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系列：（四）西府海棠

      18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30楼靠近窗户的工位，窗外就是深圳湾和一栋栋的大厦，海面上的白云像油画一样悬浮在低空中，阳光洒进来，照在她自来卷的头发上，也让她身体带着一圈光晕。深圳的冬天不冷，她穿了一件黑色收身小西装外套，配了一条紧身短裙，高跟鞋让人觉得很都市，很干练。

      我的位子安排在她右手斜对面，师弟招呼我坐下，她也递上零食，笑意盈盈的。

       时间过去很久了，后来怎么样我很多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会很忙，工作上也有点压力。那年我刚从乙方转到甲方半年多，业务上很多逻辑规则不是很懂，加上又换行业，虽然是同期的同学引荐入职，靠着情感牌大家都熟悉，但其实我知道老板对我还是想要发挥一些东西的。

       物质生活上，我过得也很满意，薪水也很可观，觉得一切都有未来可期的希望。唯一烦恼的就是换房子搬家，前几年我一直一个人租房，偶尔闲下来会觉得些许的寂寞，那一年我突然想要尝试合租，像《爱情公寓》那样找几个志同道合或者有意思的室友。幸运的是，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在豆瓣随便翻了一个帖子就打电话过去，都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从看房到搬进去了。后来，我那几个室友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要回乡发展，或者要结婚生子待业，大家愉快的住了快一年，转眼要各奔东西，自散宴席。

       于是，那段时间我又在烦恼找房搬家的问题。

       偶尔下班或者上班的路上我会遇到她。一聊天才知道大家都住在南山地铁站附近，更巧的是我住的深航飞行员公寓和她住的学府花园小区就是紧挨着，走路都不到五分钟。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那会，因为工作节奏紧张，大家只是吃饭，上下班途中交谈的多，在生活上交集很少，不上班的时候也没想起来要联系。后来机缘巧合我换的房子就在以前小区的马路对面，有一天，我住的公寓因为停水找她去借用了浴室洗澡，一来二去，很快熟稔起来，此后我们经常上班一起打车去公司，下班 结伴而行回住处。

       再后来有密切交集的时候，是年后了。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部门的几个领导房子到期了，想要找人合租，正好那会我住在公寓嫌弃吵闹，双方商量了下，我们打算一起重新找房合租。最终在南山书城我们找到一个复式的大房子，距离上班只要步行二十多分钟，而且价格很美丽。

      作为室友，同居的生活是我更进一步认识和了解她的。还记得第一天搬进去，我刚放下行李，她就包好了饺子炒好了几个菜上了桌。手艺不错，非常西北的风味，我第一次知道炒菜里面可以放花椒。

       我们周末经常一起做饭，出去玩，偶尔也会在餐馆小酌聊天。

       除了热情以外，她的话非常多，表达也很出色，我经常折服在她这种魅力之下。

“我在工作第五年去的日本，那时候出国前只是稍稍培训语言基础，很多不会。去了那边语言学校集训三个月就要去学校上课，但是那时候满身的能量，也不会感到害怕。心里只有期待和憧憬”我们坐在居酒屋，她一边喝清酒一边说。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但你也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我回应着，想起了我自己。

“我在语言学校的时候，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在垃圾站，我的手从那时候变得粗糙，但是我没有觉得忍受不了，因为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眼睛里有光。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集训完成，我进入学校开始正式上课，业余时间就在餐馆打工。中国人的饭店，厨师是东北人，每次那个大哥都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

“你长得漂亮，人又热情，性格也好，很多人喜欢你是自然的，我也很喜欢你。但是容易害羞，所以很少表达。”我喝了酒，说话自然大胆的直接表达我欣赏她。

“哈哈哈，你真可爱”她笑。

“你在日本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恋爱故事。”我很好奇，我感觉那会我可真八卦。

“哈哈那倒没有，我在日本的时候有个日本小哥很喜欢我，一直在追我，我没答应，因为我要学习，要工作，毕业后也要回国。说起来，我的恋爱经验不算多，但是也有一些经历。”

“哦哦，国内的我知道，现在这个，他很可爱。”

“为什么你在西安一切顺利，还要来深圳呢？你什么都有了？”

“嗯，可能想要换个环境吧。”

“哦我懂了，可能一个新的感情故事。”我露出了意会的笑。

       如果不是酒精让我过敏发红，眩晕，我想我们应该能聊一夜不停歇。这种情境在我们日常的生活相处中，也在不断的上演。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经常会聊到深夜甚至下半夜，一种有着超高亲密度的关系建立了。

       她也经常关心我，照顾我的生活。

       早饭要吃什么，出门随手带小零食，从西安回来也会在机场买份肉夹馍带给我吃。这种细微的关心让我对她很依赖，仿佛比家长还要贴近。

       我经常担忧就是她实在是太好了。她总是让我感到舒适自在、如沐春风，这不免令我隐隐担心：我是舒服了，可她呢？会不会有时候我让她不舒服、不自在，却囿于礼貌无法说出？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有时候我虽然能和她很持久度的聊天，但是话题都是自己感兴趣或者更多做一个倾听者，但有时候，我需要自己的空间或者话很少，她会困惑我是不是不开心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不说话？”她疑惑地问。

“没有呀，我没有要说的呀。”我也不解。

“我刚才在告诉你那个事情，你怎么没有反应呢？”

“我听到了，但是我要反应什么？”我继续不解。

“你是不是不开心？”

“那真没有，我就这样。”

“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么？你的性格还是内向，内向又腼腆。”

“我不内向，我只是话少，嗯，有时候话不多。”我强调。

“我还以为你生气呢，是不是我太闹腾吵到你了。”

“没有生气，不过我确实喜欢安静一点。”

“你就是在生气。”

“没有”

“你有”

“没有”

…….

      这种略带愧疚的感激之情除了在这种情况的谈话外，在某些时刻也尤为强烈：晚上下班，刚进客厅，就听到她在厨房切菜，准备晚餐。

“糟糕，又让她默默地多干了活。”我进门的时候想。

       大部分家庭事务是很繁琐的。厨房里，就算有抽烟机，也要清洁水槽、灶台，洗完后把餐具放回原处。厕所里、洗手台上的水渍、马桶里的污垢、浴缸里的头发，每个都需要照料。如果说家里一直保持整洁，不是因为习惯好、不乱放，而是因为其他人投入了诸多隐形的劳动、旷日持久地维护着秩序。

       甚至很多时候，她做好了饭，都会盛好了端在我们面前。她也经常给我做油泼面，这几年我在深圳吃的最多的菠菜和面，基本都是她做的。一边看着你吃一边给你普及西北面食文化，对于我这个不懂面食也不经常吃的人来说，这种细微的举动真让人无地自容。

      总体来说，我是个有点粗心的人，有时候不是不愿意做，而是忘记了、没想到。估算一下，我和她在公共家务上投入的时间比例大概是4:6。为了弥补少做的那两份，我在磨合的过程中逐渐发展出两大策略。

       一是lip service，情绪饱满、高强度的赞美。

“你真好，你真美。”

“谢谢你做的晚餐。我为什么这么好命，可以做你的室友？”

“你怎么会这么贤惠，我好想做你的宝宝。”

“天呐，这个是什么面，怎么可以这么好吃？”

这种时候，她就会甜甜地笑，“我也觉得自己很好。”

       二是集中力气做大事，凡是脑力活动，技术活动，请让我来，出去玩，我负责看路找图，打车肯定第一时间招手付钱。我在香港买的燕窝，也会一起给她炖一份作为回报。

比起短暂迸发的激情，平淡而愉悦的共同生活要艰难得多。如果说同居的时候，我有幸近距离观察过一位温柔体贴、善于家政的完美“妻子”，我或许可以为那些幸运而马虎的“丈夫”提供一些婚姻建议：睁大你的眼睛，积极发现家里微小的变化；对妻子的劳动充分认可、不要吝啬你的赞美；以及，在必要的时候展现你的力量与气概。

       她是个很女性化的女生，和大多数女性一样，喜欢美，热爱美，追求时髦，喜欢购物，从外表到内心都是。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友谊也很女性化。

       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工作正经事的话题从不上桌（多不爱工作，由此可见一斑）。聊得最多的是情感话题，自己的、朋友的、电视剧真人秀里的。除此之外，还有美妆课堂，健康养生什么的。

       女性友谊的核心往往在于八卦。每个人都有八卦的潜力，很多时候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或者还没开发。很多人，包括我们的领导，不太看得上我们的女性友谊，视其为琐碎、婆妈，没有大格局。

“你们哪来那么多八卦？整体腻在一起八卦不累么？”领导说着的时候带着一脸的鄙夷。

       而我们回应的是相同的白眼。

       八卦的背后，或者说聊天核心的背后，这些关于行为处事、日常交往的私人对话，带给我的启发和思考或许比艰深的哲学文本更多。有质量的八卦，说到底是关于判断力的讨论。一个人不好，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好。同一个行为，在这个情境下是好的，在另一个情境下却不好。受到了委屈，要直抒胸臆吗，还是应该隐忍不发？如何和不完美的家人相处。如何在亲密关系中表达自己的感受，同时照顾对方的心情。诸如此类。

      道德是很抽象的，某些时候甚至是很粗暴的。在具体的情境下，人们如何行事，如何与他人共处，却要复杂的多。对人事做出评判的过程，也是将抽象的道德法则具体化的过程。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对自己做出判断，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以及如何改善，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在理智和感情（感性的）中，怎么平衡，怎么抉择；在人性的考验中，怎么看待自己看待他人，怎么通过外在的经历去了解自己了解外界，怎么在环境中去转变，去思考，去应对风险。对于自私怎么理解，对于舍和得怎么看，对于自己的规划和理想的生活怎么实施操作，诸如种种。

      我这些年一直呆在乙方，没有什么复杂社会历练，人际交往的经验也很有限。接触的环境很单一，但是有着多年市场经验的她总是能给我带来很多启发，我除了欣赏她之外，还钦佩她对人际关系的处理和理解。在此之前，我的认知是苍白有限的。

      我当然很喜欢她尊敬她，除了在大客户市场方面是个工作上的女强人外，但在理性而有逻辑的事件和问题上显然缺乏一些判断。

      我们租的房子很好，但是不好的是住了一个月就被卖掉了，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是，房东老太太卖了房子没和我们沟通，新房东让我们搬家，我们那么多人，到了最后才知道这个消息，平时工作繁忙，哪里有时间折腾找房搬家，大家听了都窝火，我听了更窝火，心里觉得找房倒不难，但是这个当时找房交的中介费和定金需要要回来。

      她好脾气，每次老太太打电话过来都是热情回应，但是挂了电话也是一脸郁闷。两个人说了半天，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太太不闻不问，只要求我们搬家，谈来谈去数说不到钱的问题上，我看着也难受，把这个活揽过来了。

“听着，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接电话，不要和老太太聊，让我来，剩下的我来处理”

“老太太今天说提前等我们下班在门口等着我们回去。”

“好呀，那坐下来说呗。”我让她先在公司呆着，手机开了外音给她听。

老太太带了女儿来谈判。

“阿朱呢？”老太太问。

“你好，阿朱在加班，我来处理这个事，两位进来坐。”我脱了西服扔了包招呼他们。

“是这样，我和你们吴总沟通了，这个月月底就要搬出去，我已经把房子卖了，新房东要来收房。”

“啊，是么？你看，我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是这几天，吴总很忙，然后我们合租的人总是碰不到一起，我也没听到具体的消息。这个事情我也是今天才听到，按理说，我们应该早点当面沟通，这样更好对吧？”

“对的，我就是想让你们快点搬走，我答应新房东是月底交房，并且他付了全款。”

“这房子虽然是二手，面积不大，但是位子好又是学区房，价格应该也不少吧？”我挑重点问她。

“大女儿在美国，急需要用钱，也就卖了六百多万。不过新房东要求就是急需尽快交房，我希望你们尽快。”

“您的心情我理解，换了谁都想要付了全款尽快交房的，但是这个当时交的押金和中介费您是怎么想的呢？”我直接步入主题。

“那和我没关系。”

“所以您的意思是不打算还这个费用，也没有考虑到我们租客的处境。”

“这个和我没关系哟，你们都是成功人士，也不差这几千万把块吧，再说了我当时招租我也是交钱找的中介呀。你看我一个老太婆，从湖北赶过来，我现在还在给别人洗盘子，我经济也困难的呀。”她开始打感情牌。

“哎，说到困难谁不困难呐。你看吴总还在出差一个月都没见过面，阿朱还在加班，我也匆匆赶回来还没吃完饭呢，要是成功人士过得都是这么个样子谁还想成功呢，别说几千万把块，就是几百块也够我们一个月饭钱了。”感情牌谁还不会打呢。

“.……”她开始沉默。

“您女儿也来了，那我一次讲清楚。不管您是找律师还是去仲裁，有个条文我给您科普一下，叫买卖不破租赁，也就是说承租人在承租期内，房东把房子卖了，在承租期内，承租人依然有居住权，如果要接触这个权利关系，双方可以协商。如果协商不成，我们可以住到合同期满为止。”

“这件事，我们有链家的中介唐先生做人证，有我们签署的合同做物证，吴总不在骂我受他委托，合同在我这里。”我说的急，喝了口水。

“还有，您刚才说房子已经被全款付款了，也就是说新房东一定会和您有个协议，关于违约金或者滞纳金的事，按照万分之五的比例，您算算拖一天六百万基数是多少钱？这个账请女儿帮忙算算。”我继续补充。

“妈，是这样。”她女儿明显是事先有知道这个。

“你别说话。”老太太有点心虚。

“您看，这聊的其实很直接了，我们的诉求很简单，您的房子的确很好，我们住的也舒服，但是我们也会换位思考，只要诉求满足，即可搬走，这栋楼多的是房子。”

“吴总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啊，他好忙的，要不这样，您在考虑下，其实也不早了，我还没吃饭，或者您考虑一晚，我们明天再面谈？”我开始下逐客令了。

老太太垂头丧气的，拿了包气鼓鼓的和女儿一起走了，我得意洋洋，对着电话说：你可以回来了，现在就等着她来找我们还钱了。

      为什么我知道这些？当年我考经济法读了很多关于民商法的条文和案例，诸如什么一房二卖啦，买卖不破租赁啊都是烂熟于心，再次感慨知识就是力量。

      烦恼事解决了自然心情也美丽，我张罗上次那个中介给我们重新找房，很巧，新房子就在楼下，坐电梯下去就可以到，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顺利。

      果然老太太松口了，约了下周来结算费用。可谁想，即将下周的周末，新房东上门，她热情欢迎，把钥匙给了新房东，他拿到钥匙不间隔的就找了装修公司来施工，至于那些钱，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到嘴的鸭子飞走了的滋味。

      我们其他人实在不理解她的行为，为何要把钥匙给对方，这完全就是一种默认行为，也许她不懂，也许她没考虑太多，我们在不解的同时，她跑去楼上哭，眼泪中带着委屈，这一哭，大家都学会了闭嘴。

       我认为她是个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人。从外面看，她是一个美丽精致独立好强的女生、永远大方得体、永远笑脸示人。但是她也是一位女性，柔声细语底下是温柔的力量，坚持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不管是工作后跑去日本过渡还是换新城市生活体验。在我心里，她是像大山可以依靠的女性，天生有母亲的力量，因为这种感受，我经常戏称叫她“猪妈”。

      因为工作机会和生活计划，她要回西安，我支持她，在她走后，我好像变得孤零零的，偶尔去以前一起吃饭的居酒屋吃炸鸡，嘴里也是滋味，心里说不出的落寞和空虚。那段时间我经常想念她，时不时会翻出来我们一起去澳门游玩拍的照片出来看，照片中两个人笑的真开心。

      后来，借着出差的机会，我们约饭出来玩，她因为自己的个人事情郁郁不开心，生活也因为疫情的冲击而困难重重，不过好在一切都在前进，一切都会过去。

      前天我发信息给她：“你看，我认识你的时候是18年，现在都22年了，时间真快，仿佛一下子就没有了。”

      “是呀，很快呀，一年又一年。我都不记得自己很瘦又很美的样子啦，哈哈”她生完孩子后胖了很多。

      “我记得，你的美一直在我心里。”

      “哈哈哈哈，现在身上全是肉，主要是那个状态找不回来了。”

      “换个环境就回来了。”

      “有道理，给你看我做的包子。青椒茄子馅的。”

      “额，茄子还能做包子，我第一次听。”我太惊讶了。

      “能呀，可好吃了，我把配方给你，你在家试试。”她开始给我科普包子的种类。

      啊，真得又是长知识的高光时刻。

      你真好，你真美，你给我的生活和人生带来了深刻积极而又持久的影响，在你的影响下，我也开始不吝啬的赞美，学会换位思考，为他人服务和着想，不再随意评价别人，也懂得馈赠和感恩。

      我可真幸运，因为我收获了像爱一样的友谊。不经常见面但是见面可以说很多话，有的时候分外想念。深刻介入过对方的生命中，相互塑造过，相互鼓励过。失意时相互陪伴过，在看到对方缺点时也诤言相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