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马《神理市》（十四）|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绵延不绝的哀乐在王锦色的耳边轰鸣成一个嗡嗡的问题：如果连死亡都毫无意义，那生命本身有意义吗？当时她的心慌得厉害，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像逃一样地离开了那条街。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未马 | 动漫编剧、编辑。在“成为一名科幻作家”的边缘疯狂试探。
神理市
第十四章 大概是写在基因里
全文约3700字，预计阅读时间7分钟
人生就是这样。当你接受了第一次滑坡，后面一切的泥沙俱下就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王锦色与1号的关系维持了大概3个月，中间她也曾问过自己，这一切或许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不堪，只是一种情人关系罢了。但是当那个周五，5号向自己开价的时候，她就看清了自己的天真。当时她仿佛能透过对方的眼睛，看到自己那张漂亮但是写满了愚蠢的脸。什么情人。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商品，无法拒绝被交易，甚至可以一键分享给好友。
5号之后，她知道一切不会再停下来了。
自尊碎裂后形成的悲哀和挣扎在3号让她开价的那天，升华成了另一种东西——锋利、粗糙的自我放弃。她给3号开出了一个离谱的高价，离谱到3号听了之后直接把一个耳光甩在了她的脸上。
“打耳光另外加钱。“王锦色却淡定地说。3号盯着她，脸上每一条经年累月熬出来的皱纹里，都写满了咬牙切齿的恶毒和嫌弃。王锦色明白，无论自己是否激怒他，在他手里她都不可能会好过。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他付出能最大程度除低自己屈辱感的代价。
尽管如此，当周四的凌晨，王锦色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仍然有了一瞬间自我了断的念头。
她到底为什么到这座城市里来着？对了。是因为她害怕漫长的时间会掏空自己的生命，她来到这座有魔力与时间对抗的城市，想要成为顶端，那个能鄙视时间的阶级。但是3号他们那样的人，他们那些已经站在顶端的人，正在把这座城市变成一个让她恶心的沼泽。她看着窗外，那些曾让她向往的夜色与午夜出行的身影，似乎被某种腐烂的味道缠绕上了，而那味道的来源正是自己。那些依然享受着这座城市优越感的人并不知道吧，在这座城市的一角，一群摒弃了道德的富豪和某个把自己沦为性服务者的女护理，用原始的欲望和人性的臭气污化着这里升腾出的一切宏大愿景。
人类社会总是这样，当你把距离与时间的尺度放得足够遥远，看见的就是那些披荆斩棘改变世界的人。但只要你把视线缩回目力所及的地方，也一定有人渣们能让你随时随地对这潭泥沼绝望。
最后，王锦色还是打开了自己的银行账户，看着上面丰满起来的余额，才痛哭着压下了去死的决心。虽然过程变腌臜不堪，但好歹她在向前自己的目标前进。休眠权，只要尽快拿到休眠权，她就摆脱这一切，回到正轨，去享受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四个工作日里的三个令她痛苦，所幸她还拥有周日，她还拥有何年月。那个对她，对这个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依旧每天沉迷于书本和古物件的男人。
王锦色在其它几天越疲惫，在周日就越放松和沉静。常常是何年月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物件，王锦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终于有一次，何年月被盯得实在不自在，忍不住问她是不是也对古玩研究感兴趣。
“没有。”王锦色说，“我是对你感兴趣。”
何年月的脸上浮起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紧张。王锦色意识到或许是出卖身体让她变得轻浮了，或许是自己和他相处久了，说话变得随意了。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显然还不习惯她的改变。王锦色找补说：“我的意思是，我对你这么喜欢这些过去的东西感兴趣。”
“哦。”
“现在的人都是活在当下，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更是想着活在未来。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过去呢？”
何年月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从小别的孩子周末去公园科技馆，我爷爷领我上古玩市场。同学们会因为人工智能、火星登陆兴奋，我却喜欢一个人听评书和老故事。同龄人看游戏、娱乐短视频的时候，我在看鉴宝直播。后来自然而然地做了这一行。我觉得一个人要是天生有特别喜欢或者害怕的东西，那也说不上为什么，大概是写在基因里的吧。”
王锦色没想到他这么认真回答，而且，愿意和自己说这么多。
何年月接着拿出书架上的一个长盒，从里面拿出一个挂轴。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手执红线，举止似仙。
“这是一幅月老像。我读过的一本古书里，有位丈夫与妻子恩爱非常，于是请人专门画了一幅月老像挂在屋内。两人每逢朔望月的日子都一起诚心参拜，祈求神明让他们来生还在一起。”
“后来呢？”王锦色忍不住问。
“后来家道生变，颠沛流离，妻子生病早亡，那幅月老像也遗失不见了。至于丈夫……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之后也又续弦了几房。“
王锦色不置喜恶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幅月老像是不是他们当初遗失的那张，但是我看着这张画的时候，总能想起这个故事。虽然我没拥有过一次像样的爱情，但是好像能看得见他们两人在画像前焚香祈祷时彼此不渝的神情。虽然后来世事多变，但是在那本书里，丈夫晚年回忆起妻子，回忆起那张月老像时，用李商隐的诗感叹的那句‘他生未卜此生休’，还是能让人感受到一些真情实意的东西，即使被外力消磨，被苦痛掩盖，但在尘埃落定时也无法被死亡和时间带走。我喜欢老物件，大概就是喜欢琢磨那些时间带不走的东西吧。“
“听你这么说，好像时间和死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何年月笑笑道：“那倒还是可怕的。要不然，这座养老院里的人老都老了，还要被圈在这个地方，比年轻时候上班还不自由。无非都是在逃避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罢了。古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但是这里的老人可没有一个是知天命的，都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说不定再多熬两年，就熬到人类能突破寿命年限的技术出现了呢。想想也挺可悲的。“
“别人我不好说，但你至少没给我那种可悲的感觉。”王锦色说道。
何年月微微变了脸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转身一边收起画轴一边说：“到这里来之后，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么多的话。王护理，这么说好像有点冒犯，但有时好像能在你身上感受到和老物件一样的东西。“
即使从背影看，王锦色也能看出他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他继续缓缓道：“我这种年纪不管谈哪种感情，都显得无耻了。我只是，很想谢谢你这些日子的陪伴。如果以后，能长久地这样下去，也很好。”
他拿着画轴转身，局促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考虑换工作，我会很高兴的。”
王锦色忍不住拉起了嘴角，眼睛里溢出些欢喜。
“最近看你常常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难处的样子。这幅画，如果能帮你解决一些困难，你就收下吧。当然，如果你没有困难要解决，那就更好了。“
何年月递过盒子，眼睛像是深林里的秘湖，平和沉静，微微泛着涟漪。王锦色像是清晨踏着薄雾来到湖边的小鹿，徘徊着是否踏入湖水之中。被泥沼包裹久了的她，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清澈的气息。
王锦色怎么会没有察觉两人之间那种特殊的氛围。但是隔着身份和年龄的鸿沟，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资格向前试探。可现在，何年月伸出的手就在面前，接过那个盒子，两个人就可以一起往前走一步了。
她可以吗？
如果早几个月发生这一切，是不是会很美好？现在的她，有了何年月不知道的肮脏的一面。她要带着那些老男人赐予她的腐臭的气息去污染他吗？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了一切，她和他，都能承受得住吗？
王锦色的心像被烙铁煎熬，眼睛一酸，滚下泪来。
然后，她接过了画盒。
王锦色终于明白了，她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她本来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一些犹豫的，但她没想到做决定竟然那么容易。
她止不住抽泣，喉头发堵说不出话来。何年月一定误会了她的心情，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递上纸巾。
只有王锦色自己知道，她哭，是因为自己的自私和卑鄙。想要的东西，她就会去拿。她甚至不在乎可能会伤害到另一个人，毕竟她连自己都可以伤害。
她做不了一个好人了，但从今天开始，她至少可以做一个有依靠的人。
漫长的陈述到这里终于暂停了下来。因为监狱送来了午餐，还特地为夏温和白启阳也准备了访客餐。白启阳得以轻松一下麻掉了的手臂，连着一个上午举着手机录像，感觉肌肉都石化了。
三人沉闷地埋头吃过一顿午饭，白启阳因为难用的木头叉子潦草地结束了用餐。为了防止犯人自残，叉子的尖头做成了圆头，材质也很软，根本不方便叉起食物。他看夏温倒像是没在意到这些，只是一个劲的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王锦色机械地咬合、咀嚼、吞咽，动作就像她的陈述一样，缓慢又迟滞。
白启阳忽然想到一个事儿让他很好奇，他忍不住问道：“他不用吃饭吗？“
他向抬头看自己的王锦色示意窗边，那个空空的沙发。那里应该坐着王锦色想象中的孩子。
王锦色没有因为这个问题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夏温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白启阳一脚。
“他，不喜欢和我吃饭。我睡觉，他吃。“王锦色面色自然地回答道。
白启阳本来是想用这件事儿试探一下那个孩子究竟是王锦色的幻想还是她的谎言。但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有一套自洽的逻辑，让他显得自讨没趣了。看着夏温幸灾乐祸的样子，白启阳还不死心。
“你睡觉的时候，怎么确定他有吃饭？”他追问。
“不吃饭，怎么会长大呢？”王锦色的微笑让白启阳身子一僵，背后生出一片凉意。
人的想象真的可以强大到虚构出细微、合理的生长变化吗？在他的梦里，那个人总是以他最熟悉的那个样子出现，没有变老，甚至连发型也没有改变过。
但如果一个母亲可以在幻觉中目睹自己孩子完整的成长过程，甚至构建他和世界的交流，那对她来说，幻觉未尝不是一种现实。
想到这里，白启阳竟然变得沮丧，因为他意识到，他曾经无数次希望永远不要从那个梦里醒来的愿望是多么的可笑。
接近真实的幻觉需要细节的变化，而他终究还是太过清醒了，他能清醒地意识到那个梦境只是一个梦境，他因此才赋予了它一个最不真实的属性——永恒不变。
他一直沉迷于那个梦境，觉得那里的她那么真实。但那不过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个精巧的谎言。只是这个谎言他对自己说了太多遍，他几乎要信以为真了。
他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个杀过七个人的女人。是不是杀过人的罪孽太过沉重，所以他们才会产生幻觉。
吃完午饭后，王锦色开始继续她的讲述。不知道是她习惯了对话的节奏，还是这个故事就是如此，后面事情的变化逐渐开始加速了。
首先是王锦色的生活被撕裂得更加彻底。她和几个“客户”之间的关系维持了几个月后，1号忽然提出希望她能帮他找个别的女人。“最好是年轻一点的。”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本以为自己早就彻底麻木了的王锦色竟然还是因为这句话里的潜台词而感到了屈辱。
“别担心，我已经给你找好路子了。养老院不是正好缺人吗？我在外面的劳务公司安排过了，最近会有一批新人来应聘。至于怎么说服她们来做事，”1号搂过她的肩膀，笑咪咪地道，“就看你的本事了。”
王锦色一阵恶心。
“多找几个，不光你工作的日子，别的日子也得安排，我还有几个朋友都排队等着呢。至于钱，找到一个合适的就给你一份佣金。保证比你现在自己亲自下场做挣得多还轻松。”
王锦色的脑海里忽然燃烧着一个画面，她转过身扑倒了面前这个男人，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她是那么用力，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恐惧地张大嘴挣扎，想要求她放过自己。她不放过他！她要他死！！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他皴皱干滑的皮肤里，然后折断了。她的指甲，上面画着两瓣淡黄的水仙，那是昨天何年月听她抱怨没时间做指甲，亲自帮她画上去的……
火焰被浇熄了。
她扬起脸，顺从地向1号笑了笑。
“好。我帮你安排新的女孩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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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攻壳机动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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