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杀人阱》(10)
裂时四刻初,太清宫北门。
“投降么?”小武看着对面军容严整的羽林天军,觉得身上的雨水冰寒彻骨。
“我们现在行的可是谋反之事,投降也只能在大牢里留个全尸。”顾修缓缓拔出长剑,“唯今之计,只有智取。”
“如何智取?”小武问。
“你以李将军的身份传令,让金吾卫收拢成楔型跟着我们冲锋。不求退敌,只求杀出重围。羽林天军倾巢而出,却未敢轻动。看来领军之人未在,他们只是奉令而来,真正发号施令的人应该还在天启北门外,羽林屯营里。”顾修扫视着对面的军队,“我们需要第一时间冲进屯营,挟持发令之人,一举控制羽林军。”
这段话小武听得心惊肉跳:“好一个智取,这可全都是掉头的主意,且不说我们能否冲出,在这种时候强夺兵权,可就真的是反了吧?”
“反正都是死,这样还有一线生机。”顾修狠狠地说,“本来羽林军这时候应该和我们相安无事,想来是聂迁搞的鬼,他很有可能就在羽林屯营里。”
小武新知顾修所言不错,左右是一个死,不如拼死搏一次。他拔出马侧重剑,费力地举起,用依稀的记得的评书回忆高声呼喊:“为了十三公子!”
顾修也举起长剑,应和的声音雄浑有力:“为了十三公子!”
“为了十三公子!”金吾卫们举剑高呼,声音响彻太清宫外的雨夜。
顾修一马当先,直冲敌阵。小武不要命地催打马缰,硬着头皮跟上,身下那匹乌蹄踏雪长嘶,仿佛感觉到主人的心意,四蹄发力狂奔,几乎要把他从马上颠下。
羽林军的战阵转眼就到了近前,小武能看清他们眼里浓烈的杀气,和张着獠牙无声低吼的狰首铁盾。
“列阵!”羽林军里有人一声低吼,前方的铁盾被放倒在地上,他们动作划一地将原本垂直的长枪刷地一声放低,后队的长枪放置在前队的肩膀上,枪柄末端夹在腋下,右手握紧枪身。密密麻麻的枪林正对着直冲而去的金吾卫,这是对付普通骑兵冲锋的最效阵形。
不过金吾卫并不是普通人。金吾卫本是皇帝亲随,出行时随侍左右,是仅次于虎贲狼的禁卫队伍,都是从全国各地层层选拔上来的健勇之士。金吾卫的军官也几乎都是稷宫出身,五技军选排得上名次才能入选,所以战力远非羽林天军那样近乎半仪仗的队伍可以比拟。所以虽然对方人数十倍于己,金吾卫们仗着年轻勇烈,无畏无惧地跟随着队伍前方的两名将官冲向枪阵。
顾修第一个冲到近前,他猛地一扯缰绳,讲马头拉偏,避过首当其冲的一杆长枪,接着一剑削去枪尖,左手扬起剑鞘,正打在对方的腰眼上,那名羽林军立时就向后翻滚下马。顾修身子不停,侧身避过另一柄长枪的刺击,顺势翻到马鞍的一边,右手长剑一荡,另一名羽林军的头颅飞上半空,鲜血从空腔里喷涌而出,温热的血雨和冰冷的大雨混合在一起,挥洒而下。周围的羽林军被他这一连串闪电般的动作震慑,收下一个迟疑,顾修身后跟着的金吾卫就已经尖刀入泥一般插入了枪阵之中。
小武希冀的那股鬼上身般的力量却没有再一次到来,右手的重剑让他觉得手臂酸麻无比,他索性一咬牙,用双手握剑,在就要撞上羽林军枪阵的时候全力一挥。从没有锻炼过冲杀之术的他光凭着一股蛮力斩击,根本做不到以臂使指,全部力气都浪费在手腕上,结果十指乏力,手里的重剑竟然脱手而去,不偏不倚,噗的一声插入了对面那名羽林军的胸膛。
那名羽林军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有人会在战阵上飞剑杀敌,两眼一翻,整个人从马背上咕咚一声就掉了下去。
小武暗叫一声侥幸,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那人脱手的长枪,也没时间调转枪头,用枪尾就是一通胡扫。他胯下这匹乌蹄踏雪原本是李凌心的坐骑,也是一匹战马良驹,这一下挣掉嚼头,对着面前几匹马就是一通狂啃。那几匹羽林军的纯白战马虽然鞍鞯华美,额前还有朱砂装饰的红点,平日养尊处优,却哪里见过这种泼辣的战法,纷纷被那匹马啃得吃疼,哀嚎着退让躲避。马上几名羽林军被自己的坐骑带着下盘不稳,竟然就这样被小武扫下马去。
几下来去,小武尝到甜头,心头得意之下,兴奋地大吼一声就纵马前冲。后头的几名羽林军早有防备,看清小武穿着将校军备,都想一举将他拿下。只见齐刷刷几杆雪亮的长枪并起,直直插向小武,小武本身就没有几分骑术,这电光火石之间哪里止得住去势,不由得一声惨叫,眼瞅着整个人就要被串成一只刺猬。
只听得身后嗖嗖几声箭响,左飞骑营几名金吾卫紧要关头在马上搭弓便射,那几名举枪的羽林军随即面上中箭,倒栽了下去。其中一人手中长枪随着落马的惯性往下一划,明晃晃的枪尖带着尖锐的风声划过小武脸庞,当啷一声重重打在他头盔的护耳上,把小武惊出一身冷汗。
这下他再也不敢托大,收紧马缰,跟紧突前的顾修。他身后的一名金吾卫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手里长剑挥空,重重地撞击在羽林军的几杆长枪上,背上几柄染血枪尖迸出,当时就断了气。
小武看着身边血肉横飞,攥着长枪的手里紧张得满是汗水,小腿肚都在打颤。前方突地一阵闷哼,他抬起头,正看见顾修的左臂被一杆长枪贯穿,鲜血飞溅。
妈妈的。
小武一咬牙,脑中又是一热,仿佛一条炎热的蛇从心底冲上脑门,他的手臂上突地传来一股大力,本能地掉转枪头,一个曲臂后闪电般地投出手中长枪。长枪破空之声浑烈,正扎在刺伤顾修的那名羽林军咽喉,对方双目圆睁,握着咽喉上的枪尖,不甘心地栽倒下去。
顾修右手长剑一挥,削去枪杆,无暇理会留在左臂里的那半截枪尖,转手一剑补在扑前的另一名羽林军胸口。
然后他就发现羽林军原本厚实的防御阵形突然消失了,自己面前最后一名羽林军捂着伤口跌落马下,前方竟然是空旷的天启街道,瓢泼的大雨落在顾修身上,他转头四顾,发现羽林军剩下的队伍并没有趁机合拢,反而似乎刻意地缓缓散避在左右。
顾修转过头,雨水砸在太清宫冰冷高耸的宫墙上,上门依旧空旷无人。
看来风炎皇帝也遇到他自己的麻烦了。他明白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既然羽林军和历史不符地擅自行动,想来聂迁在太清宫里也会有其他的动作,自己必须抓紧每一点时间,完成原本的计划,第一时间夺取羽林军权,平定太清宫外围局势,才可能让原本的历史按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至于太清宫里,只有相信那些当世的名将们了。
顾修一把抹去脸上混杂着鲜血的雨水,振臂高呼;一声,带着身后的金吾卫冲向无人阻隔的天启北门。
羽林军包围圈一角,两骑白马静静地伫立在一边。
看着金吾卫们突破羽林军的包围,冲进黑暗里,羽林军剩下的士兵没有追击,只是列阵在旁,任凭雨水冲刷着石板路上还带着温度的尸体。
“参政,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左侧白马上一个年轻人问。
“今夜恐有剧变,白尚义此人生性懦弱,必不敢在这种时候有这般大的动作。今夜跟着白尚义前来的那四名缇骑看起来着实蹊跷,手里似乎都暗藏兵刃,我看白尚义恐怕是被宫里的某拨势力劫持,才会一反常态令我等入城擒拿金吾卫。”右侧白马上另一人身着白甲,面庞方正,眼神锐利,正是羽林天军兵机参政梁轻侯。
“那么参政的意思是?”年轻人不解。
“让这些金吾卫替我们去拔除那些挟持的人吧,就算失手伤了白尚义,也追不到我们头上。”梁轻侯看了看漆黑无星的天穹,大雨落在他线条分明的脸上,“今夜大事频起,很快就要变天了。你我少做少错,只要莫站错了地方,就算不能无功无禄,却也不用担心被株连上谋逆之罪。”
“仲良明白了。”年轻人抱拳,右手一挥,三万羽林天军缓缓收拢阵形,不紧不慢地向着城外退去。
裂时四刻末,太清宫内,下水道。
大雨下了大半夜,下水道里积水颇深,一片寂静黑暗里,突地传来由远及近的踏水声,一队黑甲黑盔的人奔跑着从昏暗的一端冲出。
“这里的味道可真够呛,还要多久?”姬扬紧跟苏瑾深身后,不住地皱眉。
苏瑾深黑巾覆面,淡褐色的双眼目光锐利:“转过四十步后的弯道,就到了。”
“出口在哪?”叶正勋手中“紫都”紧握,眼神锋戾如狼。
“应是在离太清阁不远的喜园附件,那里是后宫的一条废弃小道,平时少有人迹,我们出去的时候蹑手轻声,直奔太清阁外的日场门。狮牙会的弟兄们都聚集在那里,想来诸皇子和大臣们都会被引到那附近去,我们出其不意,定有奇兵之效。”苏瑾深踏着积水边跑边说,脚下没有丝毫停顿。
四十步转瞬即至,转过弯道,众人的身影不由得一顿。
原本的出口被一道铁栅栏封锁了,每一根铁条都有碗口粗细,铁栅栏的铁门上有一把厚重的黄铜大锁,由于常年没有人使用,铜迹已经被淘得隐隐发绿。铁栅栏后面是一道蜿蜒向上的窄梯,窄梯上面的那块松动石板就是出口。
“果然天宝皇帝(即胤清帝白渝行,于葵花乱世中由四大公子之一的春山君苏秀行从密道救出太清宫,顺利逃亡唐国。次年,率诸侯联军大破天启,终继大统。)并没有忘记这条逃生密道,想来他登基不久后就秘密地封锁了,后来应该就再也没人打开过。”苏瑾深摸着满是绿斑的铜锁,双眉紧锁,“钥匙估计在皇上手里,可惜没有带擅长开锁的匠作营弟兄来。”
“别担心,这种事我自然计算到了。”李凌心自信地笑了笑,一把拉过姬扬,“开锁的活,姬大哥最擅长了。”
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姬扬耸耸肩,然后一个马步,手中猛虎啸牙枪曲臂回拉。他双目一敛,手中青筋暴起,突地吐气开声:“破!”,猛虎啸牙枪去势极烈,带起虎啸般的风声,毒龙般撞进锁孔里。
所有锁具最精密的地方皆在于锁孔机括,而越精密的地方也就越脆弱,这一下摧城拔寨的重击它如何能够承受。随着一声巨响,整个水道四周的砖墙都仿佛晃了一晃,那把硕大的铜锁从中间龟裂开来,姬扬轻松地拔出枪尖,铜锁随之碎裂,叮叮当当分成数块掉在地上。
“我算是明白在稷宫的时候,为什么你每次禁宵溜出去都一定要带上姬大哥了。”叶正勋看看碎成一地的铜锁,眼中带着一丝同情。
苏瑾深一脚踢开了栅栏上的铁门:“快走吧,我们时间不多了。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希望不要被禁卫发现才好。”
禁卫?金吾卫们现在除了那些围着太清宫的,剩下的就全在这里了。宫里除了一百虎贲郎和几位太子的私兵以外,几乎就没有任何武装力量了。顾鸢心里嘀咕了一下,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翼天瞻从后面推了一把,跟着前面的众人从搬开的密道口翻了出去。
雨依旧没有停,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她的脸上。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听见姬扬爽朗的笑声。
“哈哈,看来凌心的名声这次要毁了。不是说算得很清楚了,这里没有人么?”
他们的前方,虎视眈眈地围着一群黑衣黑甲的缇骑,他们安静地站在雨中,手里长剑光亮如雪,看起来已经在雨夜里等了很久了。
聂迁动手了。顾鸢看着对面的伏兵,一股寒意传遍全身。
“对面大概有二百四十人。我算过,只需要我们这十二个人就足够了。”李凌心轻描淡写地除下裹着身后武器的黑布,用看似纤细的双手从剑鞘里拔出一柄和他不太相称的古朴重剑:“每人解决二十人。”
这句话说完,他单手把重剑拖在地上,整个人向着前方密集的缇骑冲去,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带出一道火花。
“放箭!放……啊!”缇骑队伍的后方响起一个声音,半途却转成一声凄厉的惨叫。发令的缇骑士官双手捂着喉咙,整个人跪倒在地上。一枚羽箭在瞬间破空而至,准确有力地贯穿了他胸甲上脆弱的护喉铁片。
“还剩十九人。你们要赶紧,不然我可就领先了。”翼天瞻淡蓝的眸子神色轻松,修长的手指再次从箭囊里捏起两枚箭羽。
裂时五刻初,太清殿。
太清宫中朝堂议事的大殿里,如今挤满了神色各异心怀鬼胎的朝臣和王室贵胄。高高在上的盘龙宝座上空无一人,重臣楚道石带着虎贲郎在后殿寝宫护卫着修文皇帝,所有人都明白今晚几个皇子关上宫门争权夺势,新的皇帝就要出现了。
王宫贵族们大都分成几派聚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伸长着脖子看着大殿外漆黑的雨幕里隐隐传来的冲杀之声,心中都希冀自己选中或者依附的那名皇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这样也能分一杯羹,加官进爵。同时也暗自担心着己方万若失败,该如何保全性命,免受其他人的打压报复。这疯狂的雨夜里,聚集在这间大殿里的人都不再是王公贵卿,而是一个个双目赤红的赌徒。
大殿的一角,一名穿着白袍的人随意地靠在太清阁雕龙琢凤的窗框盘,双目游移地望着窗外,完全不顾殿外瓢泼的大雨被狂风吹砸在自己身上。
没有人留意到他暴露在窗边的袍角竟然完全没有被雨水打湿,干燥如常。
他深陷的眼眶隐隐泛黑,嘴角带着淡淡浅笑,在狂风中低声开口,声音沙哑邪恶:“挣扎吧,玩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