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八章 审视自我
“裂缝的事情是没法公之于众的——你应该能够理解吧？”徐冬漪摆弄着她的手指，眼神涣散地望向地板。
我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沉默不语。狭长的走廊中只有我们三人并排站立。江枫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病房，双手紧握成拳，青筋在手背上画出山脉与沟壑。房内灯光苍白迷离，病床上躺着仍然昏迷不醒的林乐，床边是他坐立不安的父母。
置身于此，呼吸也变得格外艰辛。徐冬漪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跟她一起走。我回头瞥了一眼，江枫仍像雕像一样立在原地，对我们的离开无动于衷。
“不用担心人身安全的问题。安伯可不是香州唯一一个管理异能事件的人，他还拥有一个小队。”她停在角落的楼梯间，叹了一口气，“况且，那些人的目标显然不是你们。”
楼道中的空气浓稠得像一层湿漉漉的棉纱，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这种精神攻击。林乐的神经比较脆弱敏感，所以受到的伤害最为严重。”她取下沾满灰尘的发带，低低地垂着眉睫，“给枫哥一点独处的时间吧——他觉得，害你们受伤都是自己的错。为了找到幕后黑手，他没有选择当场解决绑匪，而是与我们藏进了同一辆车。本以为是一步妙棋，结果却让自己进退维谷。”
“为什么这样说？逼停那辆车的人不是他吗？”
“车内装有信号屏蔽器，一旦上车就无法及时联络安伯，这是其一；绑匪把我们四人分成两车押运，使他无法营救步晓敬和林乐，这是其二；更重要的是，那个致幻能力者提前对车载广播系统进行过改装，能够借它来发出干扰思维的特殊声波。没有预见对方的伎俩，导致他处处居于被动。”
“可是，既要顶住幻觉的侵袭，又要思考对策，怎么可能不出现失误？无论如何，我一点都不会责怪枫哥——在那种紧急情况下，能够一路保持冷静，他已经相当厉害了。”
徐冬漪摇了摇头，面露苦色回答道：“我不是没有劝过他。可他就是这样，总是一言不发地揽下所有责任，把‘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贯彻得过了头。”
“这样的性格肯定事出有因吧？”我咽了一口唾液，决定直言心中的疑惑，“所以，究竟发生过什么，才造就了今天的他、今天的你？那些歹徒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攻击你们？关于裂缝、关于你们自己，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子康。”徐冬漪按住我颤抖的肩，“我只回答你之前的问题：香州三中没有其他异能者了。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发生的一切权当是场梦。裂缝的事情，你以后就不要插手了。”
“不行！”心底焦躁而无助的野火突然被点燃，我无法控制激动的情绪，用力甩开她的手，“如果想要保护我，为什么要把裂缝的存在告诉我？我眼中的世界，已经因此而天翻地覆了。话已经说到一半却选择继续隐瞒，这才是最不负责任的行为！”
徐冬漪脸上本就勉强的笑容逐渐凝固，眼神也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小声念叨着“对不起”，转身离开楼梯间。
“我其实也有很多话想问你呢。”从未听过她如此冷若冰霜的语气，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僵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真的只是个纯粹的胆小鬼吗？如此迅速地明白‘万磁王’的能力，并且想出解决他的对策，这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吧？”她一步步绕到我跟前，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我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在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不必相互诘难。与其不停向我追问，不如好好审视自我，重新理解自己。”
我无法理解她哲学家一般的诫告，只能敷衍地点点头，试图尽快逃离。“顺便告诉你吧，”她将散到胸前的头发撩向肩后，“关于那些人为什么要攻击我们，我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完全清楚。”
“什……么？”我感到浑身寒毛直竖。
“绑架我和枫哥是他们的任务。”徐冬漪一字一顿地说，“不过他们已经忘记下达指令的人是谁了。”
“没事吧？我扶你起来。”
我迟疑着抓住伸到跟前的手，挣扎着起身。男孩纤细的手臂上，几道疤痕深浅不一。洁白的外衣沾满红色的斑点，如同在雪地上粗野泼洒的墨汁。
“嘘。他要来了。”男孩紧紧攥住我的手，伫立在虚掩的房门后。门外的脚步声沉重得像拖着铁链，模糊而骇人的呓语穿过门缝，回荡在快要结冰的空气中。我艰难地屏住呼吸，汗液已不知不觉浸透手心。
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拉长，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后，周围才终于重回一片死寂。男孩转身抱住我，将脑袋埋进我的胸前。阳光的香气和浓烈的血腥味相互交织，从他的发梢向四周弥漫。“爸爸，妈妈……”男孩带着哭腔抬起头，皲裂的脸上流下两道泪痕。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油然而生，我用力将他拥入怀中，闭上眼睛，与他的额头紧贴在一起。
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听见这几个字从自己口中反复吐出。尽管已经隐约看到结局，但我仍不愿放弃。我一定要履行对他的诺言——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心底喧然回荡。
直到，背后传来玻璃的碎裂声，身体被一阵冷风包裹，怀里的人迅速失去了体温。急忙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脸庞毫无血色，双目圆睁却无神，嘴角的血液已然凝固。我惊叫着撒手，男孩的身体径直向后倒下，在瓷砖地板上砸出了裂痕。鲜血从他的腹部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视野。
“香州还真是个不夜城呢。”我倚靠着走廊的栏杆，喃喃自语。
时间已过凌晨两点。抬头望去，两片天空的分界线仍然清晰可辨。清凉的气流抚摸着脸颊，愈加冲淡了睡意。我坐在楼梯上，将全身放松下来，仰望着星空发呆。
自诩阅梦无数的我，竟然也会因为怪梦而久久不能平复心情——说起来，这是被噩梦缠身的第几晚，我已经不太记得清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在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不必相互诘难。”徐冬漪的话语萦绕在脑海中，令我心烦意乱。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试图去从头到尾真正理解自己，结果却只有迷茫。闯入我生活的神秘来客，明明出于本能地对它感到畏惧，却又止不住地被它吸引，为了遥不可及的真相而夜不能寐。
“你真的只是个纯粹的胆小鬼吗？”
真有你的，徐冬漪。简简单单十来个字，却不偏不倚击中我的灵魂，留我每晚在此苦索冥思。
一只手突然搭上我的头顶，纷乱的思绪被随之打断。转头一看，杨廷暄正在我身旁坐下，嘴里打着哈欠，右手野蛮地揉着我的碎发：“大半夜不睡在干嘛呢？”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本就乱蓬蓬的头发已被他拨弄成一个鸡窝。
“在审视自我。”我费了好大力气拿开他的手，“怎么，学霸是来向学渣学习修仙的吗？”
“这不是来看望我可爱的康妹妹嘛。”杨廷暄索性将整个身子扑上来，一只手压制住我的反抗，另一只手继续蹂躏我的发型。我只能无奈地躺平，闭上眼任他随意摆弄。“本学霸学业繁忙，昨天才听说你蘑菇中毒的事情。三更半夜特地过来看看你有没有变成傻子，还不快感谢我。”
“呵呵，没想到你偶尔也会关心我。”我慢慢张开眼睛。心中好不容易因他而产生一丝感动，却在与他的双眼撞上时灰飞烟灭。与以往别无二致，那眼神透露出的轻浮和鄙薄无处遁形。这个讨厌的家伙，与其说是关心我这个人，倒不如说是关心他听话的玩具有无损坏。
“走开！”情绪的愠怒使身体的气力瞬间爆发，我一把推开杨廷暄，从他身下挣脱出来。
“你知道吗，程子康，”杨廷暄似乎并没有生气，冷笑着说，“审视自我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只有怀疑自我价值的人才会这样做；并且，结果也往往是费力不讨好。你不能奢望参透世界上的一切事理，今天理解不了的东西，再给你一百年，很可能还是同样。”
“这是在嘲讽我的智力水平吗？”我也以冷冷的语调回应道。
“阐述事实而已。我只是想建议你停下无谓的思考，有多余的精力，还不如用到你那一塌糊涂的物理上面去——毕竟，我还想继续跟你当邻班同学呢。假如你下学期被流放到楼下最差的班，我——”
“多谢大师教诲，小辈先行告退。”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我向他作了个揖，挑衅式地吐了吐舌头，转身往寝室飞奔而去。
审视自我仍无成果，但却收获了意外的畅快。初秋的夜晚，脚底轻如生风，真是久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