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钟 ｜ 冬春谢⑧
章八 无常
白驹逆旅这等规格的旅舍，贵有贵的道理。就说那床，啧啧，软得像是用花瓣做的一样，被褥柔软蓬松，让人一躺下浑身骨头都酥了。若陀让钟离睡里面，防止小孩半夜掉下去，自己抱了一床被子窝在外沿，也没要枕头，手枕在脑后，本来想等钟离睡熟了就走，结果床实在是太舒服了，不知不觉居然睡了过去。
他在梦里看到一些零散飞扬的记忆，并不是如何深刻的，好在也不算如何难过，仅仅是……以前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在梦里看起来，烟火气围绕着当年的他们，令若陀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安心。
意外地，他被黑暗中的声响吵醒，那些记忆碎片倏忽消弭——是抓不住，醒来就化了尘，成了风。
若陀皱着眉头醒来，钟离正试图从他身上跨过去。
你……起夜？
钟离很轻地嗯了一声，说，没事，你继续睡。
若陀也是迷迷糊糊的没多想，真的又头一歪睡了过去。
好在钟离不久就回来了，轻手轻脚地进门，来到床边蹬掉鞋，爬过去，乖乖在他身边躺下。
若陀没睁眼，直接背对着把被子推给他……盖好再睡。
窸窸窣窣的，也不知道这人盖了没。
过了约莫一刻钟，若陀刚要睡熟，就又被惊醒了。
身边的小孩从床上爬起来，闷声咳了两声，要再次下床去。
若陀一动不动，任凭他拖拉着鞋往外走。果然不一会，钟离又老老实实回来了。
他不知道钟离现在的身体到底什么情况，似乎作为小孩子……尿多也是正常的。
这样想着，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操心太过。
终于躺好了，若陀回过头去，在钟离诧异的注视中，长长的胳膊一伸一抖，用宽大的被褥包住小孩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
“行了，能睡了不。”
嗯。小孩点点头，没用若陀催，就乖巧地闭上眼睛。
暗处中，借着微弱的一点光，浓密的睫毛衬托得小孩漂亮得像个人偶娃娃，却也显示出白日难见的一点脆弱。
若陀揉揉他的头发，不觉手滑下去，也合眼睡了。
一个小时之后，钟离轻轻地坐起身子，跨过呼吸沉稳的若陀，又想往外爬。
他虽然竭力把动作做的很轻，但若陀本来就没完全睡着，一有动静就清醒了。
他被反反复复地闹醒，终于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
钟离没有回答他。若陀直觉不太对劲，翻下床，摸到墙角的灯台，一口气点燃。
暖光摇曳，映衬出缩在墙边的孩子面色苍白，神情痛苦。
在若陀惊异地望向他时，小孩的唇颤了颤，哇地扑向床边——若陀同时扑过去，有惊无险接住了他。
孩子在他怀里闭着眼，抽搐了几下，呕出来一堆完全没消化的食物残渣，和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碎块。
“怎么回事——！”
清水混合秽物流动在橘红色的桐木地板上，在墙角灯光的映衬下，倏尔有些不详。
*
众所周知，不卜庐是璃月港最好的医馆。
众所还周知，不卜庐人手不足，但从不扩招。
综上所述，来不卜庐看病抓药需要提前预约，如果没有预约，那么请排队。
绿顶的建筑上，“悬壶济世”的牌匾高悬，两侧帷幔垂拂；漫长的队伍从门槛处一直蜿蜒到白石阶梯下方，一眼看不到头。
若陀肩膀上坐着钟离，小孩头上顶着个从店员处借来的大斗笠，遮蔽住阳光。两个人排队的位置在人群的末尾，每过一会，人群缓慢地向前挪动，他们也就跟着向前挪动一点儿。
钟离尚且还算淡定，龙王心急如焚。
夜里的意外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钟离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开始呕吐，把吃过的那一点点食物都吐了出来，若陀拍着他的背，过了会看着稍微好点了，就想喂他点水，但是不行，小孩喝什么都吐，几乎把胃吐出来。他本就骨架没长开，又兼瘦弱幼小，精神好时看不出来，如今乍然萎靡下去，冰凉虚弱，简直要让人错觉他能死在这里。
若陀看不下去，捂住孩子的小腹，试探地传输过去一点元素力，钟离惨叫一声，直接在他怀里痛晕过去。
于是就只能先陪着，温声哄着。他这样若陀也不敢走开，怕自己一走这人直接死在门里，找店员要了热水和毛巾给他热敷，又泼上沙土打扫秽物，忙到后半夜，若陀急出一身汗，钟离捂出了一身汗，总算缓过来一点。
若陀看他状态稳定些了，就想出去请个大夫来看。结果他把钟离放到床上捂好，刚叮嘱了一句，小孩就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神情固执，不让他走。
病人都缺乏安全感，这很正常。若陀想着，耐心安慰道，我去给你找大夫，大夫来了就好了。
结果他听见小孩弱弱地问，若陀，你是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么想？而且还想的这么准。
龙王确实想离开，但他就是再禽兽也不会在同伴病着的时候离开。若陀不知道怎么跟钟离说，只能皱着眉道，会回来的。
你听话，别乱想，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但是小孩死死地拽着他，反反复复地就只会重复那一句话，我知道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若陀反复解释，好声好气安抚，但一句也进不了钟离的耳朵，他就只知道男人要走了，并且不带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对离别的巨大恐惧阴影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令他完全听不进若陀的任何话，只是一心想留住他。
若陀给他缠的没办法，白天还好好的，能正常交流，怎么现在忽然完全讲不通道理。
男人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对，反正我要走，你再不松手，我就杀了你。
威胁还是有效的。钟离看着他，慢慢地松开手。
早这样不就行了……若陀松一口气，也顾不得什么了，转身就走。
嘭一声，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什么从床上摔下来了。
不是吧……
若陀白着脸回头，看到小孩头发凌乱地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额角，那处磕红了，隐隐有一点淤血，倒是没哭。
他看了若陀一眼，不吭声，穿好鞋，就扶着床，抖抖索索地想站起来。
若陀这下真的发怒了——你下来做什么！回床上躺着去。
钟离不说话。但是他什么都不说，眼神非常清楚地表示出来他的意思：我要跟，你拦不住我。
这都算什么事儿……若陀一个头两个大，自相遇以来钟离就没这么不讲理过！早知道就该把他扔在山里自生自灭算了。
长大的摩拉克斯也没对他这么依恋过，若陀只能把这归结为雏鸟情结。大概是变小之后和他待在一起最久的就是自己，所以自然而然地有安全感了罢。
没办法，又不能放着他不管。若陀重重地叹气，于是帮钟离穿好衣服，包得跟个汤圆一样带出去，。他在柜台处跟旅舍店员打听到消息，听闻不卜庐是璃月港最好的药庐兼医馆，道过谢，借了个斗笠，就带着钟离出了门。
然而龙王走到半路，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没钱了。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老板不给看病自己拿把刀架他脖子上就行了人类就是太麻烦。
天色未亮，路边有几只花狗徘徊，看到他们出来，可能是以为有吃的，很是亲热地跟了二人一段路。若陀没理它，花狗在拐角处站住了，看着男人的身影急匆匆远去，又悻悻地退回暗处。
自从出了白驹逆旅的大门，钟离就在他怀里一直睡，气息很轻，跟小动物一样。
若陀试了试他的脉搏，心下略安。
他想到很久以前，荒乡僻壤的钟离出门找水源，捡了只小动物回来，当时也是身体虚弱，胎里不足，家里人说是这一辈最孱弱的孩子，沾染龙息能长寿些，于是母族把她托付给二位龙君照顾。现在想想，当年他和摩拉克斯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母族也挺心大的……
后来麒麟领地遭饕欲魔神灭族之灾，病秧子小麒麟却因为不在家里幸免于难，活了下来，在魔神和仙人的照料下一日比一日生龙活虎，圆滚滚的像个球，健康活泼且调皮，换牙的那几年见到什么都想啃一啃。钟离的白梨小院里那株古梨花她不敢动，尘神院里的妍穗海棠和自己那园竹子的根，被她啃秃了一茬又一茬。
故人已渺啊。若陀感叹，不知那小胖子，如今是否还在世。
……
在没有手机可以玩的璃月，排队这种事挺考验心态的，尤其是带着病号排队。
若陀排了十分钟就不耐烦了，他看着前面那些男女老少，感觉这队伍能一直排到今年秋天。
他的视线扫过四周，看到前面有年轻女孩，不由得眼前一亮。
钟离刷脸的时候到了。
“前面那位小姐……哎，对，您也是来看病的吗？急不急啊。”若陀热情地打招呼。
但这次并没奏效。那女孩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就又把头转过去了。倒是队伍中间的几个妇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回过头来瞪他：来不卜庐还想插队？真没素质。
若陀想解释，我们家孩子……
他话还没说完，大妈就露出很鄙视的神情：就你家孩子是孩子啊？！
说完她侧过身，身前露出来一个还没钟离高的小孩，剪着西瓜头，傻乎乎地吃着手指。
若陀没话说了，但眼神危险起来。
钟离察觉到了，小声说，若陀，我们好好排队。要守规矩。
你又行了。若陀瞪他，想说你对他们都好，就是窝里横。
不过看着小孩苍白脸色，他没忍心说出责怪的话。
比起眼前这样虚弱易碎，他倒是宁愿钟离精神起来，生龙活虎地跟自己斗嘴。
他们都很不容易。钟离轻声说，来这儿排队的，都有难处。
那你容易吗？若陀几乎给他气笑了——他们谁又明白你的不容易？
若陀是真的很不爽，捎带着看这一路凡人都不爽起来，堂堂岩王帝君为璃月抛头颅洒热血，整座璃月都是他的，插个队怎么了？如果今天不是钟离拦着，从刚才妇人出言不逊的一刻，这条路分分钟给他染红了。
钟离摇摇头，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条件反射：没关系。
若陀不跟他说话了，板着脸望天。是真的，他想，再说话能被这家伙气死。
……
天清云淡，春日的阳光，并不如何灼热。
然而男人怕他晒着，还是给他准备了斗笠，说是多此一举也好，钟离并不讨厌。
孩子看向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的刹那，自己也诧异于怎么会这样想。
好像冥冥中，有个人告诉他，别人不明白无所谓……
眼前这个人，明白就可以了。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明明回忆不起过去，却仿佛在沉眠许久之后，透过被劈开一角的棺盖，骤然望见那片海。
蓝色的，一望无际的眼眸……他们是见过的。
钟离在心里默念男人的名字。
若陀。
他们是见过的。或许他们以前关系很好……甚至可能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加珍惜对方一点。
尽管已经忘记了，本能告诉他，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中，他仍觉得这相遇欢喜难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