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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

2023-08-27 07:07 作者:奇妙物体收藏者  | 我要投稿

与电影电视剧里描绘的不同,骨灰并不是细致、绵密的白色粉末。它们是大小不一的粗糙颗粒,小块的状如沙粒,大块的有猪排骨上的碎骨头那么大,质感上更接近于土砾而非面粉,无法被风吹散,或一把撒到天上。流行文化的编剧都在说谎。那天我走进焚化间,看到我父亲的整具白色遗骨从火炉中被取出,我的两个男性长辈用锤子把它们捣成粉末。骨质的哑光白色质感接近于粉笔,上面分布着一些细密的小气孔,历经高温的烧造变得发脆易折。我看着这一幕,一个人在世间的最后遗留被一点点碾碎成灰,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腿骨,被身后的工作人员厉声喝斥。他们怕我烧伤。我抱着骨灰盒,它的重量超乎我想象,我不断在走路时左右腿交错的瞬间感到眩晕。后来我们去亲戚家临时吃午饭,我只记得桌上有一盘重新加热的藕盒。记忆就是这样神秘,仿佛许多重要的事情就匆匆忘却了,而边边角角的细节全部留存下来。油炸食品是不能留作剩饭的,不仅金黄色面糊会变得灰暗发棕、不断渗出恶心的陈油,而且肉馅里的葱的口感会变得滑腻古怪。我吃了半个,感到难以下咽。那顿饭的后半部分我已经忘了。我记得在那之前几天,得知他的死讯后,我妈和我舅舅从济南接我回家,半路买了几个肉夹馍充饥。那种村民自制的肉夹馍完全不得要领,外面用发轫的面饼而不是香脆的白吉膜,肉馅里填了洋葱、芹菜末一类莫名其妙的配料。我舅舅吃了一口,抱怨道:“这是什么狗屁肉夹馍”。我听到这句话,突然狂笑不止。可能是大脑负责情绪的部门失去了控制。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和内疚:父亲去世了,我却在笑。他会原谅我吗?太平间的陈设不像我想象中是一张床挨着一张床挨着另一张床,而是一台台带有抽梯的橱柜。这是第二天的事了。殡仪馆的人拉开一个柜子,说:“这是你爸”。蜡黄色面皮紧贴骨骼,眉骨和鼻梁那部分显得十分显眼,可能是人死后肌肉塌陷所致,或者是殡仪师化妆的结果。我匆匆瞥了他一眼,立刻转眼到别处,可能是出于害怕,或者情绪上难以面对,或者因为他在我成长过程中未履行好父亲之责而感到疏远,或者为自己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因为顾及学业而没有好好陪他而感到后悔和自责。这些复杂的情绪当时我体会不到。我在葬礼结束回到学校后写了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而瞳孔中你最后的肖像/势必成为我一生的阴影”。而现在再看,当青春期的叛逆、抑郁和疑虑全部落幕,那一缕阴影便完全消散。我从心底理解了他的酗酒、怀才不遇和混日子,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从一个扁平的“不称职的父亲”变得立体而饱满,我最终同那段不太愉快的童年达成了和解。这时,自己当时的那一转头,才成为了一生中真正的悔恨。我后悔那一天在太平间里没有好好看他,以致他在我心中最后的形象是太平间一个橱柜里一具尸体的空白的面容。这是我记忆中真正缺失的部分,是我生命中难圆的遗憾。后来我做了许多关于他的梦,在梦中他从未同我对视——或者是他背对着我,或者是我背对着他,或者是我看着他、他看着别处。仿佛是冥冥对我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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