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EETIE*1】仰望星空派(伽小)
仰望星空派
胎教文笔
cp向伽小
私设伽罗牺牲前伽小已交往
原创角色🈶
少年小心与自己和解的历程
字数1.1w上下
*仰望星空派:一种由黄油、面粉、虾仁和鱼头制作的英伦点心。
*因私人原因一次出稿,未经第二次修改,见谅。
(一)
*
已经走到了白日的末端。¹
小心超人涉足在大片大片毫无止境的泥沼。四周是缓慢迁徙的雾,黑暗附着着黏腻的重量,由四面八方向他压来。躯壳仿佛是被缝入一团掺着剧毒的磷火,从发顶到脚底都无孔不入地渗透着闷痛。他想要走一走,向着有光的地方望一望,然而大脑传输的信息半路就被神经元截胡,小心超人在望不见尽头的深渊里动弹不得。
像是个隔绝开全世界,独自在飞雪与夜晚中伫立的玩具水晶球。而这里没有在夜雾中燃起璀璨华灯的城堡,没有在水晶花园中曳着裙摆起舞的公主,没有柔软华丽的乐章,只是一枚死去的琥珀。他是被禁锢在其中还来不及逃走的虫。
是个噩梦吗?
不知道。
骤然间足底的水波躁动不安起来,湖底喷涌出层层叠叠的巨爪,晦暗的泥水顺着他的双腿向上蔓延着,一直攀爬到胸膛,变幻出附着着倒刺的利爪掐住咽喉。身体正无可奈何地向下陷落。小心超人向着头顶无力地伸出手,透过头顶穿行着的水流,仍然无法到达地平线以上。
冷。
想要被解救。
指尖传来轻轻的触动感,一缕透明的光芒投入深不见光的海底,小心超人顺着光芒向上望去,紫堇墨色的瞳仁在阳光里泛起一圈清和的涟漪——是一只被包裹在荧蓝色战斗手套里的手,指节粗壮,似乎是个穿过万千沙场而来的战士,就那样坚定地伸过来、伸过来,要把他拽离水底。
“小心。”那个人说。
小心超人在混沌中判断着是谁会直接叫自己“小心”。身体在巨大的引力下跃离水面,他在丝绒般柔软的草地上翻身坐起,先前吞噬掉自己的可怕泥沼不过是一片落花漂泊的湖泊,几烬暗火滑过,是涟漪温柔地抱紧散碎的流萤。小心超人在幽暗的萤火中坐起,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五官的轮廓棱角分明,深蓝色的眸子如同海底奔涌的流云,荧蓝长发倾泻到腰间,流动着隐隐烁烁的荧光。脸部却打了马赛克一般,影影幢幢,看不清楚。
……是谁?
是个很熟悉的……故人吗?
仿佛只是在一瞬间,大量的记忆海流一般倒灌进来,汹涌着变幻出华丽的梦魇,小心超人记起来面前这个人是谁。张开口,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干涩的声音卡在了喉咙口。
“小心。”他说。群青色的眼眸里奔涌过一整片波澜起伏的深海。
“做噩梦了吗?”他问。声线温柔地压抑下那片深海的汹涌,像是母亲安抚着臂弯里一个被噩梦吼醒的孩子。
“我梦到你牺牲了。”小心超人伸手抚着心口,惊悸的心跳带着噩梦的余震在身体里穿行着,“但还好,只是梦。”
“那不是梦,是真的。”
他的身体碎成数以千计纤弱细小的光点,如同湖面上奔波的流萤一般,在这场夏夜的梦境里纷飞相逐。小心超人看向这幅壮观过分的画卷,惶恐地伸出手去攥紧,疯魔了一样起身向着光点离散的地方狂奔,他迫切地想要挽留些什么,挽留不住的话随着那个人去也可以,不过来不及。
*
小心超人在床上猛地翻身而起,床骨当即不堪重负地呻吟一声。发现手臂还僵硬固执地向前伸,徒劳无功地像是要抓住什么。
要抓住什么呢?
做噩梦了,或许梦到了他牺牲快一年的搭档伽罗。梦了些什么?不知道,忘了。
小心超人重又躺下,伸手摸着床头的日历。今天这一格被蓝笔画了个圈圈,又是去看心理医生的日子。他的心理医生姓杜,是个年轻温柔的女人。一开始是博士替他找的医生,顾及小心超人也许逞着强,不愿意接受心理咨询,谎称是甜心超人的学姐要来家里借住,让小心叫她杜姐姐。当然瞒不住,后来也就大大方方地喊杜医生,让小心超人去她的心理诊所接受治疗。
和杜医生约了今天下午三点。昨夜失眠多梦,于是十一点多又上床睡午觉。真谢谢他这一觉睡得扎实,那些个阿婆们今日腿脚灵便,过马路没有让他扶,也该谢谢星星球的花朵们今日没有无理取闹哭天喊地,急得那些年轻母亲非得让他来哄不可。小心超人看了看闹钟,十二点半,还早。正值梅雨季,窗外的天空沉沉地压着一片灰,雨不大不小,随着闷热凝滞的风吹打在窗前,敲起一阵凌乱清亮的响,消磨尽了小心超人的意志。
然而后脑还闷闷地泛着痛,像是有只巨人的手掌在摁着,眼皮也酸涩,坠了铅一般沉重。眼皮上黏着的幻影们纷纷扬扬地席卷来,小心超人再次闭上眼。
刚才做的梦记不得了,可是还想要再见梦中那位故人一面。
(二)
*
小心超人以为自己不会睡多长时间,他会在三点之前醒来赶去杜医生的心理诊所。结果在他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勉强翻身坐起,一手捂住闷痛的后脑。也许是压到了眉骨,后脑株连着双眼贯穿着一大片痛。从肩骨到整个脊背都发酸,稍微抬动一下也是有心无力的瘫软感。踩着拖鞋下床,挥去视野里那片星星点点的闪烁的黑影,扶着门框向客厅看。
仍下着雨,家里没有人在。
小心超人本来打算喊喊他们的名字,或是去卫生间和工作室看看,后来还是算了。发现银灰色冰箱门上嵌着一块明艳的柠檬黄,就揭下,退回到房间里,又塌回床边。便条是甜心写的,大意是说下午一点四十去喊他结果没叫醒,博士让她不必再叫,给杜医生去了一通电话取消了今天的预约。如果他在诊所下班之前醒来,就去再找杜医生商量。以及众人在星星球国防大学的揭牌典礼上剪彩,不必担心,顾及到小心超人在伽罗牺牲后就以养伤为由拒绝参与公众活动,就没让他去。字迹娟秀,行行都透着明朗的笑意,落款是“甜”。
放下字条,转手拿了手机给杜医生发微信,显示屏的荧光微微灼痛着小心黑暗中的眼睛,划过伽罗已经停用的账号,心口一戳。去了几条消息,靠在墙上等待着医生的回信。
天黑了,不想开灯。
小心超人靠着坚硬的墙面,后脑被硌得发疼,仿佛石灰石的墙面穿过柔软的皮肉,生生嵌入骨骼。手机散在一旁亮起一块方形的荧光,另一端的杜医生迟迟没有回语。不多时便无可奈何地熄灭,如同一烬陨落的流星。窗口的高速公路在夜幕里延伸着,伫立成列的路灯燃起橘黄色的光带,交织着霓虹在城市中渲染,缠成一张光芒渲染的罗网。往来的车辆闪着远光灯,亮成一条喷吐光焰的巨怪。汽笛的咆哮和电冰箱的轰鸣混在一处,城市的华灯铺在落满星光的阳台,窗帘在纱窗吞吐的风中婉顺地扬起,就像伽罗将他的长发挣出发带的束缚,悉数托付给过往的风。整个城市都在他身侧自顾自地狂欢着,独把他一个人遗忘在角落里,在一个孤立无援的时间线上,在一个四面楚歌的宇宙里孤单着。
嘈杂熙攘都在小心身侧渐次沉默,渐次隐去,被无所有的空白蚕食鲸吞着消融,逐步后退,将他身处其中的整个宇宙都退成一团空白。
小心超人独处在这个由他意志构造的空白宇宙中,如同作茧自缚的蝶。
还在下雨。在雨中鸣奏着的绿荫里压着聒噪的蝉鸣。
手机那端终于来了杜医生的消息,告诉他可以现在就去诊所,没有人送他的话她亲自开车来接也可以。反正现在诊所里没有患者,倘若让媒体抓拍到一个超人在大街上走丢了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小心超人回她不必来接,起身从床上站起,也从他构造的这个微型宇宙里离开。熙熙攘攘的喧嚣又破开那一片虚无的空白,霸占他的三次元世界。在玄关的架子上随便拿了把折叠伞,赶赴杜医生的诊所。
雨还是很大。
*
小心超人抵达诊所的时候刚好是晚上七点十分,在公交车的车载电视机上他看到了星星球国防大学的剪彩仪式,他们在星星球午后的艳阳里神采飞扬着,一派少年的光鲜风流。
大雨如注,小心超人一路上和狂风抢伞,亏得他超人的臂力还不至于左右难支,但是走到诊所已经湿了半个肩膀,白色的金属头盔上也湿漉漉地沾满雨珠。地毯上刻着鎏金大字“欢迎光临”,小心超人在那里擦干鞋底的泥水。助理小姐接过伞,给他递了温热的毛巾,引他穿过灯火通明的大厅向杜医生的诊疗室而去。
“欢迎您来,小心超人先生。”
杜医生靠坐在旋转椅上,紫色的眸子被台灯映得剔透。向助理小姐笑着点头欠身,助理便退去。今天她没有束发,深紫色的长发被完全解脱开来,如同一挂紫罗兰的瀑布洋洋洒洒地倾倒下去,最终还是温婉地垂挂在她双肩,与医生的白大褂分割出泾渭分明的色块,在诊疗室暖色的柔光里温和地融合着。见小心来,眼眉微微弯起,便带了十二分甜而不腻的笑意,在冰冷回旋的空调风里携来一星暖意。
诊疗室没有冗余的装饰,也没有甜腻的配色,肃杀的金属银白和冷寂的深黑切割出简明的线条。确实是个能让人冷静下来的地方。刨去柜子和诸多医疗器械不看,霜色的桌子白的温和而简练,纯黑的玻璃花瓶如同蓄养星星的夜空,涵养着厚重而不刺眼的光辉,可里面没有花。杜医生深紫色的长发和眼眸在铺天盖地的黑白中跳脱着,是这里唯一的色彩。
“来迟了,抱歉。”小心超人向她躬身。
杜医生在座椅上莞尔一笑:“没关系,我想这只是您的睡眠质量得到了提升,我很开心。这是我工作的意义所在,当然也是您努力克服心魔的成效。对了,您最近还在做那个梦吗?”
*
诊疗结束。
“辛苦了,小心超人先生。”杜医生起身,端起一旁的水杯,脖颈微昂咽下一口水。台灯清冷的光线打来,杜医生的喉头在瓷白皮肤下蠕动着,唇角的水痕泛着微微的反光,又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小心超人一直觉得杜医生的气质是绝对“温柔”的。初时他看过杜医生的简历,虽然杜医生从未提起,但小心超人知道她与生俱来就拥有着何等令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和何等光芒四射的学生时代,又是来自于何等傲人的母校。然而杜医生从未将它们作为炫耀的谈资,超乎常人的天资和学历只是为她沉淀下深广而不做作的阅历。她的学识只是她最为不起眼的美丽之一,小心超人所羡慕的是杜医生年轻的成熟。她既像是个不谙世事初历人间的懵懂少女,她内心的纯白就足以征服千尘染尽的世界;也是个饱经风霜千帆过尽的斗士卸下盔甲,向着世人袒露出柔软的心房。她隔开一张桌子的距离,在星光和台灯的交织里向他笑笑,问他“您还在做噩梦吗”,就足以令小心明白过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张桌子,也足以俯视他幼稚浅薄的心思,将他无知无畏的灵魂在自己温和厚重却丝毫不刺眼的光辉下晒干,缩成一团影子。
杜医生习惯在诊疗结束后与患者多聊上二十分钟到一小时不等,直到助理小姐敲着门告诉她下一个患者已经在等了为止。她说她觉得和患者多聊聊天,为他们多提供一个倾诉的出口和一双倾听的耳朵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小心超人先生,”杜医生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她那种温和的微笑,和深秋的麦田与阳光一样明媚而圆熟,“我从医……”她伸出纤长白皙如绵竹般的手掌,深紫色瞳仁跳脱着眼神,还在玩幼稚的扳手指游戏,“十年多了吧?只有一次遗憾。”
这是杜医生第一次在小心面前略带炫耀地谈起她的资历,小心超人没有为此而尴尬,他知道她傲人的母校和强悍的能力都给了她足够的资本来支撑她说这句话。他更好奇的是能让杜医生为之遗憾的是什么。
“博士毕业两年后,我在本地开了一个小诊所,整个城市的人几乎都知道我。我很年轻,很骄傲,也有野心,世界能给我多少荣光它就给了我多少。我沉浸在将一条又一条或衰弱或年轻的生命救出黑暗和孤独的深渊的幸福感里无法自拔。我觉得我已经超脱了一个心理医生的界限,我是患者们的神,也正如我的第三个患者——那是一个受家庭精神暴力多年的少女,现在有很好的财产和社会地位,她说的那样。”
“后来有个普通的小女孩来找我,她真的普普通通的,还在上高中。她从十八楼陨落的生命让我知道,我不是无所不能的神。”
“那个女孩……真的很普通,和我所有救出来的学生患者一样,中短发,T恤衫,牛仔裤,眼睛暗暗的,没有多少光。她的母亲告诉我,她只是学习太紧张。我们都觉得,毕竟学生嘛,除了学习是哪来的压力,也许只是少年心思沉重,想得太多又敏感罢了。”
杜医生向着台灯伸出她修长的手掌,变换着的剪影落入她深紫色的眼眸,她嘴角的笑意如同午后艳阳下的碎冰缓缓消融,让小心超人看的愈发揪心。死亡和离别总是附赠令人窒息的悲伤,也无怪杜医生会这样了。
“她太普通了,正是这种普通助长了我那可笑的、目空一切的狂妄和骄傲。我先前诊疗过一个字都不愿意多施舍、日常活动就是变着花寻求自我了断的重度抑郁症患者,也接过每日自言自语、诊疗过程活像拍电视剧的人格分裂症病人,她的病情对我来说的确普普通通。我给她诊疗,背一背教材上的套话,要她克服困难,勇敢地活着。我看得出她已经被我打动,她内心里向着光的一面渐渐扩大,我还在自傲着我就是她的光啊……已经沉浸在了为别人杀死心魔的自豪感中。”
“有一天深夜,她给我发微信。她说,现在凌晨两点半,家里没人在。医生,我坚持不下去了。”
杜医生回转眸子来望着小心,清透的眼里起了一层雾,“就算是小心超人先生,也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吧?”
小心超人犹豫着要不要点头,杜医生接着说了下去:
“我鼓励她,以我从母校里带出的所有东西鼓励她。到最后她说,谢谢你,医生。”
“还没来得及被我狂妄的胜利感包围,我就接到了她自杀的消息。”
“七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五,寒冬,在北星星球六十度到九十度辖区千岁兰市第一中学。那是一所寄宿制高中,每半个月放假回家一次,那一天刚好放假。我记得那一天雪很大,风吹着雪尘砸的人眼睛发疼。她在沉睡的千岁兰一中里,风雪弥漫。只有盛装的圣诞老人和暖黄色的灯点缀着大雪的街头。大概是我在对面的甜品店吃圣诞晚餐,也是所有学生离开寝室回到家里欢聚的时候,她从寝室楼的十八楼楼顶坠楼身亡。”
“现在想想看,那一天的雪真的很大。”
杜医生收回向台灯伸出的手掌,认真地对上了小心超人的眼睛:“我想,如果可以在那个凌晨两点半离开被窝去她家里看看,或许就没事了。”
“她分明是知道的,知道我想说的每一句话,也能预判到她的死亡有多么沉重。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地绝望,绝望,直到这种绝望把她压进深渊,诱惑着她一了百了。”
“她筑起了高达万仞的水晶城墙,把她一个人禁锢在里面。她可以看见外界,知道她所爱的人活得光鲜漂亮,知道没有她的世界依旧熙熙攘攘。她的这个水晶球里没有飞雪,没有城堡,没有跳舞的公主,也没有乐章,只是一枚死去的琥珀。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留在里面,像个来不及逃走的虫。看着自己一步步迈向深渊,最终在一串串上升的气泡中缺氧而亡。”
“我在她的生命里只是一个医生,然而要救她的话,医生还不够。她需要有一个人,把这个世界对她的不公全部踏平,欠她的抱歉悉数偿还,她承受的痛苦有人与她并肩,午夜的崩溃与泪水有人得以知晓……我做不到,小心超人先生,我是过客,我是医生,我做不到。”
“然而有一件东西,我可以替这个世界还给她,但我没有,所以千岁兰一中的那个冬夜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想,我、也成为了我的患者的她的母亲,乃至她所能触碰到的全世界都欠她这一件东西,这也正是您离开的搭档所亏欠于您的。”
小心超人有些惶鄂地站起,对视着杜医生仍然宁静的双眼,“……是什么?”
杜医生还没来得及作答就传来了助理的敲门声:“杜医生,有人在等您。”
“真不好意思,又不能把话说完了。”杜医生亲和地向小心点头作别,“希望您多想想我的话,欢迎您下次再来。”
(三)
*
小心超人孤身走在大雨瓢泼的夏夜里。
他路过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就像路过一场幻景。汽车趾高气昂地闪着远光灯踏着水洼冲过来,如果不是他瞬移得快就要被溅一身泥泞了。机动车的引擎咆哮,汽笛的怒吼和自行车铃婉转的鸣唱回响在湿漉的夜空。华灯升起,雨水穿成丝线,在车灯的光辉里弥散成雾。人群熙熙攘攘,小情侣牵手勾肩,年轻母亲劝哄撒娇的小朋友,父亲粗着声音吼骂倒地耍赖的孩子,街头炸串的孜然粉味热辣辣地烘烤着弥散雨水清香的风,一朵朵雨伞绽开在雨丝中延绵成花海。
确实很像幻景。公车停运了,杜医生忙于接诊,她的助理担心自己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就提前下班回家,开心他们几个应该还在国防大学那里走不掉,没人送他回去,也没人来接。城市的夜晚像是与他无关,或是在车水马龙的狂欢中单把他忘掉,旁若无人地发生着。
小心超人回想起第一次接受杜医生诊疗的时候——后来她告诉小心他确实是自己从医以来话最少的患者之一,杜医生叭叭一大堆都很少得到回应,一场左右难支的独舞一般拙劣。讲到最后,她看着桌上的沙漏上端只留下了可怜的一小块荧光粉,盖住底端都还不够,自暴自弃地整段彻底垮掉:“小心超人先生,您很难搞。”
“小心超人先生,”杜医生正起身子,打算最后进行无谓的挣扎,以示她医生的倔强,“您会抑郁、早醒、噩梦,出现伽罗先生取代您而活着的幻觉,都是基于一个事实——您认为伽罗先生已经离开了。”
这是客观事实,小心超人在桌子另一端想,她是个令人望尘莫及的高材生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但是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能借我纸笔吗?谢谢……根据阿德里星人的特殊身体构造和已知数据,我们可以知道,内核能量爆炸后产生的能量约为这个数字,代进去之后我们可以推出②式。再消去两边常数项,与①式相减……”
数学过于魔幻,小心超人也从未用数学的方式考虑伽罗的牺牲。他惊异于让自己痛苦的大事和任何惊天动地的举动都可以用这些冰冷的式子残酷地、然而客观地表示出来,万事万物的消弭与重生不过是宇宙尺度上一道小小的刻痕,方程暴风中微不足道的一二十列,也惊异于杜医生作为人类却拥有着足以与超人体内匹配的计算机相媲美的运算速度。
“推出这么多,”杜医生放下笔颇有成就感地看着溢满整张纸的描述方程和算式,“只指向一个结论,小心超人先生。”她甩甩那支在高速运动中笔尖发烫的中性笔,把简练精干的最终式圈起,一个箭头指了下来:
“伽罗先生逸散成大量碎片前往在宇宙尺度上任何可能的地方,也将大量能量传导入周围的气流。有可能就潜伏在您身边的任何一摩尔微观粒子中,也有可能流落到了偌大宇宙中的任何一个星球。这些碎片都是他的组成部分之一,您身边再散碎的一点点能量、再微不足道的一小段风景都有可能是伽罗先生本人。”
“看看星星吧,小心超人先生——那也是伽罗先生毕生的理想。推导用了很多理想模型,请别以为医生是不讲究理想的——所以他一直和您在一起。”
*
小心超人路过杜医生所提起的那家甜品店,就是在她那位一生遗憾的少女在十八楼挣扎时她享用晚餐的那一家。出乎意料的是小心居然也认识。
店名“SWEETIE”,被甜甜圈和果酱的颜色饰得温馨可爱,满是童话和情诗的美好气息。与此相称的是店内以鲜嫩的粉红奠下基色,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红玫瑰和康乃馨缀在白色桌布铺展、银色烛台点起暗火的桌面。经营这家小店的是一对女同性恋恋人,她们结婚七年有余。小心超人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
他站在雨里静静看着门面,门口一块褪色的木牌“已打烊”,右下角画着一个饰满奥利奥碎和糖霜的草莓味甜甜圈。透过昏黄烛火,可以看到两位年轻的店主趴在前台的小台灯下翻着皱巴巴的硬封账本戳着老式计算器算账,纸币似乎还带着枫糖和蓝莓酱的甜香。
他退后几步,离开只属于她们两个的夜晚。小心在门口不只是看到了她们简单而透亮的幸福,还看到了无数次走进自己梦里的那个人。他用黑色的发绳挽起群青长发,几个简洁的一字夹饰在鬓边,但仍有淘气的碎发争先恐后逸到他脸颊,衬着此人面颊上流动着能量的面纹。他在那里笑着,在两年前的寒冬里笑着,仿佛毫不害怕暴雪和严寒,牵着自己的手,小拇指不安分地挠挠小心超人掌心:
“小心,你喜欢甜品吗?我请你啊?”
他在那张覆盖白色桌布的桌子上支着脸向小心笑,他扭头在身旁的落地窗上哈气然后用手指写小心超人的名字,对年轻的店主笑语盈盈“我们是和您一样的人,祝您和您的爱人一生幸福”,他谈起阿德里星人不喜甜的琐事,好几家宇宙连锁的奶茶店在阿德里赔了个精光,他好奇地点了一份“仰望星空派”结果从派里叉出鱼头的那一秒面容扭曲,他活在SWEETIE的过去中,他走不到小心身边。
小心超人走出好几十米远了,他知道这是幻觉,于是没有回头看,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这个没有星星的雨夜。
*
小心超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子夜,他不担心杜医生在诊疗结束后能否安全走夜路归家。据说她某日夜晚在一场自己的脸颊被擦伤而对面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差点连稻田都赔进去的倒霉家伙锁骨被踹断的争斗中,深感自己取得的优势太微弱,于是又去找小心超人取经,两个月前刚拿到柔道黑带的资格。
星星球的夜晚很黑,还下着雨。雨声丝毫不能消融深夜的寂静,甚至在淅淅沥沥的响中夜幕能够揭去她的最后一层面纱,放出被关在故事中的鬼怪也说不定。令人意外的是宅家的灯光已经亮起,像座漆黑海面上的灯塔,温润而沉默地张开双臂,站在目力所及的夜里打算拥抱他归家的幺子。
小心超人在家门口收伞,抖落一地水珠。门已经迫不及待地敞开一条缝,灯光滑出来。
“是小心回来了!”
“欢迎回来,小心!”
在灯火里沉默的宅家陷入了一片声音的汪洋,直到小心超人示意他们噤声,不要吵到邻居。已经有人帮他摘去湿漉漉的头盔,递给他温热的毛巾,并推他赶紧去洗热水澡。
“今天下雨,没有星星。”小心超人坐在床边擦着头发的时候花心站在他的门口,如此状若无意地说。
“知道了。”小心超人把深紫色的发丝收拢入头盔里。
宅家众人互道过晚安并先后熄灯就寝,小心超人扶着窗看了看他看星星的阳台,那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他梦里那种附着着重量的黑暗。
“请别以为医生是不讲究理想的,”杜医生在梦境中仍然温和。
“他一直和您在一起。”
(四)
*
离小心超人的最后一次诊疗已经过去大概一个月了,杜医生在与他相处的最后一分钟里笑着,没有说“欢迎您再来”。她伸手轻抚着花瓶里新插进去的风信子,眼里盈满并不苦楚的离别之意,更像是故乡目送着远走的游子,“小心超人先生,希望我们余生不要再以工作关系相见。”
小心超人回以礼貌的点头。
一个月后他在“SWEETIE”门口再次遇见了这位医生。
“这不是正式场合啦,”小心超人第一次看见杜医生着常服,白色外套垂在黑色超薄九分裤上显得率性洒脱,黑色发绳挽起深紫色长发到发顶,扎起潇洒不失温婉的高马尾,完全脱离开诊疗室那个温厚宽和的心理医师,“小心超人先生,您喜欢甜品吗?我请您?”
坐在杜医生对面,小心超人又有了些在诊疗室里的幻觉,杜医生倒是放松得多。先是和那对妻妻档店主笑闹一番,再是要了一杯无糖去冰的夕阳玫瑰红茶,把菜单推给小心超人问他想要什么。
小心超人看见他对面恍惚之间现出幻影,消去了杜医生的形容,飘逸着荧蓝色长发,面纹里的青色能量流缓缓波涌,深蓝眼眸平静如海,波澜和着正午阳光微微起伏。
小心定定神,回应了杜医生的轻唤,说,“仰望星空派一份。”
抱着写字板的年轻店主唇角挂上些“又有人上当了”的窃笑,浅紫色的长发随着躬身而垂落,是暮春和风里薰衣草海洋中的一丝笑纹,浅紫透着的微蓝则是飞雪里铺展的云山蓝丝绒,绚丽流岚在深邃海底的温柔奔波。
整整一餐他们都沉默无言,杜医生用汤匙搅动着茶里的碎冰和花瓣。碾碎的红糖细撒玫瑰酱,山楂的酸挑逗舌尖,像是那位年轻店主刚刚去攀上黄昏额头采撷下一个夕阳来,磨碎了后溶解在清甜的玫瑰花香和细腻的红糖中。除了偶尔抬眼向正在打打闹闹的妻妻档店主莞尔一笑以制止她们下一秒就拆店,吃的风度翩翩。小心超人这边的情况不太乐观,除了时不时从黄油和面粉搅和成团的神秘物质里翻出个粉红色的虾仁,下叉之后戳到个坚硬的未知物体激起了小心超人强烈的探索欲,翻过一大团一大团凝结的障碍物,探险家小心超人先生掘出了他的目标——
鱼头。鱼眼里还闪着诡异的光。
无话可说,然而时间过得并不快,勇敢尝试黑暗料理的探险家先生时不时被回忆绊住脚,从小小SWEETIE的每一个角落打捞上些许回忆来。
这家小小的甜品店是玩忽职守的泪湖,没能容纳所有的记忆与幻影,于是溢出万千零散碎片。
小心超人戳着鱼头,百无聊赖地环视这家小店。SWEETIE向来以其透明化的烹饪流程为傲,明亮宽敞的厨房和优雅的餐厅只隔了一道毛玻璃,模糊了两位店主的身影,他看到她们站在那里。
她们站在喷吐草莓慕斯蛋糕甜香的自动化烤箱边,她们站在一道矮矮的阶梯上下方,她们站在清冽冷傲的LED灯光注视下,她们站在数十个雪白柔软的面包胚旁,她们站在小心超人的目光里;她们身边是百香果酱和菠萝啤²的清香和忧郁舒缓的蓝调,辨认不出的弦乐器和沙哑的男声哼唱模模糊糊的英文,她们身边是橘子色渲染的天穹,彼此浅紫色的长发深深相缠——
她们站在夏日某个玫瑰丛生夕阳微醺的日暮里接吻。
小心迅速移开目光,颇有些面红耳赤地转向杜医生,刚巧撞上了杜医生的双眸,于是再度狼狈不堪地转开。大概两年之前,也曾有人陪他在这里,说起无数琐碎的小事,在日暮和抹茶奶油的清芬里拥抱,在回家路上的暗巷一角偷偷接吻。
“小心超人先生,”杜医生啜饮尽剩下的红茶,一汪浅红的夕阳停留在清凉的玻璃杯底,突然发话,“您记得我那个没能讲完的故事吗?”
“……?”
“我的那位余憾——我所亏欠她的事情。”杜医生依旧弯着嘴角,夕阳在她身后亮的温存,剥了皮的橙子一般甜蜜馨香。
黄昏垂落,暮星探头,月在雾霭后泛着清冷的白。橘红的天幕被泼上大杯大杯的夕阳玫瑰红茶,红的炽烈而清澈。小心超人看着身前的幻影,犹豫着,他似乎被赋予了生命,随时就走过来,笑一笑,群青的长发轻柔地覆盖在小心脸侧,“小心,你还好吗?”
“在我送走我的每一位病人之前,我都会亲手把这样东西交给他们。他们被生活硬生生地逼到了我这里来,他们用他们的苦痛和治愈为我换来金钱、荣誉和社会地位,支撑着我的获得感与自我认同。于是我把这个世界欠他们的倾诉与回答,都还给他们。”
“所以请原谅我,小心超人先生。”
杜医生的眼眸在黄昏中流动着晶莹的泪光,紫的深沉纯粹,如同群山之巅在第一缕曙光刺透黑夜时顶戴的岚。快打烊的SWEETIE中只剩下杜医生的泪语、两位相依偎的店主和沉默的小心超人,然而在小心眼里这家小店里只装着伽罗和暮色,其余什么都没有。
“请原谅我接下来的无礼,小心超人先生。”
在小小SWEETIE里或笑语或沉思的无数个伽罗都猝然隐去。
杜医生站起身来,向小心走过去。小心超人有些惊惶地想站起来,但他没有。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坐在那里注视着杜医生,直到医生抖动的发尾随着她的停止乖顺地披覆在小心侧脸。微醺的黄昏眯起醉眼,小心超人落入杜医生怀中,前额和眼眸都只能触碰到包容一切的柔软,如同他和伽罗曾经在此处的相拥。小心在杜医生突如其来靠近他的臂弯里,无所适从着。
“是拥抱,小心超人先生。我欠她一个拥抱,这世界欠我的患者们一个拥抱,您离去的爱人欠您一个拥抱。”
杜医生的拥抱简洁而克制,这位温情与冷漠兼具的医生只是站在呈坐姿的小心身前,揽过少年微微带泪的脸颊到她的臂弯里。医生的臂弯远不如少年逝去的爱人那般坚实,但柔美而不柔弱,一个仿佛可以永久停驻的避风港。
小心超人停泊在那里。在此刻他才是一个失去爱人的莽撞少年,或是在漆黑海面上颠簸挣扎的破烂渔船,在偌大宇宙中迷航自沉的母舰,搁浅的鲸,折翼的鹰——不论是什么都不再是那位手捧正义和光明的、象征坚毅的守护者了,只是一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伤兵。
等到小心超人从港湾里回过神来时,杜医生早已离开——他之后就再没联系过她,忧伤如同幻梦的蓝调也已经终止。已经天黑了,夜幕将星星球卷入披风,灯影灼灼熠熠地编织成灯的罗网,整个城市都沉入狂欢的夜晚,SWEETIE巨大的落地窗前星河回旋,浩浩荡荡地铺展在九千里长空之上。一位店主已经站在了他身前轻声告诉他已经打烊了,浅紫长发向他优美地弯曲过来,如同杜医生那朵初开的风信子沾染上晨露,飘向海霞渲染的潮汐,飘向华灯缀满的这座孤城。
小心超人起身离开SWEETIE,他的身后是阑珊孤影的夜晚,以及在九千里天穹之上笑着望过来的那一点孤星。
*
小心超人再想起他那位恋人的时候还是在高三的某个夜晚。花心超人他们刚下晚自习就拿出追着怪兽绕星星球三圈的气势火急火燎地攻占公共浴室,又同等火急火燎地拽他回寝室。两台柜式空调都并没有卵用地调到16度,垂垂老矣的空调吱吱呀呀地哀嚎着,燥热的尘土味带着老旧零件的锈迹弥散在夏夜凝滞的空气里,小心赶紧找遥控器背着花心超人调回26度。
开心超人已经拉上窗帘,叮嘱粗心超人不要试图开迷你小台灯学习到深夜,因为他的健忘是系统自带的设定而不是努力可以弥补的。耳畔已经有了花心香甜的轻鼾。窗外的夜晚带着万千华灯沉默的守候,如同海上燃起的夕阳与海霞。没能盖住缀在枝头的那一粒星,他是天地间蓬勃的大团光火被碾磨成的细碎星子,他在小心超人的视野里带着些温和而坚定的笑,背后是奔波的片影流霞,群青色长发悉数脱开发带随便地托付与过路的风,线条分明的侧脸映照着火红的霞光,深蓝色的眼睛里奔波过他们头顶燃烧的天空,低着头向他说话,又低着头等待着他的回答:
“小心,你还好吗?”
天边喷薄一万朵星光,小心超人仰望着路过他一整个青春的影子,没能回答上什么。
晚安,伽罗。
【The End】
¹语出泰戈尔«最后的星期集»中«我已经抵达白日的末端»。
²未成年人不得饮酒!
感谢朋友的友情出演,有能力的来评论区认领一下自己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