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黑暗深墙(4)
(4)
今天是格瑙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对心境和环境来说都是如此。
他憋屈地挤坐在一块石头上,穿着那件缝缝补补的衬衫,因内心的恐惧和洞内的寒气而颤抖着。可他对面的那个女人——自他醒来以后,她已经吃了一块牛排,两个烤马铃薯和八个曲奇,此时她正在吃第九个。
看着她一脸若无其事地嚼着饼干,对周边阴森恐怖的环境熟视无睹,格瑙再也坐不住了:
“雷娅.......雷娅.波米兹小姐,我......我们......”
女人抬起眼睑看着他。
“我们已经在这坐了快一个小时了,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嗯,不急,办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想出来的。”雷娅含糊不清地说,她嘴里全是曲奇饼干,还是她最喜欢的海带味,“我思考的时候就容易饿,饿的话就会事先准备很多吃的......你要来一块吗?”
格瑙拼命摇头,事实上他的内心绝望极了,哪还有胃口吃东西呢。
雷娅也一直在打量着这个愁眉苦脸的男孩,他看上去真瘦啊,胳膊和大腿都离健壮相去甚远,唯有微驼的背部和满手老茧证明他曾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这种年轻人在雷娅游历过的村庄中非常普遍:家境清贫,营养不良,年纪尚小就不得不去面对生活的重担。
“说说看吧,格瑙。你今天为什么要来这个矿洞,还见着我就跑?”她吞下最后一口饼干,问道。
格瑙露出一脸很纠结窘迫的神情,许久才开口回答(声音比蚊子还小上十倍):“今天早上,我在附近的森林里砍树找蘑菇,然后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自从现任镇长下了禁令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到矿洞周围转悠了,当时我看到你往这边来,还以为是见鬼了.......”
“不,你并不是因见鬼而害怕,”雷娅指正道,“你妈妈在你小时候一定给你讲过很多关于灰皮肤刌民的故事,他们扛着斧头与弩箭,打家劫舍,杀戮无辜,甚至还会把小孩烤来吃。”
年轻人怔怔地望着她,那一刻他想要反驳,但面对着雷娅平静的双眼,他惭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往这方面想的。”
“不不不,我没有责怪你。人类和掠夺者双方之间其实都存在了太多的偏见,但并不是所有掠夺者都是危险邪恶的。”雷娅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你明明对我的身份感到害怕,也知道这个矿洞是有来无回的死亡之地,为什么还要冒险跟上我?”
“因为,因为......”格瑙的头垂得死死的,肩膀的颤抖却更加明显,眼眶也变得湿润。
“我想再见我的哥哥一面。”
“你的哥哥,是不是当年下洞的那一批人?”
“我妈妈生前就老劝他,不要去往矿洞里跑,可他从来不听,说什么一定要把里面的矿工和财富救出来,不然塔克镇的未来将毁于一旦。”格瑙抹了一把眼泪,“下洞的人全部没了联系。镇上人疏远他,辱骂他,把他赶下台,他就自己一个人下了洞.......”
雷娅听明白了,这位年轻人的哥哥,应该就是古洛裘斯口中独自下洞的前任镇长。格瑙继续说:“他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我妈病倒了,她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再看哥哥一眼,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
一个青壮年的失踪,对一个本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可谓致命打击。雷娅感觉心头上就像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却不知如何安慰:“你哥哥一定是个优秀善良的人。”
“我相信我哥哥说的话,塔克矿洞的谜团一定在其深处,只有勇敢无畏的人才能解开这些谜。”格瑙说着,声音仍有些哽咽,但不如之前那么拘束了,“所以当我回过头,看见你毫无畏惧地走进洞里,我就没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了,就好像着了魔一样,直到碰到刚才那群蝙蝠......唉,我一定是疯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雷娅小姐,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个危险的委托呢?”
“我么......”雷娅身体微微后仰,“原因可能还不少,不过,最主要的应该是缺钱把。”
格瑙“哦”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小声说:“原来游侠也会缺钱的吗。”
“是个人都会缺钱的嘛,像我们这种没有职业又不喜欢停下脚步的人,想要谋求温饱,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寻找雇主,他们出钱,我们帮他们解决一些特别棘手的事务,通常双方都不会失望的。”
“那.......雷娅小姐一定也解决过很多曲折离奇的怪事吧。”
面对少年好奇地问题,雷娅歪着头想了想,她的脸上露出微笑:
“是啊,好多好多呢。”
少年低下头,双手埋在腿间。“雷娅小姐,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这样的人,你们身怀绝技,武艺高强,而且还有这那么强大的勇气与决心,我,我真的很想和你们一样勇敢,可是我太胆小了,也没有值得骄傲的本领......”
“不必妄自菲薄,其实呢,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勇敢,刚刚那一幕着实把我吓得不轻,”雷娅伸出一只手指,“而你,其实也有一项过人的本事。”
“啊?什么?”格瑙颇感意外。
“我打小视力听觉就和别人不一样,而且还受过专业的训练,百米内的任何风吹草动我都可以准确判断出位置,可你跟了一路,我居然没有半点察觉,这说明你的脚步一定得比羽毛落地还要轻盈,行动得比野猫还要谨慎和果断。”
“没,没这回事啦,”格瑙挠挠头,看上去怪不好意思,“是因为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才惊动那些蝙蝠的,不然我们也不会落到这种境地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原本僵硬的气氛渐渐变得融洽,格瑙觉得眼前的女子并没有传言中的那样可怖,相反,她的性格很温和,一点也不难接触。
“雷娅小姐,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别用‘小姐’和‘您’这种词称呼我了,我只比你大几岁好吗......你们镇上的人讲话太过礼貌了点,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雷娅按了按眉心,站了起来,在这块巴掌大的岩块上来回踱步,时不时往他们脚下瞅上一眼。
“你觉得,这个矿洞目前为止出现过最奇怪的现象是什么?”
“呃......”格瑙想了想,“那些蝙蝠?”他从小就很害怕虫子,更怕这种长着翅膀有如吸血鬼一般的丑陋生物。
“不对,蝙蝠是被动型生物,不会攻击人。只要是有血有肉能行动的生物就都不足为奇,”雷娅说,她的双眼直直地往下看着,“塔克矿洞目前出现过最大的危险,来自于我们脚下的路。”
她勾了勾手,示意格瑙站起来,男还有些胆战心惊,但又不想继续表现出一副懦弱无能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两人一起看着脚下的深窟。
半晌,雷娅问:“你感觉如何。”
格瑙呆呆地张着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描述自己眼前的景象。
“黑,太黑了。”他自言自语。
该如何形容他们身下的那片黑暗呢,漆黑一片的洞穴可以让人联想到恶魔张开的大口,里面充满了危机与未知。但眼前的黑暗却像极了尸体大睁的瞳孔,让人感受不动任何生气和意义。它黑的彻底,黑的离奇,黑的密不透风,仿佛直达地心的深渊,又好像池塘里的水一样触手可及。如果将黑暗形容为物质,那么将全世界所有的黑暗凝聚于此,都无法形成这般深重的黑墙。哪怕是最锐利,最长远的眼睛,都无法窥探其中一丝一毫。
“我们身下仅仅两三个方块深的地方,就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而且我们还插了火把......”雷娅双手抱在胸前,“这绝不是自然界能形成的景观。”
格瑙还没反应该来她话中的含义,但双腿已经开始哆嗦了:“你是说,这条矿井下面有鬼?”
“有没有鬼,要试过以后才知道,”雷娅突然拉他的袖子,“哎,你身上有没有鸡蛋?快借我几个。”
“鸡蛋?”格瑙吃了一惊,“我怎么会带那种东西?我物品栏里只有一些原木和斧头。”
雷娅一脸失望,她俯下身,蹲在岩石的边缘,从袖口摸出一组黄灿灿的鸡蛋。
“......你这不是有吗,为啥还要找我借。”
女子握着蛋,嘴里小声嘀咕着“现在鸡蛋很贵耶”,然后轻轻地松手,它便自由落体坠入脚下的深渊中。
“啪嗒。”
须臾,蛋壳碎裂的声音就从脚底而来,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丢下的鸡蛋这么快就砸到了洞穴底部,看来下面根本就不深。
“不到一秒就传来了回声,地下应该只有五六个方块那么深,连只羊都摔不死,”雷娅呢喃着,“不可思议。”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一眼就能望进洞里呀,为什么里面黑灯瞎火的......”格瑙皱起眉头,他的脑袋子已经转不过来了。
“没事,我们再丢几个。”
雷娅继续往下面扔鸡蛋,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鸡蛋破碎的声音接连响起,当扔到第九个鸡蛋的时候,雾水般的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啼鸣:
“咯咯哒!”
“瞧,我们砸出了一只小鸡,”雷娅指着洞穴下方说,“这下我们的探洞之旅就不会那么寂寞了,我也可以节省剩下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小鸡诞生之鸣的,是一声凄惨无比的尖锐啼叫:
“咯——”
然后一切都恢复了寂静,就像石子投入死海。
两人这次谁也没有看谁,但双方的额头上都不约而同地沁出一层冷汗。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动物死亡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它,它死了?”
刚刚破壳而出的一只小鸡,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剥夺了生命,仿佛从没存在过般,消亡在黑暗之中。
格瑙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上下牙开始打架似的磕碰在一起。雷娅的脸色也不好看,这已经不算是奇怪了,简直是邪门。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格瑙指着那片黑影,声音都变调了,“这下面绝对有怪物啊,我们一掉进去准会被吃掉的,雷娅,要不我们回去吧,再往下走肯定要死人的啊!”
雷娅确实有点不淡定了,她深吸了几口气,试着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感受到的更多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探索欲与好奇,这个念头让她微微吃了一惊,而一旁的少年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呼吸都变得急促无比。
究竟该不该把这小子牵扯进来呢?
雷娅手中握着那只来自帝国的手套,表面金属的冰冷刺激着手心,一直传入大脑,她耳边响起镇长对他说的话,看见那些幸勤劳动的矿工们因突然起来的强烈震动而浮现于脸上的恐惧,她还看见了艾乔,那双碧蓝的,忧郁的,孤独的眼睛,正述说着一个个无言的故事。
她捡起靠在石壁上的苗刀,向前迈去一步,半只脚掌已经踏在了石块的边缘外。格瑙被她的举动惊呆了,竟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你干什么?你不会真打算下去看吧,我不知道镇长许诺给你多少钱,可是......再多的钱也比不上命重要啊!”
雷娅回过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局促地缩回手臂,不知道说什么好。
“格瑙,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的话吗?我接受这次雇佣主要是因为缺钱。”
“记,记得。”
“我当时是因为缺钱才接下这笔单子的,不过......”雷娅抿起嘴唇,格瑙发现她居然在笑,而且是那种很自信,志在必得的微笑,“我要去寻找一些比钱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
她迈出后脚,张开双臂,像鸟一样飞离岩块,波浪似的棕红色长发披散在空中,笼罩了格瑙的眼眶。随后,她笔直地向黑暗中心落下。
“不要啊啊啊啊!——”
格瑙再度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他的脑中一片空白,随后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悲愤,他责怪自己的懦弱,想对着已经不存在的哥哥哭诉,自己这么多年来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就这么白白走向了死亡,而他只能跪坐在石块上,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哭流涕。
但很快他就察觉,自己的脚怎么也悬空了?
很多时候,人的身体反应要快于意识,当你还在为接下来的选择感到犹豫时,你的身体早已为你做出了选择。很多年后,格瑙会回忆起自己起源于矿洞里的那场探险,以及当时那发自本能的纵身一跃。
当然,他肠子都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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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号就开学了,各位小伙伴的假期还剩下多少天呢?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