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的语言
张广天 著 一个女孩,她外婆带她去见妈妈。妈妈在外面做工,只有很少的时间会晤。女孩见到妈妈,说了几句话就分别了。外婆带女孩上了公共汽车,妈妈在远处挥手。女孩脸贴着车窗哭了。外婆说:“你哭了吗?你别哭。”女孩哽噎着说:“我没有哭,是窗子外面的那个人在哭。” 《梁山伯与祝英台》中有十八相送一段。一路上,祝英台拿樵夫砍柴、摘牡丹、鸳鸯成双、独木桥、井中叠影、拜观音等一连串境象来向梁山伯表诉衷肠。但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儿身,故不解其意,答非所问。 外婆的问话属于日常用语,女孩的回答用了诗辞。祝英台的问题发自恋爱,梁山伯的回答围绕同窗。 两个不同系统的语言,并没有特别的通道可以来往,常常基本处于隔绝状态。语言系统,如同上述章节中谈到的行星原理,需要专属的轨道来运行。诗,按照它独自的轨道运行,就是诗辞,诗的语言系统。诗的语言系统,不在日常语言系统中。日常的语词,经常与诗的语词重叠,但组织这些语词的日常语言语法和诗语言语法完全不同。所以,诗辞在常辞(日常语言系统)中是不通的。那个女孩,因为太想见到妈妈了,太不想跟妈妈分别了,所以她的想象力忽然推动她的象投射到妈妈的像上,她把自己的哭当作了妈妈的哭。而我们读懂这个故事的人,也哭了。我们和她一起进入了诗辞轨道,看见了先验已在的慈悲。但这一切,在常辞中是反智的,是没有世俗理性支持的。妈妈的眼泪怎么会流到女孩的脸上,进而流到读者的脸上呢?就像常辞往往也不理解恋爱中的谈话一样,梁山伯的同窗逻辑怎么解得祝英台的万种风情?恋爱中的传情,一转秋波,一瓣落花,一起吃过的糖葫芦,因斯布鲁克大街上的一爿卷烟点……对于情人来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对于父母亲戚朋友师长来说,身无彩凤双飞翼。 在日常生活中,恋爱中的爱辞是最贴近诗辞的。故而有“少女情怀总是诗”、“恋爱出诗人”的常谚。并非两情相悦带动诗意盎然,而是两心相印才动情生情。呼应对接上的两颗心,运行到同一轨道系上,彼此生成了一种恋人间才可互解的语法规则,他们只说他们懂得的爱辞,用这样的爱辞去怡悦两情。恋爱,宗教和诗,共见先验之真;只不同在,恋爱有性爱的象属,宗教有位格的象属,而诗有想象力的象属。如果我们从观察爱辞与常辞的不同中受到启示,那就不难理解诗辞难懂的道理。在诗辞的大系统下,个别诗人与针对性读者群,以及诗人与诗人之间,都还各有非常细密曲折的诗辞小系统。也许经验可以帮助我们逐步进入某些系统,但最关键的问题不在陌生和熟悉,而在如何发现和进入轨道。字主义提供了认识想象力的途径,依象识象,不要脱离象思维,去呼应对象,遥望先验之真,便可由认同而回归诗性。 常辞服务于政治经济社会和世俗功利标准的报表、公文、说明书、法律条款、收据、学术报告、争吵、谩骂、说三道四等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交流,被相对利益和相对真理搞得细碎纷繁,专事分析判断、描述问答之用,非情即理,积俗累习,已经丧失了体悟比照、呼应对流的整体性功能。而诗辞和常辞共用言辞基础中的语言元素,为了不受常辞语言的污染,不得不在日益势利的共趋中独立出来。这样独立的努力,或者已经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其呈现的结果,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极端。从后现代主义以来,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常辞的中心语言被严重碎片化,另一方面这种碎裂却带动思维的日渐整合。换言之,破坏常辞即建设诗辞;常辞越失语,诗辞越得道。诗人替常辞认失,认失乃德之始也。 用“含蓄”来描述诗辞特征,是不负责任的。含蓄,并不是含糊、模糊、宛转的体面用辞。含蓄,是言辞意未尽露的意思。想说诗辞含混不清,和想说诗辞意未尽露,都多少带有模棱两可、未置可否的意味。诗辞的比照、呼应和严格的度轨原则,使诗辞比任何一种辞令系统都完整,清晰,明确,都更为意义尽显。但正因为它不是单指性的,而是多指多维多重性的,就不能用常辞标准去衡量。含蓄说仿佛想告诉人们:“诗的语言含蓄,不比一般语言明晰,恰见诗的高明。诗之所以为诗,即在言犹未尽,耐人寻味。”似乎,诗成了哑谜,要人猜。猜不透的过程,颇有玩味。再想下去,恐怕诗意就等于玩意了。的确,从常辞系统里看诗辞,如雾里看花,不仅不明其意,甚至连个大致面貌都难以把握。说含蓄,不是出自客气,便是出自迷信。外行言诗谓含蓄倒也罢,内行受了外行那么长期的影响,竟也迎合跟上去凑两句,渐至贻害创作,写不清楚就敷衍,反正有含蓄之说可以拿来当挡箭牌。诗,哪里会是深藏不露的!哪里会是故意要留出点余地给读者去驰骋的!那个女孩的话不明澈吗?“窗子外面的那个人在哭”看不分明吗?诗,只不过离了你们常辞的氛围去说单纯,而单纯的东西在复杂的人看来,往往比复杂还要复杂。单纯,没有杂毛的丝线。单与纯在一起,单字用来表示大,周全,独立,尽皆,不谓简单,幼稚。单纯的诗辞,多而纯的全智语言系统,不含杂质,专为敲开人心而造。开心,就是幸福。打开心,才可获得幸福。 常辞系统的理性和感性认识,把诗辞系统理解为“画鬼容易画人难”的法术,仿佛恣情妄意、天马行空就可以达成诗意,如是非悲愤不出诗人,非乖张不出诗人。不修边幅,违背伦常,乱力怪神,装疯卖傻,则成了诗人行走江湖的广告。殊不知,花不解鱼意,夏虫不可语冰。一本中文诗集,对一个常辞中的公务员,比一本意大利语的飞行手册更难懂。不愿意打开想象力阀门去认知诗辞的人们,只能在猜想和茫然中去读诗论诗。而触及到诗辞转而又体悟到诗辞的人们,面对诗的世界则仿如进到童年的游乐园一样自如畅达。 (选自《手珠记》第三卷“字主义“ 张广天 著 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