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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的黎明》【第十三章 初忆】

2019-10-24 11:18 作者:悲剧长廊  | 我要投稿

第十三章 初忆

 

回忆的起始是1995年的冬天,十一月。那一年,南西伯利亚的冬天十分寒冷,但意外的晴朗,很少下雪。最初,舰长是作为外乡人,孤身抵达西伯利亚的这个偏僻乡村。当时这里才通电不久,生产体制还是旧苏联的,农业的机械化程度很低,民风淳朴而落后。

舰长在告别最近的天命支部之后,自行开车两个小时才到达这座被山谷包围的小村。根据天命的记录,这里确实有一户人家诡异地出现了私生女,母亲不曾与任何人结婚,但却意外有了孩子。本来,这样的私生女案件自1985年以来不下百万起,天命没有那么多人力物力进行全球彻查。

不过,就在数天前,舰长突然感应到一股庞大的崩坏能活动,形式与崩坏现象的爆发有很大不同,他猜测是预言之女的觉醒。于是,追踪着断断续续的崩坏能波动,最终舰长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村庄。

初来乍到,舰长自称是异乡人前来借宿,花了数千卢布住进村中唯一一家旅馆。随后,舰长持着奥托的命令书,与村中唯一的天命神父进行了交流,确定了此行的目标——西琳(Sieling)。这个名字很古怪,舰长觉得听上去不像俄国名字,这个念法应是德文,而且是姓氏。对此村中神父亦然抱有疑问,不过他提到西琳的外公是德国人,貌似是纳粹逃兵。至于他怎么逃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恐怕原因现在没人知道了。

“这么说,她可能会讲德语——兴许我讲德语会亲切一点?”

“嘿,大人,我想恐怕不会。那孩子俄语都讲不太好,德语顶多会支吾一两句吧。”

“这样啊……那她是不是很笨拙?你说她俄语也讲不好?”

“唔……呃……大人,您看——村中这么多人——况且私生女……”

“好了,我大概知道了。你不用在意,村中一切照旧便是,不用搭理我。”

离开教堂时,神父将相关的人口记录,抄录了一份交给舰长。其上清楚地记载着西琳的家系:她的外公的确是德国人,名为迪特里希·西琳。那么,想来“西琳”这个名字应该不是正式的名字,而是代替性的乳名。她继承了德国的祖父的姓氏,没有自己的名字,可能此地的风俗是将新诞生的子女视为亡故的祖辈在家族中的灵魂转世。

这在人类文明中也算是常见的民间信仰,尤其在非洲与拉丁美洲。

至于她的外婆,名叫阿格拉雅·阿尔达里昂诺夫娜·贝洛康斯卡雅,是个地地道道的西伯利亚人,一辈子没出过这个村子的老婆婆;父亲的姓名当然没有记录,而母亲的姓名则记录为阿黛拉伊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贝洛康斯卡雅。这么说来,西琳的正式姓名应该是XXXXXX·阿列克谢耶夫娜·贝洛康斯卡雅。

在寻访西琳的住处时,舰长从乡民口中得知,西琳的母亲,也就是可怜的阿黛拉伊达在三天前去世了——大致是舰长感应到崩坏能波动的时刻。走入积雪深埋的巷道中,舰长环视这村庄破败凋敝、穷困落后的景象,虽还未见着西琳,但内心已有了一股怜悯。这个孩子是意外诞生的,却苦了她的母亲背上私通野合的骂名,想必西琳的童年也十分不幸。

这层愧疚在靠近西琳的家门时,更加深重了。这栋只有一层的土房很小,完全称不上体面,对居住者来说应该是一种折磨。远远望去,这座东歪西倒的小屋只有两个窗户,采光很差,加之屋顶很矮,就像被顶上的积雪压得弯了腰,房子的外观便令人产生疲惫、劳累的印象。

上午的太阳才出来不久,村中的气温还是很低,舰长从巷头走进里弄时,看见那间房子的一个窗户居然还开着,穿过街头巷尾的呼呼冷风吹得那扇破损的木棱窗嘎吱作响。舰长快走了两步,好心地想帮她们将窗户闭上。

当靠近窗边时,一只赤红的小手突然出现在窗楞的边角,屋内趴在窗下的孩子猛地从板凳上站起,盯住舰长。两人的视线交汇了数秒,当孩子发现舰长的面容十分陌生时,她不禁害怕地缩了一下,在端详出舰长并无恶意后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先生……您……要买东西吗?”

寒风中通红的小脸冻得发抖,并且口齿不清,发音模糊,话音刚落便气喘吁吁。

舰长向屋内看去,那里有一张小矮桌,上面摆放的无非是粗布条、粗烟草、针线、粗肥皂——十几二十块卢布的买卖。要知道,在2000年发行新卢布以前,两三千卢布才值一美元。偏远地区的经济流动缓慢,1994年的货币调整大概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改善村中的经济状况。

察觉到孩子希冀而畏缩的目光,舰长微笑了一下,慢慢蹲下身,与孩子略高过窗台的身子平齐。在经过最初的畏惧之后,孩子心中的一部分恐惧渐趋消弭,趴在木窗台上的小脑袋轻轻晃动,好奇地上下打量舰长。

这身上稀脏的靴子、宽檐的呢帽,还有无袖的斗篷,都算不得稀罕,只有里面那件袖口皲裂的黑皮大衣吸引了孩子渴望的视线。而此刻舰长最在乎的,是那双莹润闪亮的眸子。

孩子金色的眼眸中散发着奇异的光彩。那一刻,舰长确定了。可孩子不知大人心中的想法,只是以单纯而惊异的目光看着远方的异乡人——这便是,西琳与舰长的第一次会面,两人的初见,也是巧合之间。

后来,舰长随便买了点东西便离去了,没有探访西琳的家庭。他决定在了解清楚情况后再找西琳仅存的老外婆谈一谈。与神父又一番谈话之后,舰长请他到村民那里,多多了解西琳的家庭情况。调查了几日之后,舰长才大致了解西琳的基本家境与家里人的基本活动。

西琳的外婆老阿格拉雅常年身体抱恙,两腿肿得很厉害,所以老是坐在家里的火炉旁,基本不起身,家里的经济曾靠她的女儿阿黛拉伊达支持,当然现在是靠西琳。

西琳今年才九岁,身体瘦弱,据村里人说,那孩子老早便患上了肺痨病,说两句话便开始喘气,说话也老大不清。五六岁时,她便开始到这户人家、那户人家去打零工、干重活:擦地板,洗衣服,扫院子,看牲畜。本来私生子在这里很不受待见,这样算不错了。

可惜在上半年,村里突兀来了一个德国旅客,硬是把西琳那憨傻的母亲骗到手了,西琳也被母亲带着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座村庄——然而,一星期后,那德国人又把她们娘俩抛弃在路边,自己悄悄溜掉。

阿黛拉伊达一路求乞走回家去,浑身稀脏,衣衫褴褛,鞋都磨破了。她们足足步行了一个星期,夜夜在田埂下捱过,受了严重的风寒。最初回来时,母亲阿黛拉伊达还好,西琳则腿脚全是伤口,臂上满是蚊虫叮咬的疤痕,手指关节发炎肿胀。似乎孩子的体质瘦弱更容易生病,但不久后却是阿黛拉伊达病倒了,呻吟了两个月,然后就撒手人寰了。

至于西琳,她什么事也不知道,只是被带走之后又一路行乞回家,因为没能好全的肢体病痛在冬日受到更严重的冻伤,她的手脚关节变得十分难看,村人更不愿意给她活儿干了。在娘俩回家时,村里人纷纷跑出来看,对着两人指指点点。老外婆第一个走出来笑话她们的丑,当着村民的面扯起嗓子喊:“如今你们还叫我有什么脸面见人!”接着,她将两人撵回了家,这一幕好多人都瞧见了。

于是,连村那头的人也跑过来看热闹,各种各样的人将那狭窄的巷弄挤满了:老人、小孩、妇女、姑娘……都争先恐后来看热闹。迟钝的阿黛拉伊达跪在母亲的脚边,而西琳则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茫然凄切地哭着,她衣不蔽体,又冷又饿。她见村里人纷纷跑来看她的笑话,孩子早熟而稚嫩的屈辱感却只能靠披散的头发遮住面颊,脸朝下趴在地上。

大家围着西琳,笑话她们母女俩,一旁的阿黛拉伊达吓得都不敢抬头瞟一眼,因为村民们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爬行的虫豸。老人们严厉斥责,年轻人哄堂大笑,妇女们骂她们、谴责她们,厌恶的眼光朝着一窝蜘蛛似的。老阿格拉雅对这些一概容许,自己坐在那里,揉弄着肿成圆球的踝关节,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那时候,阿黛拉伊达其实已经病得很重了,只不过她自己不觉得,大家都以为西琳染了风寒,快咳死了。然而,之后果真死的是阿黛拉伊达,可惜老母亲阿格拉雅至死都不愿与她和解。在阿黛拉伊达咽气后,全部的怒火与不屑便发泄在西琳的身上——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把西琳赶到过道里睡,甚至几乎不给她饭吃。

不过,听说还是有件温馨的事。

在舰长来到村中数月以前,就在母女俩回到村中没多久,有一个可怜她们俩的老汉给她们找了个短暂的工作。就是在那时,西琳变得更沉默而畏怯了。听一位织布的妇女说,那回西琳在缠绕麻绳时忽的唱起歌来,周围的孩子与大人们都觉得奇怪,纷纷笑道:“嚯!西琳唱歌了!那个西琳唱歌了?怎么,出去一道学会唱歌了?”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笑一笑也就过去了。然而,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那好像是外国歌——她唱的不是俄国话”。这句话能带来的联想太可怕了,好像谁确定了这就是德国歌一样。顿时,周围纺线的孩子、姑娘们都不说话了,噤若寒蝉的西琳窘迫得不得了。此后,她再也不敢唱歌了,哪怕她以前就没开过几句腔。

后来,备受折磨的阿黛拉伊达解脱了,现在西琳背负上沉重的担子。那个老太婆经常需要用热水浸泡一双患痛风的脚,西琳每天给自己的外婆洗脚,服侍她。外婆不声不响地接受孙女的照料,可就是没有一句好言好语对她。西琳对一切都逆来顺受,不敢反驳一句。

临近十一月底时,舰长有意去看她,带了点水果。当果篮交在西琳手中,说是给她的礼物时,她差点惶恐得跪在地上。舰长与战战兢兢的西琳交流了几句,他认识到其实西琳自己也赞同这一切虐待,或是乡民们的风言风语,或是老祖母的灌输渲染,他们的谈笑都被孩子记在心里,甚至于自己也把自己看作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这让舰长有些难办,他不想强行带走西琳,但她的外婆定然不会同意西琳离开。别无选择,舰长只好等待下去,力所能及地常去探望西琳,很快与她混熟了。可是,西琳在两人相处时仍不敢说话,只是恭敬地将头低垂着,问她话也只是嗫嚅地应两声,仿佛不配在舰长面前抬起头做个人。相反,她家里的老太婆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俄罗斯女人,陌生人送的东西她一开始勉强收下了,但后来不知是谁告诉她,舰长是看在西琳的面上送的,那老太婆便立刻一声不响地把东西全扔了,还不许西琳去捡。

得知此事之后,舰长通知了奥托自己要久住于此,随即从莫斯科寄来了更多钱款与生活物资。毕竟,舰长并不急于立刻解决西琳的家庭问题,反正来日方长,西琳还很年幼。同年12月,老阿格拉雅一病不起,按照当地的规矩,由村里的老年妇女轮流来照看她。

正是从那时起,西琳吃饭的事干脆完全没人管了,村里大家都撵她,甚至没有人像以前那样给她活干。人人都唾弃她,这当然不只是因为她是个私生女,还因为她曾一度离弃过她百病缠身的老祖母,随着她那不知羞耻的母亲逃离这里。

偶尔——那是很难得的——大人们喝醉了酒,拿她寻开心,把最低面额的纸钞当作废物赏给她,就这样扔在地上。西琳拒绝了舰长给她的钱财,而是俯身默默地把那点卢布一张一张地拣起来。当时,西琳的肺病恶化了,时不时咯血。

圣诞节时,村里的一条流浪狗发了疯,咬伤了西琳,她就一个人坐在巷子里哭泣。虽然舰长及时为伤口止了血,还将流浪狗打死了,但西琳的那件破衣裳就完全成了碎布条,实在耻于在村里露面。甚至在寒冬腊月,她在家里没有鞋穿,自回来以后就一直光着脚,脚掌时常磕破,疮口溃脓流血。舰长听后立刻为她带去了新的鞋子与袜子,好说好劝令西琳收下了,但她一进屋便马上脱去它们,收在门外的小矮凳下,不敢让老阿格拉雅看见。

舰长为自己与奥托的实验在无意中,给这个家庭增添的种种不幸感到万分抱歉。他想要接济老阿格拉雅,把她送到附近发达的城市去,或者直接派天命的医疗团队过来,但老阿格拉雅瞥舰长一眼都嫌浪费时间,与西琳往来这一点令她对舰长印象很差,虽然徒劳无功,但她躺在床上还是命令西琳不要与舰长往来。

本以为老阿格拉雅会很快一命呜呼,随后立刻与她那不幸的女儿一起草草葬在坡上,但她却顽固地对疾病保持着异常刚烈的自尊,硬生生挺到了来年四月,村里的老妇人也懒得来照顾她了,她们嚷嚷说这个老家伙还能再活十年八年。在之间的足足几个月里,舰长一直在找机会与西琳相处,慢慢告诉她,她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卑微——当然,这起初只是让西琳更加惶恐,甚至有一周左右害怕与舰长见面。

在朝夕相处中,舰长逐渐意识到,从小缺少父爱与稳定的家庭环境,令西琳的性格与思想容易走极端,变得十分自卑怯弱,而村中闭塞压抑的氛围,和缺乏适龄教育的恶劣经济状况,养成她沉默寡言的特质。不过,所幸西琳还是有几分同龄人的慵懒与烂漫,闲来无事时坐在巷子口,仰起头搜寻天空中飞鸟的影子,或是静看浮云悠然移动的方向与变幻莫测的形状。

根据舰长的观察,西琳虽然因为肺病而说话有气无力,但她的俄文说的并不差,至少比同龄人掌握得好,这兴许说明西琳其实很机敏,只是贫乏的教育与孤立的环境令她的思想得不到发育。所以,舰长试着令她接触村里其他的孩子。

在这个小村庄中,总共有四十多个西琳的同龄人,其中有十多个女孩子。可是,大半的男生在与西琳接触时,还是成群结队地拿她取乐,当西琳穿着舰长赠送的衣服走过学堂,想偷瞧两眼里面的情况时,他们往她的身上扔泥巴,嘴里大喊着:“那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来了——她穿着哄骗来的衣服来了!”

那一天,恰好舰长前往最近的驿站去取新的资金,回来时只见西琳跪在他的房门口,将用力手洗、但还是残留着泥点的衣服退了回来。舰长收下了衣服与鞋袜,但往后只要西琳路过学堂,他便陪在身边。

教堂神父交代过不许对舰长不敬,孩子们害怕他,甚至不敢逼视。

开春后,西琳想要帮助村里人看牛,或是种土豆,以此来换取些口粮。可是村里人嫌她笨手笨脚,而且是个脆弱的肺痨病,不想让她与农作物有接触——忌讳她的病情会破坏农作物的生殖力。

于是,西琳最困苦时只好不征求别人同意,自己跟随在牛群边一整天。由于她给牧人帮了很多忙,牧人也注意到了,就不再撵她,有时还把自己午餐剩下的一些干酪和面包给她。牧人认为自己这样做已经是大发慈悲。在这段时间里,西琳与舰长的话语明显减少了,西琳害怕舰长送她东西,她只敢穿以前缝补的衣服出门。舰长只能送她去放牧的山坡,傍晚时再等她回来。

1996年5月,舰长得知奥托从中牵线搭桥,竭力撮合塞西莉亚与齐格飞,这点他不置可否。其实,他知道奥托的打算,而且两人确实是两情相悦,可是舰长就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这场婚姻会带来悲伤。这段注定不幸的结合让舰长为自己的弟子之一,塞西莉亚感到担忧,并愈加坚定了他早日将西琳收为弟子的愿望。所以,舰长决定打破僵局。

5月下旬的一个昏黄,舰长照旧在山坡下的一棵松树下等她,告诉西琳,自己要雇佣她为自己洗衣服,并预先支付给她一个月的薪水,然后亲吻了她的额头。舰长给出的一个月的薪水着实不少,但西琳碰都没碰,她几乎吓傻了,数分钟里颤抖着身躯,一声不吭地低首垂目站在跟前,捂住额头羞愧难当。就在舰长装模作样地当场脱下外套交给西琳时,西琳飞快地用嘴唇轻点了一下舰长的手背,羞赧地接过衣服,差点蹲在地上哭起来。

不过,西琳终究没哭成,因为村里放学的小孩们看见了,他们拼命调皮地朝这边吹滑稽的口哨,又是拍手又是大笑,西琳见状急忙转身逃跑。当天晚上,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大家又把话头撂在西琳身上,更少人喜欢她了。大家都觉得她是个造化子,或者是森林里的鬼魅,她们母女俩都是来诱惑男人的。

确实,西琳可爱而娇艳的相貌胜出了同龄人太多,远远超越了其貌不扬的母亲,这比平凡人类要早熟得多的幼女的美貌不免引起了很多非议。尤其是舰长长居此地游手好闲,乡民中流传着许多猜测,而舰长也不想在打点乡民上花费钱财与时间,不过舰长当时已决定为西琳带来一些同龄伙伴了。

起初,孩子们只是发现了一个恶作剧对象,且无需担心受大人责罚,出手时总是不知轻重,仿佛再也不让她得到安宁。有时他们往西琳身上扔垃圾,追着她赶来赶去。西琳见着他们就逃,因为肺部有病,总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时,舰长掩护了西琳,让她逃跑,并把见势不妙想要开溜的孩子们都抓了回来,逼他们听舰长讲故事,告诉他们西琳是多么不幸。不久,他们便不再对西琳恶作剧了,而是默默走开去。

六月份时,已经有一些孩子对西琳同情起来,有的孩子遇见西琳,开始亲切地招呼她,可以想象西琳那时该有多么惊讶。有一回,两个女孩弄到了一点吃的,一起去送给西琳,然后回来告诉舰长,说西琳哭了,还说她们现在非常喜欢西琳。舰长一直记得她们的名字,一个叫做阿芙罗拉,另一个叫做贝拉。后来,大家知道了孩子们喜欢上了西琳,都吓得非同小可,孩子们被禁止与西琳一起玩耍,但总有人偷偷跑到牛群那去找她,舰长也乐于在孩子群中讲故事,有些是十分遥远的故事,有着数千年的历史。

有些孩子对西琳的喜爱与友谊十分美好而坚固。那个叫做贝拉的女孩子最令舰长印象深刻。她常常从母亲给她的活儿里逃脱,远远跑到田里来,就为了看一眼西琳,拥抱她一下,之后又跑回家里。西琳得到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差点发疯,她连做梦也没敢这样想。她既惭愧,又高兴;舰长也欣喜看见西琳开朗乐观的一面被发掘出来,自卑的阴影在舰长与孩子们的努力下略微淡去。

尽管西琳还是不肯接受舰长的礼物,但孩子们给她的东西她基本都收下了。

6月23日将近,西琳即将十周岁时,村里的孩童们给西琳弄到了新的鞋、袜与内衣,还有一件素白的连衣裙,大伙笑嘻嘻地将礼物先给舰长看,让舰长带着他们去见西琳。因为他们不敢自己去,他们也害怕那个老祖母。

可是,那个时候西琳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她频频地咳血,而老祖母不愿意让舰长给西琳看病,而西琳自己也有所抵制,兴许她也预感到自己要死了。这在她心里是一种解脱,遂不愿在祖母死后才死去。

孩子们去看她那一会儿,西琳几乎路都走不动了。生日之前,西琳甚至不能再帮牧人干活,每天随着牛群出去到山坡上,她便捂着口鼻,颤抖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一动不动地靠着喘着气,从早晨直到牛群回家的时刻整天坐在那里。舰长一直陪着她,之前给她的那些药已经没有效果了,如今除了止痛药来麻痹感觉,什么药都没有意义。舰长的确可以运用力量来治好她,但暂时不希望如此做,西琳的精神与人格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接受这一切的地步。

肺病使西琳虚弱不堪,在越来越多的时间里,她只能闭着眼睛把脑袋靠在树上,费力地喘着气打盹。虽然舰长到来后西琳的餐饮条件大大改善了,但积劳成疾、积重难返的寒热与肺病令她身形消瘦,简直是形销骨立,脸瘦得像骷髅,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幼女的美貌诡异地呈现出一种死亡的美感,村里的人愈加为此恐惧,不愿意接近她。

彼时的西琳大概知晓自己的死期近了,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行动已经坦率许多。每当舰长出现在放牛的山坡上,西琳会似有感应地打个寒颤,睁开眼睛。最开始她一直在哆嗦、哭泣,说话也很难听懂,可能是极度的兴奋与喜狂让她语无伦次。后来,西琳的态度也变得平静,见到孩子们与舰长时露出洒然的浅笑,一一与孩子们亲吻,再深情地吻舰长的手,目光不断在人脸上来回扫视,用力记住每一张忧虑的面容。如此之后,她便照旧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头靠在大树上,那沉静的睡容也许在梦想着什么。在孩子们因上学与做工而离去后,唯有舰长留下来陪她,现在她也不拒绝舰长的礼物了,部分是因为老阿格拉雅最近不再提起她与舰长来往一事,可能是时间颇久而默许了。

6月22日的早晨,西琳不能跟牛群出去了,只得待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老阿格拉雅躺在床上,西琳便靠在窗边的矮桌上。这件事孩子们马上就知道了,孩子的直觉立刻意识到某种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这天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到她家去探望她。

孩子们的行为很快就被家长知道了,有些男孩子挣脱父母的手掌,大声说着:“西琳她要死了——我非去不可!”有一个老汉听说了此事,便跑来查看一遍,他也认为西琳真的快死了。之后,一些老年妇女也来到她家,陪着她坐。村里人似乎终于开始觉得她可怜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制止、责骂孩子们。

正是在这天,舰长肯定了西琳就是预言之女——崩坏能凝聚而生的子嗣。

早晨,舰长去西琳家中查看她的情况,明天便是她的生日了,如果西琳必死无疑,他势必要出手救下她。靠着墙壁半卧着的西琳一直处在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状态,睡不安稳,咳嗽得厉害。西琳只要看见舰长或听到舰长的脚步声,就会全身出现活力,不听村里老太婆们的劝阻,挣扎着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来。

握着枯瘦的双手,舰长能感觉到与脆弱的生命力极不相称的庞大崩坏能在体内流窜。西琳的生命勉强还算强健时,她有足够的精力压制自己体内的力量,但当生命变得微弱时,崩坏能便不可抑制地泄漏出来。舰长扫过照顾她的老太婆们的手掌,出现了惨白的角质层,这是过多接触崩坏能而死士化的初期征兆。

在更早些时候,西琳与孩子们亲密接触而孩子们却没有异状。现在舰长想来,可能是同龄人之间的友谊与羁绊给予了西琳力量,更加严密地将崩坏能锁在自己身体里,哪怕她不会运用,但已天然学会了克制。然而,病入膏肓的西琳在当天傍晚开始说胡话了,思维全然不清楚,若非舰长一直待在身边,不然流溢的崩坏能早就令街道变成一片废墟。

夜间,舰长自荐留下来照顾西琳,说服老太婆们都回去了,他首先扶着西琳起来与老阿格拉雅道别,这个倔强的老婆子只是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西琳的告别只是哼了哼:“若你能治好她,那你便带她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听到这番话的那一刻,行将就木的西琳突然重获新生,如同从什么久远的篱障中解放,一个激灵抬起胳膊,拼了命环住舰长的腰,接着又迅速捉住舰长的手臂,不愿放开。之后,两人便一直这么坐着,直到天边泛蓝。西琳那骨瘦如柴的身躯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气,紧紧缠绕着舰长的臂膀,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了。黎明之前的片刻,西琳乞求将她送到偏远的地方去,舰长知道她这是害怕自己死后那股莫名力量泄漏。不过,西琳当时泄漏的崩坏能功率已超过3000HW了。

在环抱小山村的山谷的东侧,西琳指定了这里作为她的葬身之所,这里是她人生中最遥远的“天涯海角”了。当远方山巅乍现第一道黎明的晨光时,西琳用不听使唤的舌头奋力疾呼,让舰长远离这里。

“快……快……快……快走……”

“我不会走的。因为你不会死,今天是你的十岁生日,也是你开始新生活的日子。”

西琳善良、克己、温顺、坚忍的本质令舰长相信,她不仅配得上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而且拥有坚强的意志与不拔的禀赋,足以克服使命之道上命运的挫折与苦难——哪怕这个孩子一时走错了道路,但纯洁心灵的指引终究会让她返回正道。

这样的孩子值得舰长传授古老的智慧,并因为其天赋与天命,有资格掌握关乎全世界人类未来生死存亡的关键钥匙。当舰长在内心做出了这则影响日后自己、天命、西琳,乃至全人类命运的决定时,浮云只是悄然地飘过,晨曦只是悠然地升起,谁也不知世界的历史发生了怎样巨大的改变。

舰长握住了西琳筛糠也似颤抖的手腕。顷刻间,干瘪枯槁的手掌变得光滑细嫩、莹润饱满,吹气球似的奇妙感受从手掌蜿蜒向上。西琳惊诧得无以复加,她瞠目结舌地感受着自己从一只手臂到半边身躯、全身上下,都浸泡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舒适之中。

出生以来折磨着自己的肺痨病痊愈了,腿上肿胀的关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手脚上难看的疤痕也通通如结痂剥落,原本可以说是搭在骨架上的粗布衣物被幼女重生的娇躯撑起,干瘦如髑髅的面颊变得娇艳红润,干燥打卷的长发瞬间莹润光泽。

不过是数个呼吸,西琳便找回了同龄孩子们应有的生机与活力。抚摸着自己的身躯,原本肋骨突出的两侧居然能摸到柔软的嫩肉,这近乎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迹令西琳战栗不已,从落座的岩石上跌落下来,万分惶恐地跪倒在地,比之前颤抖得更厉害了。若非舰长搀住,否则她非要五体投地,亲吻舰长的鞋子不可。

“我是从遥远的西方专门为你而来的,我将是指引你的人——请原谅,我八个月来没有与你相认;但请相信,经过八个月的考察,我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孩子。

“——抬起头来,西琳!你是天选之女,命运的英雄,你能做全人类轮回解脱的解放者;你能做全人类的灭亡枷锁的打破者!

“——不要害怕,西琳!当你意识到体内的力量,并为了其他人而克制它时,你就因为你的善良与坚忍,成为了配得上天赋使命的那个人!

“——你要坚信,西琳!你并非旁人所说的卑微者,你的本质是无形的力量与有形的物质结合的‘形式’!

“——站起来吧,西琳!你再也不需要跪在地上,如果你认识到自己在尘世间因为出身与品德而变得多么高贵,那么你便知道抬头挺胸地活下去,那是你最值得的生存方式。哪怕你没有选择使命,你也不失为人间的一颗璀璨明珠。

“——来!起来吧,孩子,站起来!我从历史中拣选你,你现在从过去中解放了!”

孩子抬起那比宝石更加瑰丽的眸子,希冀与卑怯同时从眼底闪过。舰长亲昵地为她捋顺紫色的长发,曙光中柔顺的发丝泛着光,闪出晶莹的光泽。西琳羞怯地低下头去,诚惶诚恐地扶住舰长的手腕,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援者的臂膀。

再度抬起头时,天资聪颖的孩子已经得出了她的答案。

“那么,西琳,你愿意做我的弟子吗?我将引导你,让你学会运用你的力量,发掘你的天资——我不会强求你去完成你的使命,但我会教导你学会运用这股力量,成为社会的一份子。我相信你的智慧与资质,你将会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同龄人听到这番话,绝大部分会不知所措而茫然四顾,但西琳能吸收理解其中的大部分意思。虽然她也不太理解什么是使命,什么叫解脱,但至少她明白,自己从村庄的生活中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在这里出生时带来的沉疴宿疾,再也不用思考在这里生活时发生的生离死别。诀别的目光望向另一侧的山坡——那是她的母亲永眠的地方——还有山坡下的村庄,她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是的,导师……从今往后,我把自己交在您的手里……谢谢……谢谢您……”

低声的啜泣渐渐克制不住,一直向往着安逸、慵懒与舒适的童心得到了承诺带来的极大满足,这是西琳的人生从未经历的。放下村中曾发生与经历的一切时,西琳的内心空了,但也解脱了,她嚎啕大哭起来——既是喜悦,也是离愁。

舰长温柔地环抱住娇小的身躯,亲吻她的面颊。

于此静谧的晓色中,两人的命运终于走到了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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