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三十一章 明月心)
第三十一章 明月心
民国十四年,二月。
日子总是飞快的,一转眼就出了正月。
在中国的文字里,总会有太多的词汇去形容这种状态,例如白驹过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似水流年什么的。生动、形象,这是属于中国人独有的浪漫。
而英文中,我最常见到的词汇便只有一句:time flies。时间飞走了,简单直白,没有任何可以引人遐想的空间。
我喜欢朦胧的意境美,但有的时候,更直白、直接的话语,或许更能直抵人的内心吧。
晨光透过细长的拱形玻璃窗折射进来,有些刺眼。我和表哥相对而坐,各自吃着各自的早餐。
我心里盘算着在回上海之前,无论如何,是要见他一面的。
只是很可惜,同在一座城市,我没有他任何通讯上的联络方式。想要去见他,便只有两种途径:要么,去他家里;要么,去文明路他的办公地。
终归是要找上门的。
这样的方式,完全没有“鱼传尺素”的那种美感,直接的让我有些难以明说的纠结。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一手端着盛满牛奶的玻璃杯,僵在那里,陷入沉思。
“你怎么发起呆了。”表哥的手指轻轻叩打着桌面,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在想事情。”我极淡定的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
“你很不对劲。”表哥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环抱在胸前。
“有吗?”我嘴角抽动了下,依旧是淡然的态度。
“你少在这跟你哥我装一本正经。”表哥嗤笑,“你没事儿在那傻笑可全让我看到了。”他身体微微前倾,透过薄薄的玻璃镜片,犀利的目光直盯着我,“你现在的样子和‘布丁’一模一样。”
我涨红了脸,尴尬的用手撩拨了下额前的碎发。
布丁是表哥家的猫,此时此刻,正在发春,喵喵的乱叫。
“你别胡说八道。”我挑了挑眉毛,开口狡辩,可语气已软了大半,很没有底气。
“我不会告诉姑姑的,你放心。”表哥翘起二郎腿,一脸笑意。
我低眉浅笑,缓缓站起身:“我今天有事情出去,晚饭也会在外面吃。”
“眉眉!”表哥忽然开口。
我站立在餐厅的门口,一脸疑惑的望着他。
他端坐在椅子上,拿出一支雪茄,悠然的抽起来,神情严肃而凝重。
“叫我什么事儿?”我耐着性子,将身体靠在门边,看着他摆出老上海的那股“腔调”。
“林柳两家,在这乱世中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是因为我们从不参与政治,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游走于新旧官僚与外国资本中,得到我们想要的利益。”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知道他意有所指,将头微微扬起,试图看清烟雾里,他的面孔。
“我想说,作为商人,要懂得趋利避害,否则你会输的很惨。”表哥嘴里吐出一口烟雾,继续道:“作为女人,不要爱上革命者,否则你只会获得痛苦。”
我沉默了,不能不说,表哥的话,是不无道理的。可是人就是很奇怪的生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人类才创造了令人惊叹的文明,去推动社会和历史的车轮向前行进。
我深深的舒了口气,抬眸看着表哥,平静的开口:“在几十年前,林则徐曾在虎门销烟之前,说过这样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巧的是这句话,我曾经在亚东图书馆的院墙上看了无数遍。我们虽是商贾,但覆巢之下无完卵,是你我都明白的道理。至于爱情……”我将嘴角牵起微扬的弧度,“它本来就是痛苦的,而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我没有再去看表哥,洒落的转身离去。
从十六岁往后的时光中,我身不由己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决定去文明路找他,那个工作狂,想必依然是以办公室为家的节奏。
我没有走进那幢三层的红色小楼,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的身份,是不应该走进去的。于他而言,我希望自己是如影子一般的存在。他既然不肯给我带来危险;而我,也万万不肯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流言,往往比刀子还要致命。
我选择小楼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在二楼露天阳台的小桌旁坐下。我记得,从他办公室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这里。
我笃信,那个年少时就喜欢倚窗而立若有所思的家伙,一定会看到我的。
咖啡厅内,反反复复演奏的是贝多芬的那首《月光》,我有些意外,很少有餐厅或者咖啡馆会放这首曲子,因为这是一首会引发愁思的曲子,悲伤会抑制食欲,自然也会影响生意。
我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的指尖随着乐律敲打着桌面,那些回忆也跟着曲调纷至沓来。
那些年,每个送我回家的夜晚,幽暗的里弄,如水的冷月。当然,还有那次,静谧的咖啡厅,张丰载走后,他坐在我的对面,执意让我在那间咖啡厅里,弹奏一曲《月光》给他听。
我依然记得,那年的他,穿着一身从别人身上借来的棕色西装,里面还套着他最爱的那间灰白短褂,头顶着白色的西式圆顶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只金边圆框眼镜。那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子。
很像个绅士。
和那一次一样,咖啡杯中的热气还未完全消散,他便坐在我的对面。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脸的笑意。
“其实,我平常是很少东张西望的。”他一如既往,笑的温和,清清爽爽的,像个大孩子。
“可是你还是来了呀。”我有些得意,咧着嘴,笑的十分灿烂。
他将胳膊拄在桌子上,不自觉的去咬着手指甲,眉眼间也带着笑。
杯子里的咖啡,不用加糖,也是甜甜的。
“我明天就走了,回上海。”我收起挂在脸上的笑意,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他先是怔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他总是这样,沉稳的让人很难察觉出他情绪的变化,我心中欢喜,因为那一瞬间的失落被我捕捉到了。
“走吧。”他站起身,走到我身旁,伸出手。
“去哪儿?”我抬头望着他,没有动弹。
“去过属于我们俩的一天。”他弯下身,将我从座椅上拉起,一路将我带离咖啡馆。
在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清晰的记得那一天。天空是蔚蓝蔚蓝的颜色,清风都带着柔柔的浪漫,阳光怎么就明媚成那个样子。
我们去了他经常去的二厘馆子,在满是苍蝇环绕的环境下,肩并肩的坐在一块儿,一起吃‘竹升面’,在听到老板亲切的叫他“老陈”的时候,我一口面差点喷出来。
我们漫步在西关的百里长街上,听他和我讲黄包车夫们悲苦的经历,讲广东如今大大小小数百个工会,讲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讲剩余价值学说。
他感叹:“在中国连一本《资本论》的译本都找不到,实在是可惜。”
不知不觉间,已是傍晚。落霞如诗,夕阳如酒,我有些沉醉,却依旧不舍与他分别。
“要……送你回去吗?”他轻声试探。
我摇摇头,拉住他的胳膊:“你知道白云山的桃花涧吗?听说那儿的桃花开得很好,咱们在上海几年,一直都没有机会去龙华寺那边赏桃花,所以,我很想去瞧瞧。”
延年有些迟疑:“去那儿的话,恐怕回去会很晚了。”
“没关系,我和家里打了招呼。”我急忙回复,语气流露出坚持。对于我而言,此时此刻,哪怕能和他多在一起一刻,都是好的。
“好。”延年侧头看着我,笑的十分温柔而清润。
我们到达桃花涧,太阳已经从白云山头落下,天幕披上了灰蓝色的袍子。山涧中的桃花开的极茂盛,放眼望去,满目嫣红,还真的有世外桃源的味道。
我并不是真的为了赏桃花,只是想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和他待在一块儿。
蜿蜒的溪流在山涧中流淌,晚风习习,枝头的花瓣随风散落,落在溪水中,吹在脸颊上,裹挟着丝丝的凉意。
我们俩并肩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望着溪流中的落花,沉默不语。在很多很多年前,我们也曾坐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看着池中的落叶,泪眼话别离。
那时的我们与此间的我们,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我明天就坐飞机走了。”我再一次“旧事”重提,倒不是要刻意把气氛搞的伤感兮兮的,而是我觉得,我与他之间既然早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对于我们现在的关系而言,似乎应该做些什么才是很正常的吧。
比如说,goodbye kiss之类的……
我用余光瞥向延年,这个闷葫芦一动不动,目光依旧盯着溪水。
我不死心,悄悄地往他身边挪动了几下,离他更近一些。
“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我清了清嗓子,故作漫不经心的继续道:“你要是来上海,可一定要找我。”
……
依旧没什么反应,坐在那,像一尊石像。
我心中轻叹了口气,抿着嘴唇,鼓起勇气,再一次轻声开口:“我会想你的。”
……
我欲哭无泪,胡乱的抓了抓耳边的头发,这家伙会不会被石化了。我真的怀疑,他有没有真的去法国,还是说那个浪漫的国度对他没有一点浸润?
“唉,算了,实在是白费力气。”我暗自叹息,赏花的兴致也变得意兴阑珊。我站起身,也不理他,径直往桃林走去。
我有些恨自己,恨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没胆量。
明明想和他腻腻歪歪的在一块儿,却偏偏要等对方主动才肯。
女孩子,真的是非常非常奇怪的物种。
我自顾自的走着,不曾留意,延年已经追上我,走在我的身旁,只是一瞬间,我便被他拽进怀中,有些猝不及防。
“我也会想你的。”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低语。
好家伙,原来这闷葫芦听得见我方才的话。我气恼,挣脱开他的怀抱,抿着嘴,一脸“怨念”的看着他。
他笑吟吟的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正在胡闹的小孩子,全然不顾我冷着的一张脸。这种顽皮又欠揍的样子,我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刚想开口“骂人”,却冷不丁的,被他轻吻了一下。
那是毫无征兆的吻,我愣在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方才的怒火,瞬间被熄灭。
“你的别扭就在这吧。”他依旧笑着,渐暗的暮色下,眼睛明亮的耀眼。
我的心思被拆穿了,越发羞赧,只觉得自己的脸滚烫。这一刻,我第一次期待黑夜的降临。这样,他就不会看到我眼下如此窘迫又尴尬的样子了。
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花的清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沉吟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爱你。”
这次的三个字,不再是那年落叶下那三个字——对不起。
这次的三个字,是我从十八岁那年就想和他说出口的三个字。从十六岁那年种在心里的念想,在此时此刻,时隔九年后,终于有勇气开口。
我不自觉的摸了摸滚烫的面颊,抬眼凝视着他。
他亦有些动容,原本亮闪闪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温润的光,暖暖的,柔柔的,抚平了我内心的紧张与忐忑。
“我也爱你。”他轻声开口,唇角微扬。
“我想亲亲你。”我心中满是幸福的滋味,心中的念头,不管不顾的,脱口而出。
我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扑到他的怀里。我们轻轻碰触着彼此,像是两块冰,在纠缠中,逐渐融化,在这满是芬芳的桃林中,在清凉的晚风的陪伴下,满是留恋与不舍,我们谁都不愿意率先离开,最终将这份炙热,化作春雨,揉进我们多年来润物细无声的情感中。
明月夜,天凉如水,溪水潺潺,我窝在他的臂弯里,轻声细语:“延年,我从来不怕分离,脆弱的感情会因为分别而消亡,真挚的感情反而会因为分离而坚如磐石!”
“我知道,就像风会吹灭蜡烛,却让篝火烧的愈发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