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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树下

2023-03-15 23:26 作者:满哥_Mango  | 我要投稿

10月的一个早晨,龚胜男终于结束了警队安排的学习任务回到队里。一坐到桌边,她就习惯性地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材料。这次学习足足走了半年,桌上除了等着她处理的文件,甚至还被人堆了不少杂物。

龚胜男有条不紊地把东西一样样归类,这份差事虽然繁琐,但很有益于她在新任务派下来之前找回工作状态。

这时,队长方斌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龚胜男马上投去目光。在他身后跟着一位穿长风衣的中年女子,中长发,烫着精致的弧度,身材匀称,容貌秀丽。

龚胜男正觉得那女子有些面熟,就听方队冲自己喊:“胜男,你过来!”

“是。”龚胜男一跃而起。方斌用手抵着门,没进来,她便钻出去打听道:“队长,有任务啊?”

“啊。”方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这位闻女士的案子,你跟进一下。具体情况她会跟你说。”

龚胜男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又请示道:“您看我带谁去?”

“你自己跟一下吧。最近事多,人手不太够。”方斌正色道,“你放心,案子不是很复杂。小许去邻市开会之前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你就查查案卷,把情况跟闻女士说清楚。”

知道是老案,龚胜男心里也有了谱。想必照例是些收尾的解释工作,正好让她趁机找找复工的感觉。

“行,您放心吧。”

龚胜男招呼对方进了办公室,坐到桌边,这才问道:“您的案子具体是什么情况,能方便跟我说说吗?”

“是我先生的案子。”那女子语气温和,只是在提到“先生”的时候,眉心微微一皱,垂下了眼。

龚胜男没有追问。经验告诉她,家属如果出现回避情绪,贸然发问未必是个好做法。片刻之后,对方自己继续道:“您可能也知道,我先生陈冰,他是‘伴侣计划’的研究人员。”

陈教授?!

“我知道了。您稍等,我查一下卷宗。”

考虑到对方的情绪和自己身为警务人员的职业要求,龚胜男尽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但手上的动作依然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在连续几次输错密码、开错文件夹后,她好不容易才终于打开了陈冰教授的案卷。

其实这个案子她回来前已经透过新闻知道了。

半个月前,陈教授忽然失踪,三天后被人发现死在了灵台山山谷中。

陈教授不是一个普通的研究人员,而是“伴侣计划”的负责人。

二十年前,社会正面临着结婚率持续走低,独居人口日益扩大的局面,随之而来的还有孤独死和失能人群无人照料等问题。就在这个背景下,“伴侣计划”应运而生。

实验室通过将人工智能技术与3D打印等技术结合,制造出了从外观到行为模式都无比接近人类的高性能机器人——“伴侣人”,并迅速将其投向了市场。

一开始,“伴侣人”的用户还主要是独居老人和行动不便的独居人士,但情况渐渐发生了变化。人们发现,由于“伴侣人”的技术特点,他们在提供便利之余,还能提供很多情绪价值。他们可以拥抱、可以倾听。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已经不再像机器人,而是一个十分理想的“伴侣”。

于是,许多人干脆选择了“伴侣人”作为自己生活的“伴侣”。

这一转变导致了“伴侣人”数量激增,同时也引发了新的问题。几年后,随着一些用户死亡,人们开始讨论起“伴侣人”的处置问题。

实验室原本计划对“伴侣人”进行回收和销毁,但这个做法遭到了强烈反对。许多用户不忍心看到他们的“伴侣”被销毁,另一些别有用心的组织机构则想要利用“伴侣人”强大的能力。他们引导舆论,对“伴侣人”的生存权展开讨论,又以保护“伴侣人”权益为名建立了一批社会组织,以此来抗衡回收销毁“伴侣人”的行动。

政府原本对“伴侣人”的去向有严格的管控,但因为这股力量不断壮大,黑市上受利益驱使买卖无主“伴侣人”的事情又屡禁不止,最终政府和实验室都不得不放弃了销毁“伴侣人”的打算,给予了“伴侣人”独立生存的权力。

这个决定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伴侣人”获得自由使得他们和普通人类之间的利益冲突变得愈发明显。虽然此后政府一再颁布政策限制“伴侣人”的生存空间,但根本的问题始终未能解决。

政府权衡之后本想叫停“伴侣计划”。可消息一出,立刻引发了项目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尖锐对立,导致这个进程迟迟未能推进。

偏偏在这种时候,陈教授出了事,一下将争议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

可据龚胜男所知,警方的调查已经有了结论。尸检显示陈教授死于枪击,子弹和他手里握着的枪支弹道吻合,太阳穴的伤口附近有抵近开枪留下的烧灼伤,其他生物证据也都指向自杀,这个案子应该没有什么疑点才对。

她点开电子案卷,上面记录的信息和她通过媒体知道的情况基本吻合,但在最后的备注中有一行小字——“死者家属不认同自杀结论。”

龚胜男有些发愁。

家属的态度对结案的影响可大可小,在陈教授的案子里,这个影响恐怕不能轻视。一来现在网上谣言四起,有不少项目支持者质疑警方的调查结论,此时如果能获得家属的认可,对平息谣言会有很大帮助。二来,陈教授的妻子闻岚是国内有名的钢琴演奏家,作为公众人物,如果她公开发声质疑,显然会对结案更加不利。

龚胜男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问道:“案情我大概了解了,关于警方的结论,您有哪些地方不能理解呢?”

闻岚握紧双手,认真道:“我先生,他不会自杀的。”

“您的心情我理解......”死者家属一开始大都难以接受自杀的结论,然而龚胜男刚刚开口,闻岚就干脆地打断了她,“你不理解。我先生不会抛下我的,他跟我说过很多次,要我和他相伴到老,他怎么可能选择自杀呢?”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言辞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偏执。龚胜男被她一噎,正不知如何回应,又听她道:“更何况,你们警方说的动机根本站不住脚。”

“您能具体说说吗?”龚胜男抓住这个难得的切入点,追问道:“您也知道,自打有消息说‘伴侣计划’要被叫停,这两年网上攻击您先生和这个项目的人越来越多了。我是说......您先生他面对的精神压力应该是有目共睹的。”

“他不是那种会因为别人几句议论就轻生的人。况且,对于‘伴侣计划’引发的那些争议,我先生一直很痛心。他其实是最想结束这个项目的。”闻岚轻声叹息,提起丈夫的时候,她的目光中依旧闪动着温情。

龚胜男见过不少类似的情况,生死面前,分别的悲痛并不是最难熬的,更难的是面对接下来的日子。闻岚显然还陷在回忆中,还渴望着能和丈夫恩爱到老。也许她还需要很长时间来接受丈夫去世的事实,这是别人帮不了也劝不来的事情,但在眼下这个时刻,龚胜男想帮帮她,让她心里好受一些。

“您说的这些恐怕很难推翻自杀的结论,现场的其他证据也指向自杀。”她有些为难,可还是先点出了当前的困境。

闻岚抬起头恳求道:“拜托您,再调查一下可以吗?也许会有其他证据。另外......我先生最近和政府沟通得很频繁,我想他们可能在商议结束‘伴侣计划’的具体办法,也许......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有人想要害他。”

龚胜男目光一亮,“您先生对您提过具体的情况吗?”

如果闻岚所言非虚,陈教授想要结束“伴侣计划”,并且正为此和政府部门进行政策讨论,那他确实不大可能会忽然选择自杀。

然而闻岚却摇了摇头。

龚胜男无可奈何地转向屏幕上的电子案卷。因为缺乏遗书一类的关键性证据,警方目前也只能通过推论得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自杀动机,要想说服家属和公众,确实不太充分。

她踌躇片刻,终于答道:“您放心,您说的这些情况,我会去确认一下。”

闻岚听到这话,眼中又现出希望,抓住龚胜男的手连连道谢。

龚胜男却在心里叫苦不迭。她知道自己接了个棘手的差事,“伴侣计划”本来就是敏感话题,陈教授一死,项目实验人员和政府部门更对此事讳莫如深,即便是警方调查,恐怕也很难撬开他们的嘴。

正头疼的时候,一个本该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詹逸飞,她的初恋男友。大学期间他们还坚持了两年的异地恋,可惜这段感情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她做了很多努力,最后发现自己始终无法搞懂这个男人。就像她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在“伴侣计划”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突然选择离开项目跑到寺庙里去给和尚修电脑,而且一干就是三年。

龚胜男站在灵台山无相寺的山门前,实打实地纠结了好一会。

他们已经快十年没见了,就算她不怕尴尬,可她真能从他那儿问出什么消息么?

就在这时,她身后有人惊道:“胜男?是你吗?”

龚胜男一个激灵,猛然回头,瞧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你,胖了哈。”詹逸飞咧嘴一笑。龚胜男的心事瞬间被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开场白冲散,她不甘示弱地回呛:“彼此彼此,山上伙食也这么好吗?”

话音刚落,她就注意到了詹逸飞手上的袋子——外卖。

“寺里可以订外卖的吗?”她皱眉道。

詹逸飞一脸坦然,“为什么不行,我是来打工的,不是来出家的。”

龚胜男听到这个熟悉的语气,不自觉笑出了声。詹逸飞则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她,“你大概不是来拜佛的吧,龚警官。”

听到这话,她立刻正色道:“没错,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为了陈教授那个案子?”詹逸飞看样子并不意外。龚胜男这才想起,案发地点就在灵台山,距离无相寺也就一公里左右。大概警方人员已经查问过他了。“能把你知道的情况再跟我说说么?”

詹逸飞耸耸肩,“可以是可以,不过警方不是都发过通告了?自杀嘛。”

“动机还不够明确。”龚胜男略一犹豫,问道:“你跟警方提过你和‘伴侣计划’的渊源吗?”

詹逸飞狡猾地眨眨眼,“他们没问这个。”

果然,他还是老样子。也不是对人对事都漠然无感,却偏偏总喜欢抽身事外,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寻找一个观察的有利视角。

“那我现在来问你,你跟我仔细说说吧。”龚胜男没好气道,詹逸飞也不生气,晃晃手里的外卖,“进屋去说吧,我快饿死了。”

两人来到无相寺别院的一间小屋。由于屋里只有一把椅子,龚胜男只得在旁边的小行军床上坐下。日光透过混浊的玻璃窗,在屋里投下灰尘漫布的光束。没待询问案情,她就忍不住先问道:“你到底为什么离开‘伴侣计划’跑到这来打工呢?”

“不好吗?”詹逸飞无所顾忌地吃着汉堡,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面孔映得透亮,“我要是没提前跑路,现在大概就失业了。这年头工作可不好找啊。”

“这么说,那时候你是察觉到‘伴侣计划’的危机才走的?”

詹逸飞沉默片刻,“危机谈不上。真要说这个项目有什么问题,你们警方处理过那么多和‘伴侣人’有关的案子,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龚胜男垂下了头。他说的不错,现在让政府头疼的不光有“伴侣人”和普通人的利益纠纷,还有大量针对“伴侣人”的犯罪。

就好比说,许多“伴侣人”虽然拥有女性的外貌和特征,但她们与真正的女性在法律上的地位并不相同,这就导致一些性犯罪者将魔爪伸向了女性“伴侣人”。不仅如此,那些针对“伴侣人”的诱拐和地下交易也一直没有禁绝。

“确实是这样,不过既然‘伴侣人’已经存在了,这些问题就应该想办法解决。不管是借助政策法律去打击涉及‘伴侣人’的犯罪,还是说从根本上解决‘伴侣人’的去留问题,总归是得做些什么。光想着逃离这个项目,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她想到詹逸飞作为科研人员,本来可以为解决“伴侣计划”的问题做得更多,可他却抛开这些躲到了山里,不禁有些失望。假如他看不惯那些问题,最起码可以像陈教授那样......

一想起陈教授,龚胜男便又想到了闻岚的话,她抬起头认真道:“我问你,陈教授对‘伴侣计划’的态度到底是怎么样的?”

“你是想问,他想不想结束‘伴侣计划’?”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詹逸飞靠向椅背,长出一口气道:“据我所知,陈教授应该是最早想结束‘伴侣计划’的人之一。至少我还在项目上的时候,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因为项目引发的那些问题?”

詹逸飞点点头,“后续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项目组的掌控。有次实验室聚餐的时候,陈教授还跟我们聊过——他说如果让他重来一次,他不会去研发‘伴侣人’。”

他出神地望着空气中的浮尘,“也许他说得对,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其实想想也很可笑,人们总觉得,是科学家为世界带来了改变,其实更多的时候却是......科学家也无法阻止一些改变的发生。”

他想着她方才意有所指的那些话,向她投去目光,但龚胜男的心思很明显在案子上。

她顺着他的意思猜想道:“照你这么说,陈教授也许会认同那些反对派的观点,但是那些人对他的攻击,也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精神压力。”

“但他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自杀的。”詹逸飞信誓旦旦地给出了和闻岚一样的判断。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至少现在不会。他想结束‘伴侣计划’,而且这两年一直为此和政府保持着沟通。”

龚胜男一听就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他和政府在沟通?你现在又不参与项目。”

詹逸飞无奈地摊开手,“我只是辞职了,又不是不能和前同事见面。项目上有我一个师兄,前阵子我们还吃过饭呢。何况,我最近见过陈教授。”

他料到龚胜男又要发问,故意一顿,先等她开口,才继续道:“这事说来也怪。教授出事那天,我正好在寺里碰到他,我问他项目的后续,他挺肯定地跟我说——‘这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

“我当时觉得,应该是政府那边给了准信。可没想到当天陈教授就死了。”话说到这,詹逸飞的神情也严肃起来,“这么看,教授那句话倒有些不对劲。”

“这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

龚胜男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

这不像是回答,倒像是一句预告,一句对他自杀行为的预告。可是按照詹逸飞和闻岚的说法,陈教授并不会因为项目结束或网络恶评而轻生,反而正为结束项目积极奔走。那他自杀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你见过闻岚了?”

龚胜男正发愁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忽听詹逸飞问道。他又换回了玩笑似的口吻,惹得她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见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忽然要继续调查,还跑到这来找你。”

詹逸飞意外地一怔,“她让你们继续调查的?”他沉思片刻,又笑起来,“有意思。”

“到底哪儿有意思了?”龚胜男不满地呛道。她受不了他在人命关天的事上也没个正形,何况对方还曾经是他的同事和师长。

詹逸飞却似乎感觉不到她的愤怒,“当然是闻岚叫你们继续调查这案子的事有意思。她的理由是什么,动机?她不认同你们给出的动机?”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詹逸飞双手一拍,搓着手道:“不对,动机是不对。可她为什么提出这个事呢?”

“人家两口子感情好,她认为丈夫没有动机要自杀,所以不能接受警方的结论。这也很好理解吧。”龚胜男看他越来越不像样,抄起身旁的一包纸巾冲他丢了过去。詹逸飞没防备,被她砸个正着。他突然转过身,吓了龚胜男一跳,可看他脸上,却满是兴奋的神情,“她说过他们夫妻的感情状况?她说什么了?”

龚胜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迟疑道:“就是......就是说他们感情很好,彼此承诺过要相伴到老之类的。”

“相伴到老?”詹逸飞忽然大笑,“看来她没说实话。”

“什么没说实话?”龚胜男立刻警觉起来。

“她的身份,她不是人类。”

“你说什么?”龚胜男惊呼一声,她甚至没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詹逸飞拉过凳子凑到她跟前,低声道:“闻岚她不是人类。有一件事情,她和教授并没有对外公开,但我们项目上的人多多少少是知道的——二十年前,真正的闻老师已经死了,现在大家见到的闻岚,只是一个借闻老师个人资料和数据制造的‘伴侣人’。”

龚胜男惊讶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是人类?怎么可能!在警局里,她提起丈夫的那种神情,那种隐忍的悲伤,分明是人类才有的细腻情感。

......你肯定?”龚胜男愣了半晌,终于开口。

詹逸飞无奈地向后一倒,“你不觉得她很奇怪?陈教授今年已经五十来岁了,可你看到的闻岚呢?是不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他们结婚二十多年了,你觉得这合理吗?”

龚胜男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站在方队背后的那个秀丽的身影。“一点也没错,”她喃喃道,“就因为这个,我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她是陈教授的妻子。”

说着说着,她又暗自摇头,“不对,这还不能证明你说的话。现在的医美条件,五十多岁想要维持一张三十多岁的脸也不是难事。闻岚她是个钢琴家,有演出、又要面对镜头,要是真的很不合理,大家早就议论了。”

“二十年的时间,总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除了容貌,还有神态和习惯。可‘伴侣人’不一样,他们并不能体会到时间流逝带给人的意义。你要是不信,可以回去找她这二十年的照片和视频,自己判断一下。你是警察嘛,我相信你的观察力。”詹逸飞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旁沉思的龚胜男。

龚胜男听出他话中的揶揄,不服气地抬起头,“我可以相信你说的话,可这也不合理。‘伴侣计划’的技术如果能‘复制’一个闻岚,为什么没有应用到其他‘伴侣人’身上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詹逸飞仰头叹了口气,“简单来说,这件事是陈教授的一次冒险。”

龚胜男没有贸然插话,听他继续道:“其实那一年,陈教授本该是双喜临门的——项目研发到了最后阶段,他和闻老师的孩子又即将出世。听说陈教授特地在研究所熬了两个星期,就想赶在预产期前把手头的工作忙完,好回家陪产。可没想到,闻老师的羊水提前破了。大半夜里,她又怕影响陈教授工作,想自己扛到医院......结果路上出了意外,母子都没保住。”

“陈教授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又觉得是自己没尽到责任害死了妻儿,所以才瞒着实验室,偷偷用之前采集到的闻老师的数据,制造了一个‘伴侣人’。”

龚胜男没料到陈教授和闻岚之间还有这样的往事,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她整理好情绪,又想起他方才的话,问道:“可你说过,你们组里的人知道后来的闻岚是‘伴侣人’,对吧?”

詹逸飞点点头,“后来陈教授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几位核心研究人员。因为就像你说的,这种模式如果应用到其他‘伴侣人’身上,或许就意味着‘伴侣计划’可以帮人们‘复活’那些已经离世的亲人。这是比制造伴侣型机器人更有吸引力的事情。”

“那为什么......”龚胜男话说一半,忽又顿住。她想起了“伴侣计划”后来引发的那些问题,假如这个模式真的成为现实,也许情况会变得更混乱。

詹逸飞猜到了她的心思,顺着她的话道:“这件事在组里也引起过很大争议。当时项目主要负责人有两位,一位是陈冰教授,还有一位是秦施然教授。”

“秦教授不是......不是‘伴侣计划’的反对者么?”龚胜男大惊。

詹逸飞耸耸肩,苦笑道:“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毕竟秦教授在‘伴侣人’真正面世前就已经离开项目组了。实际上,他离开的直接原因就是那次争论。”

他拖动椅子回到桌边,顺手抽出两根薯条,举到龚胜男面前,继续道:“陈教授本想把闻岚这条研究路径延续下去,借助‘伴侣人’让那些逝去的人能够‘重返人间’。但另一边,秦教授却完全无法认同这种做法,他坚持要限制伴侣人的研发方向和技术,反对任何模糊‘伴侣人’和人类界限的技术应用。结果就是,两个人在这次争执之后分道扬镳,秦教授从此退出了‘伴侣计划’。”

为给这段往事做结,詹逸飞将右手的薯条塞进了嘴里。龚胜男哭笑不得地拿过另一根薯条,边吃边问:“可是,陈教授也并没有把这个技术思路应用到‘伴侣人’身上,不是么?”

詹逸飞点点头。

“也许,他们那次争论还是对陈教授有一些触动。”龚胜男猜测着,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个研究路径没有被保留,可秦教授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所以他才变成了‘伴侣计划’的反对者吧......就连陈教授自己,最后也......

“这大概就是科研人员的无奈了。技术本身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但人心却很复杂,有善念、也有恶念。‘伴侣计划’本想让那些孤独的人能够有人照料和陪伴,可现在看来,项目恐怕早就偏离了它的初衷。甚至连结束这一切,都还要受到人性里的那些贪欲的阻挠。超越人脑的计算能力、不会感情用事,甚至还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所有这些,都太诱人了。”

詹逸飞轻声感叹,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龚胜男意外发现,这个话题也许触到了他内心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她也一时无言,二人在寂静中相对而坐,任由时间悄然从身边溜走。

忽然间窗外的风惊走了枝头的灰喜鹊,叽叽喳喳一阵喧闹。龚胜男回过神,又想起了令她犯愁的案情。

她整理思路,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因为闻岚是‘伴侣人’,所以她和陈教授的感情可能产生了什么变化?而这个变化,导致了陈教授的自杀。”

“就算她是人类,二十年的时间他们的感情也可能会产生变化。”詹逸飞懒懒地窝在椅子上,半合着眼轻笑。

“那你提到她是‘伴侣人’,又是什么意思?”龚胜男实在受不了他总把问题从案情扯到别的事上,语气透出几分不耐烦。詹逸飞识相地摆正坐姿,正色道:“这么说吧,其实对于这个案子,我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猜想。你们警方的通告我看过,指向自杀的证据很多,虽然动机在我这站不住脚,可它对结论的影响不大。一开始你来,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继续调查。不过你既然说这是闻岚要求的,那这事就有些奇怪了。”

“因为这不符合‘伴侣人’的行为模式?”

詹逸飞看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满意地靠回了椅背上,端过一旁的可乐,继续道:“为什么她会在意陈教授自杀的动机?有没有可能,这个动机跟她有关,她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想让你继续调查。”

“她就不怕我查出真相反而对她不利?”龚胜男疑惑道,詹逸飞点头附和,“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如果陈教授的确是自杀,那她自然不用担心法律上的后果。只是不管怎么说,调查都有可能会揭开她身份的秘密。”

龚胜男垂下眼帘,喃喃道:“看来要去闻岚家找找线索了。”

她找到了新的调查方向,便立刻准备动身。在起身前,龚胜男不自觉环顾四周。她意外发现待上一会之后,这间小屋似乎也不像一开始看着那么差劲。

暖融融的日光、混浊的格子玻璃窗,还有上世纪的年代戏里才会出现的木桌椅和小行军床,让这里仿佛一个尘封了数十年的时空胶囊,给人以一种不问世事的宁静。

更奇妙的是,这里的氛围好像融进了詹逸飞的灵魂,以至于他身上再看不出一点当代科研人员的影子,活像以前学校里喝茶看门的老大爷。

龚胜男瞧着他,好奇道:“所以,你什么时候才要下山呢?”

詹逸飞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外,但他很快笑道:“这要看情况。通常来讲,我每个周末都是要回家的。不过如果你想请我吃晚饭,我也不介意现在就跟你下山。”

“我的意思是......”她马上反应过来,他才不是没听懂自己的话。

“算了。”她摇头笑笑,站起身来,“我可没有闲心去吃饭,我还得先去闻岚家了解案情。”

“我也不介意陪你一起去了解一下。”詹逸飞说得仿佛自己让龚胜男捡了个大便宜,她忍不住白他一眼道:“按照我们的纪律,无关人员是不能介入调查的。况且......

“况且?”

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很快又恢复了坚定的神色,“况且照眼下的情况,很难说能查出什么结果。就算你跟我一起去,恐怕也是失望而归。”

“那你就多虑了。”詹逸飞无所谓地挥挥手,“我本来就不在乎什么调查结果。何况他们既然派你来调查这个案子,这结果已经够明显了。”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了?”龚胜男把手撑在桌上,瞪着他道。

詹逸飞反问道:“这个案子本来不是你负责吧。为什么不是他们来解答家属的疑问,而是突然把案子丢给你了呢?”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主管这个案子的警员去邻市开会了。”

“只是去开个会,过几天不就回来了。而且就算是这样,当初来寺里调查的也有好几个人呢,难道他们都出差了?”

龚胜男忽然哑口。这么一想确实很奇怪,陈教授的案子是媒体都紧盯着的大案,方队就这么把案子的后续工作交给她一个外出学习半年多、刚刚归队的人,难道就不怕出问题吗?

詹逸飞看她沉默不言,继续道:“这么看只能有一个结论——你们警方根本就不想再继续调查。”

“把事情交给你,只是想让你听家属发发牢骚。看你是女警员,觉得你有耐心嘛。”他用食指轻点着桌面,“至于这个结论......陈教授的身份这么敏感,眼下社会上对‘伴侣计划’的去留争议又这么大,计划的支持者恐怕正想利用舆论,把逼死陈教授的责任推到政府头上呢。所以对于政府来说,最好的结论就是眼下这个。”

“自杀,而且是因为项目引发的那些问题,还有网络上反对派的攻击选择了轻生。”龚胜男低声自语。

虽然不愿意承认,担他的推测很符合队里一贯的做法。想来是自己离开一线太久,一回来就想尽快证明自己,才忽略了这一层。

看她像忽然被抽去了力气,詹逸飞好心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其实你调查一番也好,显得警局对这个案子比较重视嘛。况且,真相即使不能公之于众,对于那些在乎它的人来说,它也是有意义的。”

“谁在乎?闻岚?”她的目光渐渐又亮起来。

“不止,”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还有我,还有你。对吧。”

龚胜男心中流过一丝意料之外的暖意。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那么熟悉自己的个性。即使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即使闻岚只是一个没有人类情感的‘伴侣人’,她还是想给她一个交代。

“走吧。”她攥紧拳头给自己鼓劲,又拿起桌上的可乐冲詹逸飞举了举杯。

二人沿着布满青苔的石板路拾级而下,无相寺的山门很快隐入一片苍翠的密林,就在龚胜男站住脚步想要休息的时候,詹逸飞忽然开口道,“这地方离案发现场不远了。”

“案发现场?你去过?”龚胜男有些意外。她知道陈教授身亡的地点在附近,但因为现场并没有发现太多物证,而仅有的物证都较为明确地支持自杀的结论,所以她本没有打算调查案发现场。

听詹逸飞这么一说,她倒突然想过去看看。

“我没去过,不过挺好认的。你要去?”詹逸飞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少卖关子!”她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却下意识地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果不其然,二人离案发现场尚有数十步的时候,龚胜男一眼就注意到不远处有一棵与众不同的树。

“那里?”她抬手一指。

詹逸飞立刻笑道:“你不傻嘛。”

她又给了他一巴掌,“那是什么树?”

她快步走到跟前,仔细端详——笔直的灰白色树干,大约有两米多高,枝叶如伞盖,茂密的枝桠间结满了深红色的果实。

“红豆。”詹逸飞慢悠悠跟过来,应道。

“这就是红豆树?”龚胜男扬起头,瞪大了眼睛。枝头的红色果子从豆荚中探出头来,随风摇曳,十分好看。

“就是那个红豆树。”詹逸飞背着手立在一旁,“‘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那个红豆树,所以也叫相思树。”

“你怎么知道的?”

龚胜男四下张望。不知怎的,这棵树长在这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之前问过一起下山的师父,他告诉我的。”

“你们下山的时候常聊这些树啊、动物什么的,还是说......”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还是说你特别问了一下这棵树?”

“我当时觉得奇怪才问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般野外的树,好像很少有这种孤零零一棵长在路边的。可这附近我走过好几次,只有这一棵红豆树。”

他的疑惑正与她不谋而合。

“对啊,我也觉得这棵树在这里有点奇怪。”

“可师父说,野生的红豆树数量不多。有些寿命很长的红豆树,的确有可能单独生长在某个村口或者山谷里。”詹逸飞看她的反应跟自己当年如出一辙,不禁暗笑,又接着道:“不过,这棵树的树龄并不是很长,它长在这,的确是有些古怪。”

“你说这里就是陈教授出事的地方?”龚胜男又想到案情,若有所思地盯着枝头的红豆。

詹逸飞忍不住逗她,“你是警察,怎么倒来问我呢?”

龚胜男压住怒意,解释道:“如果这真是陈教授自杀的地点,说不定这棵树和他有什么关系,或者......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詹逸飞仔细一想,点了点头。没等他开口,龚胜男已经掏出手机拍下了红豆树的照片。他在旁看着,笑道:“你这么一提,以前确实听说陈教授和闻老师周末常来灵台山散步。”

“那准错不了。”龚胜男有些兴奋,拉着詹逸飞就往山下赶去。

二人赶到闻岚家时已近黄昏。

闻岚显然没料到詹逸飞也会跟来,但她还是和气地将两人迎进了屋。“龚警官,是不是我丈夫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了?”她端坐在沙发一角,认真凝视着龚胜男。

“算是,有个大概的方向......”龚胜男一面对闻岚,又不自觉担心起她作为受害者家属的情绪,但考虑到调查需要,有些事还是不得不挑明,“对了,您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

“我的身份?”闻岚瞥向一旁安静窝在沙发座里的詹逸飞,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这会和我丈夫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吗?”

龚胜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掏出手机,将那张红豆树的照片递了过去,“您先看看这个。您对案发现场的这棵树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

闻岚只扫了一眼,“这棵树是我陪我丈夫种下的。”

“你们种的?”龚胜男意外地瞪大双眼。

她猜到这棵树和陈教授有关,却没想到是他们夫妇所种。这件事案卷里竟然丝毫没有提及。“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呢?”

“十九年前的三月十二号。”闻岚垂下眼帘,仿佛陷入回忆,忽又喃喃道:“那是,我们孩子的周年。”

詹逸飞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龚胜男没看出她是“伴侣人”并不奇怪,正常来讲,一个“伴侣人”调取过往经历的数据只需几微秒,她本不需要有那种追忆的神情。可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人类”的角色中,他不得不承认,闻岚身上的确有和其他“伴侣人”不同的地方。

她是以一个“人类”的身份被制造出来的,长期扮演“人类”对她来说也是个强化学习的过程。

那些多余的动作和“情绪”,应该都是模仿人类而习得的行为模式。这种模仿很可能还对她构成了其他影响,只是这些影响尚属未知,实验室没有针对这种情况进行过测试。

詹逸飞感到背后一凉,然而片刻之后,他的心底燃起了久违的激情。

前方的未知正等着他去寻找答案。他活动脖子,环顾四周。龚胜男正望着他,他还以一笑,便又将目光投向屋内的摆设。陈教授的家,他只在送材料的时候来过一次,那次没有进门,如今看来,这屋子倒是布置得温馨而有特点。

“家里的装潢一向是您做主吧。”他转过头,闲聊似的向闻岚打听道。

“对。”闻岚好奇地歪着头,“你怎么知道的?”

詹逸飞起身走向沙发背后的照片墙,“很明显,家里的摆设、风格,都跟教授办公室不大一样。”他抬手一指墙上的照片,又道:“不过,照片都摆了不少。您跟教授都喜欢拍照么?”

闻岚顺着他的指尖望向照片墙。“比起喜欢,可能更多是一种习惯吧。我因为演出经常出差,我丈夫也常到各地参加研讨会,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就决定,多拍些照片,这样彼此不在身边的时候,起码还能在照片上看看对方的样子。其实,照片怎么能代替本人呢......

她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没有再说下去。

陈教授撒手人寰,往后陪伴她的就只有那些往日的回忆和这些照片了。

虽然詹逸飞说“伴侣人”没有人类的悲伤,可龚胜男从她身上看到情况却并非如此。可以说,她看起来不仅有人类的感情,而且对陈教授非常依赖。

龚胜男不敢多想,赶忙把注意力又拉回案子上。她很快意识到詹逸飞这样发问是想找线索,便顺着他的话道:“您方便让我们看看这些照片么?也许,对陈教授的案子会有帮助。”

“照片......大部分都在书房里。”闻岚没有拒绝。龚胜男和詹逸飞对视一眼,跟着她进了书房。

眼下这个时代,人们的照片大都存在手机、电脑或电子相册里。所以当闻岚从书柜里翻出六大本相册的时候,龚胜男和詹逸飞都明显吃了一惊。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龚警官。”詹逸飞语带调侃地摇摇头。

闻岚善解人意地又帮他拉过一把椅子,“你们先看,我去帮你们倒点喝的。”

龚胜男正想听听詹逸飞的意见,闻岚一走,她立刻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只是觉得照片也许会记录下一些东西。”詹逸飞摊开一本相册,慢悠悠地翻动着,半是感慨半是抱怨地说道:“二十年的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要没有这些影像记录,大概就真的什么线索也找不到了。”

龚胜男也坐下翻起相册。“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他们会留这么多照片。”她注意到,许多照片的角落里还标注了日期和事件。她手中这本,最初的几张合照甚至拍摄于二十多年前。也就是说,照片上的女子还是真正的闻岚,而不是今天他们见到的“伴侣人”。

龚胜男有些意外,照片上闻岚穿着简单的登山服和牛仔裤,长卷发在脑后梳成马尾,休闲的装束与如今典雅知性的装扮大相径庭,可照片定格下那张温柔平静的笑脸,却和眼前的闻岚如出一辙。

“你知道么?早年的相机是用胶片记录图像,然后再通过显像技术冲印出来的。一卷胶片拍完之前,人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照片拍成什么样子,只有等照片洗出来才能看到。”詹逸飞翻着相册喃喃道,“这样留下的照片,每一张都是不可修改、不可重来、独一无二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那个时候的人才会弄出这种相册,把每一张照片都仔细收藏起来吧。”

“我当然知道。”龚胜男回道,“我家里还有一张底片呢,是我爷爷的。”

“光有底片?照片呢?”

“没了。”龚胜男停下动作,回忆道:“底片我也就见过一次。我记得那会我大概六七岁,有天我爷爷突然从一个印着什么照相馆的小纸袋里把那个底片翻出来了,还跟我说,那是他周岁拍的纪念照。我太爷爷是军人,常年回不了家,所以他一直把那张照片带在身边。后来他在战场上牺牲了,照片也就没了,只剩下家里那张底片了。”

“当时我爷爷还想把照片洗出来,结果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人能弄。其实底片也能看个大概,那上面的小孩,完全就是我爷爷的缩小版。”她想起当年画面,嘴角不自觉挂起笑意。

詹逸飞从相册中抬起头,感慨道:“很神奇不是么——本来是作为纪念留下的照片,某天突然翻出来,却好像是......隔着几十年的岁月,又和当初的自己重逢了似的。”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掷向龚胜男的心,激起一圈涟漪。

她的目光又落回眼前的相册上,隔着十几年的岁月,望向曾经的一对璧人。恍然间那些照片仿佛罩上了一层阴影,一些不和谐感渐渐涌现出来。

“你有没有觉得,越到后面的照片,越有些奇怪?”她轻声道。话音方落,书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闻岚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缓步走进来。

“打扰你们了吗?”见两人同时抬头,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泡了两杯咖啡,不介意的话......

“谢谢。”詹逸飞合上相册,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咖啡杯,递了一杯到龚胜男面前。“我想龚警官可能已经有些想法了。”他喝着咖啡,挤眉弄眼地冲她道。

龚胜男回瞪他一眼。那些照片确实令她产生了一些模糊的感觉,可还称不上是像样的想法。她想了想,向文岚道:“也许......这么问有些冒昧,不过您作为陈教授的妻子,有些情况还得向您求证一下。”

“您说吧。”闻岚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陈教授这几年,性情是不是有一些变化?或者,有什么您觉得反常的地方吗?”

闻岚走到书桌前,出神地望着相册里的照片,“我丈夫这些年压力确实很大。‘伴侣计划’耗费了他大量的心血,但项目后来却变味了,还闹出那么多问题,他心里当然不好受。可他的性格并没有变,在我眼里,他始终是那个他。”

“那也未必吧,”詹逸飞在旁接道,“我倒是听说,教授这两年时不时会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一整天。之前我还在项目上的时候,是没有过这种情况的。”

闻岚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这些也算的话,他确实偶尔会有这样反常的情况。我也见过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自言自语,可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面对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人总会有情绪难以自持的时候。”

龚胜男注视着闻岚。

她在捍卫她的丈夫,这样的时候,她那温柔的语气里会突然涌现出一种机械式的冰冷。那或许是她的“愤怒”。

“在其他的方面呢?”龚胜男转开了话题,她从照片上感受到的东西,更多指向陈教授和闻岚两人的关系,“比如说,他会不会渐渐有些......逃避回家?”

闻岚明显一愣。“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没有反驳。龚胜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却变得有些沉重。

看来闻岚能够察觉一些变化,那么她能够理解那些变化的含义吗?

“只是一种猜测”她勉强地笑笑,“我想,陈教授的精神压力这么大,也许他会不想把这种情绪带回家。”

闻岚紧抿双唇,垂下眼。“的确,这两年他常在研究所过夜。有几次我也问过他,是不是变心了,是不是......”她苦笑着,继续道:“可他总说,只是项目上的问题太棘手,实在处理不完。”

“其实我知道的,那不是实话。可他既然那么说,我总还是要体谅他的。他有他的难处,这个难处不能对我说,这种事......这种事在夫妻之间也是常有的。”

龚胜男拍了拍闻岚的手背,“是因为这样,所以您才觉得,陈教授的死也许另有原因吗?”

闻岚没有回答,可她的神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龚胜男不会忘记那个瞬间,她秀丽的面孔,因委屈和难过而扭曲,最后归于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龚胜男知道自己该告辞了。闻岚一路送他们到门口,明明已经说过再见,龚胜男却忍不住又回头道:“等后续调查有了结果,我会第一时间来告诉您的。”

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给自己一点压力。龚胜男已经预感到,陈教授的变化对闻岚来说也许意味着一种悲伤的无奈,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将那个真相带给她。

外面已是夜色深沉,二人沿着路灯默默前行,詹逸飞一直忍不住偷偷打量龚胜男。

她显得没精打采。从她刚刚的发问来看,她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值得验证的假设。照理来说,她应该更有干劲才对。

“你好像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他回身问道。

她吓了一跳,摇摇头应道:“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詹逸飞索性直接发问:“你从照片里看出什么了?”

龚胜男停下脚步,叹息一声,“我感觉陈教授在回避闻岚,他害怕面对她。也许,她的存在可能给他带来了某种痛苦。”

“你是说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也可以说是出了问题,可不是平常意义上的那种。你注意到没有,一开始,他们的合照都显得很恩爱,但是后来,两个人的神态却越来越不一样了。”

“这就是你刚刚说奇怪的地方?”詹逸飞回想着刚才看到的照片,忽而笑道:“我倒觉得,应该说是陈教授的神态越来越不一样了。”

“关键就是这个!”龚胜男的神情一下认真起来,“是你当时的话提醒了我,我才意识到那个照片不对劲。”

“不对劲么?陈教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家庭、项目,哪个都不省心,他的神态不一样才对劲吧。”

“可闻岚的神态完全没有变化!”

詹逸飞立刻明白了龚胜男的意思。

“就像你说的,他们和当年照片上的自己,已经隔了一段很长的岁月了。”她继续道。

二十年过去,照片上的陈教授看起来已经是一位老人,闻岚的脸上却依旧是一个身处壮年、刚刚迈入婚姻的女子才有的神情。这样的差异让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如果不说,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是夫妻。

“这对于‘伴侣人’来说是很正常的。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会作为‘记忆’存储在控制中枢,但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詹逸飞以欣赏的眼光瞧着龚胜男,补充道:“不过确切地说,他们的行为模式也可能产生变化。”

“什么变化?”

“根据用户的需求和他们之间的互动产生的变化。换句话说,‘伴侣人’可以学习如何与具体的人类相处,但这依赖对方的反馈。如果对方希望他们保持原样,或者来自对方的反馈减少,他们的行为模式就会趋于固化。”

龚胜男仔细琢磨着他的话,“你觉得闻岚是这样吗?”

詹逸飞没有正面回答。“闻岚曾经提到过,即使她知道陈教授在对自己说谎,可她依然选择体谅对方。”他道:“这其实是一种很典型的‘伴侣人’行为模式,他们会放弃基于自身判断所应当采取的行动,而去选择一种被对方的反馈强化过的行为模式。”

“她希望成为,陈教授想让她成为的样子。”龚胜男微微皱起眉头。

“是这个意思。”詹逸飞勾起嘴角,赞许地一笑。

龚胜男苦笑道:“这可不是什么‘伴侣人’的行为模式。”

“那是?”

就算在今天,也还有不少人觉得女人就该如此——龚胜男心中浮起几分不忿。仔细一想,又感到有些讽刺。这两者并不矛盾,在“伴侣计划”未曾问世的漫长岁月里,人类早已在自己的种群内异化出了自己的“伴侣人”。

“没什么。”她无意多谈与案情无关的社会议题,但她的表情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烦闷的心情。詹逸飞没有再追问,转而道:“那我们还是说回闻岚好了。说起来,这倒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到应该好好观察她一下。”

“观察她什么?”龚胜男意外地瞧着他。

“她的行为模式。”詹逸飞正色道:“我们刚刚说的,是‘伴侣人’的行为模式。但如果仔细去看,闻岚的行为应该既不完全符合‘伴侣人’的行为模式,也没有照搬闻老师本人的行为模式。”

龚胜男忍不住道:“你说具体点。”

詹逸飞笑道:“前者你肯定有感觉,也用不着我来说。至于后者......闻岚今天的一些话让我想起了陈教授之前提到的一个情况。你还记得吧,陈教授曾经跟我们说,如果重来他不会研发‘伴侣人’。”

龚胜男点点头。

“其实那次教授也聊到了闻老师。”他回忆道:“他说,当时他为了研究需要收集闻老师的数据,事后他们曾经聊起过‘伴侣计划’的设想。闻老师,其实并不赞成这个项目。”

龚胜男不禁一愣,惊道:“她不应该很支持陈教授的事业吗?”

“不错。”詹逸飞低下了头,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表述,“我们都这么以为,因为闻岚展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样子。所以我们就逆推,闻老师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在想,也许闻老师确实支持陈教授的事业,她不认同教授的设想,但是她依然尊重、并支持他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那她的想法是什么呢?”

“她认为,‘伴侣人’的陪伴,并不能代替人的陪伴。而且这种陪伴会迷惑人,让人们失去走向他人的勇气。”

“她说的没错。”龚胜男轻叹一声,“和人类相比,‘伴侣人’的陪伴有很多优点,他们不会离开、懂得体谅......

詹逸点点头,转而道:“但从闻岚说过的话来看,她并没有继承这种观点。她对陈教授的事业,是完全支持的。即使她认为‘伴侣计划’有什么错,也是源于后面引发的那些问题。”

龚胜男依然感到有些不解,“这会是什么原因呢?她缺少这方面的数据?”

“这是一部分因素。陈教授虽然收集了闻老师的数据,但再怎么说也不是她全部的想法和行为数据。如果在收集数据前他们没有讨论这个问题,这些自然也不会保留在闻岚的记忆数据里。”詹逸飞沉默一瞬,又道:“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那就是我一开始说的,闻岚的行为和认知并不是照搬自闻老师,她有一部分独立的意识。”

龚胜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立刻想起了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既然她有独立的意识,那她希望我们调查陈教授的案件,很可能并非出自闻老师这个身份的情感需要,而是因为她确实感觉到了陈教授发生的变化,所以她想要知道真相?”

“完全有这个可能。”詹逸飞肯定道。

压在她心头的负担似乎减轻了不少,左右为难的情绪被一种紧迫感所取代,龚胜男立即道:“我想,我们得快点去陈教授的办公室看一看。我总觉得,那里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话虽这么说,但想进研究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官方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龚胜男答应帮闻岚继续调查,但在向方队请示的时候,对方并没有给她开搜查令一类的文件。她当时也觉得用不上,可过后再想想,也许正如詹逸飞所说——这正是警方不想再更改调查结论的佐证。

结果就是,眼下两人面对贴着封条的研究所,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要不我回去办个手续,明天再来吧。”龚胜男小声提议。

詹逸飞插着手打量着黑灯瞎火的研究所大楼,幽幽道:“倒也不用。”

“你要干什么?”龚胜男警惕起来,那个略显慌乱的语气让詹逸飞忍不住发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些......万一被发现的话,可能龚警官你要向队里深刻检讨一下的事。”

“我警告你!这个封条是不能动的!”她压低声音警示他,虽然四下里明明一个人影也没有。

“你也把我想得太傻了。”他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转身下了台阶。

龚胜男立马追了上去,“那你要干什么?你该不会......”她见詹逸飞在一扇窗户前站定,惊道:“你该不会要砸窗户吧?!”

“你就没有动静稍微小一点的猜测么?”他坏笑着用两根手指抠住面前两扇推拉窗的连接处,用力一推,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窄缝。

龚胜男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惊呼,“研究所......的防盗水平这么差劲吗?”

“实验室的门都是密码锁带实体锁,办公室的门也有密码锁,怎么能说差劲呢。”

“那你开的这是......

“男厕所。”詹逸飞显得十分淡定,“这扇窗户坏了好久了,我估计他们也不会修的。”话音未落,他已经先一步翻进了室内。

龚胜男哭笑不得地按下自己继续吐槽的冲动,跟着他翻进了男厕所。

所幸当晚是个晴夜,二人虽不敢开灯,但借着月光,他们的行动几乎没有受阻。詹逸飞用印象中的密码成功打开了陈教授办公室的门,又熟练地拉开办公室的百叶窗,让月光透进屋里。

龚胜男不敢浪费时间,忙打开手机闪光灯四下查看,詹逸飞却情不自禁地打量起这间办公室。

从前即使是深夜,研究所里也有正在运作的机器和夜班的同事,从未有过似眼下这般一片死寂的时刻。陈教授的办公室也明显被人翻找过,材料和物品码放得还算整齐,但已不是工作时的状态。詹逸飞离开项目组后从未回来过,他并不怀念“伴侣计划”,但在这个明亮的夜里,他忽然意识到那段经历原来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

陈教授的过世,应该是政府结束“伴侣计划”最好的契机,往后这间实验楼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眼下的寂静。然后项目文件会被清理,楼宇会被弃置、或另做他用。

最后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也许某天,他会在博物馆的介绍中看到“伴侣计划”研究所的照片。到那时候,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会不会也像面对数十年前自己的照片一般,成为又一场意料之外的久别重逢呢?

“喂,想什么呢?”龚胜男轻声唤他。“没什么。你找到有用的东西了?”

“我不好判断。”她拍拍面前的一摞文件,“你来看,这些应该是项目材料。”

詹逸飞走过去,借着手机打光翻看文件盒,“这些都是。那边两摞也是项目文件。”他回身一指文件柜,“以前是放在那里的,应该是调查人员取出来的。”

“难倒就没有什么私人物品?”龚胜男神色凝重地拉开办公桌的几个抽屉,里面有一些杂物和记事本,但并没有日记或信件一类比较有价值的私人文字记录。

詹逸飞靠在一摞文件上,笑道:“也许我们忽略了一点。你们警方的调查人员来过,就算有什么有价值的私人物品,应该也已经作为物证拿走了。”

龚胜男停下手上的动作,“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她无奈地抬头,余光忽然看到办公桌的角落里摆着一个相框。

在刚看了大量照片之后,她惯性地把那个相框拿了过来,却意外地发现那张照片不大一样。

“你看。”她伸手把詹逸飞拽了过来。

照片上没有人,而是一棵树——种在灵台山谷地的那棵红豆树。

二人对视一瞬,从彼此的眼神中,他们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詹逸飞迅速接过手机,紧盯着龚胜男打开了相框。相框一松动,另一张照片竟从红豆树的照片背后滑落出来。

龚胜男将那张照片举到光下。一座红砖楼的门前,立着一男一女,两人都穿着学士服,紧紧依偎在一起。

“是陈教授和闻老师。”詹逸飞一眼认了出来。龚胜男翻过照片,背面的角落里有一行娟秀小字——“毕业留念,贺陈冰同学顺利考上研究生,2022年7月。

龚胜男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抽出那张红豆树的照片,也翻到背面,这次,他们终于看到了陈教授的笔迹。

“阿岚,时间的流逝真是很神奇的事情,能够让一棵树像孩子一样长大,让一个苦心寻找答案的认清生活的真意,也让我对你的思念与日俱增。

你走以后,我曾痛恨时间不能停下、不能倒转,如今我才终于明白了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时间的流逝的确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它构成了生命的缺憾,正如我们身上总有不够完美的地方。阿岚,你曾说,比起一个永远不变的完美伴侣,你更想陪我一起面对那些不完美,一起成长、一起变老。

没有能够实现这个心愿,你会遗憾吗?我想会的,但你会接受它,就像你会接受一个不完美的我。

你不会像我那样,用回忆将自己和身边的一切困于原地,还沾沾自喜,以为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其实,那才是束缚。因为只有一切都将过去,过去不再重来,陪伴我们的每一个当下才值得珍惜。

当我终于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你面前。阿岚,世上像我一样的人太多。我用一个似是而非的‘谎言’迷惑了他们,所以我也必须想办法结束这个‘谎言’。

我已做了所有能做的,现在,只有我的离开能结束这一切。阿岚,我相信这次你一定会支持我的选择。等我。”

龚胜男和詹逸飞盯着那段话陷入了沉默。

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找到了陈教授的遗书,但它似乎与人间的闻岚无关,而是寄给天上的妻子。龚胜男的表情更凝重了。

詹逸飞先舒了一口气,他已经解开心中的疑惑,这番调查可以告一段落了。“好了,现在你准备去哪儿?”他瞧着龚胜男好奇道。

龚胜男不知该如何回答。“你呢?”她举起手里的照片反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不怎么做,放回去就是了。”他干脆地应道:“对警方来说,它不会改变结果。对咱们来说,答案已经找到了。”他一指心口,“在这。”

龚胜男露出一丝苦笑,似乎下了决心,“我要把它给闻岚带回去。”

“你办案子的时候对‘伴侣人’都这么‘一视同人’的吗?”詹逸飞故意调侃,尽管换作他一定不会这么做,但他对龚胜男会这么做一点也不意外。

“你也说过,她是有独立的意识的。”她果然认真反驳起来,语带不满,“她在乎真相,难道不应该给她一个交代?这个交代陈教授没有给她,可我不能不当回事。”

她紧紧攥着照片,“这个......虽然未必是她想要的,但这就是答案。”

“答案,真的是这样吗?”詹逸飞喃喃道。

“不然呢?”

龚胜男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但詹逸飞没有再解释。“没什么。”他绕过龚胜男,“走吧,听你的,给她送回去。”

龚胜男盯着他的背影,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他的问题。

二人赶回闻岚家,将写着遗书的照片交到了她手中。龚胜男看着闻岚的神情由惊讶渐渐转为痛苦,那痛苦之中还夹杂着疑惑不解。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让她释怀,沉吟半晌,才道:“也许,这么说不太合适。可陈教授既然已经做了他的选择,我想,您也可以找到属于您自己的选择。”

“谢谢。”闻岚挤出一个笑意,随即又陷入了沉思。终于,她眨眨眼,犹豫着轻声道:“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他真正想要的选择。阿岚会支持他的,我也会。”

最后,她似乎还是选择了体谅他,那是她的设定。

龚胜男却反复想着她最后那句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知道了在陈教授心中,她并不能代替真正的闻岚吗?

二人沿着相同的路线走出小区,龚胜男忽然叫住了詹逸飞,“好像这周末市音乐厅有闻岚的演奏会。”

詹逸飞低头回想,确实下午在她家茶几上见过这场演出的节目单。

“去听吗?”她问。

“好啊。”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提议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再买束花送去,顺便去后台看看她。我想她会见你的。”

龚胜男当真这么做了。

在后台见到两人的时候,闻岚显得很淡然,似乎她终于像个真正的“伴侣人”那样,告别了那些为模仿人类而表露的情绪。可龚胜男依旧眉头紧锁。詹逸飞不解地问:“你还在担心,她会接受不了这个真相吗?”

“不……我是替她感到难过。”她站住脚步,“你还记得陈教授的遗言吗?”

詹逸飞点点头。“其实那天把照片送回去之后,我一直在想。她为陪伴陈教授而生,可那个造出她的人在选择离开的时候却没有留一句话给她,这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詹逸飞沉思片刻,才道:“那天我说过——‘答案,真的是这样吗?’”

龚胜男露出不解的神情,“我当时就想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詹逸飞少见地迟疑起来,“我要是说了,你大概会觉得我是在替陈教授说话。可说实话,我总觉得那张照片还有什么深意。陈教授可以选择很多照片去写这封遗书,甚至相框里他和闻老师当年那张合照都可以,为什么他偏偏选了一张红豆树的照片呢?”

“难道不是因为那棵红豆树承载了他对妻子的思念吗?”龚胜男应道。

“也许那只是一部分的原因。”他认真道:“别忘了,那棵红豆树,是作为‘伴侣人’的闻岚陪他种下的。”

龚胜男感到有些意外,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在想,他之所以提到树可以像孩子一样长大,又提到他当初的选择困住了自己和身边的一切,还选择了这张照片来写遗书,就是因为他想要把这些信息也传达给作为‘伴侣人’的闻岚。他在责怪自己当初的选择困住了她,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死亡也许是对她的一种‘解放’。就像时间流逝会带他走出回忆的束缚,闻岚也可以像那棵红豆树一样,继续沿着她自己想要的方向去生长。”

龚胜男怔住了,她脑海里飞速回想着陈教授的遗书。最后,她默默认同了詹逸飞的判断。

“只是,她可以做到吗?”她喃喃道,“作为人,如果我们无法走出回忆,至少时间会带我们走向死亡。可作为一个‘伴侣人’,她要面对的时间却是漫长无尽的。”

詹逸飞笑道:“这本来就是每个个体都要面对的课题。寺里的师父们常说一句话,‘世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人也好、‘伴侣人’也罢,甚至是我们身边的各种事物,所有因缘而聚、有缘而得的东西,总有一天会随着因缘流转而失去。我们都得学着放下,闻岚也是一样的。”

龚胜男琢磨着他的话,忍不住调侃道:“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去庙里给和尚修电脑了。”她又想起陈教授的遗书,时间的流逝也许真的是上天的礼物,她总有一天会放下的。

就像是为了呼应他们关于分离的那番谈话,节目单上的最后一支曲子,被临时替换成了另一首——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的第七乐章。

音符如海浪覆上沙滩,轻柔而有力地将一种平静深沉的情感从舞台中央扩散开去。仿佛在柔声告别,又似乎从未曾离去,隐约含着悲伤,又似乎带着脱离尘世之苦的释然。

龚胜男在黑暗中潸然泪下,心中却涌起一种异常温暖的情感。

“今天的演出好不一样。”踏出演奏厅的时候,她听见一个路人对自己的朋友说,“闻岚的技巧当然没得说,但平时她有点过于炫技了,情感就显得不够。今天就没有这个问题。”

“尤其是最后的《安魂曲》,我都听哭了。”她的朋友回道。

“她先生前些天去世了嘛,也许她刚好有感触。唉,所以今天的情感特别到位。”

“逸飞。”龚胜男开口叫住詹逸飞,“我忽然觉得,现在的闻岚也许和从前已经不太一样了。”

詹逸飞猜道:“你觉得她放下了?”

她摇摇头,“我只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其实我一直忘不了那天她最后对我说的话,但是直到刚才,我好像才意识到她那句话给我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

“是新生。”她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她好像渐渐从闻岚的身份里走出来了。她知道了在陈教授心中她并不能代替真正的闻岚,从那一刻开始,她的意识里,‘我’似乎也已经不再是‘闻岚’了。”

詹逸飞细想她的话,随后笑道:“而她的音乐可能也恰好体现了这点。送别、埋葬过去,同时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正是她想说的。

她的时间开始流动,缓慢、深沉而有力。

龚胜男弯起嘴角,也冲他笑道:“怎么多年不见,你好像比以前更了解我了。”

“我一直很了解你。”他得意地扬起下巴。

“可我却好像一直不够了解你。”她向前一步,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你呢?你在庙里呆了那么久,对于分离,也都看淡了吗?”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认真注视着她,目光平淡而温柔,“我认同陈教授说的——正因为随着时间流逝,一切终将走向分离,所以彼此的陪伴才有价值。永恒的相伴只会是一座囚牢。”

龚胜男低下头,忽又听他道:“但我也相信——分离并不是终点。就像陈教授和闻老师,时间会让我们经历分别,也将带我们走向重逢。”

她不自觉地扬眉,抬眼一瞥,詹逸飞正狡黠地望着她,“怎么样,听我上了一课,是不是应该请我一顿大餐。”

龚胜男笑着拍拍他的手臂,大方地应道:“你想吃什么?从下山那时候就惦记着吃,说吧,请你。”

“那我可得选个好的。”詹逸飞摆出沉思的模样,又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校门口有个面馆,那儿的打卤面特别香。”

龚胜男一时激动,忍不住叫道:“我记得!那家后来关门了!”

“但他家老板后来又重开了一家,离我们研究所就隔一条马路。”詹逸飞插着手,得意洋洋地向她炫耀。

龚胜男听后二话不说,拖着他跑出了音乐厅。

等到观众都渐渐散去,音乐厅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而在演出后台,闻岚仍独坐在化妆室的镜子前。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龚胜男和詹逸飞送来的花束,又转向一旁留有陈冰教授笔迹的照片。

最后,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镜中的自己,平静地合上了眼。

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一颗种子由她亲手种下,又在她眼前破土而出。她昂起头,看枝头结满深红的豆荚,正在风中轻轻向她挥手。

她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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