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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仙境里,有徐福、妖怪和长生不老药(上) | 科幻小说

2021-03-31 21:07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异乡异客」。

本周的小说,和历史、神话传说有关。寻找人类认知范围以外的地方,在这一点上,科幻与神话有着共同的源头。无论是科学奇迹,还是仙术魔法,当你身在异境他乡,务必小心谨慎,思路清晰,查明这个世界的规律和由来。

当年徐福出海寻找的蓬莱仙境,居然真的存在?当科学家们找到了传说中的仙境,应该用怎样科学的方式进行考察和解释呢?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汇流(上)

全文约27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那东西降临时没多少人看见,虽陆陆续续有渔民来报,但当官的只把那流言当作百姓的愚见。事实上,那东西并非第一次降临,游历名山大川的方士早在秦时就有幸得见。与其说,人们发现了渡口,毋宁说,汇流光顾了世界。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事情是这样的:齐鲁地区,有一伙人出海打渔,适逢海上刮起暴风雨,一时间海天茫茫,烟波浩渺,雷雨之中难觅归途。雾是突然来的,没有任何征兆。彼时为仲春卯时,渡口就在雷霆、暴雨和浓雾的惊鸿一瞥中开放。有些人胆子大,上了岸,再也没回来。有些人留在船上,等了两小时,最终看见渡口凭空消失,一切安静得仿佛没发生过。

如今,我来到黄河口,看着不远处的舟子撑着长篙尽情放歌,一众上了年纪的科学家颤颤巍巍登上小船。我在那些人之中看到了曾经的恩师,本想走过去,向他打个招呼,但他没看到我,想想还是算了。

有关缥缈仙境的传说吸引了不少的新闻媒体,这些中科院院士是官方派出的第一批探索者,有些人的头发都白了,却仍不远千里来此,仿佛枯木逢春,只为在第一时间抵临仙境,以可靠的技术手段衡量存在已久的未知。

赵南嘉女士在这时找上了我,算是第二批探索者的政府负责人,也是把我拉进这次行动的“罪魁祸首”。我对她的到来视而不见,假装被那海的辽阔所震慑,着迷于那千帆远影上的点点星火。

第一批探索者在黑压压的人群和白茫茫的闪光灯包围下起航,向着从未被科学定义过的世界飞渡。小船驶向远方,滑到海平线后头。恐怕再过不久就要起雾了。他们掐好了时间,准时出发。渡口隐于东海,缥缈仙境向来只在雾天开放,虽不再如过去千百年来那般隐秘难寻,但每日也只在某个特定时间段开放。

“苏先生。”赵南嘉说。

“赵女士。”我说。

“第一批探索者已经出发了。”

“为什么我不在里头?”我不冷不淡地说,“当初你找我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科学家们得先测量。”赵南嘉挽了挽耳边的青丝,把那一绺乱发挽至耳后,“只有科考人员确保生态环境对后来者无害之后,你才可以放心进入。”

我耸了耸肩。“他们都是一些老头子。”

“所以他们愿意发挥余热。”

“其中有一位院士是我曾在中科大少年班学习时的恩师。”

“希望他们诸事顺利,平安归来。”她说,客气得要命。

我斜睨了她一眼,目光撞上一双温柔的眼。“那人剽窃了我的学术成果,把我的论文改了个名字就发到学术期刊上了。”

“你说的那人是我的父亲,但我跟母亲姓。”赵南嘉女士眨了眨眼睛,氧化的胶原蛋白像弹簧一样断裂,细密的鱼尾纹从眼角褶皱处浮现,因这份诧异而爬满了她的鬓角。她看上去明明不怎么年轻了,已三十好几,但香奈儿可可小姐炫光唇膏66号是典型的春夏色,热情而饱满的红像枝头的山茶花一样绽放,仍有些许少女气息留存,如在湍急的河流中攫住锦鲤一样难能可贵。

矛盾重重的感觉无处不在,一张鹅蛋脸兼具成熟和青春的气息。赵南嘉女士风韵犹存,那张涂了口红的嘴巴微微张着,明明有些吃惊,此刻却如春日的湖水一样平静了。我喜欢她身上这种矛盾感,更甚于同龄人那种矫揉造作的精致和甜美。她责备似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怪罪我话只说一半,这样的动作有一种奇特的亲切,让我想到了消逝已久的母亲,于是心便也随之黯然了。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问,突然感到一阵厌倦,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提,生怕对方问起我的经历。

“明天。”赵南嘉女士说,“第一批探索者会在两小时后退出来,如果他们说没问题,那就到你上场的时候了。”

“为什么是我?”我又问。

“渡口有一块碑,上面刻着小篆。”

“我是说,全中国有那么多的国学大师,为什么是我?”

“你觉得呢?”赵南嘉女士反问道。

我笑了起来,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道:“因为我是个天才?”

“不,因为你是个怪人。”赵南嘉女士微笑着说,“你是科学家之中最懂古汉语的,也是懂古汉语的人当中最具一流科学素养的。除此之外,你还是此行当中最年轻的。你还没二十五岁吧?二十出头就是博士,真年轻。”

我不理她,自顾自强调道:“雅言。”

她怔了一下。“什么?”

“雅言。”我认真地说,“你口中所谓的古汉语,它是有名字的,起源于华夏上古音系。‘华’是衣冠之美,‘夏’是礼仪之盛,雅言也就是夏言,从夏商周时期向后一路沿袭变化,历时四千多年。”

“很好听的名字。”赵南嘉女士说。

我点了点头,把眼睛调到观景模式,在凌晨时分极目远眺,以无言的沉默和无声的呼吸作为应答。不知何时起,天已蒙蒙亮,旭日在海平线尽头才露尖尖角,东方的苍穹便渐次亮起。云朵细碎如鱼鳞,染上一抹虾子红,好似醉意盎然的姑娘的脸颊。卯时是日出破晓之时,金红色的天光穿透薄雾如粉末般簌簌洒落。朝霞在天空中燃烧,没多久就被渐浓的雾不讲道理地扑灭了。

起雾了。现在,缥缈的云雾乘着海风从远方吹来,潮湿的水汽濡湿了我的鞋尖、她的头发。雨来的时候,蓝紫色的春雷在视野尽头炸裂,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撼击我的耳膜,震颤我的心房。

暴风雨降临了。天黑压压的,闪电的轰鸣不绝于耳,凝重如池子底的鹅卵石。雨明明下得那么大,但仍旧没有人躲避。人们或撑着伞,或佝偻着脊背,或伫立在雨中,不愿错过渡口的开放,尽管每个人也深知站在岸边永远看不见远处海雾中的盛景。

我痴痴然望着东方,想着中国古代仙人的传说,抬起头,张开嘴巴,接住高空中急速坠落的雨滴,舌头尝到了春雨的味道,心中方知古人为何会将某些雨称之为甘霖。我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袜子和裤腿全湿,黏腻感充塞了脚趾头之间的缝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踏进浅海,膝盖以下完全没入水中,却对自己的失态全然不知。

如我这般失魂落魄的人有不少,回头一看赵南嘉女士就站在我的身后三米处。

她走了过来,平静地说:“他们应该已经进去了。你在想什么?”

我侧过头看着她,轻声问道:“你说我们会遭遇仙人吗?”

“不知道。”她耸了耸肩。

“蓬莱呢?海上的不死之乡啊,也许会有吧?”

“这取决于我们如何命名它了。”

我沉吟片刻,又问道:“穷奇呢?”

“那是什么?”她扭头看了我一眼。

“《山海经》提到的一种异兽,喜欢吃人。”我慢悠悠地说,“穷奇状如虎,有翼,食人从首始。所食被发。在蜪犬北。一曰从足。”

“我不知道你还相信这些。”赵南嘉女士说,“你知道的,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这样的话听起来总感觉怪怪的。”

“‘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这是霍加狓。”我说,夸夸其谈,“‘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这是犀牛。‘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这是鹦鹉。”

“你想说什么?”她打断道。

“我只是不否定有这么一种可能,也许有些生物在早期真的存在,只是这一物种渐渐消失了。如果鹦鹉早在当时随着那些生物消失,我们真的愿意去相信这世上存在能口吐人言的鸟吗?”

“哦,我不知道,那得你告诉我了。”赵南嘉女士看了一眼船头站岗的士兵,若有所思地问,“苏先生,如果真有吃人的穷奇,子弹打得死它吗?”

我紧了紧衣襟,突然打了个寒颤。

雨还在下,至少还会下两小时。

仲春时节的雨冰凉入骨,仍带有些许寒意。

在这沁凉的雨中,我感受着唇舌的滑动,听见自己笑着说:“我想,如果穷奇真的存在,我们也得亲身试过才知道了。”

 

一天后,同样的时间段,我登上了同样的船,内心祈盼着同样一场雨。如赵南嘉女士所说,第一批人已经为我们这一批探索者大致划分了安全和危险区域,并简单做了标识。

我们必须在起雾前抵达渡口显现的海域,否则可能会在暴风雨之中迷失。第二批探索者承继自第一批,有一半白发苍苍的老人退了下来,我和赵南嘉女士以及其他人就递补进去。到了第三批的时候,我们这一批人也会有一半人退出去,再补进另外一批。如此一来,队伍里至少有一半人是了解状况的,不至于完全摸不着头脑。赵南嘉女士说,上头交给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评估这处神秘区域的风险和收益,如有所谓仙人或是外星人的存在,更得查明对方频繁拜访地球的用意。

起航的时候,我对她说:“很难相信官方竟然真的听信了几个渔民的话,甚至为此大动干戈。在一开始,你们没发现渡口之前,是什么推动着你们派出第一波人士去验证那几个渔民的真假?”

“验证真假?”赵南嘉女士笑了起来,说道,“不,当然不是为了验证真假。如果有人告诉你说他在海上遇见了仙山,你会相信吗?当然不会了,没有人会相信,警察们并不当真,起初也没有多少人在意。医生们认为这是一种集体性癔症,或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但是,有人失踪了的确是事实。于是,七八支海上搜救队对此展开二十四小时的搜救行动,其中一支在二十四小时后失去联系。”

我吹着海风,眯着眼睛,思忖道:“在昨天的首次探索中,那些渔民和那支搜救队回来了吗?”

“没有。”赵南嘉女士说。

“那有找到他们吗?”我又问。

她还是摇头,青丝在狂风中恣意飞扬,像黑暗中漂浮的触手。

我叹了口气,感慨道:“看来即使有上一批探索者兜底,此行也未必高枕无忧。”

“踏入未知总是危险的,”她轻声说,“但只要在渡口关闭前出来就没事。这也是我必须提醒你的,无论发生或遭遇什么,只要你手腕上的计时器发出啸叫,就说明时间快到了,你必须马上往出口处退。”

“明白了。”我说。

与此同时,曾经的恩师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向我点头。

我不失礼貌地微笑着,挥了挥手,看见他没向我这里走过来便暗暗松了一口气。赵南嘉女士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正倚在栏杆上向着来时的道路回首。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人类赖以生存的陆地带着它一贯的僵硬呆板和不可动摇之顽固,除了普通的现实之外什么也没揭示。

我想,这就是仙境之所以存于海上的原因。

船是一个漂移的空间,一个找不到自己合适位置的地方。船孤独地存在,自我封闭着,甚至还放任自己漫游于大海的无限之中。船在海上漂流,朝着远在世俗之上的仙境漂去,之所以能贴近无限,也正是因为船远离了平平无奇的陆地。

我学着赵南嘉女士的动作,背过身,趴在栏杆上,下巴枕在胳膊肘上,除去不想再与人打交道之外,也是为了亲眼瞧着薄薄的水汽在海面上凝结,渐渐聚拢成虚无缥缈的云雾。空气不知何时就湿润了,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雾也浓了。现在,潮湿而阴郁的浓雾和被风撕扯得破碎的雨珠混成一团,狠狠拍打在海面上,搅动着波涛像颠锅一样翻涌。

赵南嘉女士走开了,像其他人一样拥簇到船头。

我没挪地儿,仍站在原地,捂着胸口,蹙着眉头,对着颜色渐黑渐深的海水作势欲呕。上车前忘记服药了,在此之前也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晕车晕船都很严重。就在我旋开瓶盖,倒出一粒晕动片的时候,一条红色鲤鱼在水下游动,从我的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我听见一声奇怪的叫声,像鸡又像鸟,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鲤鱼——尽管那东西是红色的,但它长着翅膀,鱼头是白色的且生有红色的鸟喙,鱼身镌有白色的花纹。

我想到了《山海经·西山经》中记载的一种鱼,说是此鱼口感酸中带甜,吃了可以治疗癫痫。但我还来不及想更多,就听见船头不约而同响起一阵惊呼,紧接着是一阵热切的鼓掌声,仿佛人们激动得只能拍打双手才能表达心中的情感。

赵南嘉女士在那一堆嘈杂声中呼喊我的名字。

我压抑着颤鸣的期待的心走了过去,拨开云雾之后看见一个朦胧不清的巨物,头顶万钧雷霆,远远看去像山的暗影,如此巍峨,如此雄伟,如此缥缈又如此厚重,明明是山,却让人感觉是仙宫。

我知道,渡口到了,传说中的仙境到了。

 

船在岸边停靠。我在山脚伫立。一座山就是一整座岛,一整座岛仿佛就是一整个世界。仰起头,此山有万仞之高,山巅高耸入云,山腰被雾环绕,白茫茫的水汽似飘飘仙子的缎带,黑色的山体在浮云深处时隐时现。低下头,那块刻有小篆的石碑就在我的眼前,一条崎岖的小路从石碑后出发,歪歪扭扭穿过无尽之森,朝着青草更青处漫溯。我在那石碑前驻足。俯仰之间,同行的士兵、科学家率先一步朝着深处鱼贯而入。

现在是仲春时节,万物当朝气蓬勃、生意盎然,然此处景象虽蟠青丛翠,林木茂盛青苍,但万物之幽深肃杀如严冬,一草一木皆枕戈泣血,叶片与露珠满溢金石之气。我弯下腰,从脚边的泥土伸出一枚新鲜采摘的嫩芽,那可爱的刚刚萌发的生命还很脆弱,本应青葱如翡翠,但颜色却绿泱泱如油墨。

“怎么了?”赵南嘉女士走到我的身边,与我一同观望掌中新芽。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丢掉手中之物,看着它零落成泥。“你知道这上面的碑文吗?”我绕着那两米高的碑石走了一圈,“这石碑背面写着秦人徐福为求取长生不老药曾带三千童男童女来此,最顶端刻着个‘水’字。”

“这里当真是蓬莱?”赵南嘉女士一脸好奇。

“我不确定。”我在那块石碑的正面处蹲下,指尖顺着铭文的笔画勾勒线条。

“这正面写的又是什么?这上面只有两个字。”

“‘汇流’。”我轻轻地说,但不明白什么意思。

“会是这个地方的名字吗?”

“也许吧。”我说,“但徐福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名字?如果是他起的,那他该刻下的也应是‘蓬莱’二字。”

赵南嘉女士叹了一口气,抬起头仰望高山、云雾和苍穹,没来由问道:“山是如此之高,平日里却丝毫看不见,你说它会通往哪里呢?”

我闭上眼睛,试图感受雕刻者的心境,但什么都没感受到。我在脑中构建场景,眼前是一片暗红色的虚无,睁眼却看见耸入云霄的山峰直通星辰,在云里雾里高深莫测地回望着我。山最是寂寞,最是无情,巍然不动,兀自屹立,仿佛已俯瞰多时,审度多时,直至来者的脉搏无端加速,嘈嘈切切如急雨,乒乒乓乓似鼓点,与天地云流的呼吸渐渐重叠,汇成暴裂无声的交响曲。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险些站不住脚,便胡乱答道:“星辰。”

“什么东西?”赵南嘉女士察觉出了我的异常,一把扶住我。

“没什么。”我说,踉跄了几下。

“你还好吧?”赵南嘉女士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是这地方的环境对你产生影响了吗?”

“不,只是有些晕船。”我不动声色地说,内心倍感泄气。

“如果你有什么不适,一定要提前告诉我。”赵南嘉女士迟疑了一下,继续解释道,“正如有的人会有高原病,一些探索者在进入此地之后也会出现类似心悸、胸闷、气短、厌食、恶心和呕吐等不良反应。”

“但我们甚至还在山脚,海拔也没那么高。”

“这不是海拔的问题。”

“那是什么?那些老头子都有什么看法?”我沮丧地问,心里头却暗恼自己的不中用。

赵南嘉女士看了一眼前方的大部队,又瞥了一眼周边留守的士兵,低声对我说:“物理学家认为,我们现在已经不在地球了,至少不是在我们那层显而易见的现实。这是生物从一个空间跨越至另一个空间所累积的疲倦感和迟钝感,这种副作用与人体的适应力不相符,就会出现一系列类似的反应。如果你觉得哪里不舒服,我可以安排你休息,这一点儿都不丢人。”

“好,但真的只是晕船而已。”我暗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我承受不住了,会告诉你的。”

“那就走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第一批探索者昨天已经扎了营,等到了前边的营地,你可以休息一下吸点氧。”

“为什么这么照顾我?”我扭了扭身子,耷拉着肩膀,避开她的手。“因为你的父亲吗?”

“我得对你们中的每一个人负责,你是这一行人中年纪最轻的,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理应如此。”

“有些人在二十出头就已经老了。”我说,跟在赵南嘉女士身后踏上了泥泞的小径。

道路蜿蜒,向着右前方的森林深处延伸,两旁有墨绿色的灌木丛和深红色的蔷薇相互掩映。这儿的一切都是深色系的,焕新的生机从最幽深处的黑暗中升起——途径一处寒潭,黑色的潭水之上浮动着薄薄的白汽;路遇一截腐木,凋零的死物之上孕育出紫色的灵芝;摘一枝花,衔一株草,披一件云裳,捡几块顽石,我把路途中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取一小份样本收进行囊,后背承载的是这一整个仙境带给我的重量。

赵南嘉女士笑话我像个植物学家,而不是数学家或是国学大师,因为昨天就有生物学家和地理学家这么做了。我向她解释,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数学家,更不愿像那凡夫俗子那般沽名钓誉,称呼自己为国学大师。

这位政府派来的行动负责人问我:“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

“我是一位诗人,至少渴望自己是一名诗人,寄情于山水,畅游于天地之间。”我庄严而虔诚地说,“现在放在我背包里的都是这个世界的诗,一花一草是诗,一石一木是诗,我们在这儿的所见所感皆是道法自然的诗。”

“说得好。”她拍了拍手掌,却笑着说,“我说过,苏年,你还年轻,几乎是一个孩子,你现在说的话就很孩子气。上头请你来可不是因为你是一个诗人,我们需要的不是无用的诗歌,而是你脑子里的见识和知识。”

诗歌并非无用,只是实用主义者的累赘,我想。诗歌怎会无用,那是历史的回声,文化的积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艺术形式,民族千百年来的沉淀!但我才不想浪费时间与她辩驳呢。每个人都会有各自的观念,每个人的观念决定了每个人在的位置。说到底,她还是宦海浮沉的伶人,虚情假意,想法也必然更加功利。

我开始琢磨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比如说,为什么这一路走来都看不见一只飞鸟,听不到半点儿活物的声音?我开始怀疑,方才在船上所见的那只文鳐鱼是真是假,而这一切似梦非梦,谁又能肯定自己不是那尚待被一语惊醒的梦中人?

“这儿太安静了。”我说,低头弯腰,拨开树枝,避开一团垂落的槲寄生。脚步声踩踏在泥地上,裤腿擦过灌木丛沙沙作响。一整片森林里只有人的窃窃私语空荡荡地飘着,其间掺杂着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喘息。

“这儿的确安静得有些诡异了,不知道之前进来的渔民和搜救队员都去哪儿了。”赵南嘉女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抹去这一路走来渗出的汗水,脖子上的肌肤却因着山风泛起细碎的鸡皮疙瘩,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也随着这风柔柔摇摆。她呼出一口气,朱唇略有褪色,暴露出暗红色的皮肉,如这仙境中的草木一般幽深。

我们继续往前,不像在神秘区域探险,倒像是远足。一路走来,第一批探索者已经为我们初步拉起了警戒线,规定了哪些区域是人走过的,而哪些区域则是从未有人踏足的。我们没办法直接爬山,一阵能量波峰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怀疑此地有更高级的文明,或是一些人类目前科技水平难以理解的东西。探索们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划定范围,星罗棋布,密密麻麻,像连线游戏似的,用红色代表未知、白色代表安全。除了哪些地方是禁区之外,这些丝线也为我们标识了来时的道路。

半小时后,大部队在一处林间空地中停下,不远处就是山涧,潺潺溪水从光滑圆润的山石上淌过,缥缈的水汽濡湿了涧边生长的幽幽野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再远处就看不清了,因为雾在山中翻涌,人沉浮于汹涌混沌之中,明明蔚然而深秀,却给人以一种荒芜而神秘的错觉。

我看见了我们的营地,干燥的唇舌迫不及待地渴望着清水的滋润。就在这时,前方的大部队起了一阵骚乱,方逾明——昔日的恩师——找上他的女儿,拉着她走到一边交谈了几句,尽管听不清,却看得见他眼中的担忧和嘴角的焦灼。

一位随行的医护人员为我拿来氧气瓶,并嘱咐我若无允许千万别去喝这里的水。虽然只在此处待两小时,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自备了些许干粮和清水。我对那山涧的溪水望眼欲穿,倒也不至于被那股内心深处的躁动冲昏了头脑。水质检测显示这里的水源可以安全饮用,禁止我们饮用这里的水更多是出于避免水质污染以及方便采样的考虑。

过了一会儿,赵南嘉女士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对着营地叹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头。

我把水瓶递给她,问道:“发生了什么?”

赵南嘉女士小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低声说:“在没有人留宿的情况下,营地被人动过了。一些食物罐头被人打开了,医用酒精也倒了一地,还有一些绷带和胶布也不见了。”

“会不会是失踪的渔民和搜救队员呢?”我问。

“有可能,但又不太像。”赵南嘉女士说,“食物罐头被打开了,却没有被人尝过的痕迹。医用酒精被打翻了,但似乎是故意打翻的。现场没有找到人的毛发,倒是在附近的泥泞地里找着一双大脚印。”

“一定是这里的原生物种!”我追问道,“可以追踪吗?”

赵南嘉女士摇了摇头,放下水瓶。“就一双脚印,孤零零嵌在泥地里,只知道脚印朝向东边,具体是否上山就不清楚了。”

我把水瓶接了回来,放在脚边,看着一只蚂蚁爬上了亮银色的不锈钢瓶身。“看,蚂蚁。”我说,“会是这里的吗?”

“也许是我们带进来的。”赵南嘉女士平淡地说。

我捧起水瓶,看着瓶身上的小家伙仓皇无助地乱跑着,片刻后失望地放下瓶子。“小黄家蚁,很普通的品种,应该是我们带进来的。”

“我在想,”赵南嘉女士轻声说,“如果我们每次进来都是通过渡口,那么走到此处营地至少得花半小时。我们的行动时间只有两小时,越往深处走,来回花去的时间占比就越高。”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迟早得这儿留宿,不是这次,也是下一次,否则便注定无法向着山上继续推进。”

“又或者,我们可以申请调用直升机。”她说。

我本能地排斥这个提议,一想到直升机的轰鸣扰了此处难得的宁静,便不知为何暗自恼火。“那东西进得来吗?渡口会对它开放吗?”我问,又换了一种措辞。“这山那么高,即使是军用直升机能飞至六千多米高也是极限了。”

“我不知道,总得试试。”赵南嘉女士摊了摊手,突然说道,“我有一个猜测。这地方也许未必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死寂,也许这儿还住着其他人,或是什么生物。我们的到来惊扰了它们,所以只有我们退去之后它们方才显现。”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微微颔首,同时看着清幽的山涧。“我们不知道渡口关闭之后,这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也许那将会是另外一副模样,也许沉睡的东西都会复苏,否则那些渔民、搜救队员都去哪里了呢?不至于连尸骨都找不到,不可能连一点儿踪迹都没有。”

赵南嘉女士看着我,直言不讳地说:“你想留下?”

“没有的事。”我说,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水潭。

“你想留下。”她又说,“但你知道我是不允许让任何一个人擅自留下的。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你?”

“没什么吸引我。”我怔了一下,旋而笑了,“如果这答案不能让你满意,那么你也可以理解为这儿的一切都吸引着我。这可是真正的未知啊,也许还是人类与其他文明的第一次接触。这地方有着极其丰富的资源,对任何一个专业人士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不只是我,你随便从那堆老头儿里面拉一个人出来,他们都会这么回答你。”

赵南嘉女士一声不吭,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毫不避让,倔强而绝不退缩地瞪了回去。我们盯着彼此看了一小会儿,期间喉头有过几次滚动,但最终一句话都没说。沉默攫住了我们,空气像潭水一样凝滞,甚至一度降至冰点。几架无人机从高空中归来,已绘测好部分地形。

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呼打破了当下的僵局。

我和赵南嘉女士起身朝着那处山涧走去,看见一个新来的院士正忙着强光手电筒照射水面,对着水底的一块石头大呼小叫。那东西会反光,光可鉴人,不像是普通的石头。在几位士兵的帮助下,我换上干净的防护服,齐心协力把那玩意儿抬出水面。

又是一块石碑,同为徐福所记,但上面的内容却耐人寻味,颇有些意思。

石碑的正面记载:秦王扫六合,齐人徐巿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於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入海求仙人。

石碑的背面记载:齐人徐福,生于无棣,为避秦祸,率振男女各三千人,乘楼船入东海祖洲,得平原广泽,遂留而不归。

这块石碑被藏在水下,最顶部刻着“火”字,其上意思自相矛盾,与第一块石碑略有出入。若雕刻者同为徐福一人,我想,他在记下此段碑文之时便不再以秦人自视,而是在此正式恢复了曾经的齐人身份。

“又是一处疑点。”我对赵南嘉女士说,“如果你们继续往前,也许能发现更多的石碑,但我想回头看看是否还有其它被遗落。徐福虽然是古人,但他毕竟先我们一步来此,他记下来的东西对我们有大用,也许可以帮我们规避不少风险。”

“我只会按计划继续推进,并寻找第二处合适的扎营点。”

“我知道。”我顿了顿,不自觉换上哀求的语气,“那就让我一个人单独行动,我觉得我们已经错过了什么。我不会走太远,至少不会出那些已被探索过的安全区域。我只是希望能找到第三块石碑而已。”

赵南嘉女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蓦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又如何让你单独行事?”

“你不会想知道的,这听起来就很疯狂。”我迟疑不决地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渡口会在仲春卯时开放。”

“为什么?”

“三月春分,木星见于东方,正当春气当令,草木萌芽生长。斗指正东,卦象为震,天干甲乙,地支曰卯,五行属木,时在仲春。当其时也,万物出达,生机勃勃。你知道吗?《河图》为体,《洛书》为用,其中的‘河’指的并非黄河,而是银河。”

赵南嘉女士莞尔一笑,“你在和我谈八卦风水?”

“稍等一下。”我找到归来的无人机,打印出小半部分地图,并以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位放置。“你瞧,看这张地图,我和你说的不是八卦也不是风水,而是河图洛书中的术数。徐福是方士,方士即方技与术数之士,所以我们得按照他的角度去思考。一与六共宗居北方,因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假使我们坐北朝南,以北边的渡口为起点,则渡口临海,居坎宫,石碑为‘一’;‘泽’为水积聚之处,第一处安营扎寨点临近山涧,其位置在西方,属金,居兑宫,但石碑上刻着‘火’字,说明徐福取《洛书》逆克之理安置此碑,则其数应为‘七’。”

“什么是逆克之理?”赵南嘉女士问道。

我抽来两张白纸,在其中一张上面绘制河图:

 

河图(北后南前,左东右西)

地2生火

天7成之

天3生木  天5生土  地4生金

地8成之  地10成之 天9成之

天1生水

地6成之


“逆克者,以阴克阳,右行也。”我解释道,“在洛书九宫数之中,除五之外,奇为阳数,偶为阴数。阳数为主,位居四正,代表天气;阴数为辅,位居四隅,代表地气;五居中,属土气,为五行生数之祖。河图乃后天中返先天之道,即于阴五行中返还阳五行,复归于一气。后天之理,五行万物相克相制,以灭亡为主。先天之理,五行万物相生相制,以生发为主。逆克之理,阴前阳后,阴静阳动,静以制动,以克为主,收敛成就之功。收敛成就,乃金火之功,火以炼之,金以刑之,故金居火位,火居金位,金火同宫,而万物无不藉赖陶熔成就矣。”

于是,我又根据河图,写下洛书:


洛书(北后南前,左东右西)

4巽宫  9离宫  2坤宫

3震宫  5中宫  7兑宫

8艮宫  1坎宫  6乾宫

 

然后,我把写着洛书九宫数的那张白纸叠在那小半部分地图上,把渡口与第一个扎营点相连,通过简单的勾股定理就计算出了余下石碑的位置。无人机绘测的地图尚不完全,东边高山上的地形仍有缺失,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地图上找到了对应的一、二、五、六、七号碑的大致方位。

“你瞧,赵女士,我们在半途中已经错过了六号碑。”我指着地图一角,信心高涨,满怀期待看着她,“现在我们有两种选择。第一,我们折回去,脱离这条小径,分两批队各自出发前往中宫和乾宫。第二,你放我一人独自行动,而你们继续往前,这样一来谁也不耽误。”

赵南嘉女士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如果要深入未知区域,我需要请示上级。”

“可是这一来一回又得花掉多少时间呢?”我不满地嚷嚷道,内心难免失望。甚至痛恨这种形式上的僵硬和死板。

但赵南嘉女士沉吟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过了山涧转向南方,在坤宫附近安营扎寨。如果你能在那儿找到另一块徐福碑,那我愿意为你担保,让你参与接下来几次探索。”

于是,我们出了森林,越过山涧,朝着南边步行。巨人之巅在远方注视着我,波涛的翻涌和海风的怒吼彻底被我们抛在后头。无人机几度飞起,几度下落,寥寥几笔的勾勒什么也没带来。水汽变烫了一点,周遭还是静悄悄的。但此种安宁并非动静全无,只是除喧嚣人声之外便别无生机。天还是阴沉沉的,能见度不是很好。一路上,雷霆仍在山巅爆裂,雷声由远及近,兴许是一种征兆,似乎把山石都劈开了,把云层都烤化了,把凉风都点燃了。

汗水渐渐淌下,濡湿了衣襟、发根和脊背。天气越来越热,说明坤宫快到了,离宫也不远了。但愿我的推测是对的。眼下此景颇有柳宗元之诗的意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倘若此地未有外人踏足,渡口关闭之时又该会是怎么一副光景?我想象不到,却深知未知之魅力所在,此刻对汇流仙境的憧憬已达至顶点,仿佛骨子里的华夏基因作祟,丝毫不啻于人类对星辰与深空的向往。

思及此,步履便渐渐加速了,衣袂鼓荡着两袖清风,仿佛正欲乘风而去。其实每个人都走得很快,脚下也似生了风,就连身子孱弱的老人也面色红润,愈走愈发精神。然而,与人心中的那股劲儿相反,山川大地愈往前就愈荒凉,似乎连那幽深的生机也驳杂了、消亡了。

地渐渐皲裂,河道也渐渐干涸。我们埋头疾行,穿过一棵干枯的古树,爬上一小座寸草不生的丘陵,就在此时听见另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如银瓶炸裂、铁骑突出。

远远望去,丘陵之下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原,几处水潭在几丛低矮的杂草中蛰伏。地面偶尔也颤动,但不驻足感受便难以察觉。当大地被撼动了,那几处赭红色的泉眼就像痛苦的山神的眼睛,伤心的情绪伴着冲天而起的泉水一同爆发,竟有二十多米高。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臭味,还有淡淡的海的咸涩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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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爱,死亡与机器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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