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乐向晚】《雪盲列车》
没有星光的夜晚,她再次沉溺于禁忌的游戏。
过了有大概17+3年那么长的时间,四散的寂静终于发现了她退潮之后暴露出的隐秘缝隙,重新漫进她的耳蜗。
“那天我感觉,有一种蓄谋已久的冰冷冲动填满了我的脊柱。”
乃琳挑起左眉,看着床上颈椎被抽离的她用左耳缓缓摩挲着肩头,似笑非笑地说:“你要是还有力气的话,就爬起来冲两杯热巧克力。”微微偏头将凌乱的淡金色长发从耳后向右肩拢齐,乃琳用右手的无名指扶正了左肩上酸软的吊带,“每次你进入贤者时间之后说的话都让我很有,摄取糖分的欲望。”乃琳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厚重的暗红色窗帘慢慢向左收拢,露出占据整座墙面的落地窗。
摩天楼的灯光随即穿过玻璃钻进她的鼻腔后方喊叫。起身挣脱粘稠的床铺,她重重地拖着自己走向门口。
“我那杯还是要双份哦。”
被乳化的喉舌无法回答,她用左手的手肘将打火机的声音关在身后。
「这里不是禁烟的吗?」
微微的缺氧让她感觉不到身上T恤皱巴巴的颜色。她下意识地扬起下巴看向头顶亮起的感应灯,淡紫色的瞳孔像被饿醒的流浪汉一样无精打采地缩成一团。眼前的走廊被烫出了一团暗蓝色的绿洞,她的左肩贴着墙,用小腹把自己一点一点向前推,冷色的灯光盖住了她温热的双脚在地板上留下的白霜。
开水壶被注满,她看着两个马克杯中的粉末发呆。液体在开水壶里蠢蠢欲动,她转身合上了厨房电灯的开关——如果太亮就会看不清升腾的蒸汽,只要有,她瞟了一眼水槽,只要有水槽里脏碗中积水泛出的反光的话就刚刚好了。
屏住呼吸瞄准,她向巧克力粉末正中心的尖端倒入开水。很是犹豫了一下,她还是用右手的食指浸入了马克杯中的滚烫。
「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倒是充满了勇气呢。」
她把缩回的食指含入嘴里,双唇轻轻吸住第二个指节的褶皱——巧克力,黑色指甲油和灼伤的味道在口腔中扭打在一起。在眼前升腾起的两团雾霭,让她想起那天在被卸下车轮的皮卡旁边盯着搁浅在玫粉色沙漠的海。她好像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天空的色相很浑浊,挂着如同开水瓶底松动的大块水垢一样的云团。周遭亮的很,但是看不见太阳,正好,她也不想看到太阳。
时间随着汗水一点一点刺痛的流失。
她不知道自己是迷路了还是已经到达了终点,就像眼前这片如同无头滑音一样贸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清澈的死水。身边皮卡上糖果绿色的亮漆无疑是新的,但是光秃秃的车轴末端已经被细沙腐蚀出了一层橘子味的铁锈,带着被截肢后的躯干末端那样光滑的哑然。她身后摆放着一辆不长的列车,亦或者说是温顺地匍匐着一只巨大又优雅的野兽,它脚下的两条漂浮于烫人的细沙之上,无限延伸的漆黑像是被冲淡后又重新燥裂的眼线,亮银色的轨枕如同扭曲智齿的牙根一样深深地咬入月长石道砟散发出的霜冷。尽力不去在意煤水车上露天堆积的燃煤味道,她有些烦躁,不太理解它耐心的等待。
「只有在人群中才害怕寂寞。」
形单影只的她无所谓地承受着周围看不到边际的空无。
嗓子已经干到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寂静就像挂在肩窝上的重力一样存在的理所当然。
The clock is ticking,必须做出选择。
不知所措地抱着吃了无数次的大盒沙拉,她的瞳孔疑惑地拷问着塑料封膜的左下角,用来撕开包装的那一部分多余不见了。起身去摸厨房抽屉里的小刀,没有回到餐桌边熟悉了自己体温的椅子上,她站着,紧紧地贴着沙拉盒的边沿,把自己轻轻地插了进去。歪歪扭扭地撕开封膜,塑料封膜令人失望地留下环绕沙拉盒整整一周的残骸。用附赠的叉子翻找熟悉的角落,陌生的空洞不安地告诉她,理应被压在红洋葱沫和碎培根下的沙拉酱不见了。
她右眼后方的颅骨内侧有点痒。还有什么有趣的新鲜事可以让她更加无聊吗?
餐桌上散发着拘谨的长颈瓶不合时宜地挤进了她紫色的刘海,她没有丝毫意外,一眼就看到了它藏在瓶底的廉价和平庸。从瓶中垂下紫色、白色的银莲花和如同吸脂手术产出的人油一样饱和度高到令人作呕的旱金莲。香艳的花朵把空间锈穿,留下斑斓的孔洞——不过72个小时之后就偃旗息鼓的华彩,此时此刻却无所畏惧地绽放着毫无意义的勇敢——她不喜欢花朵,也悄悄地讨厌着自己藏在花香里的,蚀骨的自卑。
“啊珈乐你怎么又吃沙拉”
圆弧型飘窗下那一捧喧闹的花束是个例外。
她的目光只敢在向晚的眼睛里轻轻点了一下,随后就慌忙地溜进了向晚被阳光揉的毛茸茸的发梢。向晚的马尾扎的很松,些许太阳的味道从向晚头顶蓬松的发丝中漏进她的眼睛里,明明只隔着三五米远,她却无法在脑海中拼凑出向晚的表情。
「食指和中指的尖端有点点发黑。不是15天前的上午才换过琴弦吗?」
“身体有点适应轻食了,”这个时候应该笑吧。她眼角的肌肉勉强摆出一个神采奕奕的架势,“吃清淡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上颚的后半部分残留着的,湿透的旧桌布一样的口感在口腔里蔓延,浸洋蓟的味道终究只是单纯的昂贵而已。
「要问问她在练什么曲子吗?」
她用白色的塑料叉子连续插起两个带着蒂的小西红柿,一次性的叉子不是很锋利,心里痒痒的稚拙在些许变形的叉子上流淌。吞下一口干涩的唾液,她把目光藏进了香甜又酸涩的淡红色汁水里。
“然后呢?”乃琳不太喜欢这个牌子的热巧克力里那种明目张胆的食盐味道。斜在床头和窗帘阴影媾和出的夹角里,乃琳用双手护着放在胸前的马克杯,柔滑的发丝蜷缩在杯底,偷偷地攫取着同时来自上方和下方的热量。
坐在地上,她把头枕在乃琳右脚的脚踝处,右手的手肘和右臀撑起了大半体重,大半后背倚靠着床垫的侧面,腰窝和地毯围出一绕调和的弧线。她一口也没有喝,只是用右手扶着,把杯子贴在了侧腹和右边大腿外侧。她的左腿吃不上力,就呆呆的朝着平面的一个方向发散,冰凉的右脚随意地抵在了左边大腿的内侧。
她眼睛里深紫色的雾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地窗外永不停息的雪,左手拢住马克杯上方飘起的白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空调滤网味道的空气:
“喜欢上一个人之后,需要多少个理由才能说服自己?”
乃琳撇了撇嘴,等待着她问出真正关键的问题。
“爱一个人呢?”
把杯子上的把手旋转到远离自己的位置,乃琳用双手衔住杯口,喝下了一大口热巧克力,“不需要任何理由。”马克杯中的液体只离开了嘴唇大概5厘米远,便又被乃琳送入咽喉,“爱是一种不需要说服自己的冲动,以及之后一系列的付出和责任,酸楚和悔恨。”
“没有泥土中埋藏的尸骨做对比,看似唾手可得的甜美也就自然无从谈起吗?”她举起左手,想看到自己被热气熏蒸到微微发皱的指腹,她觉得那样的皮肤很滑稽。挥手在眼球上来回扫了几遍,很可惜,每一根手指都完好无损。她失望地卸掉了手腕和脖颈的力,被霓虹染亮的紫色短发和左手一起凋谢在心知肚明的答案里:“99%的残酷卑微地供养着1%的甜美。”
中央空调的风机声和她的呼吸调和在一起,把她瞳孔里的涣散一点一点地编织进慢慢流逝的午夜。
“但还是有那么多人走进了那片盛开的樱花林。”
她也没能幸免。
「闻不到一丝烟草的味道。」
乃琳松掉右手,用左手扬起马克杯,喝干了杯子中最后一点变温的热巧克力,“盛开的樱花林吗?”
下定了萤火一样小小的决心。
不太敢回头看,她佯装着刚刚从列车上下来,一步一步地,倒着登上了那座列车。麻绳构成的行李架是让人安心的墨绿色,车窗边锃亮的铆钉拉起光滑的黄铜色衣帽钩,遮光帘下的拉绳干净的不像话,若干圆鼓鼓的灯罩里面却没有一个安装了灯泡。她盯着车厢正中迷路的矮锅炉——漆黑野兽的肌腱在体内剥离出一点点散发着热量的暗红色,车厢里一个座位都没有,地面是一层光秃秃的,闪着黑白亮斑的栗色磨砂。
车头冒出滚滚浓烟,门已经虚虚的掩上了。面对着车头,她余光里的风景开始慢慢前进。用右手扒住窗框,她从不大的车窗里探出小半个身子,从列车的左侧看着车轮的连杆上下起伏,车轮在逆时针旋转,本该前进的列车却在缓缓后退。
不理会从眉头里拧出来的疑惑,她硬着头皮吞下自己的选择。
缩回身子,双手用力张开,她绷紧手掌挤出耳朵里的空气,低着头缩在了车厢角落。什么也听不见,车轮经过轨道缝隙的“哐当”声,汽笛的“呜呜”声,自己的心跳声,通通听不见。
“这花是哪来的?挺漂亮的。”
吉他声断了。
“是不是超好看是不是超好看你也喜欢吗嘿嘿嘉然路过花店说很好看很喜欢我散步时候就去顺便买了一些回来哎呀名字叫什么来的不记得了反正就是很好看啦”
向晚用肩膀借力,收缩背部的肌肉把琴颈拉向左肩后方,横按的食指勉勉强强的挂住了一弦,发力失去了自然状态,右手吃弦的深度也跟着微微变形,吉他发出颤颤巍巍的敷衍让她面前沙拉盒里紫色的沉默显得有些尴尬。
没有沙拉酱,紫甘蓝吃起来格外的苦。
「明知故问。」
“这是新写的曲子吗?”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写给嘉然的歌。
“哦这是我一直答应说要给嘉然写的歌啦拖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完成诶嘿其实已经弄的差不多了但有些地方还”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改好了我就唱给她听然后让她下次”
她没有再听下去了。
「如愿以偿。」
捂上耳朵无疑是自欺欺人的徒劳,她决定仔细偷听自己心脏一点一点变空的声音。
用双手的每一根手指撑着车厢的角落慢慢站起,她半倚着车门看着门上玻璃映着的自己,双眼失去了对焦,视界中玻璃里的自己变成了两个。车轮滚滚向前,列车缓缓后退,她的左脸和窗外的沙漠一起被灰蒙蒙的蓝色慢慢吞噬。
“晚上有测试直播要不要一起来嘛”
门还没关上,鞋子也只脱到一半,她弯着腰怔了一下。
「是在和我说话吗?」
目光根本没有交集。向晚的头埋得很低,左手在手机屏幕上点划着什么,右手不停地用塑料把手的不锈钢勺子把食物送进嘴里。
“诶珈乐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啊吃过饭没我这有炸鸡要不要一起吃皮我已经扒掉了”
她把鞋子摆在一边,眼睛看向墙上背光坏掉的空调温控,右手大拇指的左沿连按了几下按钮,把温度调高了一些。
看了一眼向晚右边空着的座位,她来到桌子的另一边,在向晚的左前方坐下。夹起几块鸡肉放进自己面前的盘子中,她瞥了一眼向晚面前的食物,默不作声地用右手越过向晚面前的手机,把其中的韭黄挑出来堆在一边。
筷子和勺子碰到了一起,向晚打断了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的她:“我可以吃的啦没问题的炒的很好吃的韭黄就可以吃啦”
她的目光只好一头钻进向晚认真打理过的马尾和左耳之间的缝隙,落在窗外蜻蜓的翅膀上,蜻蜓被她的目光压在地上飞不起来。
合上的双唇悻悻地收回了拿着筷子的右手。
“来不来嘛测试直播”
来不及躲闪向晚看向她的目光,她的眼球在恍惚之间被向晚颧骨上方点的一小块高光划走了一部分。
乃琳轻摇着她枕在自己右踝上冒着绒汗的脑袋,嗤嗤地笑:“所以你就躲在洗手间里一个人吃香蕉吗?”
缭绕的烟草味道托起她的头,她抿了一小口冷掉的热巧克力。
“一会还要团播没吃饱啊怎么外面还下雨了啊哇真的应该再多吃一点再过来的珈乐你饿不饿啊实在不行要不回楼上多喝两瓶水”
她和向晚并排站在楼道口,水泥色的天空把日光灯弄的脏脏的,雨滴不密,但是有些沉重,打在地上掀起一点点土灰的味道。她向右扭头,看着向晚左肩与脖颈的交界处渗出的沮丧,以及因为潮气而变得毛毛的马尾。
「我带了伞,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我知道附近不远有个不错的地方。如果怕时间来不及或者不想出去的话,我还带了你爱吃的香蕉。」
“晚比!”
她看着前方挤出雨幕的小小身影,再一次把想要拿出折叠伞的左手放在了身子的左侧。
双手护着怀中的什么东西,雨滴将两侧的棕发凌乱地抹在嘉然喘着粗气的脸颊上,双肩代替手臂交替前后摆动,嘉然高抬着腿一边跑,一边躲避着自己踩出的雨花,泡泡袜的后跟和脚踝部位彻底被泥水浸透,显露出橡胶样的滑涩质感。
嘉然带着水汽和食物的香气撞进楼道,她的左脚被自己的重心压得吃不消,悄悄后退了半步。
“测试直播辛苦啦!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好好吃饭,”嘉然没有管黏在额头上的棕色刘海,只顾着将怀里的东西微微举高了一些,“我专门到小巷子里给你买的,快点趁热吃吧w”
当时的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她反倒是记得走上二楼右手边的洗手间前要踏上48节白色瓷砖铺成的台阶。
那个季节的香蕉很快就会变黑,每次买来都吃不完,最后总会有那么几根香蕉注定会被扔掉。无论它们怎么在变烂之前心无旁骛地散发着甜美的野心,多余的就是多余的,剩下的就是剩下的,最后只能听着充斥着无所谓和些许恶心的叹息被甩进垃圾堆里,带着骄傲化作香甜的泥垢。
「被压坏了。」
她仍然记得洗手台镜子上方的灯光被自己用喉咙紧紧压在锁骨下方三四厘米的位置,看着部分香蕉肉被挤出了失去韧性的软皮,参差不齐地暴露在空气里,她索性放弃了剥开整根香蕉,就只是隔着塑料袋,用双手捧着,从爬满黑斑的裂口中一点一点地吃下熟的有些发烂的香蕉。
她还记得,那时的自己依稀听到向晚没有看向她的眼睛里流出藏不住的东西,好像是崩离的乙太,带着蓝色唾液样的细密泡沫,又像是酒心巧克力中裹着的蔓越莓特调,迸射出流霞一样炽热明亮的辐射。
她用舌尖把自己压过齿缝,一部分落在口腔的里侧,一部分被锋利的舌筋切碎,然后在蠕动的喉头末端重新粘合在一起。
丢了一部分。
身下漆黑的食管像是被施了麻醉的夜,她从摸得到月亮的云端倒着跌入弥漫着紫斑的星空。
Where are you?
等她找到自己的时候,猝死在沙漠正中心的浅河已然变成了和天空不分彼此的遥远帷幕,从天而降的点点斑驳在她的瞳孔表面留下淡紫色的划痕,无声地落在铁轨之上。列车在飘着霰雪的苔原上缓缓后退,铁轨和渐冻的土地互相撕咬着彼此的躯体,填饱肚子迎接近在咫尺的严冬。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是拉着的。借着手机屏保向上喷发的黯光,她断断续续地从笔尖挤出没有逻辑的文字。
将只写了几行字的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团成一团,她的头没有动,右手的手腕朝下向外旋转,将纸团甩进垃圾桶里。右脚的脚背传来奇妙的触感,她的脖颈软在椅背上,歪着头借着重力把眼球抖落到右下角——无数纸团正从垃圾桶中爬出。她的眼神像一大块透着油烟的追光一样附着在垃圾桶中四溢的纸团上,大片大片带着空白的废纸如同一个个花苞,散发着由空隙拟合成的芬芳。
无根无茎,被斩首的纸花在漆黑的垃圾桶里互相堆叠成一幅无色无味的素描。
花束的素描。
「歌词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写。」
起身打开房门,她站在门口,下意识地朝天花板的方向看了一眼,亮起的感应灯告诉她夜已经深了。
夭折的灵感在房间里纠缠在一起,随着空气的流动涌向门外,她向后让了一步,没有转身,用荧光绿色的拖鞋把门合上。拉开窗帘,她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残骸在月光中燃烧。窗户只能向上推开一半,窗框的缝隙里不知名昆虫的残躯和灰尘拌在一起。闭着眼睛立在窗边,她用忽深忽浅的呼吸揉捏着脑海里的思绪,睁开眼睛,她看着桌上充斥着空白的笔记本,仿佛看到一只幼猫被屋里弥漫的沮丧呛到,浑身颤抖着从生疮的喉咙里吐出哀嚎。
“我还在试着写另一首歌词,如果能写完的话你可以帮我改改吗?就像生日会那次一样?”
为了更长时间的保鲜,西蓝花表面上每一处缝隙里的水分都被抽离了,吃起来舌头很干。她忍不住用叉子的侧面悄悄舀起一点脆培根,目光犹豫了一会,然后手腕向外抖了一下,把脆培根甩回沙拉盒的角落。
“当然可以啦交给我啦歌词这种东西其实我也只是有点小心得而已啦其实各种创作的东西啊就是要多尝试嘛能写出来就很不错啦”
把吉他随意地歪在墙上,向晚架着双臂退后两步确认了吉他没有滑落的迹象,右手抓起身旁散架了一小半的8开胶装笔记本坐到了她身边。摊开笔记本,一页页或是印着咖啡渍或是被泡面料油浸穿的纸张上用各种角度写着长短不一的句子。本子后面还没有开胶的部分用黑色签字笔整齐地写着头顶简谱的歌词,歌词上面还凌乱地穿插了一些淡淡的,用圆珠笔做的划改。
“你上次憋了三个月写出来的词其实我有全部记下来哦有时候突然有灵感的话还是会稍微琢磨琢磨给你改一改的”
她感觉身旁坐下的是一团暖烘烘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花束,无差别的向每一个方向辐射出灿烂的柔软。轻而易举地碾死了小小的嫉妒,她对这种无聊又卑劣的情感是十分警觉的,但是四溅的绿色汁水还是污染了她的思绪——于是她被迫从某一个角度开始稍微明白了一些,为什么会有人讨厌对每一个人都温柔的人。
「其实那些人本质上讨厌的是高傲又贪得无厌的自己。」
暴风雪横着在天地之间穿插,她闭上了列车两侧所有的窗户,遮光帘被冻的瑟瑟发抖。贴着车厢正中心的矮锅炉取暖,微弱的炉火烘烤着发僵的眼球,她从遮光帘的缝隙里仰望着窗外呼啸的苍白。
终站在哪里?
追捕落单麋鹿的狼群发出不绝于耳的狂呼,她仔细从中辨寻着列车行驶时发出的“哐当”声,她用力瞪大眼睛也听不到,即使全身都趴伏在冷的发苦的地板上,即使小腹和侧脸都被自己压的扁平,她最多也只能听到旅鼠被雪鸮叼走时发出的呜咽。
撩开遮光帘,她用微颤的睫毛抵住单薄的车窗玻璃,眼睛竭力拨开风雪交织成的纤维看向火车车轮的正下方——铁轨连同着道砟被无边无际的惨白火焰活活吞噬,就那么消失不见。所有的参照物都被风雪斜着织进了一层茧,她感觉不到列车前进亦或是倒退的方向。
这趟列车在近海苔原的严冬中患了雪盲,只凭借着生存的本能胡乱地疾走。
她起身准备越过煤水车去查看前方的驾驶室,靠近车头的锅炉也许会更暖一些。用双手压下车厢门把手的瞬间,她被门外的寒气和带着浴室混响的声音一起击中。
“珈乐你要出门散步吗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我这就洗好出来我和你一起去啊”
下巴带着脖子向回梗了一下,眼球向右下顶,她抬着眉毛和门外日光色的廊灯一起呆立在门口。
她赶忙捉住那团从鼻腔后方氲开的很好闻很好闻的温暖。
呼出一小口气,把门合上,她褪下外套,用小臂夹在身子右侧,然后将自己身子的一半挤进沙发里。她的左手将左眼前的紫色刘海向着斜前方推了一下,随后用中指将右侧的短发顺到耳后,扭过头,中指的指尖挂在了下颚的边缘,对着走廊的拐角处说:“要把头发好好吹干啊,不然会头痛的。”
浴帘被猛烈拉开的声音和吹风机的电线纠缠在一起,拖鞋拍打着浴室瓷砖,带着水气从走廊的地板上滑进远处消失不见,臂弯里的外套透着微微扎人的柔软,她盯着反复锁屏又解锁的手机想着自己该用什么表情走进今天的黑夜。她甚至开始用右手的食指和着冒出的手汗反复拨弄着手机侧面从来没有用过的静音开关,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咔哒声。她的手机永远是静音的,连震动都没有,静音开关这种无用的设计居然在这种时候变得有趣起来。
过了比很久稍微短一点点的时间,她的余光中闯进了没有穿鞋子的两条腿,肉色加厚连裤袜的尖端被没彻底擦干的足缝洇湿了少许,“走走走久等了久等了出发出发”
向晚穿着一件大的夸张的黑色夹克,下半身将将被夹克的下摆盖住,过长的袖子直垂过大腿的大半。烫烘烘的头发在头顶上方盘成了一个蓬松的丸子,看起来很好闻的样子,脸颊两侧零散的头发被掖进盖过鼻尖的领口,然后反弹成松软的弧形。吱的一声将拉链拉到鼻尖正中,向晚隔着袖子的双手一上一下,同时向右抹上了夹克拉链外的魔术贴粘扣。
低下头将霓粉色的帽衫帽子拉到头上,套上内衬是失真蓝色的黑外套,她抬眼看着向晚领口处的松弛,仰头放下帽衫的帽子。用鼻音示意已经走向门口的向晚停下,她的眼睛被向晚不解的目光压低了一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双手紧了紧向晚领口的皮带扣。
「晚上会很冷的。」
穿鞋的动作太急,帆布鞋的后跟被向晚紧紧的踩在了脚跟下,她抿着嘴笑,看着向晚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进脚底,对着被踩扁的鞋跟发愁。
“今天稍微走远一点然后坐地铁回来怎么样”向晚蹦蹦跳跳的朝外走,足尖拼命向鞋的前方顶,又垂直对着地面磕了几下,总算是用脚后跟撑起了褶皱的鞋跟。
「下午 11:28」
她把手机放进右边裤子的口袋,点了点头。
“嗯。”
夜还没有深,她只觉得街道上太热,到处都是亮的,她不喜欢。除了身旁走在左前方的向晚,周遭的人都在脸上抹了一层暗灰色,她看不清。
向晚在说些什么,看起来很高兴,她笑着附和,右手举高,用食指指向十字路口的那一边。向晚看了一下她指的方向,左手的手腕向外翻,用拇指点了点躲在垃圾箱后面的地铁站。
向下的方向是没有扶梯的。向晚走在前面,一边轻快的踩着楼梯的台阶,一边用左手掏出一个蓝牙耳机,手心向后越过肩头递到她眼前。
她双手揣着兜,慢慢地下楼,自顾自的用鞋子的后跟体会台阶末端被磨出来的光滑。她贴着右边的扶手走,袖口一直在看起来很干净的扶手上蹭。身边划过不少影子,来来往往的肢体在过度劳累之后连如何松弛都忘记了,抽搐着散发出的燥热混合着城市的余温喷在她的耳后,再加上看不见的地方不断涌出的照明,她眯着眼睛走在完全不像是黑夜的白昼。
向晚突然停下,回过头对着她抬了抬左手掌心里的蓝牙耳机。
“珈乐珈乐”
是向晚的声音。她知道在晚上的时候向晚是不敲门的,压低着嗓子叫自己的名字只是确认自己是否还醒着。她赶忙亮起墙角处的小夜灯,车厘子色的灯光渗出门缝,门外会意地响起了输入密码的声音。不知道自己还在慌张什么,左脚的小拇指踢到了椅子腿,她伏着身示意门口一脸惊愕的向晚自己没事。
照旧拿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钻进她的房间,向晚用手将腰间的头发理了一下,随后用背在身后的左手掩上了只开了一点点的房门。
若干靠枕隔开了冰冷的墙壁,两个人一起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再三确认她已经完全消化了疼痛之后,向晚伸直左腿,毫无防备的枕上了她的左肩,右脚蜷了一半,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右用膝盖的外侧触碰着她的小腿。双手绕住蜷起的双膝,她也把下巴放在自己的左肩上,向晚的发丝扎的她脸有些痒,她忍着,细细地观察着向晚睫毛上挂着的困意,小夜灯吞吐着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的光线,和她一起学着如何呼吸。
向晚难得的沉默让她感到无比陌生,不好的预感把她已经麻木的心又攅了起来。
接过耳机,她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扫开头发露出右耳,她用大拇指把自己塞进了向晚的世界。
过到路口的那一边并不需要入站,她和向晚走在与稀疏的人流垂直的方向。她的眼睛比大厅还空,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和彼此没有交点。
她突然上前两步,右手从夹克的口袋里抽出,一把夺走了向晚左耳里塞着的耳机,站在向晚身前欠着身子,狡黠地平视着带着不解又微微有些着急的向晚。
「来追我。」
于是两个人在午夜亮如白昼的地铁站里追逐,她只想开心的笑一笑,所以她现在就笑的很开心。绕着廊柱左右虚晃了几下,她推开柱子向前跑,穿过由陌生目光交织成的网,回头看着向晚微举着耷拉着袖子的双手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追。
终于,她的眼睛里只有她了。终于,其余所有的人都毫不相干了。
然而向晚只小跑着追了几步,就轻而易举的放弃了。她便不再回头,只顾着向前跑。
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好像只过了几秒钟,她明明看着前面,却突然发现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已经来到了幻觉的出口。
微微喘着气,她上前几步迎上慢慢走过来的向晚,笑嘻嘻地把耳机草草塞进了向晚的右耳。向晚甩起袖子往她伸过来的左手小臂上轻轻地打了一下表示不满,然后伸出右手把耳机摘下,侧过脸,把耳机重新塞进了左耳。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牙龈里涌出些许自责,她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搞错了。
她早已搞错了很多事。
乘扶梯的时候她喜欢仰头看天花板上一个一个慢慢后退的灯,当灯不再出现的时候漆黑的城市会被慢慢卷进她的眼睛,那种感觉很奇妙。地铁站外的空气终于冷下来了。身后的向晚上前两步,和她并排走。躲开哈欠连天的杂货店和打烊餐厅的灯箱,她一步一步地把从来不属于自己的黑夜走暗。
路口的人行道旁边站着一个蘸满昏黄灯光的邮筒,向晚只在它贴满广告的侧面斜靠了一小会,可能是觉得有些冷,便回到了她的身边,原地跺着脚。她对着向晚说了些什么,向晚藏在领口后面摇头,只是用眼睛盯着从红绿灯倒计时里滴出的焦躁。
她跟着向晚拐进了一条不宽的步行街,她虽然走得快一点点,但是一直朝着左边向晚的方向以难以察觉的角度微微欠着身,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只顾看着左边街景的原因,当然也仅仅是因为这一带她不是很熟悉。
一间咖啡厅门外挂着块木刻牌子,她指着那牌子说了些什么,向晚扭头看了一眼,快步向左前方走了两步,站在木牌的下方从袖子里伸出手,仰着头摆了一个取景框的手势套住了黑漆漆的木牌,向晚把下巴往左撇了撇,闭起左眼,小幅晃动着双手。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顺着向晚目光的延伸,抬头看着立在步行街中间无家可归的树。
「我明明在这里。」
向晚对她说了些什么,招手示意她接着往前走,她还是和之前一样走在向晚旁边,但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和被落在身后的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一起被黑暗吞没了。前面慢慢亮了起来,晃的她一时想不起究竟丢了什么东西。
抬了抬眉毛,她突然发现左手边空空的,转过身,向晚被还亮着的橱窗拉住了。
橱窗里亮着一圈鹅黄色的黯光,灯光的正中坐着一个模特,两腿微微张开,左手的手肘弯在大腿上,右手撑着另一边的膝盖,肩膀带着身子朝左前方微倾。她双手揣着兜,把自己推到指着模特的向晚旁边。向晚说了些什么,她只顾盯着模特的脸看,完全没有在意它身上的服饰。
背过身靠着橱窗玻璃,她和模特一起端详着橱窗对面近在咫尺的广告灯箱。灯箱边角带着泛黄的脏,带着橱窗玻璃透过后脑的凉,向晚的五官被她从瞳孔中抹平,变成和模特脸上完全一致的光滑塑料。
眼睑里有带着充盈的异物感,她不太敢闭上。
“我觉得挺好听的,你怎么会没有信心呢。”于是她就盯着自己埋在被子里变得模糊的脚尖,右脚的脚尖使劲向上勾起又放下。
她好像还觉得不够,便又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叫甜美过滤是吗?嗯。旋律和词都很用心啊,和她很配。她肯定会喜欢的。”
她闻到自己身旁扬出些许快乐的味道,夹杂着齿樱淡如水痕的暗香。
向晚脆脆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她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
被子被掀开,那捧花束离开了她的左肩。应该是在伸手去够被放在一旁已经冰凉的牛奶吧,她想。感觉后颈生了锈,转动不起来,于是她索性就一直看着鼻尖下裹在身上的被子,静静地等待着。然而她再也没有等到向晚的气息回到她身边,只是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她披着被子走下床,靠在墙上的抱枕被带到了地上。
不大的窗子里漏进来满屋的白,只用了一瞬就扑灭了墙角的夜灯,月光淋在身上太凉,溅到眼睛里太烫,她被逼回自己的床上走投无路,心脏左下角吐出的幻痛与刺眼的月光勾绞在一起,把她的肩胛压进了墙角。只有双脚的拇指触着床垫,她那被自己抵进墙壁一半的小腿开始抽筋,左手和右手的中指指甲被两侧的墙壁生生撬起,露出摇摇欲坠的甲床。
再也压制不住那股冲动,从横膈膜开始,她赤手空拳地在自己的体内屠杀。
把自己的肋骨一根一根折成令人牙酸的形状,她借着不停鼓动又不停坍塌的胸腔一路杀到自己的双颊。身后的气管被她用双手扯出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整个身体不停地吸入过量的氧气,先从气管的破碎里漏掉大半,然后进入到坍塌的肺叶中,被揉进粘稠的泡沫,最后再被自己抽搐的肌肉挤压回鼻腔,泵成一个个只能用耳朵才能捕捉到的碎块。月光和忧愁编织成的王冠倒勾进头皮,她戴上名叫落寞的面具,狠狠地朝自己肘击。她不逃,反而瞪大眼睛一头朝着袭来的黑影迎了过去,眼球碎裂,伴着香蕉烂掉的声音析出脓血。用双手蘸着自己眼眶里流出的乌黑,她一圈一圈地把记忆里自己的脸涂皱,一圈又一圈地揉捻着大脑里的相簿中数不清的照片,直到吸饱了液体的纤维被揉出一条条的卷曲,被揉出一个个边缘软烂的大洞,直到她再也想不起和向晚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样子。
「最可悲的不是自己爱上了虚构的人,而是不得不承认其实是我虚构了爱上她的自己。」
重新用滑落在身下的被子盖住爬上脖颈的夜寒,她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摩着微微泛起黑的下眼眶,一边苦笑着看着不知不觉铺满整页的文字——这些根本不能算作歌词,一个人在自己的体内屠杀什么的,这种东西根本唱不出来呀。
就像已经注定了一样,她把自己撕下来,团成一团,剥掉身上带着的所有颜色和气味,缩成了一朵只有黑色和白色的纸花。与被白昼赐福的鲜花不同,纸花永远都不会凋零,即使被无数次地注视又被无数次地遗忘,纸花依然还是用棱角分明的曲线固执地模拟着与它绝缘的柔美,然后在某个时刻被看穿,被看穿很多很多次,直到它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廉价的灵魂,原形毕露,变成一堆垃圾桶里的废纸。
乃琳的右脚被她枕的有些发麻了,轻叹了一口气,起身想给她披上乱在一旁毯子。她根本没有睡,察觉到旁边淅淅索索的声音,她向右转头看向乃琳,眼睛里刻满了血丝。放下手里的毯子,乃琳看着她起身用左手胡乱的拍击着墙上的开关,窗帘向右一点一点的合上,她拍击开关的动作越来越重,到了最后甚至变成了锤击。屋子里的漆黑终于一丝不挂,她红着眼睛扑了过去,一口含住了乃琳的咽喉:“那片樱花林美的可怕。”
“这下,你多少可以明白我的感受了吧。”乃琳把右手的手指从她脖颈的左后方埋进了颤抖不已的短发,随着窗帘彻底合拢,她苦笑着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再次被滚烫又汹涌的黑暗吞噬。
照例合上厨房电灯的开关,她看着厨房水槽里带着塑料把手的不锈钢勺子,思绪与开水壶里的水一起被煮沸。这次她没有合上开水壶的盖子,水就那么一直徒劳的沸腾着。她把头凑过去,闭着眼睛凑近飘起的蒸汽,如同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一样的安心感笼罩着她的鼻腔。
和那些在她房间里度过的夜晚一样,向晚靠在她的左肩睡着了。她和座椅最右端的扶手坐在一起,仔细地看着对面玻璃里向晚的睡脸。她一刻都不敢移开自己的目光,害怕身下的地铁用刺眼的白光把供她独享的花束晃丢。
“ネイビー君の全てが 歪んだ夜にまぎれて”
脑海里所剩无几的幻觉被向晚沉稳的呼吸声一点一点溶解,她终于有了些许力气去听耳机里的音乐。
“渗んだ 境目を 何度も确かめ合った”
轻轻地从向晚搭在她左腿的手里拿过手机,她用右手举着手机和双眼齐平,用余光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歌词:
“也许关于你的一切 已然化为泡影”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是故意的吗,但还是忍不住看向了手机屏幕上出现的下一句歌词:
“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一直听着雨 假装自己在沉睡”
「有的人装的太久,会渐渐地把清醒时的痛苦当做幻觉,于是就再也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然而有的人就完全不一样。
廊灯根本来不及追上带着两把雨伞夺门而出的影子,还在穿鞋的嘉然对着走廊里回响的脚步声喊道:“拉姐你等等我啊。”
脚步声带着些许不安的急切,踩进了比鹅卵石还要光滑的夜晚。柏油的浅塘晕开发抖的路灯,汽车的刹车灯滴在和黑夜不分彼此的高楼里,不知道是热还是冷的空气被下水道抽走,在看不见的地方安抚着一个个还没做完就被抛弃的梦。脚步声伴着从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回铃音穿过路口的这头,而另一个路口的那头则把她的眼睛卷起,笔直地抛上飘摇的天空,再带着灰绿色的云拍击在她的脸上。
「这次没有带伞。」
她杵在向晚的右前方,看着地铁站外的雨幕苦笑。
向晚的右手从过长的袖子里探出来,揉了揉眼睛,嘟囔着拿出手机,点开了通讯录。在拨出嘉然电话的一瞬间,她伸出左手盖住了向晚手机的屏幕,左手的无名指点了一下屏幕上红色的按钮。她用藏着些许哀求的目光看着向晚的眼睛,然后用下巴生生地把自己的目光掰到一旁,摇了摇头。
「不要。」
闹钟其实已经响了很久了,但是她不想用这种方式醒来。
“回去一起挨骂。”
脱下外套罩在了向晚头上,她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雨夜。
她当然没能看到向晚想抓住她衣角的右手。就像那天她没看到跟在嘉然身后不远处,同样抱着食物的贝拉。
乃琳看着贝拉从自己的伞下走出,便收了雨伞。在门外抖去还黏在伞面上的雨,又在门口的台阶上磕了磕,把伞放进收纳袋的同时转身招呼着嘉然换下湿透的袜子和衣物。还好。还好自己已经吃的很饱。
没有管自己同样湿透了的右肩,乃琳悄悄地蠕动了一下左脚,感受着鞋子和袜子中间的潮气。背着靠近左右环顾的贝拉,乃琳轻声问道:“没淋到雨吧?”
感同身受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难。
“你我都不是她们眼中那个特别的人。”房间里的黑暗亮的可怕,刺得她的眼睛看不清乃琳说话时的表情,她只能顺着声音和呼在脸上的热气用鼻尖摸索着透出邪恶汁水的唇,然后自不量力地咬了下去。
「下午12:45」
“啊啊珈乐啊她她自己跑回去了”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是唯一的回应,向晚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后悔接通贝拉打来的电话。
身后的廊灯推开房门,她像泡烂的海苔一样把自己甩进屋子里。草草地挂上透出潮湿的帽衫,她抱着颤抖的身子穿过走廊,钻进浴室。然而她的余光被走廊的尽头扯了一道口子——走廊尽头的房间大开着门。忍着阴冷,她越过慌忙亮起的感应灯,走向占据了她整个眼睛的房间。
黑乎乎的,一个人都没有。那是嘉然的房间。
耳朵的尖端和头皮泛出尖锐又麻木的酸味,她用双手捂住断断续续地漏出唾液的嘴,仔细感受着肚子里翻滚出的,带着异样质感的热流。
那种异样的质感她明明记得很是清楚,但是她想记得更清楚一点。那是她一边舀起垫在沙拉盒底部的生菜和菠菜,一边跟随着向晚右手的食指浏览着笔记本的时候,手里的叉子在带着清脆涩味的回甜中触碰到的质感。
薄塑料的质感。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沙拉盒,一包沙拉酱怯生生的露出头,身边是碎培根和所剩无几的蔬菜残骸。
沙拉都已经吃光了,这时候还要沙拉酱有什么用?
她起身把沙拉盒扔进了垃圾桶里,连带着那包完好无损的沙拉酱。
去舞房之前她好像还和向晚说了些什么,但是她不太记得了,桌子上的那束花倒是挺好看的,至少比她脚下的地漏好看。莲蓬头喷出远高于室温的热水,她就驼着背在黑暗的热流下罚站,任由水流剥开她被阴冷渗透的头皮。隔着四溢的黑雾,她来来回回地数夹在自己足弓里的地漏有几个孔。浴室的灯没有开,几件衣物团在淋浴间外的墙角,洗手台的外沿泛着些许脏水印,那枚蓝牙耳机躺在叠得整齐的纸巾上,静静地看着一旁挂着水珠的手机屏幕一次又一次地亮起。
未接来电(5)
她一点一点地把水温调高,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用双手捧起水,企图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漆黑的温暖里。水温已经升高到把她的后背淋出一片潮红,她却还是觉得冷。紧抱着自己的双肩来到驾驶室里,她的目光潦草地拨弄了几下早已冻僵的操纵杆,随后便用双手摸向锅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光。煤水车上的煤炭早已所剩无几,她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是同样的空白和步步逼近的冰冷,这头漆黑的野兽彻底沦为了暴风雪的猎物,它的体温,它的嘶吼,全部被漫天飞舞的雪白吞没。
最先失去知觉的是指尖,她不断地捧起拌着雪和碎冰的煤渣,一次又一次地填进黯淡的锅炉,手指侧面绽开了口子,锋利的煤块也楔进指甲的缝隙,然而血还没流出来就已经僵成一团。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的重复着绝望的徒劳。冰冷的炉膛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带着倒刺的冷风从后腰刺进她的肺叶,从中勾出本就所剩无几的热气。她浑身都抖得厉害,刚捧起一把煤渣就全都抖进了从没有安装玻璃的车窗中爬向她的苍白。她最后的藏身之处也终于被没有温度的,明晃晃的白色所肢解。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分辨不出四周的白到底是她用眼睛看见的现实,还是眼球失去了知觉后产生的虚像。
“兄弟们不用担心我哎呀我现在可健康了我要趁这个时候偷偷练歌惊艳所有人啊哈哈哈哈哈”
是幻听吗?明明一直冷的发抖,现在的她却感到浑身像是被浇了开水一样的烫,必须要做点什么,一定还可以做点什么。她猛地拉开自己的房门,乃琳斜靠在对面的墙上,意料之中地等到了她被感应灯点亮的眼睛:“还不想醒过来吗?”
「不要。」
她双手捧着笼子朝外跑,拍击着电梯的开关,开关上的数字漫不经心的跳动着,她没有耐心再等待了。冲回房间内,荧光绿色的拖鞋被甩在身后,她踢进一双不合脚的鞋子,两节两节的冲下楼梯,用左肩顶开走廊尽头的玻璃门,一步不停地跑到马路边上,她下意识的朝着自己觉得对的方向跑,紧绷的小腹稳定着躯干,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把大腿拉到与地面平行的角度。她跑的出奇的快,然而却根本不知道终点在哪里。黎明从来不会早到哪怕一秒钟,她大口大口地朝自己的肺部填充着冰冷的黑暗,但她的眼睛却已经被四处林立路灯光柱刺得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她就这么在撕破黑暗的雪白中迷了路,只能在12月最冷的残夜里眼睁睁地把自己跑丢。
她也染了雪盲。
未接来电(13)
那就到此为止吧,她把喉头积起的咸涩按进脑后继续沉睡的鼻息,走上路肩,让黑暗重新浸润她的双眼。充斥着身体的热量在慢慢流逝,单薄的衣物吸了些汗,变成了蚕食她躯体的蛭,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温暖应该是幻觉,被颤抖的双腿抖散的脚步才是寒冷的真实。刹时的恍惚之间,她居然看到马路最那边的最那边有一个温暖的光点在向她挥手。
她低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微微晃动的笼子,大步走向她对自己做出的终审判决。
向晚缩回被车尾灯抱住的车窗,对着驾驶室比划了些什么,然后从车里钻出,一边左右扫视着安静的街道,一边斜穿过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带着白色的哈气朝她跑来。
“嗯。让它陪陪你吧,希望它能治愈到你。”
她送出的双臂变轻了一些,然后就如释重负地和她一起乱在嘈杂的阴影里。接过笼子的向晚被路灯的灯光隔开了,逆着光,她睁大刺痛的眼睛,然而只是看到一片白——她到头来还是看不清向晚脸上的表情。向晚拉开车门,把笼子放在膝盖上,坐了进去。车门好像又开了,她转过身,本来已经没再期待什么了,但是贴在脖颈上微凉的鼻尖和环过她肩膀的双手却留住了她。向晚的嘴唇在动。
「求求你不要再说那样的话。我不要听。」
她被判无罪。
不知道是不是热水器里的热水已经被用光的原因,她已经不再觉得热了,也感觉不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沮丧从舌根向她仅存的意识蔓延。
浴室的水声停了。乃琳也终于打通了一直占线的电话:“嗯,已经到家有一段时间了。”
“有在洗澡了。”
“唔,可能只是受了些寒。拉姐你没” 手机听筒里的忙音把后半句话塞回了乃琳微微张开的嘴唇,“事吧。”
走廊的感应灯闯进乃琳的余光,乃琳回头发现她正披着浴巾站在门口。
“生姜红糖还是热巧克力?”看她不回答,乃琳也就不再多问。从浴室里拿来吹风机,乃琳坐在床沿,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示意她躺上来:“她甚至帮你要了两天假。”
坐在床上的她从自己思绪的波涛里探出头,吞下一口珍贵的氧气,眼神恢复了些许神采。乃琳又拍了拍膝盖,她没敢看乃琳的眼睛,卷着被子缩成一团枕上大腿,用双眼紧紧地抵在了乃琳的右下腹部,她的眼球再次被蠕动的脑海吞没。
吹风机喷出的暖风被乃琳右手的手指涂匀在她脑后,像一团很暖和的白色笼罩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已经被冻的失去知觉的眼睑,缓缓地滑入了永恒的睡眠。视界的漆黑中心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点,暧昧不明地旋进她完全失去弹性的瞳孔。
“下雪了。”
电话那头的向晚在给大家讲冷笑话,她站在其中,听的并没有很认真。被身边的欢笑重重包围,她的左手紧紧的绕在腰前,右手的手肘茫然地撑在左手上,无处安放的眼神被凿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洞。她别过脸去,散掉凌乱的眼神,抽动着身体跟着周围充斥的快乐一起笑了几下。
那笑话她其实根本没听懂。
“等一下我有个问题为什么珈乐不不笑呢”
嘉然的眼神颤了一下。乃琳背在身后的双手扣的很紧,草草回答了一句便被她接过了话。
乃琳压低下巴小心地绕过她的刘海,悄悄观察她的眼睛——紫色的瞳孔透着毫不明亮的光,像是被弯折到了极限的塑料,蒙着一层被过度拉伸之后淤积出的银纹。
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安静,她睡得很沉。
“晚比,你会唱小星星吗w”
“呃我我我应该会吗”
“说不会!”
“啊我不会啊”
直到背景音乐响起,她的思维才带着混乱再次清醒了起来。又轮到她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双手稳住自己的气息,轻声唱道:
“你是我写过,最美的情书。”
在那一刻,她终于听清了向晚已经对她说过很多次的话:
“谢谢你啊”
「不要!」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然后眼角被重重的拉到了胸腔内心脏的正后方变成再也没有动静的直线。
太阳朝着每一个角落冷酷无情地播撒着温暖的辐射,哪怕是一束光也好,她不再颤抖的躯体还渴望更多。终究没能熬到冰雪消融的暖春,她的脸上挂着干笑,意识随着躯体一起无声地粉碎在了苔原的严冬。
「标题就叫……雪盲列车吧」
合上笔记本,她熄灭了墙角的小夜灯。拉开门走向另一个熟悉的房门口,她的拇指早已记住了密码的形状,没等感应灯照出她的影子,她就用身体把自己推向了房门。
「厨房还有热巧克力吧,大概。」
纹丝不动的房门上她的影子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的输入密码,走廊顶上的感应灯就那么徒劳地亮着。
我说过了,她早已搞错了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