人们口中的老实人,跟谁说话都和和气气,被人欺负了依然笑脸相迎。她从未与任意一个同学结怨过。而我欺负这样一个老实人显然不厚道。也许是烦恼与人相处问题的原因,谁都没预料到,我居然推了当时生病的嘉媛一把。她跌坐在地上,毫无怨言地爬起来,温和的脸上似乎看不出对我的憎恶。围观的同学看不下去来指责时,我才得知她带病的难处,但她一句责备也不说,甚至之后一点没提此事,反而更让我羞愧。

我的脑子一团乱。可能欺负过我的人与我欺负过的人,多少是不相上下的。

这事怎么发生的?等我反应过来,已是某天的语文课下,一个女人站在桌前责问我。然而课间声音太吵,我一句未听进去。那女人是二年级同桌不二的母亲。她对我一通讲完,转向了黑板前布置作业的语文老师。我忽然感到不安。抬头看看,倾听中的年轻女老师脸上略带了惊异的表情,不二的母亲还在坚持控诉。从她们隔了讲桌的谈话声中,我听完了有关我自己的内容。

原来我伤了人,伤者是不二,他母亲自然来学校兴师问罪。昨天或是前天什么时候,我真的不大记得,我们可能吵了一架,所以他的手会被我的长指甲划伤,所以我现在是该接受批评的肇事者。我拼凑全大致经过,爸妈接听来电后也得知了此事。他们劈头命我剪去好不容易养长半厘米的指甲。我若不肯剪,恼火的他们定会拿着指甲钳亲自帮我剪干净。为了表示下知错就改的意思,也因为惧怕指甲钳带来不受控制的压力,继而指甲盖断裂,我听话地从抽屉取出一把剪刀。

我边耐心修剪,边想着整件事怎么一回事。和若干年后的回忆一样的徒劳,我不曾想明白过。想到后来,我觉得可能存在两个我,另一个“我”冷酷乖张,不近人情。她的残忍一面如影随形,我却不易觉察她的存在。我脑海空白之时,她取代了我。越想越怪,越想越为隐藏于心的那个自己感到害怕。

也并非没有头绪。之前不二多次趁我画画不注意拿走铅笔。问他就没脸皮地说那是他自己的东西。后来我干脆提前在笔头附近的木杆做上划痕记号,等再被拿走时,我指着笔头的浅痕质问。不二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也画了这样的记号。

想到爸妈以前教给我的那句“用完后全放回文具盒里,就不会丢的”,真是个笑话。我重重地盖紧了紫红外壳的双层文具盒,生着闷气。

我的每样文具都有被他盯上取走的风险。有段时间,班里兴起了橡皮大战的游戏。我收拾东西,盖上笔盒上层,发现橡皮也失踪了。而隔壁桌上橡皮开战,一通乱斗。不二参与其中,我的橡皮出现在他手里。

“猜猜看,橡皮能不能过河。”橡皮战后,他控制橡皮摆出跨越三八线而来的架势,没有归还我的意思。结果不出意料。我说“过”,他不让橡皮过;我说“不过”,他向前挪动着橡皮说“明明是过”,然后还是不还橡皮。眼看橡皮拿不回,我烦躁起来,眼疾手快,也抢走了他的橡皮。“你先猜猜,你的橡皮过不过。”我以同样方式摆好阵,像看好戏地,问他。

不想不二很乐意玩这么无聊的游戏。他给出的答案模棱两可,说“过又不过”。我听了,颇为头疼应如何相反地操作。不管走没走过界线,两种结果都符合他答案的一部分。我只好捏着橡皮先前进一小步,接着倒退一步,长久磨蹭在边界。

“我说对了吧,就是‘过又不过’。”不二看准了我的犹豫,得意地说。

我彻底无招了。橡皮乖乖地扔了回去,收拾起自己的文具盒。

记得我那桌的四人小组近乎废话制造中心。语数课堂照样有一句闲扯一句,招来老师不少批评。组员之一的不二还时不时地翻新闲扯的话题,向同学们问出的题五花八门。有如,“你有没有橡皮膏(高)”。若回答有,他会要求拿出橡皮膏的实物;若答了没有,即承认,身高矮于作为文具用品的橡皮。再如,“你算1加1,难(男)不难(男)”。起初不识圈套、老实答题的人不在少数。几天后,先前中招的人觉醒过来,心中提早准备好答案。男生们面对再简单的算数题,一律答难;女生们则不假思索地答他,一点也不难。

后来三年级换了同桌,四年级时不二转学,我倒是认真思考起来,废话究竟是不是废话。我其实认为不二有些话挺有道理。他突发奇想,希望老师布置作业是布置放假、布置玩。我也发挥想象说,最好玩几分钟玩几小时后,家长在玩具上贴便条签名,以此证明玩过。不二很认同,充满期待说,到时可以比比班上谁的签名多。

实际上,玩具是我童年欠缺的东西。除了一条玩具狗,一只玩具熊猫,一个玩具娃娃,偶尔搭搭积木,我好想拥有更多玩具。每次逛街路过玩具店,我装作不感兴趣,快步跟上妈妈回家的步伐。即使我开口提想要玩具的要求,肯定得到“太幼稚了”、“你不已经有玩具了吗”、“别浪费钱”这种回答。没有精致玩具的我只能暂时转移了注意力。

小学低年级的生活弥漫了荒废,我的虚荣、佯装奢侈似一发不可收拾。刚入学时期,学校周围店铺林立,大多是学生光顾的文具店、食品店。我所在这个班的教室前门正对着一家商店的后门,此门常年大开。身为小店常客的几个同学聊天时不乏炫耀与推荐,我被吸引跟她们去转了一圈。架上封面漂亮的笔记本,外形设计精美的圆珠笔,用浅淡的冷暖色调板纸包装的橡皮,一时还吸引不了我的注意。令我心动的是旁边挂满整面墙的印有各种卡通图案的贴纸,兔八哥、米奇、唐老鸭、小恐龙……就像口味甜美的糖果,外观的华丽多样迷乱了我的眼睛,纸面散发的胶印气息更是刺激着我的嗅觉。

回到教室,她们出手阔绰买下的多份贴纸叠成一沓,整齐方正如小人书,样式尽有。我仿佛感受到她们的自豪。羡慕之余,没钱的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笨办法。

第二天放学后,我以买零食为借口向妈妈要钱,不成或太少,又向爷爷去要。结果两人都没有怀疑。要来的五角、一块硬币和五元纸币整合起来,买了几份卡通贴纸。找剩零钱又被我花在了店铺新进的糖果、薯片等零食上。买来贴纸一多便不再好塞入书包夹层,我挑了大份件的,放在一楼常用的东侧抽屉。书桌抽屉渐渐被我塞得拥挤,除了旧画作、手工,尽是学校购得的数份贴纸。我本想找个没用的空鞋箱分担点。

这时妈妈知道了要去的钱被我用在了哪里。放学后她接我回家,自然逮到了我拖延时间、在小店逗留买贴纸的身影。然后,全家都知道了。同样被要过钱的爷爷对我很失望。我记得他皱了很久很久的眉头,什么也不愿对我说的样子,只配合着点头或摇头的回应。

可我还要过分。我在爷爷卧室写作业写到一半,又跑去屋外正在洗脚的爷爷跟前,带着虚假的愧疚再次撒起了谎。我脸不红地说,我只是肚子饿,上回要的钱用在了买面包。爷爷信了,关切地对我说,没营养、不干净的路边摊食物,别吃了。

我想到第一次,或许也会是此生最后一次尝糖葫芦。走过叫卖糖葫芦的桥头,爷爷买给我一串后也说,路边买的东西多不卫生,这次尝个新鲜,以后啊,我们应该少买少吃。

至于后来没再吃糖葫芦,因为我喜欢的仅是那种表层覆盖的鲜艳的红。酸甜掺半、咬起来干硬的口感闹得牙很不舒服。初尝时的确欢喜,食至最后一颗红果,却已觉腻味。可能源于自小对又干又酸的山楂片味道的抗拒,山楂为主原料的酸味制品也是被我一并嫌弃的。

那些荒唐的时日买下的其他零食倒也不差,薯片、干脆面、圆饼干、小馒头、软糖等。但由于乱花钱买的太多,我吃不完又怕被大人们得知然后教训,就一点点喂了狗。

阿狸你一定会生气吧,我挑剩的东西才想到给你吃,而且有些未必适合狗狗吃。有次赶在晚饭前,我开封了一支形状别扭的草莓味棒棒糖,糖身好像是奶嘴状。不知出于跟风买来尝鲜后的失望,还是非婴儿年龄的我觉出了几丝情色味,我吃不下去了。那支糖不是扎在一柄细短的棍棒上,而是装在需要一手稳稳握起的透明塑料小瓶里。我忽然想掀开半开的瓶盖,使瓶身和盖子脱离,但是我力气小拧不开,便使劲扔地上摔。结果用劲过大,整个瓶预料不及地弹出了客厅门,部分狠狠地落为大门前的碎糖。

在我思考打扫以解决问题时,一个矮小的花白毛团凑近了地上的糖果。她的大长鼻近前闻着,两眼越瞧越近。可能水果香气的新奇,或是色素、添加剂等气味令之着迷,她放心地舔食起来。继而两条前腿作双手样,摁住瓶身,以晃脑袋的姿势咯咯响地啃咬起来。

阿狸真是救星,我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想。她脑袋微抬,一双大眼睛睁着颇亮,恍如荒间草泽之黑潭,光下水色扑闪。我弯下身,这次仔细观察她。眸泽闪烁的清澈双目。那种颜色透光来看,黑中带有棕褐,也有隐约暗红,应该是红褐、黑褐或黑红。

这是我第一次喂狗狗吃零食,一年级上学期,02年下半年。此后我喂过更多的零食给阿狸试吃。糖类再也不敢给她吃了,但我从未摸准她的胃口,她的喜好。捏碎的方便面、刚掰下的小半片薯片,或许她不好送入嘴里,总爱答不理地,有时给我面子才啃了小口;饼干、面包等实质的零食,她基本吃完。

说来可笑,拜喂零食所赐,我和阿狸才开始的亲近。我一放学到家,她晃着大白尾巴神气地迎门。庭院里,跟屁虫似的尾随,她缠在我的脚跟许久。进了客厅关门,她眼巴巴地瞧上门窗来,小脸挂的那种想一同跟进来的意思分外明显。可顾及妈妈责骂,她挪回了作敲门状的前脚。

爷爷发现了问题,抱怨说,狗有狗该吃的,你把它当你亲妹养啊,还请它吃遍零食,怪不得嫌弃起了狗食。已回家住的歆儿直接把狗丢在我家,但是她依然周末到访外公外婆家。进门一瞥见狗狗,歆儿跑来对我说:“老姐,你们家的狗好挑剔喔。当时我拎回家养的话,狗狗应该什么都喜欢吃的。”

她的嘴被我养刁了。很挑剔。我也挑剔。我们一样挑剔着。妈妈隔两三天路过便利店买一些重复又少量的低价吃食,比如菠萝包,没有丁点奶油的原味蛋糕,净重过百千克的锅巴,我早就都吃腻了。阿狸成了我解决吃不完问题的垃圾桶。很快她也吃吐,吃腻了。

大人们这时已不准我讨要零钱了,我再也没钱去超市挑选新品种的好吃零食。只有等过年拿压岁钱,我才能假装回有钱人,过完看似奢侈般颓废的几天。

至于先前的贴纸,我可能早忘了它们原本的功能价值。我拿出收藏古董的态度,同种动物、同部动画片里的、同个动画形象,逐一分类。还要新旧排序,规则是旧的放在新贴纸上面。最后,每张曲起的四角轻轻抚平,橡皮筋捆绑。

我也绝非这点事可做。每当课余、放学后或假期日,我取出放书包里的未收纳抽屉、贴去了几块的其中一张。照着它上边印的卡通形象之一,我看准样子在纸上临摹绘画。因追求笔画简单,或是女生心理,这当中属穿漂亮衣裙的小喵画来最得心应手。或者,我该准确称她为Hello Kitty。此英文名是偶然看到我的涂鸦作的同学田心告诉我的。出于英语课的学渣体质,我仍习惯称呼她为“小喵”。

尽管热衷简笔画,我并没有画遍所有的小喵贴纸。而我收藏的兴趣来也匆匆去也飞快,突然失去了那种初见欣喜和收集狂热的感觉。贴纸的一切排列倒像死水般,徒留我占据空间的恼怒。

爷爷的抽屉被我据为己有,我还想放更多其它东西。04年的暑假,姨妈的女儿颂仪表姐教会了我折千纸鹤。她用几分钟便搞定的快捷手法,扔桌上的广告纸,几下对折,就着折痕,撕出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她的折法折出的纸鹤头尾角度对称,鸟头朝下;左右平展双翅,如一架跑道加速的小飞机。基本步骤很简单,我跟学三次已会,折的千纸鹤也像那么一回事。

我心得意满,又跑到妈妈面前,手中展现几只折得较漂亮的纸鹤,再熟练地演示一遍折纸过程。一切满足了我炫耀式的期望。妈妈心喜的夸赞更是增添我继续学折纸的信心。然而,在其后十几年里,我再未每步规范地细致学过折纸。长大后的我查到网上另一种千纸鹤的折法,头部和鹤尾垂直朝上,翅膀部位低至桌面水平,眼熟之余又想起颂仪姐姐教我的千纸鹤。

颂仪姐姐偶尔也折乌篷船、螳螂等对我而言复杂的作品,我懒得动脑子学。我在旁只负责看她折时才发觉,自己幼儿园折的小纸帽、普通样式的小纸船之类的,多么拿不上台面。 

那年寒假,我曾拿出爷爷后桌抽屉里的一本折纸大全,按照其中一页的步骤,用那双笨拙的手,练起了折纸花。那本大全上的图解看来颇为头疼。一种物件放在一页纸解决,包括方盒、纸帽、小船、狗等。它们的每步折痕都画入各张页面的方形框内,步骤标号印在折线旁,虚实线重叠交汇,看不明晰。当然,也是步骤太多的原因,我没耐得下心看。到最后,我仅折会花中最为简单的郁金香。不久后的清明节,我那曾长了颗红痣的孩童的左手掌里,一朵餐巾纸折成的小白花静躺着,几片微曲的白瓣绕心盘绕两三圈。多亏节日前的教学要求,人人必学,我终于会折了郁金香以外的一种花。依旧拿不上台面。

那些天里,没事就折几只千纸鹤似乎是我新养成的习惯。我找了个存放小屋样式卷笔刀的塑料盒来装收它们。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纸鹤由此越积越多。有天少见的室外低温,我们把客厅的桌椅搬到迎风阴凉的洗手间外,折着纸,一抬头便看见狗窝。阿狸和晓晓是我们折纸表演的观众。他们慢慢熟悉了新来的姐姐,时时摇尾亲近,撒娇逗趣。可对于我们手指间倒腾的纸张,阿狸仅望了两眼,一副关我何事的样子,接着乘凉瞌睡;好奇宝宝晓晓则有意辨识,顶着鼻子嗅嗅,近前吐起了舌头。在他的口水搞破坏前,我们立刻撤回桌面。

看着这对不像母子的母子俩,我随意编了个问题问颂仪姐姐。“你认为阿狸重要,还是晓晓重要?”

刚问出口,我又觉后悔。这个问题无聊且拉低智商。就像幼儿园时年轻的女老师X拉我到背地,问我:“小忆,喜欢X老师,还是另一位老师Y老师啊?哪位对你们好?”我之前瞟到X老师在角落里问过好几个学生,其实她自己怎会不知答案。想了想,我刻意而虚伪地回答她:“我认为X老师好,很喜欢X老师啊。”我猜多数学生肯定会因惧意而这般回答,我投身俗流再正常不过。听惯数遍相同答案的女老师早已不信这种话。“小忆,你在说谎。”她挑破说,然后是命我回座位的手势。

妈妈也热衷于类似的无聊问法。她问我,她和爸爸两人谁好看。我敷衍地回答她,妈妈好看,因为比爸爸年轻,因为可以化妆打扮。她听后一改问前对我的答案格外关心的样子,反而无所谓了。我想,要是爸爸问我相同问题,我会回答爸爸好看。大人们如此无聊。

颂仪姐姐倒不觉得无聊,她注视着狗狗们,很简洁地回答我说:“晓晓更可爱点。我选他。”

我故意唱反调:“我只管阿狸。因为没有阿狸肯定没有了晓晓,阿狸是生下晓晓的母亲。”

“你这么说也蛮有道理的。”颂仪不置可否。关于这个无聊问题的对话很快终结。我们的注意力回到了客厅桌上放的裁剪好的方形纸。

表面来看,我和颂仪多少有些共同爱好。比如折纸,比如逗小狗,比如看电视。我们理应具有聊天的共同语言。然而妈妈一到场,聊天的机会就留给了她和颂仪,用不着说话的我反而觉得更轻松自在。

二楼客厅里,我坐在妈妈和颂仪姐姐身旁,看她们一块块地吃完整盒巧克力,莫名心情大好。前些天,妈妈刚掀盒盖,拿给我吃过一块。在尝到变态苦味的那刻,我直接吐了出来。我终于明确地说出:“难吃,太难吃了。我再也不吃这么恶心的东西了。”

我讨厌巧克力,讨厌那种过分的刺激性苦味。那些年在公园小店,我经常买一种名为麦丽素的巧克力。我觉得甜味盖过了苦味的那种巧克力好吃。可能是可可含量仅限丸面包裹的薄层,直接咬碎后,里面的味道很甜,所以我才另眼相待吧。可是,对于店里同时进的另一种巧克力,我的态度截然相反。记得那是用金黄纸包装成钱币样式的巧克力,静玉她们拿在手上游戏时,倒像握有了真钱般的富贵。我选择买来便是出于虚荣心。可食品毕竟不易长期保存,在过期前必须拆封吃完。自己买的零食再难吃也得吃完,我一直要求自己恪守此条,尽管我吃得很不开心。相反地,对于不是亲自买的,我就体会不到吃剩丢弃的浪费所带来的负罪感了。

童年的暑假,大人们以为我爱吃,常买一箱混杂多种口味和牌子的棒冰放冰箱的冷藏格。由于巧克力味的冷饮一直很火,我随机拿到一支,拆开吃了口,苦涩袭来,才想起忘看包装配料表。我觉得即便只加一小块巧克力,也破坏了棒冰本来清甜的口感。何况有的棒冰掺杂了细碎的无数小块。我实在不喜欢吃,艰难地咽完半支,剩余支裹着包装丢到狗窝边,由小狗狗慢慢舔干净。

那个年代也流行一种维生素钙片,我最先从电视广告上见到。总共黑白两种口味,妈妈给我吃的是里外黑色的巧克力味道的那种。刺激性的苦味弥漫舌尖味蕾,难受得我卷舌欲吐。我希望能像感冒药品一样借着茶水吞下,或送我一颗糖果殿后,口中齿间不至干涩苦极。但是,妈妈说了,钙片必须咀嚼才能吸收营养。实际上对我并无效用。

那盒巧克力就是妈妈自买的,即使她和我一样觉得难吃,也不好扔垃圾桶。正好颂仪姐姐在我们家,巧克力用作招待来客的吃食,再自然不过。而颂仪姐姐或许藏起了苦涩难吃的表露,不忍拒绝妈妈的好意,所以高兴地伸手接过。不知怎的,我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寄居别人家的谨小慎微。

颂仪大我三四岁。她剪了一头学生短发,夏季半袖和中裤,好几天搭配相似,朴素而省事。打我记事起,跟妈妈后头、居住大姨家的日子里,真不曾见颂仪穿过连衣裙或短裙这类女孩特质鲜明的衣着。

那个还没上幼儿园的年纪,陌生的阴云密布,哭闹之时居多。上班的妈妈把我留在大阿姨家,我的衣食温饱自成问题。年龄太小的记忆或许存在偏差。记得那片天空总是灰蓝色的,无论酷暑与严冬。夏夜院墙内,我和大阿姨一家依着露天餐桌围坐。离自己近的碗里盘中,我却一勺半筷难下。原来是挑食相关的早期记忆。而印象里唯一的冬季早晨,我正和阿姨儿子那几个小孩从附近小店归来。这一路遥见大阿姨家的围墙。目光跃过那墙头,隔壁人家的竹竿带起一件件洗完的衣服挑得高高,靠着对墙搭好。我低下头,跟紧将至墙根的步伐。隔着层呵出口的白气,我看见捧在自己手心的一包零食。那一刻,说不明何种因由,我感觉两手和心都暖了。但是我当时没认真观察。那个冬天,我身边是否出现了颂仪姐姐,她的穿着扮相如何,有没有穿过裙子?她住过大姨家只是从妈妈与她聊天的话里得知。

寄居大阿姨家的岁月,时常不见妈妈。后来回了自己家,小时候记得的妈妈影子依然模糊。她忙着工作,爸爸也忙。只有爷爷奶奶了。于是翻整幼儿园以前的生活,渐渐浮现爷爷奶奶的卧室、一楼各间屋、庭院多盆花,以及更远更远的山野田间。但是,没有现在的二楼,没有爸爸妈妈。等二楼在记忆中登场时,爸爸在家的时间开始多了。可妈妈仍是缺席的。

好在我从小学会了自己跟自己玩,自己同自己说笑。妈妈上班工作的白天,我爬到椅子上,趴着看桌玻璃下压的一张张旧照。新婚当天穿粉色婚纱的妈妈,烫了卷发、搭配黑色套装裙的妈妈,抱着小小的我、坐在床畔的披肩发妈妈,剪去长发、室内单人照里的妈妈……

我的想象进入了一个看图编故事的状态。一个妈妈为主人公的古怪故事,故事也是有依据的。我记得,妈妈上夜班去的一天晚上,我问睡一旁的爸爸,妈妈工作的地方是怎样的。爸爸为使我好理解,便说,有房有屋,够住下很多人。当时的我听了,尚不能由房啊屋啊联想到现代化的工业区楼层建筑。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座小木屋。对,就是小木屋。我还记得,爸爸在另一时间点说过,妈妈爱跳舞,爱去歌舞厅。于是,我把这两条合并在一个故事里。我想象中的故事里的夜景神奇地展开:柔和的月光倾泻林间,如浮动的稀薄的寒雾般,半遮半掩起苍翠蓊郁的松林与林中隐现的一座精致小木屋。木屋的大厅内,穿鲜亮长裙的妈妈踩着轻快的舞步,旋转踢踏,一人独舞……

这个称不上故事的无逻辑故事被我不止一次向下日班回家的妈妈讲起。“妈妈上班时候跳舞呢。”或者“小木屋里跳舞多好玩呀。妈妈带我去。”听到这样瞎编的开头,妈妈乐得一笑。她不作严肃纠正,似挺高兴地认同了我的话。我得到满意的结果,又对爸爸等其他大人说。他们哭笑不得,我加紧填充故事,胡思乱想地发挥起来。我说,妈妈会不会魔法呢。为了抵达故事里的小屋,迅速地两地来回,妈妈肯定学过如何夜空飞行。我说着,不管大人们还听不听得下去,想象着跳回了木屋外的森林。枝头树下、草丛幽径,我仿佛看到,那些地方飘起了似萤火的数点蓝绿,冷照深夜,如梦似幻。若继续想,主人公也许会被我设定成隐居其间的世外高人,吸风饮露的仙女精魅等等,之后应该越想越繁杂。但最终,关于这个故事的回忆到此为止了。

阿狸听得懂的话,会不会笑话我编的故事?我也给狗狗们编过故事。

阿狸怕打雷怕鞭炮声。雷雨天或临近过年,饱受惊吓的阿狸不顾狗狗不准进室内的规矩,提前躲在餐桌椅下,妈妈再恼火也赶不走她。阿狸肯定认为爷爷是不会教训她的老好人,有时趁爷爷的卧室门没关,她窜到我写作业的书桌下,蹲坐着瑟瑟发抖。阿狸当了母亲后,本来对响雷无动于衷的小狗狗也黏在阿狸后头,跟着赖在了屋内,时而照镜子,时而钻床底,不愿再出去回狗窝。我想我也是不会骂狗狗的好人,我很理解阿狸。小时候的我一样怕雷声鞭炮声。打雷也影响我看电视,童年少有的娱乐方式之一。我自以为理解通透编出了一个起因的故事。我故事里的阿狸因她亲生父母死于炸弹袭击,幸存的她从小便对巨响躲闪不及,后来流浪街头历经万难,阿狸被歆儿家捡到收养。

就这么离谱。晓晓也有独一份的故事。源于我的大发现。我早晨刚出客厅竟然撞见家中小狗狗显露猫咪原形!庭院台阶上的两点微光,幽绿荧荧,似带了点猫儿的气质。绿光后的小白毛球,白毛间夹了些许浅黄毛色……

披了狗皮的猫,我对他的笑称。我给他起的绰号从白胖胖到小白羊,现在变小白猫了。故事中我跟踪小白猫,几经周折揭露了他的惊天秘密——原来身为猫族成员的晓晓预谋潜伏在狗群中,忍“辱”负重,另图大计;阿狸的孩子,原来的晓晓早被掉包,晓晓兄弟之死,都是阴谋……

晓晓真的一点不像阿狸。除了瞳色,晓晓和阿狸的长相全然不同。阿狸脸窄,并非挑食饿瘦之故。她从来没胖过,倒三角的脸型不过是她体内血统的外在体现。尽管我至今没弄清楚她到底是妈妈常说的狼狗,还是接近我假想的狐狸狗。她的儿子却相反。我怀疑他的易胖体质,怀疑他摄取的食物大半填在了丰满脸部。晓晓的圆脸若再肥一圈的话,表面积倒有赶超阿狸长脸的架势。其他异处:阿狸的毛质稀疏直细,晓晓的全身毛发绵密粗短;阿狸体型瘦小,晓晓剔除了肥胖因素后,当前身量可谓为“半种狗”,即爷爷根据家中狗狗的大小新造的一词;阿狸的白毛尾巴粗大如扫帚,晓晓即便同样是白尾,但那条细尾十分短。

像兔子?像小羊?这么一想,我们家养了狐狸和绵羊呢。目光落回台阶上的一静一动,一狐一羊嬉闹玩耍,我不禁轻笑出声。

我闲不住了,跑上跑下,大说特说我的无聊发现。之前曾将阿狸的毛色分布比作地球仪,比作衣装,外套棕褐大衣,内着翻领白衫。现在要对大人们讲晓晓的隐藏身份和绿眼睛。“晓晓说不定是只猫咪。说来话长……”我的异想天开如想象作文,并没有使晓晓在家中的公认绰号从小白羊过渡到小白猫。小白羊称呼贯穿晓晓存在的记忆的始终。如果现在问爷爷他们晓晓是谁,记不记得曾经一只像猫的小狗,多半无印象;若提小白羊,胖乎乎的小花狗形象或许即刻浮现脑中,甚至包括小白羊一些惹人生气的事。

一岁的晓晓调皮捣蛋,溜进未关门的客厅,叼走了爸爸的拖鞋。第二天早上他趴在狗窝当玩具撕咬,爸爸发现后火大得提起扫帚扫出鞋,便揍了他一顿。揍完骂完,我也被骂在内。“家里已经很满足你了,听你才养下小白羊这么皮的狗。你成绩还一塌糊涂。”晓晓依旧不长记性,为此多次挨打,哀嚎连连,我更委屈。

我也是受害者。才去了趟二楼拿东西,我放客厅门前椅子上的语文卷子已叼在晓晓的口中。等我抢回,纸上咬开的口子正好他的狗嘴大小。“坏狗狗!”我大声指责没能震住他。晓晓又凑过来,摇晃着异于阿狸的短细白尾巴,一脸无辜,以为我在表扬他。我生气地站起身,微举起椅子,作势将要罚他。“让你乱咬!你闯祸了。”他大概才注意到我恼火得想哭的表情,眼睛缓缓低垂,肥圆的小脑袋不再随着尾巴的幅度晃动。在我的怒视下,晓晓由晒了一清早太阳的阿狸掩护着,退回了狗窝。

试卷的裂口在上半对折线,本来特意用作业本压在椅面上,结果不得幸免。纸会疼。我的第一感如此说。纸受了重伤,很疼很疼。这么大的洞必然补不上。我从客厅拎出书包,想折起卷子后塞进又不忍心。轻度的折痕已经对不起它了,现在是连皮带肉地折损。接下来不能重折,不能重折……我的办法是:咬破的卷子夹在一叠没扔的以往练习纸的最里边,层层叠叠的外层纸张充当遮掩伤口的纱布。外观的确察觉不到异样,我自欺欺人地想。

同时虚构晓晓的故事得以更新。我想,那个藏匿在狗群中的狡猾的猫族间谍可能误以为语文卷子暗藏某种密码,意图破解。但是他不小心在卷子上留下了破译痕迹,如今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将纸撕毁。露出马脚的他岂会善罢甘休?我是坚定不移地站在狗狗这边的。因此在神秘族群的阴谋得逞前,我必要使其老实交代,羞愧到无地自容!

想一出是一出,我马上行动起来,拿下挂脖的一把家门钥匙。我轻易唤来晓晓,毕竟我不曾揍过他,他眼中的我总归是个好脾气的小主人。取下后的细绳一端捏在手上,大门钥匙荡着弧度垂在晓晓眼前。我装模作样地开始催眠他。我揉了揉他的头顶白毛,压着他的后背,令其就地坐下,接着自顾自胡说八道了一通。当然晓晓一点也不配合我的命令。多动症狗狗肯原地坐住已给足我面子。虽然他坐了不到分钟,又向身边的阿狸撒娇去了。晓晓倒地翻滚,弄脏了背部雪白的毛发;他伸出不再如出生时干净的粉嫩前爪,在阿狸跟前炫耀似的挥动。我狠不下心来朝他发脾气。

有晓晓和阿狸一同陪伴的岁月落在我记忆深处的下午。春光暖阳,流云晚霞,天边的夕阳西渡,家东侧的洗手间门前再度浸染浅灰色的阴影。胖滚滚的小花狗紧跟他的母亲西跑而去。鲜红茶花的陶盆旁,他们追逐阳光,晒暖了全身。落日使他大片的雪白毛发愈显光亮,动弹间浅黄毛色已点点模糊,闪光处黄白融入一色,花影曳然……

掩实了他的花枝密叶却是我回忆里较为清晰的最终景物。我轻唤几声他们母子俩的名字,跑出来的仅有瘦弱的阿狸。那个失子的母亲哀怨地凝视着我,眸光刺痛人心。

我弄丢了他,是我们全家丢弃了他。

三年级的下学期,开学不过一个月,妈妈和爷爷卖掉了晓晓。那天回家,门口迎接的阿狸心不在焉地摇了几下尾巴,就垂着头走开了。我的目光跟随她的脚步,才发现,蹲坐客厅门前的她的身旁忽然空了,那个本属于跟屁虫的晓晓的位置。还在睡懒觉,生病了?我放下书包,想把他从狗窝里叫出来,但铺了旧布的狗窝此刻空荡荡的。他去外面玩了?那我可要喊得再大声点了。

“别找了,找不到的。”妈妈注意到我的焦急,交代了一切,“今天你去上学后,你爷爷把它卖了。五百块买走的,说是替什么人管事去……”

无能为力的事实面前,我内心沉痛不已。妈妈原本也许想安慰我几句,可我头也不回,快跑上二楼,趴在了卧室的床上,哇的大哭起来。晚饭是被五点到家的爸爸骂下楼才去吃的。坐在餐桌一角,我边小声抽泣,边吞进米饭,一点也不想吃。

爷爷解释说,晓晓去帮人家管园子了。他说,我们养了它这么长时间,也大了,总得找份工作养活自己的。他说,想再养小狗,阿狸以后还会生。但晓晓不走,到阿狸生完下一胎,小狗送出前,我们家都住不下那么多条狗了。爷爷希望我看清楚家境。他把晓晓换来的五百块钱给了我。

于是,我的储蓄罐里凭空多了五百块。可我哪高兴得起来?五百块买走了我一年多的快乐。

饭后洗漱完本该写作业,我又跑入卧室,将自己封闭起来。头抵着桌上作业本,泪水肆意横流,一连几张纸页因此浸湿,上面的铅字晕开得一塌糊涂。耳畔夹着自己的哽咽声,我听到爸妈房里的谈话。毕竟我和他们只隔了一间客厅的距离。尽管爸爸平时气恼晓晓的调皮,更烦被我的哭声打扰,但他似乎反对卖狗。妈妈只好重复爷爷吃饭时的老话,不出半年,大狗又要生了,这个家根本养不了。她说,早点卖出赶走它,现在都省心了。

这件事的发生,归为一个原因——阿狸又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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