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睡着的一天

人的一生中,都是从幼年—青年—中年—老年,慢慢的,按照自己的意愿、别人的意愿,甚至是上帝的意愿流走着。当然无论是从本人视角还是上帝视角,人们都是会从年轻到老去,直到最后一点点的回想一些曾经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没做的一些事、想做的一些事。然后,安逸的、痛苦的、彻底的离开。
上帝睡着的前一天
今年开始腿疼的时间比以往都要早点。林金士一只手紧攥着桃木制的拐杖,另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拿着壶浇花,因为腿疼,导致他的上身也不由得弯着。这样的姿态几乎符合于所有老年人,七十三岁的林金士也同样,顶多和一些同龄人不同的,就是他整体看上去还很有精气神,和威严。
和大多数老者不同,林金士身上没有一个已经古稀年龄的人该有的祥和与柔软,他虽然受着岁月如今带来的苦痛,但是却是越来越锋利,他若从你身边走过,你一定会发出感慨:这真是个不好惹的老头儿。
他现在也有一米八,头发一丝不苟的梳着,像是现今植发后的秃头青年,他不染发。可能是因人而异,他没有那么健康的饮食和作息习惯,但他就是没有多少白头发,不过颜色不再和原来一样那么黑了。他的衣柜里总是清一色的西装,但是没有衬衫和领带,从前,他也不喜欢这样穿。
茶几上的三星电话响了几声,林金士放下水壶,他的听力不错,视力虽然欠佳,但是戴上度数不高的花镜就太过清晰了。所谓‘太过清晰’是他自己比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模糊的,不太清晰的世界。
不过看手机信息的时候还是得戴的,他的鼻子载着花镜,点开了微信。来自他的小女儿林世加,告诉他晚上得晚一点来家里做饭,因为他的小孙子今天放学晚了。林金士看完,在屏上写了一个‘恩’字。点了发送,就放下了手机,继续回去浇花。
浇完所有的花时已经下午五点了,立秋已经过了好些天,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林金士觉着有点冷,在衣柜里取出了一件大衣披在身上,回头看见了床头柜上的照片。那是一张很有年代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鹅蛋脸,双辫子,学生服。这是他的妻子,十年前去世了。林世加曾经将家里所有关于她母亲的照片收了起来,怕父亲伤心。林金士没有理会,但是他告诉林世加,不要将这张照片放起来。
因为这张照片,是林金士第一次见到他夫人时的样子。
大约六点多,林世加才赶过来,她一进门,才发现屋里没开灯,她一边去开灯,一边把儿子小傅拽进来。
“爸?”
林世加刚问了一声,林金士就走卧室走了出来,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小傅,眼神亮了亮,然后才看了一眼林世加。林世加今年三十五岁,儿子小傅今年也刚好满五岁。
“外公!”
林金士点了一下头,看着林世加问:
“怎么把孩子带来了?”
林世加换上拖鞋,又让小傅换上拖鞋,说道:“莱博今天晚上出差,得六七天才回来,我就带孩子过来了,做饭还方便。”
林金士听着,皱了皱眉头,也没答话,径自转身回了卧室。
小傅这么大的孩子品不出一些微妙,但是他能准确感受得到一件事,外公不喜欢他。那要是林世加说呢?也不过是,他爸不喜欢她,连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但是她没有那么难过,尤其是已经这么多年了。毕竟从一开始,父亲就不怎么关心她。曾经的林世加还劝慰过自己,父爱和母爱是不同的,她一直相信着父亲是爱她的,母亲也时常这样讲着,他只是脾气太倔了,又发生这么多事情等等。她一直都盼望着,等待着有一天,父亲周围的事情过去了,父亲再老一点,他就不会那样严肃,那样不可一世。
直到她等来她的哥哥死去的那天,还没等她来得及从悲伤中抬头,她的母亲也去世了。
是的,她有一个哥哥,名叫林徐季,徐是母亲的姓氏。从名字简单的看一下,他的哥哥是如此的和父母接近着,而自己,就只像是林家加了一个人而已。其实要说父亲是不是更爱哥哥,她其实无法很准确的比较出来,但她知道,父亲是真得爱她的母亲。很爱。很爱。
这样的两件事之后,父亲确实变了,变得更加的冷漠,更加的阴沉。林世加不再幻想,她也没那么多能埋怨的,除了没感受到关于父亲的亲情,从小到大自己倒是从未吃过什么不该吃的苦,现在,自己不过就是天天过来做饭,父亲也从不要求她什么,他也不像其他老人那样身体不好需要照顾。要不是自己强烈要求来做饭,林世加都怀疑他根本没打算再见到自己。
小傅溜溜逛逛的从厨房绕道客厅,又绕道阳台,这里没什么他能玩的玩具,只有她妈妈刚从家里给他带来的一个钢铁侠,但是又没有其他的,就一个他怎么玩?要是在奶奶家,他现在已经喊叫起来了,在这儿他可不敢,他害怕,小孩子什么都懂。只是有一些事情,得慢慢才懂。就在来的路上,他曾问过自己的疑问,为什么要来外公家,外公明明看我们来并不高兴,哪有像去奶奶家那样?他的妈妈只是摇摇头,告诉他,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而且也没那么不情愿,外公确实是凶了点,但是也没有可怕啊。外公有时还会找自己说话,也不像妈妈爸爸爷爷奶奶那样,没说几句话就开始问自己,会不会算术啊,会不会背古诗啊。外公的嘴里有很多自己没听过的话,所以他又是纠结又是喜欢,至少在这里,妈妈不会那样逼迫自己学写字了。
“你小点心跑,别碰了你外公的花。”林世加已经系上了围裙,她绑起了头发,熟悉的摆弄着厨房的东西。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间屋子里,现在还有她的和她哥哥的卧室,里面的摆设动都没动过。她忽然有点心酸,每次来做饭,她都会感到酸楚,尤其是面对空无一人时,她甚至都会流泪。
她的父亲,每天都这样的孤独。
林金士躺在卧室的摇椅上,听着客厅里炒菜的声音,他的眼睛紧紧得闭着,像是已经睡去。他听着碗筷碰撞、抽烟机轰响的声音,好像他的夫人。他静静的聆听了片刻,忽然睁开了眼睛,起身,打开了卧室的灯。随后门外就传来林世加的喊声:
“别打扰你外公休息!”这声一过,就是小傅稚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外公你睡觉了么?要吃饭了。”
林金士恢复了表情,打开了门,看着小不点小傅,和他手里的钢铁侠。问道:
“你这个是什么东西,拿什么做的知道么?”
小傅摇了摇钢铁侠,说:“就是,电视里有,挺厉害的外国人。拿……塑料做的。”
林金士刚刚一瞥就知道这东西的材质,他道:“不是,来,咱们出去,我告诉你这是拿什么做的。”
林金士一边讲着这红东西的材质,一边再讲一些曾经他在建材厂的一些事,有时讲着讲着,他甚至都会笑两声。这两声让在厨房的林世加有想跑过来看的冲动,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林世加的嘴角仰起了一个弧度。
晚饭过后,按照惯例的父女对话。林金士坐在沙发上,他开了电视,电视上放着熊出没,但是小傅已经被林世加关到屋子里写字去了。林金士也没打算换台,他没什么想看的,顶多是有个声音。
“莱博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林世加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静静的看着林金士。
林金士抬了一下眼,道:“打。”
晚上八点,林世加就已经催着小傅去洗漱了,两人磨磨蹭蹭,眼看就要到了八点半。林金士脸一沉,下了沙发,径直走到卫生间,敲了两下门。瞬间,里面就安静了下来,没过五分钟,小傅就从里面跑了出来,朝林金士喊了一声晚安就进了卧室。
之后林世加也走了出来,她看着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林金士,随后又看到茶杯,本想去添水,走过来才发现它已经是满的了,还冒着热气。她朝林金士道了晚安,随后便也回了屋。
等林金士收拾完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他用的是楼上的卫生间,也就是林徐季的。林金士进来的时候,没有觉着什么,毕竟这么长时间了,他也想不出什么新奇的了。但当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忽然看到了墙上挂的篮球,他眯着眼睛,紧紧的盯了几分钟。直到他的眼睛酸了。
下了楼,关上门。林金士坐在床上,呆了有一会儿。最后,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照片,关了灯。
上帝睡着的这一天
林金士作为老年人,一直醒得都很早,他像往常一样,要清醒一会儿才能起来。他抬起手,不知为何,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着手抬起的一瞬间,很轻盈,很难形容。还未等他去探明,一种更难以置信的感觉强烈的涌了出来。是的,晨勃。至少无论过了多少年,这种感觉是无法遗忘的,年轻时甚至有人觉着苦恼,但是请相信,当它离开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苦恼了。
林金士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他感受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道。应该说是,再次感受到了。他不可思议的、再次确信着,伸出双手,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手,一只光滑的、年轻的手。那只手上移,摸到了脸。是成年男性独有的粗糙,没什么肉,很硬。
站在镜子前,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想法,确切的说,是什么都没有想。是梦吗?还是特殊的回光返照?还是快死了吧……林金士这样想着,直到他忽然觉着有股尿意。当他上完了厕所,他开始慌了起来。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太奇怪了。
“啊!!!”即便隔着两个门,林世加的声音也强烈的冲击着林金士的耳膜,他几乎没有想,打开门便冲了进去。林金士看到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女儿,一个是浑身赤裸的男人。不过此时,什么都不在常理下发展了。因为当林世加看到林金士的瞬间,她比之前尖叫得更大声了。
林金士回头看着她,但是没过一会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因为此时林世加的脸,一样变得年轻了。林金士认识这张脸,甚至比自己这张脸在镜子上出现时,更加熟悉。这是她女儿,二十四五岁的脸。
“妈!你做什么啊妈!你为什么要打我啊!!”这一声将林金士的视线收了回来,而林世加也停止了尖叫。因为此时,她同样的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同寻常,但是她也没有忘记刚刚床上躺着的陌生男人和闯进来的陌生男人的双重惊吓,直到这一声喊,林世加彻底的愣住了。
林金士也沉默了,也不过是几分钟之前,他以为一切是自己的梦境,如今确实和刚刚的情况,麻烦得不止一点。
虽然在他年轻时,还没有多发达的科幻电影出现,但是至少在七十三年的时间里,偶尔听见一两句‘时光流转’、‘穿越时空’的词汇也不足为奇。思索中,林金士觉着自己刚刚经历了一系列刺激的事情,现在竟然没有觉着头疼,也不想坐下。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腿也不存在任何的不适。
他现在只知道一点,这确实是自己,年轻的自己。
还没等两人都回过神来,赤裸男子,啊,不算赤裸,他的身上还有小傅的衣服,只不过被撑坏了。男人现在坐在地上,双手不停的擦拭着眼泪,之后很快,他也发现了什么。他一边抽噎着,一边抬起了自己的胳膊,眼睛大大的,朝林世加问道:“妈……妈妈,我为什么不一样了?这不是我的身体。”
林世加此时终于清醒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的举止和声音,或者仔细看他的样貌,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小傅。再看门口的男人,她并不是那么敢认,这个男人长得过于英俊了,但如果按眼前的情景推算的话,他便是自己的父亲。
林金士也冷静了,他看了一会儿地下的,又看了一会儿站着的。又看回地下的,道:
“你别哭了。”
小傅一听这话,竟真得吓得停止了哭泣,不过目光紧紧地盯着林世加,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林世加是知道的,她现下也无法过多的思考什么,或者说反正也思考不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的儿子。她快走了两步,特意绕过林金士,来到了小傅旁边。蹲下,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不认识的脸,不知要说出什么好。
林金士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这一切太过于匪夷所思,他也只有恐惧和惊愕。他退了出来,再次来到卫生间。这一次,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看了好久。他感受到了这具二十多岁的青年躯体中拥有的力量,就像孩童变成壮年,对自己力量的惊叹和自信。他没有想到会再次经历这份神奇的感觉,因为从老年到壮年,除了以上的感觉之外,更多的竟然是眷恋。
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老年的身躯什么都不适合干,如何舒服便如何待着,他甚至都好久不曾这样直直的站立过。唯一不同的是,这张脸的神情并不是这具身体该有的,阴郁在这张年轻的脸上显得有点乖戾。我们无法想象,一具二十岁的身体里是七十岁的灵魂,它们实在搭配不上。林金士也感受到了,曾经的自己,至少在这个年龄,不应该是这样的表情。
忽然,林世加的手机响了,林金士又转身进屋,他有注意到林世加看到自己时,总是下意识的眼神闪躲。她还是不怎么认识自己,这个时候的自己。从林世加的角度,虽然自己和小傅都是不曾见过的脸,但是感观尤为不同。毕竟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但是父亲……虽然不是说父亲变年轻了就不是自己的父亲了,但就是很别扭。
“莱博。”林世加朝林金士道。林金士没回答,接通后听林世加道:
“喂。是……我知道,我也变了,你说的这种情况。你同事都变了?小傅和……爸爸也变了……你现在就要回来吗?高铁还开?莱博,这能行吗,太乱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应不应该回来,你要偷车吗?”
林金士皱着眉头听到这句,当即就把电话拿了过来,给林世加吓了一跳,他接过来便道:“偷车也得回来,快点回来,路上当心。别管闲事。”说完他就把电话还给了林世加出了屋。
年轻的身体走起路来就是不一样,林金士来到客厅,他开了一下灯,能开,电还是有的。他的家是二层小楼,所以抬眼就能望到外面,没有一个人。按照莱博的话,不知是他们几个人变成个样子了,那会不会只是他们这个地区呢?一起都是未知的,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诡异无比。
林金士慢慢得等着,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他根本也不知道要等什么。直到过了很久以后,林世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爸……”现在的林世加声音多了几分活力,林金士记得很清楚,当年,就是这样的一个声音跟他说,她找了一个男朋友,名叫莱博。林金士记得当时自己没说什么,不像其他家长那样叮嘱,他只是点了点头。
但他还记得,有连续几个晚上,他都没有睡安稳过。
“怎么了?小傅怎么样?”林金士看着林世加。
“小傅睡着了。爸,我看朋友圈,微博,就是好多人,他们都变了,变成二十几岁了。莱博的爸妈也都是二十几岁的模样……”林世加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根本无法抑制。
林金士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看着林世加这样,站了起来,走向她。林金士现在比之前还要高,他低着头,抱住了面色苍白的林世加。林世加在被林金士抱住的一刹那,眼泪变喷涌而出。现在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情感,可能是恐惧,可能是安全感。在她的记忆中,林金士几乎就没有抱过她,而现在她就在林金士的怀里放肆大哭着。
之后过了好久,林世加才终于平复下来,她是从三十多岁变回二十多岁,身体其实并没有很大的不舒适,刚刚她也问了小傅好些遍有没有不舒服,但是唯独没有问林金士。林金士可是一下子变了三十多年。
“对了,爸,你难不难受啊……”林世加虽然很清楚眼前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但是这时叫出口,不由得很别扭。
林金士摇了摇头,他没有看林世加。平静下来的林世加此时呆在林金士的身边,看着林金士的侧脸。林世加一直都觉着自己的父亲很帅,即便曾经的自己只亲眼见过四十岁的父亲,但是她依然敢肯定,她从小到大见到这么多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比她的父亲帅。包括她的哥哥。幼时林世加都曾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都说女儿像父亲,但是她确实一点都不像林金士,她更像她的母亲。她有时都会感慨,自己要是像父亲,该有多好看……
如今,真正的、如此年轻的父亲站在自己面前,林世加现在竟有点害羞,这里真得是不关乎伦理的那种害羞,那是人对美好的自然反应。
林世加放在茶几的电话又亮了,是莱博打来的。她赶紧接了电话,就听电话里面道:“把门打开,我现在就在门口。”这话说完,就响起了敲门声。林世加答应着,刚起身,只见林金士已经到了门口。他看着猫眼,开了门。
莱博看见林金士的时候,很明显的退后了一步,他虽然早有准备,因为在那之前,自己的父母已经打来电话。他的父亲有着心脏病,几次都想晕过去,但就是晕不过去。那副年轻的身体不具备心脏病。
莱博只到林金士的下巴,整个人也比他瘦小很多。他依稀记得当年第一见林金士时,即使那时他是个老头儿,气场却也让莱博觉得林世加根本不是林金士的女儿,哪有像的地方?
“爸。”莱博朝林金士道。林金士看了一眼,把门关上。林世加迎向莱博,她抓着莱博的胳膊关切的看着他,林金士则转身回到了沙发上。莱博看过林世加,又进卧室看了看小傅,之后,二人也坐在了沙发上。
林金士偶尔听到他们两人说什么这是科学的事情,世界末日,时空回溯等等,又扯到什么分子原子的世界。林金士几乎都充耳不闻,他也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这些事情他都无法改变,但是眼下,他忽然想做一件事情。
“做点饭吧。”林金士突然开口。林世加听闻,便点了点头,去了厨房。随后,林金士看向莱博问道:“你不用回去看看那边么?”莱博知道说的是他父母那边,回道:“我姐一直在那里,我就先过来这边。”林金士点了点头。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小傅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莱博,喊道:
“爸!”说着便扑向莱博。莱博刚刚就见到小傅了,他还感慨这孩子竟然比自己高出这么多。小傅本来还有眼泪,但是看见林金士在这儿,哦不对,他还是认不出林金士的,但是这个人很凶,小傅怕他,也就没再哭。
莱博抱住这个比自己大不少的儿子,尤其是一张自己还没有很熟悉的脸,他劝慰得很生硬,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小傅过了一会儿也没那么害怕了,他可能也觉得现在的怀抱怎么抱也不舒服,就坐在了莱博旁边。
林金士看他们消停下来,朝莱博道:
“一会儿吃完饭,带着他们娘俩回你爸妈那边去。”
莱博一怔,问道:“爸,爸你不跟我们回去吗?”
林金士摇摇头,他想说点什么,又想了想,看向小傅。小傅感受到视线,便往莱博那边躲,莱博很想说‘不用怕,这是外公’但是话也卡在了喉咙里,可能现在一切都是大家的梦境,他不希望让小傅记住什么,他希望第二天一切恢复如常。
林金士看出了小傅的躲闪,他知道自己的面色一直很臭,他一直都很严肃。他又转向莱博,道:“别想太多,你还有孩子和妻子,你有好的工作,好脾气。你是一个好丈夫,也可以成为一个好父亲。”
莱博看着林金士的脸,静静的听着,他知道这不是结尾。
“一会儿吃完饭,你开着你来的车就过去。我要去建材厂,别告诉世加,或者一会儿我不在的时候跟她说。”
林金士眯了眯眼睛,他现在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世界,但是眯着眼睛已经成为了习惯。
吃过了饭,林世加去找一双能让小傅穿出门的鞋,期间,林金士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转身便出了房门。
林金士打开了车库的门,他开出了那辆他自从腿疼后就没有动过的车,莱博偶尔借去开,所以油基本是满的。他踩上油门的时候,觉着血液都在奔腾。他开出了车库,离开院子时,他看见了林世加从屋里冲了出来,就像更久以前,他给她带回了一个吉他一样。
在车里,他感受着车的速度,感受着树一棵棵飞速后移的流线,像那年建材厂一批又一批新出现的锰钢,闪着难以置信的光。他回忆起了之前的事,很久,他都不曾回忆了。但是现在这个脑子有非常巨大的脑容量,他不再迟钝,甚至能想起更多。
他是一个从小拼到大的人,打过架,参过军,出过国,最后和一些新人的伙伴开了那家在城西郊区的建材厂。
他即将付出自己的后半生来照顾这个建材厂时,其中一个,他曾经认下的儿子,那个在饿死的边缘被他收留的可怜虫,将他踢出了工厂。
林金士靠着记忆开回了这个地方,这个他倾尽一生心血付出的地方。如他所料,没有一个人。他的车一直是允许进入的,当他开进去时,他甚至想要流泪。慢慢停下,林金士下了车,他现在穿的西装还算合身,就那样,他站了好久。随后,他走了进去。
厂里的装修几乎没有变,他慢慢的来到了办公室,林金士还沉浸回忆中,忽然,他听见了里面传来了声音。林金士面色一紧,他放慢了脚步,摒住了呼吸。走近门,他仔细的听着,好像有什么人在找什么东西,他甚至听见了对话。
林金士打开了门,果真有两个人,他们一脸惊愕的看着林金士。现在几乎是所有人都是二十几岁,这一点可以成为事实。所以到底都是多大的人,林金士已经不关心了,什么时候都有将利益放在首位的人,即使现在大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还是有人来做这样的事情。
“在哪拿的东西放回哪里,然后出去。”林金士朝他们说着。
对面的两人同时轻蔑的一笑,其中一个道:“听着小鬼,我不知道你真实年龄有多大,但是活得比我大的应该都死了,所以我劝你现在就关上门,什么都没看见。”
林金士并不想知道这人的真实年龄是不是比自己还大,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可以解决十个这样的人。
林金士也没有回答他,朝他们走过去。两人的面色变得狰狞起来,其中一人离林金士比较近,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抬起拳头朝林金士的脸挥了过去。林金士眼睛都没眨一下,仰起头,居高临下的看着,那拳头还在半空中没落下,只听‘啪’的一声巴掌,举着拳头的人几乎转了个弯儿。
那人懵住,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林金士还没放下的手,感受着半张脸麻辣的疼痛。他真得都没有看见眼前这人是什么时候动的手。林金士看他没动静,只想着这就是个一辈子都没挨过打的小老头。
另一个人倒是反应的快,他一个箭步窜上前去,顺便推搡了一下那个愣住的人,抬脚朝林金士的肚子上踹过去。林金士没躲,却是往前迎去,伸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腿往外边一扯,随后抬起就是一脚,狠狠得踹在了那人的左侧身。愣住的那人被一推也精神不少,看同伴被压制住,又张牙舞爪的扑向林金士。林金士照旧,抬手一扇,这人左右两边的脸对称了。
两人都后退了好些,真就不敢再动了,只等着林金士说了一声‘滚’。忙不迭地夺门而去。
周围回归了宁静,林金士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和桌面,沉默了一会儿,收拾起来。他一点一点的收拾着,拾起碎片,想到当年。不知过了多久,甚至窗外都下起了雨。林金士站得笔直,将目光停留在了那个办公椅上。
椅子早就换了,从一开始的四腿木凳,到普通转椅,再到现在的真皮椅。他还没坐过,他想了很久,终于,坐了上去。
二十年,二十年。他还是没有忘记坐在这里时能看到的地方,窗外的第几棵树,天上的第几片云。
林金士移动着视线,直到他看见了桌子上的场厂电话,他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号码。
“是我,你在哪?”
“那就回来一趟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现在叫陈崇圣,之前叫陈重生,是林金士捡回来时给他取的,林金士起名一直很简单,也一直有着某种寓意。他希望这个小伙子能重新活着,像所有该在那个年纪有梦想的人。
林金士这一辈子很忙,从早到晚,即便是老了,他也会让自己从早忙到晚,他就这样一直奔忙着,一刻不闲。当他被赶走时,他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这样活,但当他回家,看到大儿子和小女儿时,他又觉得不应该就闲下去。
他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他将所有可表现出的爱都奉献给了他的妻子,但是在儿女面前,他依然是一个不爱说话,表情严肃的男人,毕竟,上辈子人的童年经历,应该说不上好。所以,他其实不过就是一个不爱表达,深沉比别人多了一点的男人。
他一直深爱着他的亲人。当林徐季出生的时候,他为了避免自己的儿子像自己一样拼搏一辈子,想取一个平凡的名字。季字便由此而来,徐字是取自他的妻子。他看着儿子长大,长成个小大人,但有时觉着儿子太淘气,也没有责任感,便想给他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们那一代人还没有实施计划生育,一家四五个也再正常不过,但是他只是想着,家里多点人,热闹一点,自己的经济实力也可以支撑两个小家伙。他更希望是个女儿,所以当林世加出生时,他抱着这个小生命,比任何一次笑得都要温柔。他取名世加,世同自己的士同音,而加是源远流长的意思。
林金士记得自己失去厂子那天,妻子回家听闻后,带着他们一家去看了一场电影,他们很少集体活动,因为林金士总是在忙。但是他出奇的觉着也可以不用那么忙,这样的氛围,他也很眷恋。
但他终究还是那个年代的人,不会享乐,只愿儿孙享福。他继续奔波着,挣得几乎是别人家好几年的收入,但是有一天,他的儿子,让他发现哪里出了错误。
他看着被五花大绑绑在椅子上的儿子,嘴里说着听不清的污秽,他看见他的妻子哭着上去想要触碰儿子,然后被狠狠的撞倒在地。他几乎用了所有的力量扇了那一巴掌,但是好像毫无用处,他的手都是麻的,但是他的儿子却嘴角冒着血笑着,狠狠的骂着自己。
几天之后,他从电话里接到戒毒所的电话,林徐季死掉了。
几个月里,他瘦了整整二十斤,他每天都在梦里问自己,这样拼搏的意义何在。他还没有想出答案,妻子便去世了。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已经不知道他应该去想些什么。从那之后,本就对待子女有一层隔阂的他,更加不知该如何面对林世加,他终于清楚了一件事: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的童年没有父母,无法知道家人到底是个怎样神圣的职位和它的神奇之处,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多挣钱,却无视了亲情。
那如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二十五岁,是否是上帝给自己的机会,让他认认真真的面对一下之前所有的事呢?林金士不在乎了,因为他已经这样做了。
陈崇圣进来时,看见了坐在老板椅上的林金士,这是他的父亲,虽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那就是他的父亲。因为利益,他背叛他的父亲,他是一个小人,这没什么可说的。他敬佩林金士,一直。每年,他都会去看林金士,虽然从来都被拒之门外。
林徐季死的时候,陈崇圣想去悼念,也被拒绝了。而林夫人去世时,他意外的收到了邀请函。
可能林金士都不知道,他身上一直有个东西,从未消失过,那个东西叫大义。
林金士看着他,他认识这张脸,就是这样一张意气风发的脸,使林金士不止一次觉得,陈崇圣倒像是个亲生儿子。他和自己一样,有抱负,有野心。他这样想着。
陈崇圣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还没走到他的面前就泣不成声了,他知道,他被原谅了。
林金士看着他,道:“重生,你过得怎么样?”
林金士开车回去的路上,雨已经停了,土地沁润过的雨水味道让他的心情十分愉悦。这时,他接到了林世加打来的电话。
“爸,饭做好了,你回来吃吗?我们都在家呢。”
好一会儿,林金士说:“好,马上就回去。”
林金士回到家,看到的不只是林世加,莱博和小傅还在。傍晚,林金士叫来林世加,他一直没有和这个小女儿好好的交谈过,这一次,或许是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一直将你视为除你母亲之外最为珍视的人,徐季也不及你。”
“只是我鲜少沟通,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我很喜欢小傅,只是有时,他会让我想起徐季。他会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莱博这个人很好,你都不知道,当你真得决定嫁给莱博时,我有好几晚上没合眼。我觉得他能对你好,不然我也不会让的,但是我还是睡不着。我怕以后他对你不好。”
“我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自己的梦,或许现实里,我已经死了,这是上帝给我的一次机会,让我说出来。”
“世加,我是想你知道,我是真得爱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外面的世界很乱,有无数的传闻,末日的最后一天,时空紊乱。有因为变年轻而兴奋的人们,有因为变成熟而疯狂的人们,有一直在痛苦的人,有不断狂笑的人。有趁机作乱的,也有借此重新来过的。
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二十五岁,除了婴儿。
晚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真得睡去了,除了林金士,这一晚,他睡得很安稳。
上帝睡着的后一天
林金士睁开眼睛,他想抬起手看看自己时候还是二十五岁,但是当他准备抬起的时候,却并没有那么利索。他便只知道,自己现在还是那个七十岁的老头子。他不由得笑了,他转过头,看见林世加和莱博在床边,他看着他们的脸,又笑了一下。
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好像都不曾记得昨天变年轻的事情。
可能真得是自己的梦吧,林金士这样想。
他最后看了一眼林世加,闭上了眼睛。
林世加站在墓碑前,她站了好久,她理解了她的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西城的陈厂长改了名字,叫陈重生。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真实的事情,但是我或许知道一件事:上帝觉得最美妙的年龄,可能就是一岁和二十五岁。
一个还不必被称之为‘人’,所以美妙。
一个是最有力,最浪漫,最幼稚,最强健,最无惧,最正直,最无私,最善良的‘人’,所以美妙。