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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马蹄》:人马同病,千年殇,致我们失落的“黄金时代”!

2023-08-29 14:40 作者:蝉大侠  | 我要投稿

“蝉解庄子”第12期

《马蹄》图文精读版

《马蹄》这篇文章,相对来说名气不大,但它短小精悍,说理透彻,是本人非常喜欢的一篇。

文章的一大特色,是它从头到尾都在以马喻人。

在人类驯养的动物里,马是最特别的一个,它天性奔放、自由,桀骜不驯,所以在《易经》里,马作为乾卦的象征物之一,代表的是天道刚健,自强不息。

可就是这样一种充满力量与美的动物,在《马蹄》一文里,却给我们展示了其异常惨烈的一面,不由得让人扼腕痛惜。

文章由马写到人,用了很大篇幅介绍远古的至德之世,给我们勾勒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美妙图景。

这个老庄眼中的“黄金时代”,我们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吗?

一、至德之世:像马儿般自由

文章开篇说: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就这几句话,把马的动态、性情全都描述出来了。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凛凛寒冬,雪霁初晴,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骏马奔腾驰骋,践霜踏雪,尽情撒欢,展现了生命的无限张力。

——“此马之真性也!”

当然,作者写马的真性,意不在马而在人,所以后文说: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

和马一样,人类也是有真性的。织布穿衣,耕种吃饭,都是人的本能。纯朴守一而无偏私,天生放任,无拘无束。

接下来,作者浓墨重彩介绍了所谓的“至德之世”: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至德之世,人们行动从容不迫,目光凝神专一。在那个时候,山中没有路径通道,水上没有舟船桥梁。万物群居共生,居处相互毗连。飞禽走兽繁衍成群,花草树木繁茂生长。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时代,飞禽走兽居然可以任人牵着到处游玩,鸟鹊的窠巢也可以任人攀爬窥探。

至德之世,人类只是天下万物之一,没有私心,更没有恶意,人类本能地跟自然和谐相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以为能征服自然,独霸世界。 

再看后文: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

人与禽兽混杂而处,万物真正融为一体,哪里区分什么君子小人呢? 

最后说: 

“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大家同样的无知、无欲,所以人人合乎道德,人人心地素朴。素朴,就是人类所保有的真性。

马有马的真性,人有人的真性,万物都各安其性,自由地驰骋,自在地撒欢,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可惜,好景不长,马和人的命运,后来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二、马和人的命运转折

还是先说马!

据考古研究,马大概是公元前4000年被人类驯化的,此后的漫长岁月中,它们供人类骑乘,帮人类驮运货物,陪伴人类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人和马,似乎成了历史最佳拍档。

至少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

马,常常出现在画家的笔下,出现在文人的诗句里,人马之情也常被写进小说,拍成电影。看上去,人是多么地爱马呀!

然而《马蹄》一文戳破了这些幻像,文章说,马的世界,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而天翻地覆。

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伯乐”。

我们都知道,伯乐是相马专家,他极其擅长辨别马的优劣,所以古人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韩愈)

但《马蹄》告诉我们,我们想得太简单了,伯乐不光是相马,而且是善于治马。

怎么个治法呢? 

“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皁栈” 

烧灼马身,剪剔马毛,凿刻马蹄,用烙铁在马身做出标记,然后套上缰绳,系上绊索,编入食槽,赶上马床,这一套程序下来,马之死者十二三矣!

加入伯乐训练营的马,还在修整仪表和处理内务的阶段,被治死的就有十分之二三了。 

幸存者进入训练阶段后,“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伯乐让马儿忍受饥渴,催促它们快速奔跑,而且还要步伐整齐,保持队形。

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前面有衔口饰物的妨碍,后面有皮鞭竹条的威迫,在这种情势下,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还没等调教结束呢,几乎一半的马就都被虐待而死了。

这,就是在历史上传为美谈的“伯乐相马”的真相!

从文章这一连十二个“之”,我们不难想象,在“幸运”地得到伯乐大师的调教后,马儿们都经历了些什么! 

由马再说到人。

和马儿遇到伯乐一样,至德之世那些心地素朴、包容万物的人类,也遇到了改变他们命运的一种人,即所谓的“圣人”,文章说: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擗为礼,而天下始分矣。

 “蹩躠”(bié xiè)的意思是跛腿行走,“踶跂”( zhì qǐ)就是踮起脚尖,很形象地刻画了圣人勉强用力推行仁义的样子。

自圣人推行仁义后,天下人就开始疑惑了。

“澶漫”就是放纵,“摘擗”(pǐ)则是琐屑的意思,这里是说,当圣人违背人性制定礼乐,划定等级,天下人就开始分化了。

儒家推崇的“仁义礼乐”,在这里被庄学门人一股脑儿全推翻了,理由呢?

后文说“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

这也就是《道德经》说的,“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对于老庄道家来说,“道德”是人类天性里本来就有的,而“仁义礼乐”这些人为的造作,违背了人类的天性,使原本素朴的人心,因热衷于追逐仁义,而遮蔽了自身道德的光辉,所以文章接着说: 

“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读到这里,不知道大家的内心,是不是会有一个强烈的疑问:儒家推行仁义礼乐,把人塑造成君子、好人,难道不是好事吗?

老庄倡导道德而排斥仁义,难道在他们看来,连君子、好人都不做了吗?

是的!在老庄那里,确实无所谓君子、好人。

因为有君子就有小人,有好人就有坏人,有仁义,就有邪恶,人类这种二元对立的惯性思维,正是老庄极力要破除的。

先秦道家的修行讲究修心,而修的就是“抱一不二”。

但我们还是会有点担心:没了仁义礼乐的教化,人难道不会变坏,不会危害他人吗?

文章最后一段,正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还是先说马,马一开始是什么样呢? 

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马知已此矣!

马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平常就是吃点草,喝点水,在一块玩高兴了,就用脖子互相摩擦表示亲热,闹别扭了,就背对背用后腿相互踢几下,仅此而已。

而当伯乐开始治马,施加各种约束之后,马就学会了一系列的技能,比如故意损坏车輗,曲颈从轭下逃脱,乱蹦乱跳试图挣脱,或者狡猾地吐出衔口,偷偷地啃咬辔头,等等等等。 

“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瞧,马被伯乐逼得智商飞跃提升,都知道去干人类眼中的这些“坏事”了。

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那么,被圣人施以教化的人呢?

文章说: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

上古明王赫胥氏时代,人民安居没有什么事要做,也没有特定的地方要去,他们嘴里含着食物,鼓着肚子到处闲逛、游玩,仅此而已! 

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悬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等到圣人出现,因为推行仁义礼乐,建立了等级制度,然后就有了各种曲折身体的礼节,又标榜仁义来安慰天下人的心灵,于是人民就竭力运用才智,竞逐私利,不可抑止,这都是圣人的罪过啊! 

总之,最后这段话告诉我们,圣人推行仁义礼乐,恰恰是人类堕落的重要原因,如果当初人类没有丧失道德,迷失真性,自然就用不着教化和约束了。

那么,人类陷入疑惑、分化,真的全是“圣人”的过错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值得深思,接下来,老蝉要试着为“圣人”一辩了。

三:“圣人”在为谁背黑锅?

归纳《马蹄》一文的主旨,无非是说,马的灾难来自伯乐的调教,而人类的堕落,则是圣人推行仁义的结果。

但是,客观地讲,我们不能一味归罪于圣人,因为圣人毕竟只是人类中的一员,一个对大众有影响力的个人而已。

归根究底,人类的历史和现状,都是人类集体的思想和行为的产物。

从黄帝算起,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仁义就差不多推行了五千年,其中包括庄子之后的两千多年。

有句名言说得好:

 “你可以在所有时间欺骗一部分人,也可以在一段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亚伯拉罕·林肯 

个人的影响总是有限的,而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形势比人强”这个定律也始终发挥着作用。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形势,让人类从“至德之世”退化,失落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呢? 

这还要从远古时期的一种野草说起!

这种野草,我们现在叫它“小麦”。

早在一万多年前,中亚先民就驯化出了“小麦”,使它成为人类最早的农作物。

而在中华大地上,我们的祖先最早驯化的是稻米、小米,另外,他们还成功驯化了野猪。

于是在房子里养头猪,就成了中国人心心念念的“家”。

同一时代,同样的事情在世界各地发生,人类开启了伟大的农业革命。 

而“至德之世”的失落,正跟农业革命息息相关! 

我们再看《马蹄》一文对“至德之世”的描述,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还有后边的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等等,可见当时的人,成天就是吃饱了饭到处闲逛,还和飞禽走兽混居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有块地要种、有群猪要喂的样子,对吧?

那这说明什么呢?

“至德之世”,是远古采集者的时代!

按我们现在的观念,从采集时代到农业时代,是人类社会一个巨大的飞跃,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这样看。

甚至有人将农业革命视为人类史上“最大的骗局”。

尤瓦尔·赫拉利,世界级畅销书《人类简史》的作者,他以“原始的富裕社会”为标题,用一系列的考古证据,告诉我们一个颠覆性的事实:远古采集者相比于古代农民,其实是更幸福的一群人。

书中说,一位远古采集者,一天的生活可能是这样的:

早上出门,在附近的森林和草地上闲逛,采采蘑菇,挖挖地里的根茎,抓抓青蛙,偶尔还得躲一下老虎,等中午过后,他就带着劳动成果,回到部落吃午饭,剩下的时间就是娱乐、休闲,聚在一块聊八卦,讲故事,逗逗孩子等等。

而一位古代农民的生活情形,通常是一辈子就守着他那块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地翻土、除草、灭虫、灌溉,除了严冬季节,全年很少有闲暇时间。粮食收获以后要先缴税,剩下的粮食才用来养活一大家子人。如果遇上荒年,那可就惨了。

这种情形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就不用想了,“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更不可能。这时的飞禽走兽看见人类,恐怕也早就逃之夭夭了。

据《人类简史》考证,相比于古代农民,远古采集者的工作时间更短,食物花样更多,营养也更全面,还不用担心荒年饿肚子的问题。

生活迫使他们每天都要亲近大自然,因此拥有丰富的第一手知识,而且几乎个个都是野外生存专家。

他们远离困扰古代农民的诸多病痛,比如椎间盘突出、关节炎、疝气等等。

至于瘟疫、战乱等天灾人祸,他们也很少遭遇到。

而农业革命发生之后呢?赫拉利这样写到: 

“农业革命让人类的食物总量增加,但量的增加并不代表吃得更好,过得更悠闲,反而只是造成人口爆炸,而且产生了一群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精英分子……”

人口爆炸?是的!

因为人类开始了定居生活,且有了粮食储备,人口自然会大幅增加,这也被史学界视为农业革命最伟大的贡献之一。

可以说,没有农业革命,就没有今天的人类文明。

然而,《人类简史》一针见血地指出: 

“农业革命真正的本质,是让更多的人以更糟的状况活下去”。

当然,随着人类的扩张,包括马在内的所有动物,从此也陷入极其悲惨的境地,这也是事实。

以上是《人类简史》的观点,仅供大家参考。 

或许以上所说,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为何老庄与他们那个时代格格不入,反而推崇远古采集者的“至德之世”,而且都提出了“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

我们不要忘记,老庄是得道者,是大宗师!

物质层面的繁荣,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三维世界的幻相罢了,他们更关注的是,在某种社会形态下,人们是否保全了自然天性,是否过着合乎道德的生活。

采集时代,人们自身一无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存放于大自然,随取随用,一切都不是我的,一切又都是我的,人与人之间、人与万物之间和谐共处,没有谁比谁高贵,也没有谁比谁高等,没有谁就该成为人间之王,也没有谁就该成为地球霸主?

对他们而言,生命是游戏,也是冒险,是闲暇,也是狂欢。

对他们而言,生命中充满无限可能,今天跟昨天不一样,而明天又跟今天不一样!

对他们而言,“天人合一”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生命更易于升华,升华至天道。 

当然另一方面,我们也能更好地理解,为何仁义礼乐,还有法治,会成为社会必需?

因为按《人类简史》的说法,从采集社会到农业社会,是一条不归路!退回去已绝无可能,人类没有后悔药可吃。

当人类有了私有的土地、牲畜及其他财产,社会又分化出所谓的“精英分子”,那就免不了会有自私,有浪费,有不公,然后还会有扩张、掠夺乃至战争……进入农业社会之后,人类历史真的就像一条长河,除了这么顺势流淌下来之外,似乎也别无他途。

老庄呼吁的“小国寡民”,并没能阻止帝国时代的来临,也没能改变“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鲁迅语)

在这过程中,人类活得越来越缺乏安全感,也越来越“物质”,越来越“自我”,于是道德的丧失难以避免,而仁义礼法的约束也就不可或缺了。

对于迷失在物欲中的人类来说,如果连这些约束也没有,那社会就更加不可想象了。

所以《马蹄》说“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老蝉认为,“道德”还真不是圣人毁的,而是人类集体的选择,也是历史演化的结果。至于人类当初为何这样选择?历史又为何如此演化?这个话题太大了,人类已经思考了几千年,恐怕还会一直思考下去。 

所以说,《马蹄》一文虽然篇幅很短,结构也很简单,但里面涵盖着丰富的历史和文化内涵,而不仅仅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道德和仁义的抉择。

时至今日,人类正面临着种种问题,如饥饿和贫困,冲突和战争、能源危机、环境污染,以及肆虐全球的传染病等等等等,这也促使我们反思:人类这一路走来,每一步,真的都是最好的选择吗?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蝉大侠“经典导读”,让经典更好读,咱们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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