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论言谈

某些人于言谈一节往往但求博得才智之名，而不问有无识见之实，即重于遇事能有议论发挥，而不重所见是否符于真理；仿佛言谈能力比思考能力价值更高。有些人胸中确实不乏某些看法或话头好讲，虽其本身也颇不恶，但却从无变化；其贫乏之程度闻之令人生厌，而且一经为人察觉，每每感到好笑。谈话之最可贵处正在善于引起话头；其次在能节制，然后由此及彼，引入其他，这里正用得着主人的一副领舞本领 。故于讲话以及交谈之际，最好能使之具有一些插曲或变化，如讲话之中而杂入议论，故事之中而寄寓哲理，发问之中而兼有表达，戏谑之中而用意庄重；因为讲话一旦令人厌倦，必将兴趣索然，或用俗话来说，弄得非常乏味。谈到戏谑，某些事物亦当避免涉入，例如宗教、国事、伟人乃至某人的眼前急事或值得寄予同情怜悯的情形，等等。但在某些人看来，说话而不尖刻伤人便仿佛不足以显示其聪明，然而这种习性却务须加以戒免。前人 诗中有云：

Prace，puer，stimulis，et fortius utere loris.

［缰绳虽须紧握，鞭头却宜少用。］

然而一般来说，人们对于何谓警策与何谓尖刻应知有所区别。故长于讽刺的人，其锋芒虽足使人畏惧，却亦未可低估他人记性。能够多问也必能够多学与多所受益；尤其所发问题恰为被问者之所长，这时他必乐于得此机会讲述一番，而听者也必能不断从中获得种种知识。但所问问题必不得刁难繁琐，刁难繁琐便成考官身份。另外为主人者务必使其他人也均有谈话机会。甚至，遇到有人垄断话题或独占谈局，还应设法将其扯开，而令他人进入；其情形恰与舞会上的乐师相同，某个轻快乐曲已跳得过久，便须另调别曲。如其某次你在人们估计你可能了解的事物面前不露声色，下次遇到你不了解的事物，人们也必定认为你可能了解。但涉及自己方面的话却应少讲或讲得得当。我便听说有人多次讲过这样讥诮的话：“他这么好讲自己，必是聪明非凡。”唯有在一种情形下一个人可以宣扬自己而无伤大雅，这即是借着宣扬别人的优点以衬托自己，特别是优点为自己所自矜的那种。至于贬损语言则宜慎用，因说话的题材贵乎宽泛一般，而不宜于涉及个人。我认识西部两位贵族，其一性好骂人，但待客经常席面颇丰。另一人曾以是询之于一位赴过其宴会的人：“请讲实话，席上得无有虐语打击之事发生？”客人俱道其详。听后这位贵族道：“料想多好的菜饭也必让他搅坏。”讲话用语审慎较之单纯流畅更为重要，而与所接触的人谈得融洽和协也较文辞条理更为重要。只有长篇连贯讲话而无应答讲话易于造成沉闷；而一篇答辞或曰第二篇讲话而事先毫无定稿也往往显得浅薄无力。在某些动物中颇有这种情形，即放足疾跑不够擅长者却往往巧于左突右奔，猎犬与兔即其适例。讲话细枝末节过多，好不容易进入主题，当然令人厌烦，但过于直捷了当也不免秃兀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