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朝露【一】
朝露之城办事处。
“请上传公民备份数据。”温柔的女性声音由办事厅机器发出，屏幕上显示着本次服务的倒计时，机器前站着的人却久久没动一下。
周日，办事厅里来往的人不算多，时不时有人注意到这台新开设的机器，看到一旁的“上传数据处”标识，则变了变脸色，头也不回地远离。
“这次机会不容易，快点吧。”
受不了人来人往的注目礼，坐在一旁的男人站了起来，快步走来。他低头查看机器的接口，伸手摊开，何晴却没有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给我。”他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何晴攥紧了已经被掌心焐热的金属，“念念她......”
男人夺过了妻子手里的数据卡，干脆利落地插上，屏幕上扫描出男人的面部数据。
他的眉宇间都是疲惫和戾气，看上去很阴沉。
申请者：夏彻，男。与备份公民关系：父女。
备份公民：夏念。
备份方案描述：
根据《源脑备份法》第二百八十条规定：对备份数据进行不限于删改、损毁、丢弃等危害源脑数据管理中心的行为，情节较轻者判处拘役一年及以上，情节严重者判终身监禁，剥夺被申请进入永生之城资格终身，情节极其恶劣者判处死刑。
“这叫什么机会！夏彻！你要让念念去做小白鼠？”何晴愤怒地一把推开夏彻，伸手拔下数据卡，“我不同意！”
“这是唯一的机会。”夏彻没什么表情地说，“唯一让我们能再次见到念念的机会。”
“不行！谁能保证这个技术是安全的！如果......如果......”她焦躁地转来转去，连日来没合眼，她像是老了十岁。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至少上传以后，还有一线希望。”夏彻推开她，重新插上数据卡，“你也是念念的母亲，难道你不想再见到念念吗？”
何晴有些呆滞地坐在旁边，喃喃道；“念念......为什么会这样......”她低头擦了擦眼泪，麻木地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一个推车滑了过来，送上一杯热牛奶，她拿起杯子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
本次特别开放的首批数据上传名额将同时供应给源脑管理中心的生物科技研究所，请确保您已知悉。源脑管理中心需要观察并测试备份者的数据稳定情况，拥有不定期排查备份者情况的权力，对备份者在朝露之城的一切拥有知情权，使用人应主动记录并提供备份者使用期间全部内容，隐瞒或记录不清晰者警告一次，三次后源脑管理中心将介入，全程观测直到使用期结束，备份者将进入永生之城。
本方案最终解释权归源脑管理中心所有。
夏彻的目光落在长长的服务条款尾部：使用期限5年。
他定定地看了几秒那个数字，按下确认。
“近年来，数据备份人的心理问题得到重视，为了提高两城居民的生活质量，源脑管理中心宣布将推出试用型心理疗愈师，此类岗位是首次向大众公开工作内容，欢迎永生之城公民主动应聘......”
“朝露广场有群众进行示威游行，反对数据上传相关研究，要求源脑管理中心将备份者数据归还，并呼吁大家不再上传死者意识数据。”
“永生之城最高指挥部最新数据报告显示，永生之城生活幸福指数在新的一年有望提升......”
夏念恍惚了一下，差点睡着了，又被列车到站的晃动惊醒。
这趟列车人不少，却很安静，只有各种显示屏的不同节目在发出声音，夹杂在一起，像是某种河流流经人们之间不远不近的空隙，激荡出嘈杂的回响。
“念念，什么时候回家呀。”是何晴发来的消息，夏念匆匆回了个在路上。
车厢里装饰得喜气洋洋，显示屏的上方挂了几串鞭炮式样的装饰品，垂下来的流苏就在屏幕上主播的面前晃。
“家人们，谁来给主播拨开一下这个流苏，挡了视线都看不见主播账户里的点数啦！主播自己一个月的工资都花在它身上啦！只需要888点数就可以购买保养漆一罐，赠送涂装工具一套，今天主播大放价！还额外赠送......谢谢这位家人，主播又看见账户里的点数了！原来还有888！在原价的基础上，点车车购买保养漆，再赠送同款保养漆一罐！”
夏念收回拨开流苏的手，屏幕上笑嘻嘻的青年抱着两罐保养漆，背景是一大片广告图。
这样的人都是管理中心的数据，看起来像是把人关进屏幕里，屏幕外面的一切都能感知到，却无法掌控。
一部分形象比较好的会在这样的岗位服役，并且可以与屏幕外的人有限交流，但她听说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夏念不太明白永生之城的商业运作，毕竟在她看来，朝露之城和永生之城是两个世界，她暂时没有上传数据的想法。
列车到了一站，不少人下车，夏念眼睛一花，看见一个人的身影扭曲了一下。
她盯着那个一瞬间扭曲过的人，他自然地下车，行走，并没有什么异常。
或许是这几天太累了，夏念揉揉有点发疼的脑袋，用一周学完一整个学期的知识对她来说也太难了，幸好考完了，正好回家过年。
“念念，洗手吃饭。”何晴的声音从厨房内传出，绕过门帘，穿过走廊，夏念弯下腰把鞋摆正，忽然有种恍惚感。
那双小皮鞋的鞋底，和旧鞋柜上的陈年污渍偏差了一些。
“念念回来了，爸爸今天买了你最爱吃的猪蹄，快来吃。”夏念按下一些奇怪的违和感，把鞋放正，穿过走廊，看向坐在饭桌前的爸爸。
夏彻像往常一样，擅自以为着她爱吃的东西，筷子频繁落在盘子里，却又像刻意，留了好吃的部分。
何晴像往常一样，菜上桌了还在忙碌，吃到一半了才上桌。
一切都很正常，这就是她的父母，两个普通的，符合时代特征的中年人。
符合时代？
新年的钟声敲响，那是来自朝露之城市中的熄灯钟声，可以响彻整个朝露之城，是她中学时期的深刻记忆。
不对，这很不对，时间。
钟声只有12下，此刻她却听见了无数下，又快又急，音波敲打着她的灵魂，像是被铁锤用力捶打，夏念忍受着脑袋的剧痛，向饭桌走去。
一步，两步。
要和爸妈一起吃年夜饭。
三步，四步，五......
她彻底失去意识，所有的声音消失，她只看见夏彻转头望着她，何晴的目光穿过门帘望着她，世界睁开了一只眼睛，望着她。
夏念睁开了眼睛，她似乎身处一间狭窄的白色空屋子，没有灯，也没有门，却亮着光。她的面前是一个屏幕，屏幕里坐着她的父母。
他们穿着蓝色的无菌服，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而她记忆中的父母还没有这么老。
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信息提取，夏念无从判别目前的情况，犹豫地喊了一声；“妈妈。”
屏幕里的人没有反应，他们似乎正在看着某种她看不见的事物，嘴巴张合，夏念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心里越发焦躁。
夏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根据他们的表情判断，他们正在与别人交流，而自己周围除了坐着的这张椅子别无他物，没有可供交流的任何事物，所以。
她才是“屏幕”里的那个人。
这个认知令她有些无措，夏念盯着父母的口型，分辨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终于他们望了过来，目光对上她的一瞬间，他们惊慌地张开嘴巴，发出无声的叫喊，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下一刻，屏幕熄灭了，取代而之的是无数屏幕的亮起，不同人的脸或近或远，有着不同的表情和神态，布满了整片空间。
夏念腾地站了起来，警惕地退到角落，背靠着墙，试图从冰冷的墙面获得一丝安全感。
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未知的恐惧和警惕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
这样的画面大约只持续了一秒钟，在夏念的眼里却感到无比漫长，而这两种认知同时存在的事实，在屏幕全部熄灭，环境变得一片漆黑时被夏念捕捉到。
在最初那种恐惧缓慢褪去后，她的脑海内确凿地分出了一个模块，将这份恐惧感压缩到极小，取代而之的是更多分区井然有序，内容却纷杂不堪的模块。
这样的认知就像是一部计算机正在写入程序或是存储内容的过程，而她则是计算机本身。这种逐渐获取到信息的认知相对之前毫无信息的失控感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情绪安抚。而她脑中悄然出现的一道线，似乎通往了未知的所在，线的另一端则传来友善的气息。
这代表着可交流的信号。
她主动发起了交流的请求，夏念喜欢把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而对方像是了解她的特质，主动将信息传递了过来。
那是一份并非以传统认知的视频，图像，文字或描述为媒介承载的信息，而像是类似于记忆的模式，不带有任何感情和主观判断。
夏念刚上大学没多久因病去世，夏彻夫妇极度悲痛，在源脑管理中心首次下发备份名额时为她报了名，将她上传至源脑，成为了源脑管理中心的数据，将提供给夏彻夫妇5年的使用时间，作为他们女儿生命的延续。
而夏念触摸不到自己记忆里的拼接痕迹，她无从判断这场导致她去世的疾病发生在什么时候，根据之前的记忆判断，她被上传后的认知里时间是极度混乱的。她做了多久父母的电子宠物？又或者说，一直都是。
对方传递了一个微笑的情绪信息：以你的算力可以判断出更多，但暂时把它忘记吧，你的维修人员正在赶来的路上，记住，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发觉了这一切。
那根线一闪即没，没有在她的“硬盘”里留下任何痕迹。
夏念睁开眼，她身处一家小诊所唯一的一张病床上，卷发的中年女医生正在削苹果。
“小姑娘醒啦？哎哟这大过年的可把父母吓得够呛，平时学习累坏了吧？来，吃个苹果。”苹果没有削干净皮，还带着女医生手上的水渍被递了过来。
夏念皱了皱眉，随即瞳孔放大了一瞬间。
不能迟疑，会被发现......
那个苹果被收了回去，女医生笑了笑，自己吃了。
“忘了，你妈妈说你嘴刁，不吃没削干净皮的。”她咬着苹果含糊不清地换药水，“也就是我还在这过年，不然大年初一都没地看病。”
主动提供了时间信息，她在测试我有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医生，我还要挂多久的水才能回家？”
“挂完这瓶就行了。”女医生调整了一下吊瓶，坐到一旁玩手机，没有再理睬她。
但夏念知道，她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夏念熟门熟路地回到家，站在门前有些彷徨，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父母，坦白说，她感到恐惧，感到愤怒，感到耻辱。
不能有太多多余的情感，她对自己说。
如果那一张张脸是源脑管理中心的研究人员，作为朝露之城还在使用期的数据，她或许会被回收，彻底进入源脑管理中心的数据库，甚至离开朝露之城，孤身前往未知的永生之城。
终于，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何晴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阅读着一张纸，见她回来了慌忙藏到背后。
夏念的目光一掠而过，落在何晴苍老了很多的脸上。
她喊了一声：“妈妈。”
不到五年而已，年轻温柔的妈妈已经老成这样了，之前她看到的没有变化的那张脸，不过是写入的程序而已。
这个事实，与白色房间内面临的一切恐怖现象交织着，在她脑海里黯然地炸开，以至于她的表情十分可怕，几乎让何晴又要掏出那张说明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