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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琐忆 回到最开始

2022-09-18 15:39 作者:梅梳骨  | 我要投稿

 

我的记性不好。高中同班同学都很吃惊,我竟然不认识再次同班的初中老同学。我的高中课文则经常读后面忘前面,记前面扔后面。久而久之,我是记性不好的。所以,请别问我太多。

我回想过无数遍阿狸哪年哪月来到家里,多种假设,一一否定。家里我和爷爷最关心狗狗,狗狗也对我们最亲近,可爷爷年事已高,我问阿狸到来的具体年月,或是她出生哪年,意料之中回答不上来。我真笨,多年来伪造着阿狸虚假的年龄,并差点信以为真。

假设的最开始,02年或03年。我曾误以为03年上半年的可能更大。04年春,阿狸的第一批孩子诞生,这时阿狸已是家中重要一员,若她03年下半年才到家,一只成年狗,半年左右时间便对我们充满信任似乎很难做到。而02年,我倾向的02年下半年,后来又被我虚构成02年的9月,或许是因我的强迫症作怪。02年9月,我读一年级,如果阿狸刚好这时出现,或者降临人世,9月的某天是她的生日,那会令人产生一种无理由不信奉的宿命感。实际上就是02年下半年,但可能不是9月。

2002年9月的最初几天,她出生也许可能,出现绝不会。一年级,开学入学,视为小学起点的前几天,我其实记得很清楚,但也是相对于我完全记不起的情况而言。过完暑假,第一层楼第一间教室,走过场露了几面的老师,课间欢闹的同学,早早等在窗外观望的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家长们,以及不合群的只顾一个人在座位上或发呆瞎想或乱涂乱画的我。还有一天,我惨痛的事故受伤。

开学没多久的一天晚上,妈妈带我去了本地中学附近看烟火,这种如今来看极为无聊的活动却是小时候的我少得可怜的娱乐方式之一。说是放烟火,我真记不起来那晚的烟花可否用诸如灿烂绚丽的美好词汇形容。放烟火其实是为庆祝那年出了众多优秀的考生。可我那时一点不懂。我的一大毛病,永远烦恼于当下,过个几年再看,又念起今时不如当初之好。

现在的状态崩溃,与过去某个时间点的我困于某个烦恼,后者似乎看起来相对合理。哪怕那个时间点的我承受脚趾开裂的疼痛。黑压压的人群里推来挤去,我和妈妈走散了,便和遇见的同学静玉在校门前聊了会儿天,她的位置离门卫更近。我不感兴趣也不善闲聊,不知道身旁的静玉何时蹿出人群。因为她得知烟火庆祝几分钟前已经结束了。我身边的大人们分散、退开,留出校园整齐的门界线。我还是没看到妈妈的身影。似乎渗出了一片惨白与血红,拉过来的伸缩门轧到了我的右脚,片刻之后,传达室出来的工作人员才将伸缩门推回原处。他们没看到我,开门只是为给放学出校的高中生们留出通道。

我认为我很丢人。以前的我多习惯于自找无端的羞耻,现在的我便有多反感以前的蠢笨。流动的鲜红像一桶不小心碰倒而泼洒出的深色染料,弄脏了我的鞋袜,使我心生羞耻。六岁的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却先认定了自己的错误。留了伤口是可耻的。第二天,我流到塑料鞋上的血已然干涸,奶奶取给我新丝袜时误以为我脚趾上也涂了指甲油,致使昨天的丝袜沾着一小块诡异的暗红色。我努力将曲着小趾头的右脚挤入体操鞋时的痛楚表情,妈妈也没有怀疑。我反而很庆幸。但即便脚伤渐至愈合,有天晚间洗脚,我很清楚地看到右脚的小趾甲盖逐渐零碎脱落,飘在洗脚水上像不起眼的孤舟小船,又像虫儿蜕了的残皮。令人恶心,更令人想哭。

恐惧带来羞耻,还是羞耻带来的恐惧?像不解为何我好端端坐在妈妈的自行车上,脚后跟总被自行车辐条夹伤一样无解。恐惧也是离谱的。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晚上回到二楼卧室的妈妈最常用的吓唬我的办法就是编遇鬼、遇妖怪的故事给我听。她总说,路过庭院时,一楼的围墙上,趴着一群红头发、愤怒瞪着眼的怪物,它们的舌头吐出老长老长。还没等她用惊恐的语气说完,受惊吓的我快速钻进了暖窝。

我是个胆小的人。

有次小学放学回家,不见爷爷、妈妈接送,我背上小书包,孤身一人走到了离家最近的一个路口。就在准备转头时,我看到对面的马路走过一个挎着包的浓妆艳抹的阿姨。年龄二十几?三十几?如果妈妈在场,单从面貌推出年龄极为容易。而我不具备那种可怕的眼力。于是更深的印象停在了妖艳阿姨的脸部妆容。她那浓厚眼睫上的两道眉毛画粗得过分,跟两条大黑虫似的,连远远站在这边的我看来都格外清晰。

我是在那刻突然感觉到恐惧的。即便到家后,我数次向爷爷心慌地形容那对眉毛,恐惧如何也倾诉不尽。

小时候的寒假,爸爸去菜场帮奶奶,骑自行车带上了我。奶奶的摊子摆在离市场东南方的前门较近的蔬菜区,那边菜类专卖些自家所种的。妈妈来买菜时,通常也骑自行车载我过去。节日前菜场买主一多,大人们肯定有的忙了,爸爸也正起身与人核对价钱。我被抱进菜摊包围圈内,找了把小矮凳坐下。实际上,我那天根本没干正事。我直接蹲下身,窝到摊位桌底下。等没人看见我啦,两手趴上了他们因忙碌来不及坐的木椅。从包包里拿出准备的白纸和画笔,先把奶奶用剩的账本垫在椅面上,再平铺纸张,我就开始自己玩了!

随便画点什么,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吧。不经意间,黑色画笔在白纸正中留下了一团不清晰的麻花式曲线。我原来想画荷花、水塘的,但是没想自己这副笨样子……我失望自卑有时,隔壁摊位忽然传来对此失败图画的小声评点。“哟,她画了什么呀。妖精怪物吗?有意思。”奶奶隔壁的那位大婶扭头一低看到了我的画。这使我愈感挫败。我立刻收拢数支彩水画笔,纸张对折,全都塞进小包。

我躲过了她的目光,坐回奶奶这边靠西的摊位上,探出头东瞧西望。蔬菜区后面的那部分,跃过禽蛋和豆制品区,踏下一个台阶,大片空地以后的前摊卖肉类制品,其后,水产品的铺面分布直抵市场后门。从那开始,视线戛然终止了。

令我纠结的其实是一眼即可望到的肉铺。摆在正前排的猪羊肉相对位稳,老实地迎候进一步升为食客的顾客。有几只宰下的猪肉脚蹄悬于卖主身后的架上,与之同列的在我看来像大型动物的肉体挂有肉架一席。目光越往西,那种“大型动物”悬挂越多,西北边集中密布。它们剥离皮毛的一团肉粉躯体紧随扣入吊钩的粗长圆柱脖子,大面积悬空垂下,好像挤在一堆成功上吊的人,踹翻了踩凳而被绳圈挂去。路人稍稍触及,即一晃一晃地,荡起小幅度秋千。我乍看它们当前的垂吊身形,脑中闪现过电视上长颈鹿的影子。但清楚那种树叶为食的长颈动物的体型更为庞大惊人。应该是褪了毛后未切块的鹿肉吧。

爸爸闲下来后见我缩在菜摊下方的一角,听了我的类似荡秋千的挂肉形容。他意识了怎回事,拿出行动,很轻松地替我另加描述,且越发生动。他摆弄起石柱缠绳上挂的一厚叠红白相间的塑料袋,看着袋子摇晃如钟摆,告诉我说:“挺像这样吧,荡着秋千。”而这配了红颜色的摇荡方式使我的视线错乱起来。红色,鲜红,一定接近了血的颜色吧。上边能挂的摇的,不一定得是食用肉类吧。由此长时间将之和联想到的上吊、枭首等场景重合。

我的思维逻辑居然也错乱了。不知菜场北门,还是西门哪儿的瓷砖地面。路过偶见,却应验了我的梦中怖景。也可能是后来受到影响的梦境。那个梦里,同样的瓷砖铺地铺墙,但我身在封闭的浴室。然后、然后我看到前面白瓷墙壁中上的位置,用铁杆,也可能钩子吊挂了一只玩偶大小的……那其实是一只兔子。一只剥去皮的死兔。

待家里也在不安分的恐惧中。三岁左右的时候,我趴在妈妈后背被带上楼。拐弯接着上走,级台阶后,右面便是二楼客厅的小门。妈妈正要旋开门外插入的钥匙,我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好奇心盛一扭头,眼前一扇后窗,窗上一部分房梁。仅此而已。

然而幼年之时的我眼中,梁上或许可以缠挂异物。虚象与现实重叠之际,我看到一条黑褐斑纹的粗蛇的后尾缠梁上,倒挂下来。它的身腰弯曲,如油里不规则扭动的麻花;它的脑袋下探而出,朝人咝咝吐信。这样的虚象持续不久,蛇形为人形替代。如踢翻凳子的悲惨上吊者。如我在菜市场肉摊出发的联想,枭首二字及其画面又从脑中弹了出来。是肉吗?同属此类。我想,我那时常把“肉”字想象成房顶挂死两人的屋子,或许与心中恐惧相关。

房梁确实可挂肉,那是我们家曾经的腊肉风干方式。不过更多是吊在一楼的挂衣竹竿上。之后我近乎疯狂的恐惧,我对挂完肉的爷爷说:“挂的好像一个半长头发的女人的头啊。”因为我向全家描述了腊肉投在窗玻璃上的阴影。“外面有双眼,又有张脸,正对着吃饭的我们哪!”然后一段时间,肉块未出现在挂衣、吊篮之旁。爷爷是如此解释我的疑惑的:“被小忆的小狗狗吃到肚里了。”他指着我的玩具小狗说,“你看,狗狗的肚子都是圆滚滚的。”

那句谎言其实并未令年幼的我信以为真。我知道,猜也猜得出来,肉被爷爷挂在了阁楼梁上。虽然我没有爬上三楼,亲眼见证过。但我们通往二楼的,那面雪白墙壁上赫然存有一抹淡红。我由此问爸爸,爸爸回答简单:“刷楼梯的红油漆不小心沾上的。”他的意思是他和妈妈结婚时就有那块红印了。可我那时的记忆没出错。明明近期抹红的。一个月前、半年前,甚至去年、前年,根本没有!那面墙就是白的!沾上的自然是血,和我手指上咬开流出的好像。真相在阁楼。而我尚无勇气爬上去,我连爸爸、爷爷解释里的漏洞都没勇气反驳回去。所以在听了爷爷的谎言后,我故意露出了然的表情,摸了摸玩具狗的肚子。“是的。我明白了。”

这些胡思乱想的恐惧源于我最开始害怕的电视上的砍头场景。可能在学龄前,家里频繁播放同部古装影片的行刑部分相关的片段。情节一度止步,循环堪比后来令人反感的广告。但我有印象,那绝不是我第一次看。因为第一次和妈妈一起观看无头人逛街、人头作杯盏的电影画面时,我自己的兴奋、叫好让后来长大几岁的我更为害怕。那个“我”潜藏体内的疯狂使我怀疑,继而否定这样一个自己曾存在过。

其实我未必想不明白。再年幼些的我甚至天真地以为:头掉了,手脚断了和身上擦破皮是一个概念。既然手臂上摔破的伤口可以愈合,那种东西切去了,也是能接上合拢的,人也好好没事的吧。而我对此明确的害怕,是在重复看行刑电影之后,约莫刚上幼儿园时。玩心大起的我想把表妹歆儿关在爷爷卧室门外,因而差一点夹住了她的手指。我的行为被奶奶看在眼里,听完她的告诫,我才大致得知,肢体部分断了的就断了,真的拼不回去。头掉了的人自然活不过来。

自那时起的更多时候,电视里一放到杀人死人断肢见血的情节,我便用哭表达不想看的情绪。放电视的妈妈却看得津津有味。被我吵烦了,她试着以拍戏虚构的解释来宽慰我。“电视上的东西全是演出来的,那些都是假的。比方说,那颗挂的头,是用硬纸或某种材料制成的道具。”她肯定地说,“就像你的玩具狗一样。你不是怕真狗吗,但玩具狗就不一样了,不是吗?”

我当即以为很有道理地点了点头,收回了眼泪。

同一种道理在那之后被我广泛套用于电视节目,包括电视剧、广告,甚至新闻直播。

记不起是哪些年月的晚间新闻了。一些飞机事故、撞毁高楼的场景,被我理解为赋有献身意义的灵魂演绎;若干凶案受害者的回闪片段,竟使我振奋又好奇;许多插播的广告推销起了牙膏,我却觉得那种白绵绵的奶油似的粘物不该用来刷牙,而是食用。事实上,我尝过。牙膏麻麻透凉的滋味一点也不好。

尽管我的套用之法越用越娴熟,尽管那时还不会心生名为羞愧的东西,但害怕的程度似乎并未减小。例如,我其实怕狗,怕真的狗。

真与假,到底界线分明。即使我不会怕电视上出现的真狗,远远望去的别人手里牵着的狗,可当真的狗就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的恐惧即刻袭来。

我有种不大好的习惯。一看是牙齿锋利的食肉动物,我总会联想到电视上凶狠残暴的猎杀食草动物的野兽们,狮、虎、豹、狼等等。而眼前的动物若张开嘴,又正好看见它们啃食,我居然不自觉地代入了处于弱势地位的食草动物。继而更加害怕。

它们就算不吃我,也会咬我的对吧。

学龄前的我拥有更多假期。每天玩玩玩,外出玩。出门玩的情况基本取决于夏夜之时妈妈乐意带我出门散步。说是散步,结果我赖在妈妈推的自行车上不肯下来。因为我们经过的路上总有几条狗躺在一旁乘凉,我害怕被咬到。其实我一直赖后座上的话,体型稍大的狗只要有力气,肯定够得到我的小腿的。但我就不愿下车。不下去仅有腿脚被咬,如果下了由自己走路,手臂也有被咬的可能。所以,不能下去。那时我的夏季散步完全等同于坐自行车。

已不记得与阿狸相处过程中如何消除的恐惧。歆儿表妹和小姑姑有段时间常住我家,她们养的阿狸也带了出来放在我家暂住。过几星期,等她们回自己家住了,我们得送阿狸回去。我想我们养狗不会太久。

我脑中最开始的阿狸的形象,是一只我家大门边徘徊的瘦小的小花狗,身披棕白黄各色。回到家的我扔下书包坐下才发现她。我看到她把脸贴向铁门下的缝隙,有些工夫了,她好像格外怀念外界空气的样子,用略长的尖鼻大嗅一口。过了会儿,她低下去的棕毛小脑袋往一旁的簸箕靠近,大长鼻又闻,头更低。然后,又凑近枝条捆绑的扫帚。

很快她站累了蹲坐台阶下,我第一次见到狗狗原来这样坐法,颇觉好笑,眼前像立了个拖着白尾巴的棕褐色三角体。其实我自己以前的坐姿倒是一言难尽,妈妈说“坐没坐相”。 幼儿园时的我想提笔作画,因矮小,即使端坐椅上,仍然不容易够着铺在爷爷书桌上的白纸。于是我攀着椅子的金属扶手,爬到椅垫上,模仿电视里席地跪坐的姿势。我提画笔的手终于碰得到桌面上的纸张。距离刚刚好。此后,由于长久连续两三小时地跪坐,我的膝关节内侧生出条凸起的划痕,不得不在医院饱受吊针之苦。

爸爸下班回来也看见了家里突然出现的狗,妈妈则不太想管,嫌小动物脏。

爷爷负责搭建了阿狸的居所。狗窝依一楼屋檐下东侧的墙角而建,窝的东面贴着一楼的原生墙壁,一块型号无箱匹配的海绵盖牢稳地竖靠着旁边的海绵箱壁,作为狗窝南墙。北面则再往上堆叠几块院里摆的红砖,直至与对面的海绵墙同高。剩下的西面,是狗狗进入的屋门,不加处理。爷爷将靠墙木板移点开,用这里边一块合适的较小的硬板搭在两墙之上。硬板屋顶上再堆两箱海绵,便是狗窝牢固的屋顶。原本堆积的多余柴木、大箱等,都挪往了屋檐西墙,卧室屋前那侧。

狗窝建在室外是因为大人们不允许狗狗住进屋里,阿狸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客厅门以外。或许因为阿狸不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种名贵的纯血品种狗,她只是条在大人们看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土狗,只配凑活着散养。

即便如此,我自作主张给阿狸找了归属。

我问过妈妈,我们家狗狗叫什么名字好。妈妈随口说,狗的名字,随便想个就可以了……叫花花怎样?不喜欢,再改叫小花了。要不,这条狗半身白毛,叫它小白,够大众吧。都觉得难听,就直接喊‘小狗’喽。

真俗气,我小声吐槽。尽管,我知道,自己的取名方式,同样那么俗气!

那可能是在03年过完春节、访完亲戚的几日,我从书包里取出期末考那阵子发的下学期新书,预习起课文来。说为预习,其实不然。语文书翻来覆去,文字、段落像看故事书那样粗粗扫过,我只细看了插图。至于数学,等老师开学教到,我再认真看课文。现在,继续看图。

我一天一本翻完了图。这样的高效率预习令偶然听见翻书声、过来瞧我一眼的爸爸大为吃惊。“你都看完了?语数两本?!”我实在不好意思向他解释,我只对插图有印象。那就沉默,低调地点了点头。然后,爸爸给我出了一个预想不到的建议。“课文既然从头看过的,不如换种读法,从倒数开始再读遍。”看着我重新拿起书本,翻到最后一页,他离开忙自己事去了。

不过,他的建议完全让我理解偏了。倒读真的变成了倒着读,文段、标点在我看来,一律颠了个向。“句号,候时么什……逗号,天几了过……句号……”哈哈,这种读法还不得把语文老师也气晕。我如是读了十篇,直到后数整本的三分之一,自己都快笑出声来。

“哈哈哈……笑死了,你快笑死我了……”我发现自己的笑声挺陌生的。以前不可能这么无聊地笑吧。我打算换本上学期旧书,再这样读,顺便找些新笑点。

堆在书桌左角最上边的上册数学书也被我翻起。课本竖拿间,夹入书页的几张练习纸掉了下来。全是A5纸印的习题。因低年级时题量少,通常复印单面足矣。学生们大多习惯对折一次,然后夹在教材里。而我折起纸来真的很不情愿。

新发的复印纸有股饱含清凉气息的墨味,清新又纯净。我不禁想到起始、新生等划分阶段中表示开端的词语,进而觉得铺平无折痕的纸万般美好,不忍用手触及。若每张纸都保持无痕的初生状态,也许没有“旧”的概念了吧。虽然这不现实且不可能,但一年级的我不愿懂得实用性的道理。为了保护好每份A5小纸张,我把它们压在如思品或美术的大本教材里,以为这样会更平整。也有时候,当天无思品、美术等课,考虑给书包减轻负担,无课的教材便未装入。发下的作业纸还是得带回去。直接塞进书包肯定会折坏边角,对折夹入数学书又很讨厌。所以撞上那样的一天,我只好亲手拿正了纸张,迎着风走回家。结果纸被吹得比预想中还旧,我大失所望。

“你折一下不就好了。放进书包,也不会被风吹皱。”爸爸理性地建议我。之后的放学前,每次处置练习纸,我虽采纳照做,心里到底不甘。完好的纸上一旦留下显眼的折痕,它该有多疼。我曾如此以为。即便到了不得已对折的时候,我也尽量轻折、有轻微弧度的弯折。因此,在我看来,眼前明显重重对折的纸张是残缺中的可怜儿,不幸中的废产品。

我嫌弃地捡上桌面,看了看纸。上面多是计算题,也印有五花八门的图案,大多笔画简单,也有复杂些的神似照片。看图问题。一瞧见图,我又像头一次看题一样用心审视了。尽管我只看图。

之前或许只顾上写题,我竟对大多数配图无甚特别印象。这张画有钟表,那幅印了牙膏,这里一只小鸟飞过,那边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讨论、提问。我的注意是被一张摆了一排狗狗图案的练习纸吸引去的。时至如今,我根本不记得一堆图配了什么数学题,但是对那些狗狗的品种名却记忆深刻。

蝴蝶犬、西施犬、贵宾犬、吉娃娃……照着插图,我一种一种认过去。最后在“狐狸狗”的下标,目光停顿——尖耳朵,透着哀怨的眼神,有个性的鼻子,毛尾巴……好眼熟。狐狸,我默念一遍。狐狸狗,我再熟读一遍。狐狸加狗,是狐狸唉,我欣喜地想。不对!人家是狗狗,立马心里反驳。

我翻开桌右侧的新华字典,那本小学生用的七百页小字典,那本我闲暇时翻看的小书。查到“狐”、“狸”两字的各自页数,我学模学样地念起了标准音。看一眼早念对了,可想想貌似不够,换成本地方言试试。我渐渐沉迷于那种精致协调的读音里。于是那半天,我的卧室飘荡着狐啊狸啊的跑偏音节,而我顶头的裂开纹的天花板也显得可爱了。

立刻跑下楼。看到我的狗狗趁大人们不在客厅,侥幸地跳进门,朝我跑来。我觉得她竖起两耳、大摇尾巴的形象更为有趣可人。是不是与狐狸更接近了?是不是,那名就叫狐狸狗?

我当着狗狗的面瞎想起来。其实那个年龄的我什么都确定不了。可是,一旦心里确认了,跟大人们说起了,他们也没有纠正我,少得可怜的自信心自然由生。

“请让我叫你的名字,阿狸。记住喔,我们家的阿狸。”我对正竖耳摇尾的她说。她一直摇着扫帚似的大白尾巴,然后大摇大摆回了狗窝。

后来,“阿狸”之名一用十多年,是我开始这么唤她时不曾想到的。爷爷最早叫熟“阿狸”名字,比我还早。我取的狗名先说给了他听,其间狐狸狗、狐狸狗地向大家乱介绍个不停。自此狗狗惹人生气了,例如剩饭不吃,与之更亲近的爷爷会嫌弃她“讨厌的狐狸狗”;狗狗管住我们家、严守岗位时,爷爷则称她“听话的狐狸狗”。“阿狸”作为正名在家里叫开。奶奶、爸爸、妈妈跟着我们一样地唤她。终于不再简单地称呼狗啊、小狗啊、花狗等,自家狗狗已与随机遇见的别人家养的狗、无人领养的野狗区别开,我高兴又自豪。

可我实际很虚荣。我在学校吹牛说我家养了狐狸狗,夸口阿狸如何聪慧可爱。好在全班住的离我家近的只有静玉,没人揭穿我。

一年级是我不愿清醒的白日梦,可惜我丢人的自作聪明不止于此,想来甚感羞耻。

布置的课文朗读,我总喜欢捏着不属于我的腔调,将一篇篇课文读得抑扬顿挫,情感充沛。当然情永远是假的。我只希望那种深情并茂的语气能赢得监督我完成作业的爸爸的夸赞,然后在课文的后段旁签上他的名字,这是检查家庭作业合格的标准。事实留给我的仅有后者。完成这项排在当天作业最后的任务,我得了签名,理应高兴点地回去睡觉。但仍在意爸爸给我的评价。他只说了句:“读完了,名也签了,拿好吧。”

期望渺茫的褒扬倒是不曾打击我的自信心。我继续以高低起伏的声音读文。换气吸气之时,模仿来的声调、节奏使我陶醉沉迷,自得意满。尽管我知道,我只不过在模仿,而我模仿的对象是班上的女生慧君,那个每天课上被老师表扬的优秀生。

慧君是那个年纪的我眼中近乎完美的代表。我以为每次都被老师表扬到的学生一定是完美的,何况慧君的试卷分数不是满分,就是上了九十。那么完美的她必能为人学习模仿。只可惜我的声音模仿得根本不到位,听起来更像弄巧成拙。因此,我马上转移了方向,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想象着自己也成为优秀生,人人欢迎仰慕。我为此构设了一个倒转的虚拟时空。那个时空的我不再默默无闻、成绩乱糟糟。相反地,我被众生景仰围绕,各科优异。而且那个我必须开朗活泼,性格外向。当然,我故意设定现实的优差生在那个时空全部对调,慧君包括在差生里。真是个恶毒的设定。

编故事似的在脑中设想了好几天,然而越想下去,我越感迷茫,越觉嫉妒使我分外丑陋。

正如我视优秀生慧君为完美榜样,行政区划图那些标准的分界线,似迎合了我短时间对完美的追求。比例协调的完美不由令我产生一个无畏的想法——画地图。如果世界地图太复杂太难画了,先从中国行政图开始吧。

这一计划的实施结果挺让人失望。比例的确是关键。可当时课程里还未教到比例尺等地图要素的概念,我只好一笔一画瞧一眼地照着家里的一张标准图来绘。我笔下的线条粗糙而敷衍,毫无美感。为使界线连接上,我遗漏不少曲折的边界小点。之后,七扭八拐,涂抹擦改,我总算勾完了国界线……乍看应该像那么一回事吧。老师曾说,我们国土的轮廓像只公鸡。然而女孩心性的我喜欢想象成圆润的心形挂饰。这样一想,我的画似乎在刻意往对称的方向挪。接下来的各省份划分有些头疼,或许是纸张选太小的原因,再画下去感到很拥挤。

划分勉强描完。本来想在相应区域内填入各省名。可是,东南沿海那边填不下字,即便只填各省份的简称,即便我把字写得再小、笔画更细。

画不久便丢进了垃圾桶。我认为那只是幅半成品。此后数年,我再未接触类似的临摹。我的目光又转向了阿狸,这次带着看地图的视角。

蜷缩成团时的阿狸在我的想象中是一颗棕黄陆地和白色海洋组构的微型星球,赤道穿尾而过。北半球棕黄为主色,纯白少许;南半球反之。拉长版的亚欧大陆从她的上半头绘至后上背,满布黑红棕黄。其下延伸的棕色跨过赤道,从左到右依次拖有非洲、若干岛屿、大洋洲。这些比邻印度洋,都在左前腿根止步。后腰大片雪白,我姑且比作太平洋。上半部分的白令海峡明显可寻见,对岸的美洲则与尾部粘连,随阿狸的动作带来剧震。

而她,即那颗星球的实体,是那个孤独的封闭世界里的唯一神祇。生为造物主的她的母亲早已退居苍穹寰宇。因此她当为自己的主宰……

自狐狸狗之后,我又给阿狸取了个绰号——地球狗。后来有段时间,爷爷也叫她地球狗,尽管听来很搞笑,还有点别扭,随我年龄渐长便极少提了……因为并不合适,南极洲、北冰洋、大西洋没有对应上。根本描述不准确,只是我粗略的类比游戏。我曾以为,即使忘了她的眉眼形貌,即使无力将她的模样绘诸画笔,即使我没有自用的相机,如此方式也能使我永记她全身毛色的大致分布。

虽然才能不足但我依然喜欢画画,可我对学校的美术课不大感兴趣。绘画技巧等等,上课不怎么听,六年里一点也没学进去。当堂课上,我不是进入神游状态,就是手闲地翻看美术书里的插图。仅是插图。到后来整本翻完了,跳回全书封面。新包的透明书皮正面夹入了一张保留的卡通人物画——蓝猫、菲菲和咖喱行走在橘黄色的背景中。前不久,我好像画过他们……动画片放到第几集了……我这样想时,又不可控地走神了。

走神最严重的一次,是在语文课,我呵欠连连,自发地趴在了课桌上。许是感冒药服用以来的副作用,烦闷的课堂讲授仿若催眠,困倦的我听得眼皮也打起架来。

昏昏沉沉中,耳边晃过的铃声却清晰地回响着,时而亢奋急促,时而明快轻缓。第二次响在耳畔的轻音乐完全将我从睡梦中催醒。我睡够了,忙撑起头。瞟到同桌丹丹正准备将语文课本塞进课桌,我才意识到尴尬。

“你上课睡着了。”丹丹说,“这没啥,老师课上又没叫到你。”

我庆幸地点点头。从书包拿出下节课的书本,再次沉默地趴了回去。

内向的我很少与班上同学说话。总有说不完话题的丹丹习惯性地前后右转,她们几个女生聊得不停。我对丹丹并不陌生,她算是个好相处的人,尽管闲聊都是她主动。我还记得,有回周六,她又坐我旁桌,又心安理得地抄我的数学作业。她抄写完,又开始如我妈妈那辈的中年妇女般讲起了粗俗无聊的玩笑。以至往后,我老把她与风骚、熟气、粗鄙诸词联系在一起。

“小忆,你们这边在聊什么啊,午间开始就笑得超夸张。”左边走道经过的同学这样一提,我才注意到丹丹忙碌地前转后移。她拿了张画纸、一支铅笔,白纸已画烂了,看戏的前后桌女生都憋着笑。我也凑过去听了几句,看了几眼。

数年后,我再想到这事,愈发觉得自身同样地粗俗丑恶、无可救药。我跟着丹丹她们笑了起来。笑点却是描述详细的情景式黄色笑话,纸上每一幕景皆有一对男女主角演绎。丹丹是幕后导演,主角名字用班上同学的实名替代。优秀生慧君当了女主角,男主角由班里某位男生担任。我都不知道毫无交集的他们怎么传出……绯闻的。

为了玩这种黄色笑话的游戏,一天一张纸,她们拿笔涂烂数张。后来的女主角换成了我们班另一位女生,游戏从未停止。

是因为诋毁比我们完美的人,给了平庸的我们乐趣吗?可我心里没有因不得罪人而不被加以戏码的侥幸,也无没有参与游戏便无需担责的轻松。我也没有看到当事人得知她们被人暗地编排取笑后的难过和愤怒。当时慧君一笑而过,收走了丹丹的画纸。我以为诋毁一个人的品行、捏造她的经历是对她致命的报复。我至今心有惭愧。

可是我看热闹的初衷明明是大人们常说的合群,合群是对是错?

我没有告诉家人一件事,我说我喜欢体育课时的神情、语气都是模仿静玉的。我拉扯上一张笑脸,加工一番静玉的原话,对妈妈说:“是啊是啊,静玉说得没错,体育课好玩啊。体育老师课上吹着哨子。是这样吗?那样吹不出声来。到底怎么吹啊。”装出一副和同龄人无异的喜欢体育课的模样,骗得了家人,这倒给我不小的成就感。虽然不喜欢依旧不喜欢,每天清晨期待起了布谷鸟的叫声迎来雨天。

我想起语文课文《称象》的必背段落里有句话,“把大象宰了,割成一块一块的再称。”那天我刚背诵这句,女生们笑了起来。和组长检查前几位组员背到“一块一块”时一样,笑声翻天。是丹丹发现的笑点。我十分不解,我仅从此句联想到残忍血腥的画面。可是我的前后桌、丹丹的前后桌,她们都在笑,我可不可以不笑?我最后傻笑了几声,背完课文。

早前幼儿园借阅的童话书里的故事给我的印象太深。那本书文字小段,拼音成行,且每则故事都配有四五张彩色插图。某一页上面印的是衣着华丽的两个姑娘和一名贵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们与后一页的衣裙灰色系的粗使丫头对比鲜明,云泥之别赫然在目。

那不就是后来同龄孩子圈里的耳熟能详的《灰姑娘》童话吗?是啊。多亏鲜艳精致的几幅配图,否则我没兴趣记住故事大概。故事的本质,那种开头是主人公饱受磨难、结尾过上幸福生活的基调,于我毫无吸引力。我很快忘下了隔年再读时才能记起的坟头树枝、唱歌的飞鸟等关键要素。我最先记住的却是两姐妹为了穿进舞鞋的夸张自残方式,继之则是穿漂亮裙子的姐姐们。

不同于今后从同名动画片里看到的长相磕碜的继姐形象,插图上的两个姐姐肤白貌美,又有华裳加身,丝毫不让后期变身成功的女主角。所以我在和另外三个围坐的女孩一起翻那本童话书时,就很直接地告诉她们:“我最喜欢画中穿红裙子的姐姐。我觉得她最漂亮了。”

“你搞错啦。”旁边的女孩子翻过这面,指着后几页现身的女主角给我看,“灰姑娘才是最漂亮的。故事里的姐姐是坏人,坏人不应该最漂亮。”

我扫视了遍几幅图中灰姑娘的各套装扮,原先的观点倒是未变。我为两位漂亮姐姐在脚上的自残不值。多年后重读故事,我依旧体会不来她们听长辈话造就的恨嫁之心,虽说我对情侣私奔、私定终身这样的叛逆桥段也是极度鄙视的。我仍然最喜欢插图里拥有漂亮红裙子的姐姐,对女主角实在无感。男主角、若干配角,更无丁点印象。可在幼儿园,好人坏人之分摆在面前,另俩女孩的看法和旁边女孩子一模一样,我懒得争辩下去。

最开始,只是为使自己在人群中看起来不异类。

人,真的需要合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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