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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体列传 康拉德柯兹——午夜幽魂 第三章 怪物的告白,第四章 未曾完美的未来

2020-05-11 23:26 作者:aceluotuo  | 我要投稿

第三章 怪物的告白

尽管寒意弥漫在柯兹的会客室中,但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与四处堆积的内脏仍不断散发出阵阵臭味,这些气味萦绕在屋内,久久无法散去。柯兹不在乎,死亡的恶臭无法使他感到恶心。

“我不喜欢这棺材,”柯兹继续说道:“圣吉列斯把我封在里面,等我们在戴文(Davin)的小小旅途一结束就把我从气闸丢了出去。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忘恩负义的家伙。没有我,他,狮子还有基利曼永远也无法终结亚空间的毁灭风暴!没有我,他们将永远无法抵达泰拉!难道荷鲁斯之死就没有我的一份功劳吗?!”他忽然愤怒的呼号起来,咬紧的牙关中发出嘶嘶的声响:“可有哪怕一个人感谢过我吗?一个也没有,他们没有一个人向我说过哪怕半句好话!”他充满敌意地将头晃来晃去:“就算是在你那自命不凡的大远征里,也没人认同过我的手段。就算它比他们喜欢的战争手段更迅速,流血更少。他们宁愿让‘文明’的狂轰滥炸和大举入侵杀死几百万人,也不愿意让我们用刀子折磨那么几千人——哪怕这少数人的死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他们要判我的罪,他们要打我,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拖到你的王座底下!”柯兹一跃而起,在他雕刻的怪异雕像上疯狂乱抓:“而你呢?你和他们是一丘之貉,你在我受难的时候一言不发!是你让我走上这条路,是你让我成为黑暗中的恐惧,是你让我将恐惧烙进凡人的心房,是你让我成为控制与威逼的工具。你觉得自己很聪明,父亲。那你为什么不向他们解释我只是在做我应做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是你批准的这一切?”

仍然没有回应,柯兹不停地走来走去。

“可你到底没有那么聪明,看看我们!你死了,而我呢?不被爱戴的,丑陋的,邪恶的康拉德·柯兹,还活着!我会以命中注定的方式在今夜结束之前死去。你呢,你能像我一样看到命定的一切吗?还是说你仍固执的坚信自由意志那一套,选择让荷鲁斯将你开膛破肚?”他阴郁地笑了:“你预见到这一切了吗,哦,伟大神奇的帝皇?”他的笑容如同鲜血融入砂砾般消失了:“你预见到了吗,我真想知道。你能否像我一样看到我兄弟们的终局?你能否看到多恩被撕成碎片,圣吉列斯被砍倒在地,戈尔贡被他最亲近的兄弟所枭首?如果你能预知这一切,那你真是个比我还下劣凶残的怪物。”

他翘首以盼,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如此铸造了我,人类之主。这是你另一个愚不可及的谬误,我本是主惩罚的铜像,可你却给了我心,可你却让我变得邪恶!你的计划乍看起来是如此的宏伟壮阔,细看之下却又是如此的漏洞百出。”他弯下腰:“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是个怪物的,”柯兹低语道:“但我记得我认为自己应该是。可怜,污秽,肮脏,残忍的康拉德·柯兹。我曾有过选择吗?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为正义而生,却注定要因他的罪恶而死。”


换气扇向永夜的诺斯特姆喷吐着污浊的气体。扇叶永无止息地捶打着尖啸的轴承,吸吮着诺斯特姆·奎恩图斯(Nostramo Quintus)巢都深处淤积的腐臭。停摆的回收中心与陈旧的自来水系统使温度高的难以忍受,到处都是摩肩接踵的街巷,到处都是汗流浃背的躯体。无孔不入的恶臭令她难以忍受,那浓郁的铜锈味弥漫在口腔中,是如此接近腐臭血液的味道。那味道伴随她出生,也将伴随她死去。

那气味不过是塔里什玛即将再也不必记挂的无数件事中的一件,在走之前,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体面,她穿着她最美的长裙。

阿加什(Arjash)的尸体已被从她身边带走回收。他只留下了几件私人物品,她从中取出他最好的衣服铺在床上,这仪式性的行为可能会帮她记起他的样子。然而这无济于事,衣服那空洞的轮廓与真人相去甚远。她已经尽力了,他面庞的线条在他脑海中渐渐模糊,她仅有的几张照片没能捕捉到他尚在人世时的模样,又或者照片是对的,是她忘却了他。

扇叶的咆哮穿过单人间唯一的窗户传入屋内,夏天太热了,她根本没法关上它。扇叶的噪音锚定了她的世界,一堵声音与气味的高墙横在他们与远处的城市之间。下一座哈勃尖塔(hab spire)上的灯光穿过热气,闪耀着点点色彩。地行车(groundcar,应该就是现实里的汽车)引擎无休止的嘶吼与峡谷街(canyon street)扯着嗓子的喇叭是被刀刃砍断的第二根弦。自她能记事起,扇叶就已经锚定了她的世界。

她慢慢转身,走过她小小住所的每一部分:通向外面的折叠门坏了,被入口,椅子和箱子所堵塞的厨房中举步维艰,房间里除了床以外只有几件家具……那张床,她不愿看向它,她与阿加什在那张床上共度了很多个夜晚,即使扇叶的歌声与令人室息的恶臭无处不在,她还是感到心满意足。那里是她曾经唯一感到过快乐与安全的地方,而如今,床上只有他空荡荡的衣服静静地等着她。

扇叶不在乎。

她再也无法忍受,捂住耳朵,然后又硬生生忍住了尖叫的冲动。多有趣,考虑到她将要做的事,她反而不能尖叫了。尖叫声会带来麻烦,而在这最后的时刻,她希望自己能够体面那么一些。她涕泗横流,双眼紧闭,直至尖叫的冲动如冰雪消融。她哭的样子很难看,阿加什在她哭的时候总是这么逗她。这美好的回忆试图唤起一丝笑容,然而却被她的悲怆扼制了。

她没听到敲门声,她没听到那刀刃般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碾碎了每一道金属锁扣。他们的家失窃过许多次,它装着许多锁。那扇门上伤痕累累,他们踹开它,他们砸开它,他们用液压千斤顶打碎它。比起用鞋子踹开门板或是用喷枪把他们的第一道锁化成铁水,通过隐秘入口到来的访客堪称一位绅士。出于对房客们的尊重,入侵者不愿意造成一丝一毫不必要破坏。她哭的太厉害,没有看到他弯着腰,拖着那苍白,瘦骨嶙峋,却又巨大无比的身躯钻进屋内,他站起身,那非人的头颅蹭过天花板。

但她闻到了他,那刺鼻的气味掩盖了换气扇处的臭味。那浓郁的,让人不自觉会联想起死亡的味道。

抽泣停止,她屏住呼吸,把手从耳边移开,转身面向那进入她小小房间的生物。她仍闭着眼睛,聆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很安静,却在扇叶雷鸣般的轰鸣中清晰可辨,几十万人的性命系于其上。

“午夜幽魂。”她睁开眼睛。

“我为你而来。”午夜幽魂说道,他裹在由十几位死者的衣物拼凑而成的黑色碎布中——诺斯特姆上,没有裁缝敢为这梦魇缝补衣物。

“为什么?”她太累了,根本无力去恐惧。这太荒谬了:“我什么也没做错过,我已尽我所能度过了一生。”

“你不想去城市边缘吗?”

“每个人都想去那里,”她说,声音很小,却带着挑衅:“我曾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有资格前往那里的人。我失败了,可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我在这毫无怨言地过着苦日子,你来这做什么?”

午夜幽魂的眼睛闪烁着:“问题不在于你如何活着,而是你如何死去。你的罪行在于你选择的死亡的方式。”

他向前一步,逼近她。

“在古代便有针对自杀的律法。”他说:“不得为自杀者举行葬礼,他们会被不名誉的掩埋。那些企图自杀的人会被判处死刑。”

“但是我想死。”她轻声说道。

“可我不希望你以这种方式死去。”他嘶嘶地说:“我将要对你做的事会让你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我将要尽我所能去伤害你。”

“为什么?”她无声地问道。

“这里没有自杀的禁忌,”午夜幽魂说道:“所以许多人都会这么做。这不是一个能让人感到幸福的世界,但它本可以变得更好。通过自杀,你自己可以轻松逃脱尘世的苦难,这会鼓励其他人做出同样的事。你可能会觉得自己的死最终不过是统计结果中的一组小小数据,可事实远非如此。每一次自杀都是对文化的腐蚀与削弱,每一条被自我抛弃的生命都将成为不可挽回的信号。你抛弃了自我的存在,你的行为贬损了人类的价值。”

他伸出手,肮脏的指甲划过她的脸庞。

“我要救你,我要救你们所有人,我要让这个世界的人民超脱于野兽的境界。如果我必须沐浴你们的鲜血才能达成这一目的,那我便会如此。正义是我的目的,而达成绝对正义的唯一途径便是恐惧。没有恐惧便没有秩序。你将受的苦会滋养这恐惧,使更多人得以生存,这腐朽的社会将慢慢走上救赎之路。”

他抽出亲手打造的长刀。那是一把谋杀者的刀刃,虽然丑陋,但他可以用它雕琢出最为极致的苦痛。

“等等!”她喊道。刀片在空气中嘶鸣着。

“不要尝试,”他说:“你在乞求自己亲手抛弃的事物。”

第一刀划在她的手臂上,从肩膀到小指尖,这一刀甚至没有划破真皮层,因为他不想在活剥她时弄破它。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刀刃是如此之锋利,直到血滴答落下地板时,她才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绝望地试图止血。她再次哭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是因为恐惧与痛苦。

柯兹笑了:“我敢说你不再想要寻死了,可不幸的是,我要完成必为之事。”他步步紧逼:“想想你的死亡为这个世界带来的正义,想想我带来的秩序,你会好受许多。”他再次挥刀,这次她尖叫了起来。一小滴温暖,湿润的红色点缀到他的脸上,他强忍着舔舐它的冲动。他必须认真,他必须严肃:“我向你保证,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当午夜幽魂说谎时,他的心脏跳的很快。

 

柯兹沉默了下来,他意图把这个故事作为质控父亲的证据,但他发觉自己并不享受回忆的过程。一个想法令他不安,是嗜血的冲动——而非某种无可选择的必然驱使他做出了公寓中的暴行。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他向那女人撒谎了。他享受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从出生起就乐在其中。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必为之事吗,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阴暗的欲望?

他抽搐了一下。他是不是总是心怀这样的忧虑?在圣吉列斯试图告诉他这一点之前,难道他心里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他那天使般的兄弟:像他一样被诅咒,得以窥见未来的景象,却又如此的纯洁与高贵,如此的坚信未来是能够被改变的。

“所以他死了。”他窃笑起来,然而笑声中却满是苦涩与失落。

如果他足够勇敢,他能成为另一位天使吗?有一次,柯兹向他的兄弟们说,他们是被随机抛到了各个远隔万里的世界之上。但怀疑啃噬着他,巴尔会恐惧一个沙漠深处的梦魇,而诺斯特姆会欢迎一位天使般的救主吗?

“不,”柯兹摇摇头:“他们会杀了他,剖开他,弄瞎他的眼睛,扯掉他翅膀上的羽毛,他没法像我一样活下来!”

你的兄弟基利曼曾说过,仅有正义还远远不够。

柯兹猛地警戒起来,扫视着他的周围。这不是他自己的想法,却突兀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仁慈乃是正义的胞弟,没有仁慈,正义将变得残酷,无情,无道。

“正义是残酷无情的,我是残酷无情的!”他向那尊雕塑呲牙低吼:“这就是我,我别无选择!”

这是真的吗?

他凝视着雕像,不确定这声音来自于他还是它。

他陷入了忧郁。天使没能改变他的观点,但他的信念确实受到了削弱,圣吉列斯的话语再次困扰着他。

“仁慈太过奢侈,”柯兹喃喃自语:“正义必须刻板而严厉。正义是法治必不可少的,”他哀伤地解释道:“人类如同野兽,永远不会自发追随律法。他们一有机会就会试着动摇颠覆他们的律法,让自己脱离他人的约束。那些人要么撒谎,要么想要花钱买条出路,他们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他们相信每个人都应该置于律法的治下——除了他们自己!他们需要恐惧而后服从,他们要从痛苦的课堂中学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们每一个人!”他厉喝道,披风随着肩膀不住颤抖:“恐惧生正义,苦痛生恐惧。”

他没有向父亲提出自己的疑问——他来此是为了驳斥他的父亲——然而他越是向雕像诉说自己的清白,疑虑的啃噬就越深。这激怒了他,这本应是他最后的辩白!

意外在思维的旋涡再次转动之前打破了它。一名奴隶正要进入密室,柯兹远超凡人的听力捕捉到了他那犹豫的脚步。对他而言,这声音就和大炮的轰鸣声一样清晰,即使他们用轻羽铺满了门外走廊上那人类牙齿组成的马赛克花纹。

那奴隶是一个人来的。

走廊很长,但未能超出他那超人听觉的掌控。他那些混蛋儿子们甚至没有把他们的使者送到门口。

懦夫。

过了一会,颤颤巍巍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门很重,它是由分子黏合的骨头铸成的。这是项艰苦的工作,而且看起来极为有趣。一众悲惨的工匠中,确有一人可以幸存下来,清洗,塑造,放置骨头供其他人焊接。当材料用完时,他们会抽签选中一人,而其他人会被残忍地杀死,他们的骨头会成为工程后续的材料。柯兹一想到他们恐惧的气味,便不由得垂涎三尺。最终幸存的工匠会带着新鲜的烙印被放回奴隶之中,他的精神破碎,却又不至于无法向其他人讲述所发生的一切。以此,柯兹的信条将得以传播。

“进来!”午夜幽魂咆哮道。

大门悄无声息的打开,却突然碰到一块大腿肉,发出一阵轻柔的响声。一束微光射出,一个男人端着摇曳的蜡烛立在大门口,活像一个闯进食人魔城堡的孩童。

他小心翼翼的把灯放下,然后五体投地跪在地板上,他是如此的恐惧以至于久久无法开口。

“吾,吾主。第八军团的连长们想知道您什么时候愿意从密室里出来。时间很晚了,就要接近约定的时刻。他们希望和您谈谈,并且,如果可以的话,劝您不要走上那条路。”

午夜幽魂想象着凡人会如何看待他的密室:难以言喻的恶臭,扭曲的肢体,被冰冻的血液固定在王座上的猎奇雕像,以及最为可怖的——午夜幽魂本人。他蹲距在人类的尸骸上,视网膜在烛光的映照下变为银色。他凝视着男人,直到他不安的抽动了一下。

“那不是你想要说的话。”他说。

“不,吾主。”那奴隶连忙摇头。柯兹倾听着他那老鼠般的心跳。

“看着我。”柯兹说。

奴隶抖如筛糠地服从了。

“你怕吗,小家伙?”柯兹问。

奴隶点点头,他当然很害怕,他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恐惧,穿透了房间中浓郁的血腥。

“我的儿子们也怕我,所以他们让你来。他们,星际战士,本不知何为恐惧!”他嘲弄道:“你看,多有意思。我的军团已经彻底毁了,他们不值得我去鄙视。我为我的儿子们感到羞耻,奴隶,我诚挚地为他们的懦夫行为向你道歉。”他在一阵剧烈的心跳中捧起他的手:“告诉他们我这么说,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只要敢碰你一根手指头,我就要他向我交待。告诉赛瓦塔,让他告诉其他人我讨厌这种打扰,他会做好剩下的事,有人要人头落地!”

“赛瓦塔?”那人眼中带着困惑,他不知道那个名字。

“对,赛瓦塔!我的第一连长!”柯兹俯下身:“哦,你这勇敢,可怜的家伙,”他同情地说:“你怎能忘记你的主人,我最优秀的儿子?现在,走吧。告诉他们,荆条要长出坚硬的刺才能保护自己,别逼我亲自动手去帮他们。”

“我,我可以走了吗?”奴隶说。

“当然可以!”柯兹笑了起来,声调越来越高,直至歇斯底里的程度。奴隶瑟瑟发抖。

“走啦,快滚!”柯兹打趣地赶走他。

奴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运气,他向门口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避开被随地乱扔的残骸、

“等下!”柯兹喊道,他四肢着地,如蜥蜴般爬向父亲的雕像。他的舌头扫过牙齿,被刀刃般的利齿划伤的舌尖流出一滴鲜血。柯兹心不在焉地舔舐着它:“在你离开之前,你还能为我做一件事……”


第四章 未曾完美的未来


鲜血蒸腾,柯兹回到了血肉的软垫上,奴隶的心脏轻巧地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我刚刚说了什么?”他咆哮着,手指捏得很紧,心脏像苹果一样发出嘎吱的响声。污血从参差的动脉中涌出,并在落到地面之前便被冻结。在咬下那血肉的点心之前,柯兹还有些担心它肌肉的口感。他拿着内脏做了个手势。

“没关系,”他啃着肉说道:“我还要告诉你很多事。命运,以及我们应当如何遵循它。未来已定。”他说:“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帝国注定要被毁灭,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还要尝试。那是愚人的痴梦,如今美梦已醒,噩梦降临。”他满口鲜血:“你像我一样,父亲,你看的很清楚。圣吉列斯也是,他和你一样被子虚乌有的希望所蛊惑。当你能见我所见,你又怎敢寄希望于人性?它黑暗,凄凉,一文不值。我清晰地看到了他们的内心与未来,那里只余阴影。你给了我这未卜先知的天赋,那你为何不与我,或是其他人谈论它?你为何不向我阐明它?为什么我们要受这么多的苦?”

 

温柔的雨水抚摸着他,在冰冷的皮肤上留下半透明的蜿蜒线条。雨滴在寒冷的云雾中凝结,并在穿过尖塔之间时为层层工业热能所加热。年轻的超人躺在屋顶上,当雨滴最终打到他身上时,它就如同泪水般温暖。

他们称他为午夜幽魂。他有另一个在他被创造时所选中的名字,但那个将会把它赐予他的人还只是一个缥缈的预感,那名字亦只是一个悬念。因而他也将午夜幽魂作为自己的名字。在他完全长大之前,这里便流传着午夜幽魂的古老传送,而如果没有他,这传说或许会在不久后消弭于历史之中。他因长时间的追逐疲惫不堪,而且已经四天没吃饭了。他肩膀酸痛,身上嵌着几颗子弹。午夜幽魂和那些居住在周围的人类有着诸多不同,快速恢复是他最为杰出与显著的能力之一。他在灰蒙蒙的早晨受了伤,而现在,枪伤已经愈合,皮肤与血肉将子弹封在体内。

他更喜欢激光,那样一来他就没必要挖出子弹,而且激光不会把他肮脏长袍的碎片带进体内。伤口周围因感染而微微发热。午夜幽魂毫不担心,感染伤不到他,他本能地知道这一点,就像他还知道很多其他事情。不过,这很烦人。

这是他的另一项与众不同之处,其他人无法向他一样简单的理解事物的本质,他们必须学习。他惊讶于这一点,不过他很快就习惯了。

子弹很痛,即使是他的生理机能也无法溶解弹芯。它们在他的肩胛骨上散布着痛苦,直到他把它们挖出来为止。

他休息了一会,仰面朝天躺在粗糙的沥青上。雨水润湿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然后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这就是哭的感觉,他想。

午夜幽魂从不会哭。

尖塔伸入翻腾盘旋的乌云之中,数十万盏灯在它的岩石混凝土表面散发着光亮:公寓的窗户,广告牌,以及少数的激光显示器,在雨中摇曳着。这些光明还不足以驱散诺斯特姆的黑暗,太阳隐藏在云障深处。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学到过,但与生俱来的天赋告诉他那里应该有颗太阳,而且它异常虚弱。而且还有亿万颗恒星藏在紫黑色的沸腾云层之外,每颗恒星都有它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儿女。

他不在乎自己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就像他不在乎自己是如何知道必须挖出体内的子弹一样。这就是事实,仅此而已。他必须取出它们,否则它们会影响到他杀人的能力。

他放松下来,闭上黑色的眼睛,让思想神游天外。他拍打着可能性的浅滩,寻找着真理的涟漪。未来的幻象多种多样,只有一种能够成真,其他的只是干扰。他很少能不受干扰地看清未来的景象。

他对真实的未来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不祥的预感,前进的冲动,冰冷的颤抖,无情的冷漠。永无欢欣,永无喜悦。

他睁开眼睛。现在很安全,他确定追踪者们已经跟丢了他,并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找不到任何线索。当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时,他静静修整着。

他必须把子弹取出来。

他四肢着地越过屋顶,手脚点过满是污物的水坑。远处有一个装有白炽灯的灯杆。它暗淡的光线外有一个庇护所,里面有一个通向低层的楼梯。楼梯口周围装有一排空气净化器,它们吸入污浊的空气,迫使其通过过滤器,然后通过管道鼓入楼内。他来此不是为了光线——他能在最彻底的黑暗中视物——而是为了过滤系统的噪音。他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在取子弹时哭出来,他怀疑不会,但却无法保证。午夜幽魂会根据需要来选择鲁莽或是谨慎,现在是需要谨慎的时候。

他藏在机器与摇摇欲坠的庇护所之间,蹲下,尽可能伸长胳膊,摸索着肩膀。

毫无犹豫,他不假思索地把爪子刺入自己的身体。当粗糙的指甲刺破皮肤时,他咬紧牙关,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咕噜声。

第一颗子弹很容易找到。他痛苦地在肌肉中挖掘,找到了被愈合的组织包裹的子弹。他用指甲捏住,一甩手把它丢了出来。

它落到空气净化器的铁丝网上,掉了进去,在机器内发出一阵嘎吱声,最终落入楼内。

他停了下来,保持警惕。温暖的雨水和着温暖的血液淌下。

什么也没有,没人听到,没人关心。恐惧令人们远离奇怪的声音。原先是惧怕帮派成员,最近是惧怕他。

第二枚子弹埋在难以触及的地方。他沮丧的咕哝了一声,扭了扭身子,转动胳膊,用另一支空闲的手按下手肘,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中扒拉着。他的指甲刮过子弹,把它带出伤口。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他不在乎疼痛,但重复的工作考验着他的耐心。他试了三次,把食指的指甲刺进金属的缺口中,然而每次它都被身体的动作给吸了回去。每一次功败垂成都伴随着一瞬间的沮丧,以及间歇的剧痛。

他发出一阵压抑沮丧的喊叫。最终,他抓住了最后一颗子弹,把它取出来,扔到了屋顶上。乌黑的血液在死水表面打转,他又摸索了一会,想找到嵌在肌肉里的碎布线。这次的工作要简单许多,他扯出它们时的疼痛让他感到一阵反常的愉悦。

终于,他心满意足的靠在庇护所的墙壁上,双手抱膝,安静地睡去。

白天要比夜晚稍亮一些。早晨很单调,而正午时分,在云层最薄的地方,有时能看到一抹病弱太阳的苍白剪影。然而这并未给诺斯特姆带来什么改变,到处都是一样的黑暗,还有那些广告牌,住户的灯光以及交通的噪声。光线的变化微乎其微,除了午夜幽魂以外无人能够察觉,诺斯特姆最明亮的一天也要比古代地球阴云密布的午夜更加黑暗。但这微弱的变化足以让他判断出时间的流逝。他在早晨醒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小巷里的喧闹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诺斯特姆·奎恩图斯到处都是垃圾,使安静的行动变得异常困难。有人试着隐藏自己的行踪,他们失败了。

他扭了扭肩膀,很好。伤口已经愈合,肌肉运转自如,感染的发热消失无踪,血痂即将脱落。过不了多久,伤口就会变成疤痕,再往后,那里便会恢复如初。

他爬到屋顶边缘,凝视着小巷。

这栋建筑的设计风格很古老,一位更为古老的午夜幽魂可能会认出它是由STC生产制造而成的。他不清楚它从何时开始屹立于此,这种耐用的材料仅仅显示出几千年时光的刻痕。它在一个被遗忘的年代被搭建于山坡之上,其他几十座类似的山峦皆被巢都所吞没,唯有此处因地质不稳,无力支撑更庞大的建筑而幸存下来。于是这里便成了被通天塔包围的完美猎场。

两个年轻人站在小巷里,刀刃出鞘,向一个年轻的女子步步紧逼,在这晦暗的巢都之中,每小时都会有一千个无情的男人做出同样的事。他们中有街头的渣滓,孤儿,或是凶手。而她的打扮比他们更好,一看就有着更高的社会地位。不管哪个组织庇护着女孩,它都会在事后找出这两个年轻人,并因他们的鲁莽无知宰了他们。

事态不会发展到那一步。

他们忙着撕扯受害者的衣服,没能看见悄然落下的午夜幽魂。如果他们保持警惕,破烂衣衫掀动的风声本可以警告他们。然而他们没有。他们沉浸于自己肮脏的快乐之中,没有注意他落地时的轻响,也没留心他蹑手蹑脚走向他们时的脚步。他猫着腰,披着斗篷,在阴影中遮蔽出一片更为晦暗的黑影。

鲜血上涌,他们笑着,女孩轻声哭泣。他们笑得很大声,她哭的很安静。双方都认为没人会来帮她。

午夜幽魂离得足够近,足以从四处弥漫的垃圾的恶臭中闻到年轻人从未洗过的体味。

“让她走。”午夜幽魂说。

午夜幽魂知道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他从未听过的数十种语言。但诺斯特姆语不在其中,他必须学习它。在今后的生活中,他会喜欢上使用这种罕见的语言。时至今日,诺斯特姆语已经演化为一种与旧地球语相去甚远的语言。它变得柔和,充满急促的嘶嘶声。它的使用者喜爱曲折婉转而非直抒胸臆。浪漫的词句掩盖了使用者的无情。

他在诺斯特姆学到的第一句话是他的名字。

“午夜幽魂!”

他们转身看向它。尽管午夜幽魂还未完全长大,但他已经能够高高地俯视他们,他是一个身披午夜的幽灵,惨白的肉体在破烂的披风缝隙时隐时现。

一个男孩的膀胱背叛了它的主人,给小巷令人头晕的味道中又增添了一股腐烂柑橘的尿液的气味。另一个则更为勇敢,他咬紧牙关,拿着一把废料磨成的小刀向前刺去。

“你先死。”午夜幽魂说。

年轻的原体用修长的手指扼住年轻人的头,把他提了起来,然后手腕轻轻一挥拧断了他的脖子。失去了神经网络的控制,他的尸体如木偶一般抽动着。

午夜幽魂向第二个男孩笑了笑,他的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男孩朝午夜幽魂眨着黑色的大眼睛,他完全被恐惧摄住了心脏。褪下了暴徒的面具之后,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怪物从完美的牙齿之后嘶嘶地挤出了一个词。

“跑。”

男孩两腿发软,他被垃圾绊了一跤撞在墙上。当他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时,他加快了速度。他逃跑的声音逐渐融入在城市的背景声中。

午夜幽魂放走了他,他攥着死去的男孩,好奇地凝视着女孩。她近乎赤身裸体,尽管他天生便懂得人体生物学,但他还是仔细审视着她。他静静凝视着,想知道自己是否会感到一阵欢快的悸动,这悸动腐蚀了人的尊严,把人变成了魔鬼。

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怜悯。

他的凝视让她在破旧肮脏的环境中慌乱的摸索,找到那件被扯烂的衣服挡在身前。她惧怕救他的人甚于害他的人。由于无处可去,她最终停了下来,被他一眨不眨的视线钉死在一张被丢弃的床上,像老鹰眼中的猎物一样僵在原地。

他看向别处。这没什么可学的。他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想阻止它——不是为了女孩,不是为了拯救无辜的人。他不关心他们,他只在乎秩序。

午夜幽魂给了袭击者两分钟的时间,然后开始追击。

他抛下了死者,一同被抛弃的,还有依然脆弱的女孩。

他没有送她回家或是照看她安全的打算。惩罚罪恶要比她的命更为重要,这便是午夜幽魂对正义的理解——绝不向怀疑,复仇,仁慈或是道德妥协。律法带来秩序,否则便唯有混乱。

他离开小巷,一头扎入黑暗,在围墙上闪转腾挪以避开小巷中垃圾堆砌而成的泥淖。在一些地方,他沿着砖砌的墙壁飞奔,近乎无视了物理法则。他给了猎物点时间来拉长这场追逐,但还没长到能让他逃脱。

他无处可逃。


男孩名为卡赞,无人会关心,也无人会记得。一条因生活的折磨而枯萎,又因偶然的残暴刺激而振奋的生命即将结束。

午夜幽魂来了。

这话锁住了他思考的能力。

午夜幽魂来了!

他们像男孩永远负担不起的巢都长途列车一样沿着轨道奔跑。

午夜幽魂!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臭气熏天的土堆,朝着大街的灯光跑去。前面是猩红终曲(the Crimson Coda)的地盘,卡赞不属于那个帮派,他离开了自己的领地。在里面被抓到只有死路一条,可他身后的追猎者所带来的威胁胜过其他的一切。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大街,好像那里是宇宙中最安全的避难所。

车辆的声音在小巷里隆隆作响,堆积如山的垃圾被自身的重量压实成一层潮湿的渣滓。男孩的心脏砰砰狂跳,夹杂着痰和呕吐物的呼吸在喉咙里翻腾。他的腿像橡胶一样不听使唤,尽管心脏和大脑拼命尖叫着要他的身体动起来,但他还是逐渐慢了下来。他也曾从他人身上感受过恐惧,当他与他的同伙一起狩猎,追逐同行或是那些很容易被砍倒并抢劫的肉时,他们的恐惧让他发笑。他一点也不喜欢它落到自己头上。

前面有街道,有破旧的老城区的光照与人类活动的轮廓,前面的建筑物很高——那才是建筑物应有的高度。地行车沿着有四条车道的马路快速行进,驶向未知的目的地。命运残酷地令通向安全的最后一程极为漫长。他看到行人从巷子口通过,低着头,目光闪烁;地行车飞驰而过,前灯比底层巢都老鼠的眼睛还要亮,车里的人舒适而安全地躲在装甲玻璃之后。

巢都尖塔在路的另一边拔地而起,较低处的窗户一片漆黑,上面满是防盗网,而且大部分都被打碎了。但较高层的窗户则闪烁着光亮——家庭居住的地方,这个危险的世界上少数安全的港湾。

安全。人群。他朝肩后瞥了一眼。当看不到午夜幽魂的踪迹时,他大胆地笑了。

男孩离救赎只有咫尺之遥。一道匕首般的柠檬色光束刺破小巷的黑暗,在每块垃圾身后拉下长长的倒影,将化学酸雨化作一滴滴熔融的钻石。卡赞在最终的冲刺中摔倒了,他的指尖伸出小巷,沐浴在光照之中。他如释重负地喘着粗气。

黑暗中的恶恐惧在他抵达希望的顶点时找到了他。一只钢铁般坚硬的手握住他的脚踝,把他拽回黑暗之中。

只有一声微弱的尖叫逃出黑暗。诺斯特姆·奎恩图斯的街道上没人关心这样的声音。行人与地行车匆匆前进,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性命。

午夜幽魂抓住了他。卡兹在他的手中晃来晃去,那野兽在一座建筑的侧面攀登着,他只用一只手便将二人拖到了摇摇欲坠的岩石混凝土上。卡兹以为自己会被吓得魂不附体,会向弱者面对强者时通常会做的那样去乞求,但野兽的本能压到了迟滞的意识,迫使他去战斗。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技巧,但却充满了力量与蛮勇。为了进行最后一次求生的尝试,人体解除了一切原本为了避免伤害到自己所设下的限制(基因锁——开!)。然而这终究是蚍蜉撼树,与午夜幽魂的超自然力量相比,他的反抗形同虚设。

他们爬到了顶端,午夜幽魂一把将卡兹甩到楼顶上。甚至在被坚硬的岩石弹起之前,他就觉得自己的脚踝裂开了。他滑过粗糙的地面,膝盖,手,还有脸被磨的一塌糊涂。

他哭了起来,几乎不敢抬起眼睛。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独自一人。怪物离开了。他崩溃了,瘫软在地。他用手在脸上擦了擦,抹去眼睛里刺痛的泪水。周围没有施虐者的迹象。

他站起来,疼痛灼烧着他的脚踝。这没能阻止他。什么也不能阻止,因为恐惧在背后鞭笞着他。他向另一侧走去,街上的灯光再次向他招手。那些他永远也买不起的东西的广告灯光把他染成彩色,它们灿烂地闪过,然后整个地区又骤然陷入阴郁的黑暗之中。

猛烈地一击打断了卡兹的四根肋骨,再把他打倒在地。在打击再次到来之前,他设法翻了个身,一只巨大而无情的手从男孩虚弱的手里夺走了刀子。另一只手按着他干瘦的胸膛,把他固定在屋顶上。卡兹大声尖叫,绝望而无力地挥打着俘获他的怪物。午夜幽魂迎着他的拳头俯身,那张瘦削的脸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

一拳。又一拳。直到他的关节裂开。

午夜幽魂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卡兹喘着粗气,他的手滑落到屋顶上。

他终于看到了午夜幽魂:棱角分明的苍白的面庞,和诺斯特姆人一样黑的眼睛中闪烁着非人的智慧。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如此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肮脏不堪,在街头生活与漫不经心的谋杀中发臭,但在这污垢之下,他几乎……

“完美。”男孩的声音小到连他自己都无法听清。

午夜幽魂好奇的歪了歪脑袋。大雨倾盆。湿润,肮脏的头发扫过卡兹的脸颊,水锈混着陈旧的血渍从中流下。

“你是什么?”卡兹问道,他的恐惧被异乎寻常的敬畏推到一旁。他没想到他会回答,他也没能猜到答案。

“正义。”混着生肉与鲜血的恶臭喷到男孩的脸上。

“正义?”男孩喘息着,这是一个古怪可笑的字眼,在诺斯特姆极少能听到。

“正义,”午夜幽魂说:“正义是文明的根基。没有正义就没有和平,没有安宁,没有清净。”

午夜幽魂松开他的手,男孩没有试图去拿刀。他看着那苍白的拳头逐渐握紧,伸出拇指与食指,准备钉入他的眼睛和其后的大脑。

然后午夜幽魂发出一阵低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踉跄走了几步,瘫倒在他那身破烂的黑布之中。

来自另一个时间和地点的感知以大厦倾倒般的力量击打着午夜幽魂。

他的猎物逐渐远去,化为一个小小黑点。其他景象在他的领域中迅速出现,从闪烁着蓝宝石光辉的微尘膨胀到现实生活的场景。二者在复杂的唯独中相互重叠,不同的图像彼此推动,但仍保持完整。

当男孩挣扎着挪向天台边缘时,午夜幽魂带着片刻的怀疑审视自己,对自身那套理论的疑虑让他停了下来,然后他伸出了救赎——而非谋杀的手。

男孩犹豫着停了下来,他也伸出手,这个男孩……

……卡兹,他从尚未实现的未来中看到了他的名字……

……男孩在他的指引下成长。他的视野超出了曾经束缚着他的罪恶的边界。在充满善意的美好生活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杀手离开了街头。他们像他一样被感化,从凶手,到导师。通过传播午夜幽魂之名,每个小小的灵魂都为变革提供着微薄的力量,这力量聚沙成塔,鲜血淋漓的旧规则被废弃,新的,更为美好的社会秩序得以确立。

为此,男孩感谢午夜幽魂。人们因他带来的改变而爱戴他。

它发生了。

但它也发生了。

当男孩挣扎着挪向天台边缘时,午夜幽魂带着片刻的怀疑审视自己,对自身那套理论的疑虑让他停了下来,然后他伸出了救赎——而非谋杀的手。

男孩抓住机会,猛地用刀刺向午夜幽魂,某种力量推动着它,侥幸穿过了他胸膛的骨板,刺入原体的心脏。

那杀不掉他。他不会死,但那会很痛,啊,那会很痛。还有那男孩……

……卡兹。同一个男孩,不同的未来……

……男孩活了下来,他名声大噪。他的传奇故事令敢于在黑暗中直面恐惧的人越来越多。他那染血的权力越来越大,并踩着白骨铸成的阶梯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先是亲自动手,然后命令他人,前后杀死了一千人,但那还不足以喂饱这饕餮。钱,权力,女人。一千个无辜的人为他自己的未来交着血税。

男孩逃脱了,午夜幽魂不再可怖。他很脆弱,他们能骗过死亡。随着恐惧的消退,他的任务愈发艰巨。当他最终抵达已经变成男人的男孩的巢穴时,已有许多无辜者死去。

“是你造就了我。”老去的男孩以同样的声音说道,一边是日益恶化的地狱的魔鬼,一边是治愈时代的使徒。

“是你造就了我。”成年男人同时通过断气的喉咙与感激的热泪说道,那只同样惨白的手一边无情地扼住他的喉咙,一边爱怜地抚摸他的脸颊。

可永远只有一个未来。午夜幽魂想到。永远,只有,一个。

美好的未来逐渐黯淡,消逝,让位于黑暗的未来。如果有那么一瞬间,午夜幽魂停下来去思考脑海中的景象,他或许得以理解选择的本质——两种未来都是真实的,他可以将未来导向更美好的方向。可他眼中只余黑暗,他只看到了立刻降下惩戒的必要性。

午夜幽魂眼皮直跳,他的眼睛转来转去,从黑色到白色,然后又变回黑色。他发出一阵可悲的呻吟。男孩挣扎着挪向天台边缘,然后站了起来,他试探着走了过来。他的行为超出了午夜幽魂的理解,对男孩而言,逃跑是最佳的选择。两种可能性伴随着剧痛在他脑海中闪烁,男孩会帮他?还是向他发起攻击?只有一个结局。午夜幽魂看不到最终的真相。

而命运不允许出错。

午夜幽魂的手如灵蛇般出击,扼住男孩的喉咙。这个男孩惊恐地睁大眼睛,却突然放弃了抵抗。他接受了午夜幽魂作为法官,陪审团,以及刽子手所做出的判决。

午夜幽魂轻轻攥紧,他的手胜过一切绞索。骨头裂开细小,湿润的缝隙,然后被碾成粉末。当午夜幽魂用一种肮脏的柔和把他放在地上时,男孩闭上了眼睛。

午夜幽魂第一次看向自己的受害者,注意到他发育不良的身上满是帮派的痕迹。从时间上来说,男孩可能只比午夜幽魂大几岁,但他还很年轻,非常年轻。

年龄无关紧要。他有罪。

“正义。”他低声说道。

还有工作要完成,这残破的肉体中还包含着某种信息。那张注定不会衰老的脸上的薄唇微微撅起,似乎是要亲吻。午夜幽魂先吸出他的眼睛。他想看看男孩看到了什么——他如此告诉自己——而非为了品尝里面和温暖的果冻一样的味道。

饥肠辘辘的午夜幽魂大快朵颐。男孩过去所见的片段在他记忆中流淌,被午夜幽魂奇异的天赋从他冰冷的尸体分子结构中撕碎。卡兹安睡的隐秘巢穴,他领地里的人民,在哪里能找到他的帮派同伙。午夜幽魂通过这种方式收集了许多信息。他在一瞬间做出了诸多判决。几十名罪人被判死刑,他们还不知末日将至,在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里无知的纵情狂欢。他们的死亡将是令人惋惜的,柯兹告诉自己,同时热切地期盼着这一切的到来;这是为了将人类从野兽的境界中拔擢而出的不可避免的,必要的牺牲。

柯兹不信任人性。他看到了,却没能回过神来,那把刀躺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它从鞘里掉了出来,它掉得太远,男孩不可能抓到它。然而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幻象中所看到的美好未来。

只有一个未来,只有一条通向文明的道路。它由白骨铺就,血雨冲刷。和平在尽头等待。

正义划定了这一切。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康拉德·柯兹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着父亲呵斥道:“是不是?是不是!没有伟人的指引,人类不可能成就文明!你寄希望于人类根本不存在的美好的秉性。我比你强,我比你看得清楚,我不像你那么天真!”他用手捂住自鸣得意的大笑:“他们都说我疯了?我是不是配不上伟人的名号?不!”,他用挂着血丝的手指在空中勾出要点:“我可曾妄图令所有人类屈从于我的意志?我没有。我可曾灭绝异族,焚毁文明,屠灭整个世界的生灵只为满足一己之私愿?我没有,我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尖叫了最后一声,然后在可能到来的报复前瑟缩起来。

死寂,寒冷,黑暗。

没有任何惩罚,他又重新淘气起来:“我杀戮,我折磨,我伤害。是,这是事实,但他们只占我所遇到的人中的少数。其数量堪堪能使愚钝的牲畜们停下来,动脑筋思考,并让他们的刀剑沉眠于鞘中。我告诉他们真相,我对他们说:他们若能停止杀戮,那我也会停下我的。我说:聆听你们内心的恐惧,那么幸存的人就将得以赦免。而你,我狡猾,邪恶,诡诈的父亲,你四处兜售赤金般未来的谎言,直到明镜破碎,所有隐于其下的黑暗一涌而出。一个谎言,我想,只是一桩小小的罪行,如果它很小的话。可你说的那些谎!哦,这谎言!”他举起染血的污黑双手:“可真是厉害!你好大胆!我所犯下的暴行之中,没有一项胆敢与此等谎言相媲美。而每个死去的孩童,每个燃烧的文明,每个我为了取悦你而扫进历史之中的种族……凡此种种,与你向我们所隐瞒的真相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他放低身子,裹了裹羽披,好像寒冷终于渗到皮肤下足够深的地方,干扰到了他。

“我即是正义,你如此造就了我。通过几百万人的痛苦,我从我兄弟们的残杀,轰炸,以及屠戮之下拯救了几十亿人的性命。可到头来我却成了怪物。我是活在夜里的东西,饱受鄙弃与畏惧,而同时,他们却是你闪亮亮的圣武士。伟大的荷鲁斯!荣耀的福根!”他忍不住暗暗发笑:“你没能预见到他们的背叛吗,还是说你对我们所有人都撒了谎?我知道答案。”他凝视着父亲的眼窝:“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柯兹移开视线,咳嗽了一声。用指甲取出牙缝间心脏的碎肉,然后仔细咀嚼。他猛吸一口气,发出一阵幡然醒悟的声音。

“你看,我忘了!我又忘了!”他轻快地说,很快把刚刚的怨恨抛诸脑后:“我要告诉你我是怎么来到塔古萨的。我跑题了,对不对?这真不礼貌,让我们继续吧。”

原体列传 康拉德柯兹——午夜幽魂 第三章 怪物的告白,第四章 未曾完美的未来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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